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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望着明珠,道:“你不说也罢,朕也不想让你说出来。你且记住,时刻警醒就是!”
王公大臣们不明就里,只是面面相觑。原来皇上说过,陈廷敬如此少年老成,倘若晋身官场,不为能臣,必为大奸。皇上说这话也是讲给明珠自己听的,他哪敢让这话叫天下人知道!
这日殿试放榜,新科进士们先在太和殿外站候整齐。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参与朝贺。大伙儿知道今年状元肯定是陈廷敬了,都悄悄儿朝他这边张望。陈廷敬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总觉得脸上痒痒的,就像上头叮满了蚊子。
一时典乐大起,进士们屏住呼吸,眼睁睁望着前头。卫向书缓步走上殿前丹陛,鸿胪寺官员抬着皇榜紧随其后。进士们引首瞻望皇榜,想看清上面的甲第名次。偏是今日艳阳高悬,只见皇榜熠熠生辉,上头的名字看不真切。
典乐声中,卫向书高声唱胪:“顺治十五年四月二十一吉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孙承恩!”
进士们轻声议论起来,怎么会是孙承恩呢?陈廷敬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忽觉日头极是刺目。进士们稍有躁动,马上安静下来。朝廷仪轨早就吩咐过了,谁也不敢高声说话,谁也不敢左右顾盼。可陈廷敬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面色不由得红如赤炭。卫向书接下来再喊谁的名字,陈廷敬几乎听不见了。直到他自己的名字被唱喊出来,陈廷敬才回过了神。原来他中的二甲头名,赐进士出身。
唱胪完毕,午门御道大开。鸿胪寺官员抬着金科皇榜,皇榜之上撑着黄伞。卫向书领着新科进士随在金榜之后,走过午门御道,出了紫禁城,直上长安街。卫向书后面是状元、榜眼、探花,挨次儿排下来。街两边满是瞧热闹的,李老先生领着月媛和大顺早早儿候在街头了。月媛朝陈廷敬使劲招手,他却没有看见。李老先生见陈廷敬走在第四位,便知道他中的是二甲。
皇榜到了长安街东边儿龙亭,顺天府尹向秉道早就恭候在那里。待挂好皇榜,向秉道依例给孙承恩披红戴花,又给状元、榜眼、探花各敬酒一杯。酒毕礼成,又有官员牵来一匹大白马,向秉道便亲扶状元上马游街。新科进士们这才打拱作揖一番,跟随在白马后面回道而去。
进士们走了,百姓们拥到金榜前观看。月媛这才知道陈大哥不是状元,急得扯着爹爹袖子问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呀?满大街人都说陈大哥是状元呀?”
李老先生倒是已经很高兴了,笑道:“傻孩子,谁做状元是皇上说了算,又不是街上人说了算。月媛,你陈大哥中了二甲头名,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大顺笑得合不拢嘴,只道:“家里老爷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知要欢喜得怎么的呢!”
月媛还要跟着去看热闹,李老先生道:“我们回去算了,你陈大哥这会儿忙得很哩!今日同乡们要在会馆请客吃饭,明日还得去太和殿向皇上谢恩,要吃礼部的鹿鸣宴,要上孔庙行大礼,还要在大成门外进士碑上题名。”
月媛只好随爹回去了,路上却道:“中个进士原来还这么辛苦啊!”



