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鳌拜听得没头没脑,问道:“皇上,这是为何?”
皇上道:“让庄亲王他们来参卫向书,朕应允了,不真的就听凭他们摆布了?再说他们来参,非要他的命不可的!”
鳌拜这才明白皇上深意,便说:“皇上旨意臣已明白,只是索尼每到紧要处便做缩头乌龟啊!”
皇上说:“这回他想缩头朕也不让他缩!你去向他转达朕的旨意!鳌拜,你是个干臣,很得朕心。索尼是个和事佬,朕也得用他。朝廷里没有你不行,没有索尼和稀泥也不行。”
鳌拜拱手谢恩,称道:“皇上御人之道,圣明之极!”略作迟疑,“还有两个人怎么办?”
皇上知道鳌拜讲的是明珠和陈廷敬,便道:“那两个人够不上你去参!”
明珠暗地里全听明白了,却佯装不知。他知道鳌拜故意探测圣意,要的就是皇上那句话。心想卫向书到底成了俎上肉,真是没了天理。这时,忽见皇上面色悲戚,眼里似有泪光。
鳌拜也觉出皇上心里难过,他抢先掩面哭了起来,道:“开国维艰,皇上不得不曲意违心,隐忍用事,臣深感自己无能。若得皇上谕示,臣不怕碎尸万段,干脆去收拾他们算了!”
皇上叹道:“鳌拜休出此言,朕不忍再看到骨肉相残了。肃亲王豪格恃功悖妄,原来废为庶人,后念他稍有悔意仍复原爵,可他故态复萌,只好再次治罪。豪格最后死于囚所,朕想着就心有不忍。郑亲王济尔哈朗骄狂逾制,治罪之后仍是宽贷,他照样不知改悔。英王阿济格也是被治了罪的。摄政王于国朝功勋卓著,可他死后竟叫人告发罪逆诸宗,朕怎可置之不理?如今庄亲王又是这般,朕虽是痛恨,却不想再治他的罪了。可朕又岂能听任摆布,只好折衷裁断,堵住他们的嘴再说。”
鳌拜听了皇上这番话,更是痛心不已,泪流满面。皇上自己也很是难过,却劝鳌拜道:“你是身经百战的虎将,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了?起来吧。”
鳌拜说:“臣宁愿厮杀战场,也不愿纠缠官场哪!战场上刀刀见血,痛快!臣是根直肠子,在官场里头绕不了那么多弯儿!”
明珠在旁听着,心里也颇感悲戚,却总觉着鳌拜那眼泪是拼着老命挤出来的。
索尼早早地起了床,今儿朝廷里头有大事。索额图也早起来了,他自己收拾好了便过去侍候阿玛。知道皇上今日要他阿玛跟鳌拜同参卫向书,心里觉着窝囊,道:“阿玛,咱们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索尼苦笑道:“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咱们这皇上,虽说年纪轻轻,胸藏雄兵百万哪!”
索额图又道:“分明是明珠抓到了陈廷敬,才牵出了科场案,怎么外头都说是我问出来的!”
索尼又是苦笑,道:“是呀,人家可是把查清科场案的头功记在你头上,又不是诽谤你,你就有口难辩!”
索额图道:“我可不想贪这个功,这不是引得庄亲王他们痛恨我吗?”
索尼边说边穿戴整齐了,说:“单凭这一条,我就得同鳌拜一道参卫向书,这样才显得你同他们不是一伙的!”
索额图这么听着就明白了,可又觉得自己父子似乎让人牵着鼻子走了,气愤道:“阿玛,我们可是被人耍了呀!”
索尼笑道:“被皇上耍了,就没有办法了。不必再说,我们进宫去吧。”
索额图骑马随在阿玛轿子后边,心想老听外头人说他阿玛最会和稀泥,该忍的时候屎打在鼻梁上都不会去擦擦。他心里真是憋屈,不知道该不该跟老爷子学着点儿。
父子俩去了乾清门候朝,见王公大臣们早站在那里了。卫向书也到了,索尼过去拱手问候。索额图见着更是别扭,心想阿玛等会儿就要参人家,还朝人家拱手不迭,好不亲热。再看时,却见他阿玛同鳌拜、卫向书三人凑作一堆叙话,就像至交好友。
上朝时候到了,臣工们站好班,鱼贯而入,进了乾清门内。内监早摆好龙椅御案,近侍把皇上的随身佩刀放在了御案上。不多时,皇上驾临了,臣工们齐声高呼万岁。
皇上说近日收到折子颇多,吩咐臣工们挨件儿奏来。平日原是按部循序奏事,今日鳌拜抢先独自上前跪了下来。臣工们正觉惊讶,只听鳌拜奏道:“臣鳌拜会同索尼参左都御史卫向书四宗罪:一、假称道学,实为小人;二、呼朋引类,党同伐异;三、清廉自诩,暗收贿赂;四、结交外官,居心叵测。有本在此,恭请御览!”
