没有几个老百姓知道“梧桐工程”是什么玩意儿,但各级领导都说通过大力实施“梧桐工程’,广大干部群众的认识进一步提高,一个良好的对外开放环境正在形成。

黎南太偏远了,经济又落后,对外来投资很难有吸引力。

于是向在远提议,在响应地委号召、积极实施“梧桐工程”的同时,大力实施“公仆形象工程’。向在远在县级领导联席会上对此做了深刻阐述,说明重塑州,、形象是多么重要。县委便成立“公仆形象工程领导小组”,向在远自任组长;下设办公室,组织部长任办公室主任;从组织部、宣传部、人事局抽调精干力量组成专门工作班子。地委对黎南这个做法给予了充分肯定。宋秋山指出,黎南的做法是对的,他们为新时期加强干部队伍建设提供了很好的经验。

动不动就是这工程那工程,这大概是当代中国独特的风景了。有些退下来的老同志看着不舒服,就说如今是知识分子当家,人人都是工程师,难怪工程多。工程眼花缭乱,老百姓觉得有趣,就编了顺口溜,说,领导真是行,一年一工程;山河年年旧,工程日日新。

关隐达也认为工程形形色色,未免显得庸俗。但到底还算是工作方法,也无可厚非。可总拿工程二字故弄玄虚,玩官样文章,就有些那个了。其实本地官场上的明眼人都清楚,这股风的鼻祖就是张兆林。张兆林的成功很让一些人兴奋,他们发现如今升官原来这么容易。

下面很多领导便暗自效法张兆林。他们觉得张兆林当这几年地委书记并不怎么费力,却上去了。举重若轻,举重若轻啊!

便很有一些基层的头头脑脑自以为从政多年,终于找到了诀窍,步态更加从容起来,笑容更加含蓄起来。社会上总有些人喜欢琢磨官场上的事儿,他们发现这几年地区上上下下不少领导,拿官话说吧,更加成熟了,这都是托张兆林的福。可以说是:诞生了一个大人,带出了一批小人。

有回陶陶在外面偶尔听到这句话,回来问关隐达这是什么意思。关隐达说,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如今社会上顺口溜、打油诗就是多,少理它!其实他心里朗朗明白,这话说白了,就是说张兆林这几年没别的成就,只是带坏了官风。

今天晚饭,关隐达在黎园宾馆陪同向在远一道应酬客人。

来的人有几批,有地计委的几位科长,民政局的几位科长,还有省里日报社驻地区记者站的记者周述。上面来的人,不论官帽子大小,县里的头儿都得出面招呼。你疏忽了谁,就得罪了谁。下次你县里办什么事要是碰到他手上就麻烦了。就是再没有权的科长,他没有本事卡你,可他今后到处臭你总做得到吧。所以地区不论下来一位什么科长,你都得到场。再忙也得端着酒杯过去敬杯酒。省里下来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好在省里的干部好多年都不会来一位。最不好应付的只怕是记者,弄得好他就吹你,弄不好他就给你曝光。一个地方,工作不可能没有纰漏,记者们总有机会耍弄你。照理说工作上有毛病不怕谁批评,问题是如今没有一个正常的批评环境,整个社会都不能接受正当的批评。批评一来,群众就以为天大的事了,领导是干什么吃的?上面领导就做批示,追究下来。下面就只好把记者当爷爷来侍候。也有的领导侍候记者搞出门路来了,竟成升官之道。

今晚的重点客人是周述,他是专门来县里采写“公仆形象工程”新闻稿的。向在远很重视这事。一同作陪的还有宣传部长等人。周述是个一米八的大胖子,眼睛时常红红的,总像刚喝过酒。这人看上去像个山大王,没有一丝斯文气。向在远很干瘦,同周述并排坐着,就显得有些滑稽。关隐达觉得向在远同周述太亲热了,有些不是味道,就常借故出去敬酒。向在远却总是说,老关你不能跑呀!