山西今年进士中了八位,同乡们在会馆大摆宴席,喜气洋洋。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同乡都去道贺,只有卫向书和李祖望托故推托了。李祖望淡泊已久,早不愿在场面上走动,他不去没人介意。卫向书没有去,却让人颇费猜度。原来卫向书今年充任会试总裁,山西中进士又多,他怕生出是非,干脆躲开这些应酬。可没想到皇上点状元的事,虽是机要密勿,却被人传了出来。酒席上有人把这话说开了,同乡们都说卫向书眼睛黄了,硬是生生把陈廷敬到手的状元弄没了。
陈廷敬听了这番话,虽不知真假,心里却很不妥帖。深夜回到李家,又因多喝了几杯酒,便不免有些怨言。李老先生同卫向书相交甚笃,深知卫大人绝不会故意害人。他听任陈廷敬牢骚几句,便劝慰道:“先不管此事是否空穴来风,依我之见,是否中状元,并不要紧。只要有了功名,便得晋身之机,建功立业都事在人为了。”他心里暗想,陈廷敬才二十一岁,早早地中了状元,未必就是好事。官是靠熬出来的,没到那把年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人若得意早了,众目睽睽之下,没毛病也会叫人盯出毛病来。但此时话毕竟不便说得太透,便都放在了肚子里。他想日后要是有缘,自会把这些话慢慢儿说给他听的。
陈廷敬只在床上打了个盹儿,天没亮就起来了。他得早早地到午门外候着,今日新科进士要进宫谢恩。李老先生也大早起了床,他先日就嘱咐田妈预备了些吃的。出门应酬场面上吃的都有,只是看着热闹,弄不好倒会饿肚子的。陈廷敬在李家住了这些日子,人家早把他当自家人,他自己心里却总是歉疚。这几日免不了多有拜会,便说要住到会馆里去。李老先生自是要留他,可陈廷敬到底觉着住在这里拜客多有不便,只道过几日再住回来。
陈廷敬领着大顺别过李老先生,出门又嘱咐大顺到会馆去待着,自己匆匆去了午门。却见午门外早已熙熙攘攘,新科进士们差不多都到齐了。上朝的官员们也都到得早,午门前停了许多轿子,灯笼闪闪的。四月的京城,清早很是寒冷。陈廷敬站立不久,便已冻得发抖。进士们都是没见过京城官场世面的,唯恐有失庄敬,只敢站着不动,身上越发寒冷。直等到天亮了,才有礼部官员引了进士们进宫去。一日下来,叩头谢恩,聆听玉音,吃鹿鸣宴,拜孔题名,一应诸事,都有人引领着,一招一式,诚惶诚恐,生怕错了。细细想来,桩桩件件都像在戏台上唱念做打。
陈廷敬在外往来拜客,一晃就是十几日。这日终于消停了,又得礼部准假三月回家省亲,陈廷敬便回到李家辞行。进了大门却见里头停着顶绿呢大轿,一问才知道卫向书大人来了。进屋一看,又见客堂里没人。正好要问大桂,月媛从里头出来,眼睛有些红肿,像是方才哭过。原来金科发榜那日,李老先生老早就起床上街,在寒风里吹了半日,当夜就有些不好,却不怎么在意。第二日陈廷敬要进宫谢恩,老人家也起得太早,更是加了风寒。只等陈廷敬一走,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已缠绵病床十几日了。
陈廷敬同月媛进去时,李老先生正同卫向书悄声说话。见他进去了,两人就不说了,只请他坐下喝茶。陈廷敬是头回这么面对面见过卫大人,却因是在李老先生病床前,也就顾不得太多客套。陈廷敬担心李老先生的病,仔细问着郎中是怎么说的,吃的什么药。李老先生声气很弱,却说不碍事的,睡几日就好了。卫向书总是不时望望陈廷敬,却并不同他说话。陈廷敬正觉纳闷,卫向书道:“廷敬,你领着月媛出去暂避,我待会儿有话同你讲。”
陈廷敬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领着月媛出来了。月媛不像平日那么调皮了,话也不多,总是想哭的样子。
陈廷敬问道:“月媛,你爹的病到底要紧吗?”
月媛说:“卫伯伯还从宫里请了太医来,吃了那太医的药也有七八日了,还是不见得好。”
陈廷敬听了很是担心,却劝解月媛妹妹,只说宫里太医看了准没事的。又想那卫大人只说等儿会有话讲,他到底要说什么呢?便想外头都说皇上原本要点他状元的,却被卫大人弄黄了,这事兴许就是真的?卫大人可能想把这事说清楚吧。
陈廷敬在李家住了这么久,从来没去里面院子看过。这会儿没事,便同月媛随便走走,却见里头还有三进天井,后边的屋子全都关门闭户,窗上早已结了蛛网。
月媛道:“哥哥,我们不进去了,我从来不敢到里面来,里头好多年没住人了。西头还有个花园,我也没有去过。”
陈廷敬问道:“你怎么不去呢?”