群臣大惊,却是鸦雀无声。太监接过折子,进呈皇上。皇上早就看过折子的,只是瞟了几眼,就放在御案上。半晌,有人跪下奏道:“卫向书清明刚正,忠诚皇上,有口皆碑!鳌拜同索尼深文周纳,构陷良臣,请皇上明鉴!”
皇上闭口不言,面色阴沉。索尼稍作犹豫,跪上前去,道:“这次臣同鳌拜、卫向书奉旨查办科场案,卫向书多次找到老臣,妄图借题发挥,罗织罪名,诬陷忠良。幸而皇上英明,目光如炬,不然必将构成冤狱!”
庄亲王上前跪奏:“卫向书貌似厚道老成,实则诡计多端。今年会试山西中式八人,天下读书人义愤难填!他同新科进士陈廷敬属山西同乡,两家早有交往,却装作素不相识。他出任会试总裁,处处暗助陈廷敬。陈廷敬乡试点了解元,会试中了会元,都是卫向书从中安排!”
皇上瞟了眼庄亲王,道:“如此说来,朕就是个文章不分好坏的瞎子啰!”
庄亲王正不知如何回答,索尼忙说:“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臣以为陈廷敬毕竟不是草莽之人,文章经济自是不错,但是否当得起第一,只有卫向书心里明白!殿试之后,皇上没有点他状元,实在是圣明!”
鳌拜跟索尼这番话都是场面上的文章,早合计好了的。庄亲王以为有人替他帮腔,又道:“老臣以为,应革去陈廷敬的功名,从严查办!这样的读书人不杀,就管不了天下读书人了!”
皇上望望卫向书,道:“卫向书,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卫向书知道此事已成定局,说与不说都已无益,便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无话可说!只是说到今年山西会试中式八人,既无使襻作弊之事,更无暗收贿赂之实。随意治臣的罪便是了,万万不可冤枉了那几个读书人!”
鼓动庄亲王放刁的那干人这会儿都哑巴了。他们有话是不敢在这里说的,说了便是明摆着自己不干净。有的大臣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必有隐情,应将卫向书交九卿会议,不可草草裁夺。皇上却道:“朕以为不必了。近来四边都不安宁,朝中又屡起事端。朕已心身俱疲,烦恼至极。卫向书早有林泉之思,田园之想,就让他回家去吧。”
庄亲王听得皇上这么说了,顾不得失体,叫了起来:“卫向书十恶不赦,不能轻易就放过他了!”
皇上只当没听见,也不斥责庄亲王,道:“卫向书供奉朝廷多年,总算勤勉,可惜节操不能始终。朕念你多年侍从清班,略有建言,稍有微功,不忍治罪。着你原品休致,回家去吧!”
卫向书跪伏在地,道:“罪臣谢皇上宽大之恩!”
庄亲王胡搅蛮缠,叫嚣起来:“皇上,卫向书该杀!陈廷敬、明珠都该杀!”
皇上忍无可忍,拍了御案骂道:“博果铎!卫向书纵然有罪,也到不了论死的份儿上!陈廷敬一介书生,他犯了什么天条?你敢当着诸位臣工的面说出来吗?明珠随朕多年,日则侍从,夜则宿卫,朕怎么不见他有可杀之罪?朕念你有功于国,一再容忍,不然单是你咆哮朝堂就是死罪!送庄亲王回家歇着!”