关隐达去地区民政局的几位科长那里敬了一轮回来,见向在远同周述在耳语什么。周述将手往向在远肩上一搭,向在远整个JL就像要倒进周述的怀里了。关隐达心想这位堂堂县委书记,同一个记者搞得这么黏黏糊糊,也不怕失身份!

好不容易应酬完了,大家在餐厅里握了一轮手,道了客气。出了餐厅,又免不了再握一轮手。大家都握完手丁,向在远同周述又握上了。关隐达见他俩好像还有话说,就说:“小周你休息。向书记,我先告辞了。”向在远就说:“好好,老关你先走一步吧。”周述忙伸过手来说:

“关县长,你,麻烦你了。”说着又拍着关隐达的肩膀说:“关县长我们……我们老朋友了。”周述显然有些醉意了。

关隐达上了车,禁不住摸摸刚才叫周述拍过的肩头。他觉得肩头怪不舒服的。看看表,才八点钟。他难得这么早回家。

自从当上县长以后,他就过得不像一个正常的人。他同夫人陶陶玩笑说:“现在好了,清早有人接我起床,晚上有人送我上床,真像县太爷了。”原来每天早上一开门,就有人守在门口了。晚上再怎么晚回家,家里都会坐满一屋人。来的人都是找麻烦的,什么复员退伍军人呀,困难企业职工呀,蒙受不白之冤的呀,遭单位领导打击报复的呀。他总感到不对劲。怎么会这样呢?别人也是这么当县长的?那天底下还有人愿当县长吗?‘有个外国笑话,说有个小镇,要是有人犯了罪,法官就判他当一个礼拜镇长。关隐达觉得自己当县长真的比坐牢还难受。他同门卫和信访办讲了多次,发了一次火,情况才有所好转。

可是那位老太太,一天到晚守在他家门口,已是几个月了。老太太是建筑包工头陈天王陈大友的老娘。自从关隐达下令逮捕陈大友,老太太就一天到晚守在他家门口。起初那段日子,老太太又是吵、又是闹。后来不吵不闹了,只是每天一大早就在他家门口坐下,晚上十点钟才走,比上班的人还准时。

三餐饭都有人送来。谁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你劝她回去,她就寻死寻活,不管是石头是墙壁,她就一头撞去。真是“豆腐掉进灰里,吹也不是,拍也不是’。

见了关隐达,她就叫喊,我儿子犯了什么天条你要抓他?

你莫走,你跟我讲清楚!人家怕你,我不怕你!我的X屙得你出!关隐达只好不理她,只顾低着头进出。

可陈天王一直没有被抓进去。关隐达找检察长发过几次火,可他们说还在调查取证,不敢这么贸然抓人。人抓进去容易放出来难。这个我们是有教训的。关隐达心里明白,这都是常务副县长王永坦在中间作梗。

政府办主任马志坚找陈天王严肃地说过老太太的事。那天中午,陈天王便跑到关隐达门口,骂了他老娘。骂得很难听,说你这老鬼,老不死的,一天到晚蹲在这里干什么?我犯法是我去杀头又不要你去抵命!老太太就嚎啕大哭,说你死是你的事,我还要这张老脸!娘儿俩这么你来我去骂了一阵,陈天王把他老娘拉走了。关隐达当时正在屋里,一听就知陈天王和他老娘是在演戏。这陈天王真是个无赖!关隐达门口只清净丁半天,第二天老太太又来了。

老太太让关隐达伤透了脑筋。现在县城各个角落每天都在议论这事,好像人人都在看他的笑话。机关干部出去,碰上外面的熟人,人家准会问:还在那里吗?在,在哩,天天在那里。两人就相视而笑。

关隐达知道,只要他说声老人家你回去吧,你儿子没问题了,一切事情都完了。可他就是不说。他不能这么说,一说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总让这么个老太太守在他家门口,对他也很不利。