月媛道:“我怕!这么大的院子,就我和爹,还有大桂和田妈。到外头去我倒是不怕,外头有人。”
陈廷敬便想见这李家原来该是何等风光,现在连人丁都快没有了。想这月媛妹妹好生可怜,便道:“月媛妹妹不怕,今后哥哥带着你玩。”
两人边说边往回走,田妈过来说:“陈公子,卫大人请您过去说话哩。”陈廷敬听了这话,胸口狂跳起来。卫大人若是说了点状元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应答。读书人哪个不想高中状元?卫大人是他的恩人,倘若真是卫大人把他的状元断送了,他又该如何对卫大人?
卫大人在客堂里坐着,见陈廷敬领着月媛去了,便叫了田妈:“你带月媛出去吧,我有话单同廷敬讲。”田妈领着月媛走了。月媛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不停地回头望着陈廷敬,那眼神叫人看了甚是心疼。
陈廷敬惴惴然坐下来,卫大人也不客套,只道:“廷敬,李老先生特意叫我来,是想托我给你说件大事。”
陈廷敬不知是什么大事,便道:“卫大人您请说吧。”
卫向书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说:“李老先生想把月媛托付给你。”
陈廷敬听了这么好没来由,问道:“李老先生身子还很硬朗,只是偶感风寒,如何就说到这话了?”
卫向书半日没有说话,望了陈廷敬好大一会儿,才说:“你没听懂我的话。李老先生是想让你将来做他的女婿!”
陈廷敬这下可吓了一大跳,道:“卫大人,您是知道的,我早有妻室了呀!”
卫向书说:“我知道,李老先生也知道。李家原是前明大户,人丁兴旺,家道富足,现在是败落了。李老先生是世上少有的散淡之人,只把荣华富贵当草芥,也不讲究什么传宗接代,不然他丧妻之后早续弦了。如今见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可怜月媛今后无依无靠。他明知你是有家室之人,仍想把女儿许配给你,既不是高攀你这个进士,也不觉着就委屈了自家女儿。他同你相处这些日子,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陈廷敬听着竟流起泪来,道:“李老先生如此厚待,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月媛妹妹聪明伶俐,又是有门第的女子,怎能让她是这般名分?李家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李老先生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月媛养大,当自家妹妹寻个好人家也是行的,万不能让她委屈了!”
正说话时,李祖望扶着门框出来了。陈廷敬忙上前扶了,道:“前辈您要躺着才是。”
李老先生坐下来,喘了半日方才说道:“廷敬,好汉怕病磨啊!我活到这把年纪,从不在人面前说半个求字。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若闭眼去了,求你把月媛带着,待她长大成人,你是收作媳妇,还是另外许人,都随你了。”
陈廷敬扑地跪了下来,流泪道:“老伯,您的身子不会有事的。您是我的恩人,月媛妹妹也是我的恩人,您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若您真有什么事了,我好好带着妹妹就是了!”
卫向书听两人说来说去,半日不吱声。等到他俩都不说话了,他才说道:“这不是个话。廷敬,你若真想让李老先生放心,就认了这门亲事,我拿这张老脸来做个证人。”
陈廷敬想了半日,这才点了头,道:“廷敬从命就是了,只是此事未能事先禀明父母,有些不妥。我自然会好好儿待月媛妹妹的,只是替她觉得委屈。”
李老先生松了口气,脸上微有笑意,道:“你答应了,我也就放心了。”
卫向书又道:“话虽是如此,不能空口无凭。还要立个婚约,双双换了八字庚帖。”李老先生点点头,望着陈廷敬。
陈廷敬只道:“都听两位前辈的。”
陈廷敬便不急着回山西去,日日在李老先生床前熬药端茶。月媛毕竟年小,还不晓事,有回听得陈廷敬喊爹,觉着好玩,道:“哥哥,你怎么管我爹也叫爹呢?”