早有侍卫过来半扶半拖,把庄亲王架了出去。大臣们心里都像有面镜子似的,早已看出里头玄机,没谁再敢吭声半句。
陈廷敬听说卫向书被斥退回家,并不知晓个中详情。他只是翰林院庶常馆的新科进士,宫阙之内的大事只能得之风传。回家同老太爷说起这事儿,翁婿俩也只能猜个大概。陈廷敬去卫向书府上拜访,门房说卫大人不想见人。
这日陈廷敬打听到卫大人要回老家去,便特意置备了酒水,领着大顺,守在城外长亭等候。终于见着来了两辆马车,陈廷敬上前看看,果然是卫向书领着家口回山西。陈廷敬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道:“卫大人,廷敬来送送您。”
卫向书下了车,道:“廷敬,我一个罪臣,别人避之不及,您还专门来送行。您呀,做人如此甚是可嘉,做官如此可就糊涂了!”
陈廷敬笑道:“晚生借前人的话说,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廷敬敬佩您,哪管别人怎么说!浊酒一杯,聊表心意!卫大人略略驻足如何?”
卫向书吩咐家人只在车里等着,同陈廷敬去了亭子。两人举杯碰了,一饮而尽。陈廷敬问道:“宫中机要密勿我辈是听不着的。卫大人,咱皇上可是英明的主,怎么会听信谗言呢?”
卫向书笑笑,道:“本来是要我的脑袋的!”
陈廷敬惊道:“啊?就因为杀了庄亲王的儿子和李振邺吗?他们可是罪有应得啊!”
卫向书摇摇头,说:“你还蒙在鼓里啊!你同明珠的脑袋,他们也想要!这就像一桩生意,只是王爷他们开价太高了,皇上打了个折扣!如果只杀你和明珠,庄亲王他们仍不解气。不如保住你俩,拿我开刀。可皇上到底不想随人摆布,就打发我回老家去。”
陈廷敬道:“太委屈您了,卫大人!”
卫向书叹道:“廷敬呀,皇上面前当差,没什么委屈可说的。做得好未必有功,做得不好未必有过,但你又必须做好。难哪!”
陈廷敬觉着半懂不懂,就像没有慧根的小和尚听了偈语。卫向书回敬了陈廷敬一杯酒,道:“有两桩事,我也不想瞒你了。你在太原闹府学,不肯具结悔罪,没法向皇上交差,我替你写了悔罪书哄过了皇上。殿试时考官们草拟甲第你是头名,待启了弥封,皇上也有点你状元之意,我又奏请皇上把你名次挪后。”卫向书便把东坡兄弟的掌故说了。
陈廷敬这才醍醐灌顶,恍然过来。原来卫大人不光是他的知遇恩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去年在太原他就不明白为什么糊里糊涂从牢里放了出来,今日才知道是卫大人暗中成全。卫大人替他写了悔罪文书,实则是冒着欺君大罪!点状元的事,他也早听人说起过,虽是将信将疑,心里想着也并不畅快。原来也都是卫大人为着他好,用心良苦!陈廷敬不禁跪了下来,朝卫大人长揖而拜。
卫向书连忙扶他起来,道:“廷敬,老朽只是为皇上惜才,你不必记挂在心。依你的才华器宇,今后必是辅弼良臣,少不得终老官场。世人只道宦海沉浮难料,可你少年得志,宦海无涯,你得慢慢儿熬啊!你且记住老朽说的一个字。”卫向书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陈廷敬。
陈廷敬忙问:“请卫大人赐教!”
卫向书嘴里慢悠悠吐出一个字,道:“等!”