关隐达快到家门口了,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真希望老太太今天破天荒早早回家了。

老太太还在那里,像是在打瞌睡,关隐达便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起来。他轻轻开了门,居然没有吵醒老太太。陶陶见他回来了,就朝着门努努嘴巴,意思是问老太太还在吗?关隐达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

关隐达靠在沙发上,样子很疲惫。陶陶就不打扰他,只为他倒了杯茶,进厨房洗涮去了。关隐达望着夫人的背影,心里有些感动。家里时常挤满了人,夫人没有半句怨言,还总是向人家赔笑脸。老太太在他家把了几个月门了,她没有发过一次脾气。

关隐达的脑子像是钻进了许多蚊子,嗡嗡作响。周述的客气让他觉得气味不对劲。这个人他早在地委机关工作时就认识。那时关隐达是地委书记陶凡的秘书,周述常在陶凡那里露脸,对他自然也很热乎。从那时起,关隐达就不太喜欢周述这人。他发现周述在领导面前总是笑嘻嘻的,眼珠子在领导脸上溜来溜去,总像饥渴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后来关隐达娶了陶陶,成了陶凡的乘龙快婿,又年轻轻地当了县委副书记,周述在他面前就更不一样了,见面就说,我们可是老朋友啊!重重地拍着他的肩头。再后来,陶凡退了,关隐达开始倒霉了,周述的笑脸就有些耐人琢磨了。照样总说是老朋友,也照样笑嘻嘻的,但气味不一样了。现在他县长的位置很尴尬,周述的笑脸就更有意思了。

这时门响了,关隐达胸口紧了一阵,生怕老太太进来吵闹。陶陶跑了出来,望了他一眼。他点了点头,陶陶就去开了门。

进来的却是银盘岭乡的书记熊其烈。关隐达不觉松了口气,心里便笑自己怎么如此怯懦了。

今天熊其烈的神色有些异常。老熊算是关隐达在黎南最知心的部下了。这人忠厚老实,干了十多年乡长了,最近在关隐达的一再坚持下,才提他当了乡党委书记。老熊虽对关隐达满心感激,但从来不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也从来不像今天这么诚惶诚恐。

“今天老熊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关隐达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问道。

熊其烈喝了口茶,呼吸都紧张起来,迟疑半天才说:“关书记,我发现天大的事了!”

“什么事?你说你说!”

“我刚才去向书记家里,想找他汇个报。他还没回来,他老婆在客厅打扫卫生,就说,他就回来的,客厅很乱,你到他书房坐一会儿吧。我就进了向书记的书房。他的书桌上放了个文件夹,我知道不该看,但我想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机密,就随便翻开了。天哪,我一看就两眼发黑!”

“是什么,这么吓人?”

“谁都想不到!那是一封状告宋秋山的信!我草草扫了一眼,那上面列举了宋秋山的十大罪状。一看就知还是一份草稿,好像有几个人的字迹,也有向书记修改的字迹……”

不等熊其烈说完,关隐达忙摆摆手,说:“老熊,你再去一趟,把那信拿出来好吗?”

“这个,这个……”熊其烈感到有些为难。

关隐达脸色发起青来,一字一顿说:“老熊,你也很清楚这事,太重大了。不干就算了,要干就马上去,不然他很快就回来了。”

熊其烈站起来,一言不发就出去了。

关隐达坐不住了,在客厅里转来转去。到向在远家里打一个来回只需几分钟,这几分钟显得格外漫长。

熊其烈回来了,果然取来了告状信。关隐达接过信一看,胸口禁不住狂跳起来。他先瞟一眼题目:关于宋秋山同志违纪违法问题的汇报。不及细看全文,他忙翻到末尾,见落款是:一批掌握情况的干部。他接着便飞快地看着告状信,里面字字句句都叫他两耳发鸣,他匆匆看完信,握住熊其烈的手说:“老熊,第一,你要镇定,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第二,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你我都没有见过这封告状信。你现在照样去他家里,等他回来,向他汇报。记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熊其烈走了,陶陶出来问男人: “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兮兮?”