陈廷敬落了个大红脸,不知怎么回答。李老先生笑道:“傻孩子,你叫他哥哥,他叫你妹妹,你叫我爹,你哥哥不叫我爹了?”却想再慢慢儿同月媛说去,又想要是月媛她娘还在就好了,同女儿说这些话做娘的毕竟方便些。
田妈在旁笑道:“往后咱家里要改规矩了,我们得管陈公子叫老爷,管老爷叫老太爷。”
月媛越发不懂了,只是觉得像绕口令似的好玩。
只怕是因有了喜事,李老太爷的病眼见着慢慢好了。月媛也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好像突然间就成了大人,见了陈廷敬就脸红,老是躲着他不见人。老太爷日日催着陈廷敬回山西去,可陈廷敬仍是放心不下,总说过些日子再走不迟。张汧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也没有急着回去,一直在会馆里等着,反正两人约好同去同来。
老太爷下床了,饭也能吃了,说什么也得让陈廷敬快快回家去。陈廷敬这才约了张汧择日启程。一日,两人去翰林院拜别了卫大人出来,在午门外正巧遇着明珠。明珠老远就打招呼:“这么巧?在这儿碰着两位进士了!”
陈廷敬拱手道:“见过明珠大人!”
张汧也拱手施礼,明珠见张汧却是眼生。陈廷敬这才想起他俩并没有单独见过,便道:“这位是御前侍卫明珠大人,这位是新科进士张汧。”
张汧笑道:“在下只是个同进士!”
明珠却道:“张兄您就别客气了。我知道了,您二位是山西同乡,前些日子都住在快活林客栈。”
陈廷敬笑道:“明珠大人是什么事儿都心中有数,不愧是御前行走的人。”
明珠明白陈廷敬话藏机锋,也并不往心里去,笑道:“近日皇上授了我銮仪卫治仪正,索额图也升了三等侍卫。”
陈廷敬连忙道喜:“恭喜了!如今您已是五品大员,再叫您大人,再也不会谦虚了吧?”说罢三人大笑起来。
明珠拱了手,回头便往宫里去。他走了几步,又转过来说道:“两位兄弟,您二位住的那快活林真是个风水宝地,今后来京赶考的举人只怕会馆都不肯去住了。”
陈廷敬问:“这话如何讲?”
明珠笑道:“有人扳着指头算过了,光是住在快活林的就中了五个进士,就连有个叫高士奇的老童生都沾了那风水的光。”
张汧笑道:“高士奇我俩是亲眼见他叫一位高人相中,没多时就去詹事府听差了。”
明珠道:“您说的是祖泽深,他原是国子监的监生,考了两回没及第,又好阴阳八卦,就干起了算命看相的营生。奇的是他神机妙算,在这京城里头很是有名,常在王公大臣家走动。高士奇也真让他瞧准了,如今不光是在詹事府听差,索额图的阿玛索尼大人还要保他入国子监。他将来有个监生名分,哪怕不中式,官是有的做了。”
听得陈廷敬跟张汧眼睛直发愣,只感叹人各有命。明珠又道:“还有更神的哪!”说到这里,明珠便打住了,只道时候不早,他得进宫去了,日后有暇再慢慢道来。原来明珠本想说皇上夸了高士奇的字,这可是金口玉牙,保不定会给他带来吉运。可转眼又想高士奇是索额图给的出身,他自己同索额图却是面和心不和的,就不想替高士奇扬这个善名了。


十一
陈廷敬出门那日,李老太爷跟大桂、田妈送到门外,只不见月媛。田妈说月媛知道怕羞了,早早儿躲起来了。月媛真的是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可她听得大门吱地关上了,胸口却跳得更厉害,眼泪儿竟流了出来。小姑娘说不清这泪从何来,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舍不得陈廷敬回老家去。
陈廷敬去会馆接了张汧,两人结伴回家去。正是春好时日,沿路芳芬,软风拂面,蝶飞蜂舞。人生得意,两人一路称兄道弟,纵酒放歌,酬诗属对,车马走得飞快。一日,张汧见车外风光绝胜,便道:“廷敬兄,此处山高林茂,风景如画,下车走几步吧。”
两人就下了车步行,大顺赶车慢慢随在后头。张汧又道:“廷敬兄,后人有喜欢写戏的,把我们进京赶考的故事写成戏文,肯定叫座。”
张汧像是说着玩的,心里却甚是得意。陈廷敬却叹了起来,道:“人生毕竟不如戏啊!是戏倒还轻松些。上妆是帝王将相,卸妆是草头百姓。戏外不想戏里事,千古悲欢由他去。可我们毕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又读了几句圣贤书,就满脑子家国天下。”
陈廷敬这么一说,张汧也略感沉重,道:“我们十年寒窗,就是冲着报效家国天下来的。可这中间又有太多的黑暗和不公。就说您点状元的事,都说皇上原是要点您的,硬是让咱们老乡卫大人给搅了!”
陈廷敬忙说:“张汧兄,此话不可再提。哪怕当真,也是机要密勿,传来传去要出事的呀!”
张汧却道:“可满天下都在传,说不定这话早传到山西老家了!”
陈廷敬仍是说:“别人说是别人的事。从去年太原秋闱开始,我就官司不断,总在刀口上打滚。唉,我真有些怕了!”
张汧道:“廷敬兄,咱们可是刚踏上仕途门槛,您怎么就畏手畏脚了?”
陈廷敬道:“我不是畏手畏脚。君子有大畏呀!成大事者,必须有所敬畏。所谓大无畏者流,其实不过莽夫耳!”
张汧听了陈廷敬这番话,甚有道理,拱手道:“廷敬高见。我觉着经历了这回会试,您像变了个人。”
陈廷敬笑道:“张汧兄过誉了。不过这些日子,我躲在月媛家里,我这位岳父大人成日同我说古道今,真的让我颇受教益。老先生身藏巷陌,却是通晓天下大事哪!”张汧只道李老伯真是个一流的人物,只可惜把功名利禄看得太淡了。
有段心事,张汧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硬是闷得慌,便道:“廷敬兄,有件事情,我不明说,您也许早知道了。大比之前,高士奇找上门来,说他可以在李振邺那里替我说说话。我是鬼迷心窍,偏偏就听信了他。后来李振邺案发,送礼的举人都被抓了起来。我惶惶不可终日呀!唉,这些话说出来我心里就轻松了,不然见了您心里老不是滋味!”
陈廷敬却是装糊涂,道:“我真不知道这事,只是担心您那个砚台出事。”
张汧红了脸,却又道:“廷敬兄,您说奇不奇?砚台真是让吴云鹏发觉了,可他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经艺五美》却不见了。我吓得快昏死过去,却是虚惊一场。那里头原是装了东西的,莫不是祖宗显灵了?”
陈廷敬道:“是吗?真是奇了。幸亏没有出事。张汧兄,我原是劝你不用动歪脑子的,你凭自己本事去考就能中式。我说呀,你要是没带那个砚台,心里干干净净的,保管还考得好些!”
陈廷敬故意这么说,就是要让张汧心里不再歉疚。张汧想想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作弊,心里果然就放松了。陈廷敬嘴里瞒得天紧,那砚台里的《经艺五美》原是他后来又去拿掉了。他不想叫张汧心里尴尬,就装什么事都不知道。
张汧却还在想那送银子的事,道:“我就纳闷,莫不是李振邺瞒了些话没吐出来?要么就是高士奇昧了我的银子?”
陈廷敬猜着肯定是高士奇吃了银子,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劝道:“张汧兄,本是临头大祸,躲过就是万幸,您就不必胡乱猜疑了。”
张汧却道:“我改日要找高士奇问个明白!”
陈廷敬忙说:“万万不可!”
张汧硬是心痛那银子,道:“真是他昧了我的银子,我咽不下这口气!”
陈廷敬说:“张汧兄,果真如此,这口气您也得咽下!”
张汧却说:“廷敬,您也是有血性的人,在太原可是闹过府学的啊!”