关隐达不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说:“你不用知道这事。我现在要连夜赶到地委去。完事之后马上赶回来。”

关隐达打电话叫了司机小马。他不准备叫秘书小张同去。

做这种事情,人越少越好。要是他可以自己飞着去,他连司机小马都不会叫。最近上面专门要求过;不准领导干部自己开车,他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让人说什么。他接着又火急火燎给宋秋山打电话。他拨的是机要电话,那部红色电话机。接电话的是宋秋山的夫人龙姐,说秋山还没回来。他只好打手机。手机通了,接电话的是宋秋山的秘书小朱。小朱说:“宋书记正在忙,是不是明天再打电话联系?”关隐达知道宋秋山不太愿意接他的电话,就说:“小朱,今天这事太重大了,你一定要宋书记万忙之中抽时间接一下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宋秋山才接了电话。关隐达稍加寒暄,就说了告状信的事,扼要讲了信的内容。

宋秋山沉默一会儿,说:“隐达,你赶快到我这里来,我在家里等你!”

司机还没有来,关隐达又拿出告状信看了一眼。凭直觉,他看出这信是地委内部人写的初稿。信中涉及一些地委内幕,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从几个人的笔迹看,这是有组织的行动,一定有人在中间组织这事。看来这人的来头还不小。

陶陶刚才隐约听出些名堂了,有些担心,问:“这样行吗?”

关隐达说:“没什么行不行的。”

司机来了,说:“刚才去加了点油,就迟了。”

上了车,关隐达才说:“老人家病了,去看一下。问题不大的话,马上赶回来。辛苦你哩小马!”

小马说:“哪里哪里。”

关隐达不再讲话,深深地窝进座椅里,细细琢磨这个事情。地委几个头儿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他都清楚。他想说不定这事就是专员陆义一手策划一手操作的。陆义同宋秋山是老同事,长期相处难免有过节。前年张兆林调任副省长,地委书记的位置一时不知落人谁手。当时人们多是猜测专员陆义接任,也有人说会由主管党群的地委副书记卢云飞出任地委书记。后来盘子定下来了,出乎大家的意料,主管政法的副书记宋秋山坐了地委的头把交椅。他在地委领导中排位本来是靠后的。陆义仍旧任专员。这样,陆义同宋秋山的关系更加微妙起来。有人就分析,新定地委班子,张兆林在中间起了决定性作用。原来张陆二人关系不睦。可当初张兆林在地委工作时,外界都看不出这一点,只说张陆二人是多年来配合最好的书记和专员,简直是黄金搭档。可见张兆林这人真的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这么老到的人不当副省长才怪!

想不到陆义这些人玩到这个身份了,还搞这种手段!像小孩子办事,又像流氓做派。真他妈的黑!关隐达心里无限感慨。

小马见关隐达今天一声不响,以为他担心老人家的病,就说:“关县长放心,陶老书记的身体一向不错,不会有大问题的。他老俩身边没有人,有个什么毛病,不打电话告诉你们告毋计隹?”

关隐达忙说:“但愿没有事。”

关隐达感慨着别人黑,突然又觉得自己无聊了。自己这是扮演了什么角色?一个告密者!他想到自己是这么一个角色,似乎自己的身子在往下缩,怎么也挺拔不起来。他开始问自己该不该这么干了。刚才听熊其烈说起这事,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改变他目前窘境的绝好机会。别的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去想。

也许自己太草率了。莫说这样做道德不道德,这事真的闹,宋陆二人都不是一般人物,还不知鹿死谁手!

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也就只好这样了。是祸是福,听天由命吧!