陈廷敬长叹道:“我要不是经历了这些事,说不定还会陪着您去找高士奇。现在我就得劝您,此事就当没有过。”
张汧望着陈廷敬,不解地摇头。陈廷敬却是神秘地笑笑,道:“您只记住,士奇兄是帮过您的。”
张汧听着却有些火了,道:“那我还得谢他不成?”
陈廷敬还是笑笑,道:“您是得谢他,无论如何,您得谢他。”
张汧问:“您好像话中有话?”
陈廷敬答道:“正是高士奇的贪,反而救了您的命!张汧兄,过去的事情,一概不要再提了!你只相信,这回中式,是您自己考出来的,既没有送人银子,也没有作弊。”
张汧这才摇头长叹:“廷敬兄,我是痴长十来岁啊!想到自己做的这些事,我就羞愧难当。”
陈廷敬却想张汧原是三试不第,实在是考得有些胆虚了,再怕愧对高堂,因此才做出这些糊涂事来。
陈家老太爷早接到喜报了,家里张灯结彩,只等着陈廷敬回来。也早知道少爷如今已叫廷敬,只道皇上这个名字赐得真是好。算着陈廷敬到家的日子快了,便一日三遭地派人骑马到三十里以外探信。
这日家丁飞马回来报信,说少爷的骡车离家只有十里地了。老太爷欢喜不尽,陈三金却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回话:“老太爷,外头有个身穿红衣的道人,见着就像个要惹事的,说要求见大少爷。”
老太爷听着奇怪,问:“道人?”
陈三金说:“这个道人傲岸无礼,我问了半日,他只说,你告诉他,我是傅山。”
老太爷大惊失色:“傅山?这个道人廷敬见不得!”
老夫人听着老太爷这么惊慌,早急了,问:“他爹,傅山是谁?”
老太爷低着嗓子说道:“他是反清复明的义士!朝廷要是知道廷敬同他往来,可不是好玩的呀!快快,廷敬就要回来了,马上把这个人打发走!”
陈三金面有难色,说:“老太爷,这个人只怕不好打发。”
老太爷万般无奈,只好说:“我去见见他!”
傅山五十岁上下,身着红色道衣,飘逸若仙,正在陈家中道庄口欣赏着一处碑文。老太爷见了,略作迟疑,上前答话:“敢问这位可是傅青主傅山先生?在下陈昌期。”
傅山回过头来,笑道:“原来是鱼山先生。傅山冒昧打扰。”
老太爷脸上笑着,语气却不冷不热:“不知傅先生有何见教?”
傅山朗声而笑,说:“令公子中了进士,在下特来道贺。”
老太爷生怕儿子马上就到了,只想快些打发傅山走人,便说:“陈某谢过了。只是陈家同傅先生素无往来,在下不知您见我家廷敬何事?”
傅山又是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鱼山先生是怕我给令公子带来麻烦。”
老太爷委婉地说:“傅山先生义薄云天,书画、诗文、医德医术声闻海内,想必不是个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傅山听出老太爷的意思,便说:“贫道看得出,鱼山先生不想让我进门。”
话既然挑明了,老太爷不再绕弯子,道:“陈某不敢相欺,只好实言相告。我家廷敬已是朝廷的人,同傅山先生走的不是一条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
傅山正色说道:“好,鱼山先生是个痛快人。您说到道,我且来说说清廷的道。满人偷天换日,毁我社稷,这是哪里的道?跑马圈地,强占民田,这是哪里的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是哪里的道?强民为奴,欺人妻女,杀伐无忌,这又是哪里的道?”
这时,远远地已看见陈廷敬的骡车,老太爷着急了:“傅山先生,我没工夫同您论什么道了。反正一句话,您不能见我家廷敬。三金!傅山先生是声闻天下的节义名士,你们对他可要客客气气!”
陈三金明白了老太爷的意思,立即高声招呼,飞快就跑来十几个家丁,站成人墙围住傅山,把他逼在了墙角。陈家老小出来了几十号人,站在中道庄口。早有家人过来拿行李。原来陈廷敬把张汧也请了回来,想留他在家住几日再回高平去。陈廷敬先跪拜了爹娘,再起身介绍了张汧。一家老小彼此见了,欢天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