黎南到地区,白天得走三个半小时,晚上车少些,才两个小时就到了。不过也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车在陶凡家门口停了下来。关隐达交代小马:“你去桃园宾馆登记个房子,休息一下,说不定还得马上赶回去哩。我过会儿就来。”小马就没有下车,掉头走了。

关隐达根本顾不上进岳父大人的家门,一转身就去了宋秋山家。

一敲门,门便开了。开门的是宋秋山的夫人龙姐。客厅里满是烟味。刚才这两个多小时,不知宋秋山抽了多少烟。宋秋山从沙发里缓缓起身,笑容可掬地伸过手来同关隐达紧紧握了一阵。龙姐为关隐达倒了杯茶,说声隐达你们扯吧,就进里屋去了。

宋秋山压压手,示意关隐达自便,就翻开告状信看了起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越往下看,眉宇间的川字便越深。灯光下看不出脸色的变化,关隐达想这脸色一定是由通红而转向铁青吧。

宋秋山不像关隐达那样看得匆忙,他很从容。他慢条斯理地抽着烟,看到了后面又不时翻回前面,像在仔细玩味一篇美文。

“好啊!”宋秋山终于看完了信,说,“他们居然对我搞这一套!”

关隐达不知回答什么好。听宋秋山说“他们”,他便认为宋秋山一定猜得出是谁在弄手脚了。

宋秋山哈哈一笑,接着说:“这事要是放在从前,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不揪出个反党集团才怪!就是现在,这也是一种严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他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谢谢你啊,隐达同志!”

“知道了这事,就应该汇报啊!”关隐达说。

宋秋山微笑着,目光很亲切,说:“隐达,黎南这几年发展不错,你做了不少工作啊!这几个月,你承受了不少压力,这个地委是清楚的。黎南在我们地区相对落后些,尤其需要扎扎实实地干,少不得你这种埋头实干的同志啊!今后,你要多担些担子才是啊!”

关隐达感觉到宋秋山分明在向他暗示着什么。宋秋山也许觉得自己在关隐达的事情上有些对不住,却只说你承受了不少压力,这个地委是清楚的,这已是一种委婉的道歉了。关隐达知道,作为宋秋山,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他不可能公开向部下说对不起的,特别是在这种严肃的事情上。宋秋山要他今后多担些担子,也许意图更加明显了。

“感谢宋书记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关隐达说。

“隐达,也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你住桃园还是住哪里?”

“我不能住下来。明天一上班得开办公会,我马上赶回去。”

“那就太辛苦你了!”宋秋山站起来,同关隐达握别。

关隐达出来看看手表,已是十一点多了,就不想再去打扰岳父大人,抄近路径直去了桃园宾馆。总服务台的小姐认得关隐达,见面就同他打招呼,说:

“你的房子在208,司机在206.”

关隐达说:“我们住不成了,得马上赶回去。”

“这么急,有急事?”小姐问。

“对对,有急事。”

关隐达说声谢谢,就去了小马的房间,小马是倒头便睡了,关隐达在门外就听见了他的鼾声。敲了好几声,小马才开了门,揉着眼睛说:“对不起对不起,睡死了,睡死了。”关隐达说:“没事没事,辛苦你小马,我们赶回去算了。老人家问题不大。明天一早得开办公会。是妈打的电话,老头子怪她不该打。”

小马便飞快地穿了衣服,揉着眼睛跟关隐达下楼。走到服务台结账,小姐望着关隐达笑笑,说:“算了吧,就不收你们的钱了。”关隐达也笑笑,说:“那就谢谢你了。”又开玩笑说:“不过你收不收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人民政府的钱。”小姐说:“关县长真是,得了便宜还讲便宜话。”关隐达就嘿嘿笑。玩笑间,小姐已退了小马预交的房费,办完了退房手续。关隐达再扬扬手,就同小马出来了。

上了车,关隐达说:“小马你明天就不要同别人讲我们今天来看过老头子。他老人家是越老脾气越怪,听不得人家讲他身体不好。”

小马说:“好好。老人家多半是这样。我父亲就是这个脾气。他要是有个三病两痛,我姐姐跑回来看他。他火冒三丈,说,我还没有穿寿衣,你就这么急了,来奔丧?”

“对对,老人家就是这样。”关隐达说,“有一年老头子病了,没注意保密,弄得他好多老部下跑去看望他,把他急得要命。事后老头子把家里老老少少骂得抬不起头。自那以后,他生病,我们从来不对别人说。”

关隐达的心情比来的时候轻松些,就同小马说些白话。这样也免得小马来瞌睡。关隐达心想,今天万一车子在路上出了事,今后传出去就是天大的笑话了。所以他今天特别警醒,不坐后面,专门坐到前面陪小马说话,又叫小马慢些开。他还问小马,是不是让他来开一开,叫小马休息一下。小马只说没问题,没问题。小马便开始吹牛,说,我在部队的时候,在青藏高原开车。大货车,一个人开,一开就是两千多里。沿途灰蒙蒙光溜溜一片,鬼都碰不上一个,那才叫无聊!实在闷了,或者来瞌睡了就骂娘,骂了班长骂排长,骂了排长骂连长,骂了连长骂团长。关隐达就朗声笑了起来:“哼,看不出你在部队还蛮调皮哩。”小马说:“当兵的都一样,没有当兵的不骂领导娘的。”小马说到这里,一下子不说了。关隐达想,也许小马意识到自己这话犯了忌。既然当兵的没有不骂领导娘,现在你在关某人手下当兵,是不是也会在背后骂关某人的娘呢?关隐达其实是很欣赏小马的,他便有意装糊涂,说:

“是的是的,在部队呆过的人,多半喜欢骂娘,动不动就是他妈的。我发现我们南方人从部队回来后,总讲些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但是到地方上磨了几年后,就只剩下一句普通话了,那就是他妈的。

所以你碰见用普通话骂他妈的那些南方人,百分之百是从部队回来的。”小马这就摆脱了窘态,大笑起来,说:“是这样,是这样。关县长观察问题好细致。我就有这个毛病。”

两人一路白话,顺利回家了。关隐达下车前看看手表,才午夜一点多,这在夏天也不算太晚。

事后有人说,这天晚上,关隐达的小车还没有离开桃园宾馆,宋秋山已在赶往省城的路上了。他连夜赶到省委,第二天一上班,就去了张兆林的办公室。张兆林现在已是分管党群的省委副书记了。

(四十四)

关隐达想陶陶一定睡了,准备自己拿钥匙开门。可他钥匙还没拿出来,门竟开了。原来陶陶还在等他。

陶陶望着他,目光怪怪的,像是见了陌生人。他本想说你怎么还不睡觉,但见陶陶这个样子,就笑着问:“怎么了?几个小时不见就认不得了是吗?”

“没有,没哩。”陶陶说着,就进去拣了衣服出来,让他去洗澡。

关隐达洗了澡出来,陶陶已坐在床上了,拿着本杂志看。

关隐达说:“怎么还不睡?”

“睡哩。”陶陶说着就躺下了。

关隐达也躺了下来,抬手关了灯。一切都安静了,他的头脑便格外地清晰起来,不由得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

不论怎么说,今天这几个小时将影响他的一生!

想到这一点,他感觉脑瓜子轰地响了一阵,像是骤然间涨大了。是啊!自己一辈子的人生走向,一辈子的成功与失败,一辈子的公众形象,也许就在刚才这几个小时之内就全部注定下来了!不,哪是这几个小时,就在他准备去找宋秋山那一念之间就注定了。命运竟是这么偶然的事情!如此想来,这多么可怕!

他不由自主地翻身下床,走到客厅里,挂了熊其烈的电话。电话一通,老熊就接了。原来老熊也还没有睡。是啊,经历着这么大的事,谁睡得着?

“正常吗,老熊?”关隐达怕吵了陶陶,尽量压着声音。

“正常正常,我照样向他做了汇报。估计他现在早发现大事不好了。”老熊也压着嗓子。

一听这声音,就像在搞阴谋诡计似的。关隐达觉得大可不必,便略略提高了嗓门,说:“反正依我当时对你说的。还有,最近你不要来找我,有事我打电话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