卫向书说罢,拍拍陈廷敬的肩膀,上了马车。卫向书正要启程,陈廷敬回头却见张汧同几位山西新进翰林跑着赶来了。陈廷敬忙请卫大人留步。原来张汧他们也是上卫家去过的,卫向书既怕连累了年轻人,又怕显得自己同他们真像那么回事似的,通通不见。陈廷敬本来同张汧走得近些,想邀着他同来送行,转眼又想也许各是各的打算,怕勉强了倒还不好,就独自来了。
卫向书再次下车,见山西八位新进翰林都到了,禁不住老泪纵横。陈廷敬叫大顺去亭内取了酒来,却只有两个酒杯。陈廷敬酌了杯酒奉上卫大人,八位翰林轮流捧着酒坛,恭恭敬敬同卫大人碰了杯,再仰头满灌大口。
已是初冬天气,城外万木萧瑟,寒鸦乱飞。卫大人的马车渐行渐远,慢慢看不见影儿了,陈廷敬他们才怅然而归。


十五
陈廷敬等送别了卫大人,一同回城去。新进翰林们成日只在庶常馆读书,并无要紧差事。陈廷敬便请各位去家里小叙,他们却只道改日再去,太唐突了怕叨唠了李老先生。只有张汧是去过李家的,仍想去拜望老伯,就同陈廷敬去了。
开门的是翠屏,见面就道:“大少爷,家里来信了,折差才走的。”
陈廷敬很是欢喜,忙叫翠屏把信拿来。他一直惦记淑贤是否生了,算着日子产期该是到了,他前几日才写了信回去的。陈廷敬领着张汧进屋见过老太爷,彼此客气了。又叫月媛出来,见了张汧。月媛向张汧道了安,仍回房去了。陈廷敬待田妈上过茶来,这才拆开信来看。
翠屏见陈廷敬脸有喜气,便说:“准是少奶奶生了?”
果然陈廷敬把信交给老太爷,说:“爹,淑贤给我家添了个千金,母女平安!”
老太爷看看信,点头笑道:“大喜大喜!”
张汧也道了喜。陈廷敬说:“爹,家父嘱我给女儿起个名字,我是喜糊涂了,您老替我想想,起个什么名儿好?”
老太爷笑道:“两个翰林摆在这里,还是您二位想想吧。”
张汧不等陈廷敬开口,忙说:“起名可是个大事,您自己来吧。”
陈廷敬想讨个吉祥,请老太爷起名字。老太爷却是谦让,叫陈廷敬自己起好些。陈廷敬想了又想,道:“淑贤在家敬奉公婆,很是辛苦。我为了宽慰她,曾写过一首诗,有这么几句,人生谁百年?一愁一回老。寄语金闺人,山中长瑶草。小女就叫家瑶如何?”
老太爷听了,忙道:“家瑶,好啊!瑶乃仙草,生于瑶池,长生不老。好,好啊!”
张汧也道:“家瑶,家瑶,将来肯定是个有福之人!”
陈廷敬直道托兄台吉言,心中喜不自禁。翠屏跑到屋里去告诉月媛,月媛也为廷敬哥哥高兴。
闲话半日,张汧忽道:“廷敬,李老伯也在这里,我有个请求,万望您应允!”
陈廷敬忙说:“你我情同兄弟,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张汧道:“家有犬子,名唤祖彦,虚齿五岁,今年已延师开蒙,人虽愚笨些,读书还算发愤。”
田妈笑道:“我听出来了,翰林爷是想替儿子求亲吧?”
张汧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正愁不好开口,田妈替我说出来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令公子聪明上进,必有大出息,陈家怎敢高攀!”
张汧却正经道:“廷敬要是嫌弃,我就再不说这话了。”
陈廷敬忙说:“张汧兄怎能如此说?如蒙不弃,这事就这么定了!爹您说呢?”
老太爷哪有什么说的,笑道:“好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廷敬喜得千金,又招得金龟婿,双喜临门!田妈快准备些酒菜,好好庆贺庆贺!”
陈廷敬同张汧陪着老太爷喝酒畅谈,如今都算一家人了,客气自归客气,话却说得掏心掏肺。因又说到卫向书大人,彼此感慨不尽。终于知道了点状元的事,老太爷只道卫大人老成周到,便把自己那日想说未说的话说了,道:“少年得志自是可喜,但隐忧亦在,须得时时警醒。盯着你的人多,少不得招来嫉妒,反是祸害。官场上没有一番历练,难成大器。所谓历练,即是经事见世,乍看起来就是熬日子。世人常说任劳任怨,想您二位都不是疏懒之人,任劳是不怕的,要紧的是能够任怨。那就得有忍功啊!”
陈廷敬道:“卫大人教我一个等字,说的也正是爹的意思,叫我慢慢儿熬。如今爹又教我一个忍字。我会记住这两个字,等,捺着性子等;忍,硬着头皮忍。”
张汧也只道听了老伯金玉良言,受益匪浅,却到底觉得陈廷敬没有点着状元甚是遗憾,卫大人怕是多虑了。老太爷摇头而笑,道:“老朽真的不这么看,廷敬太年轻了。倘若是张贤侄中了状元,兴许可喜。您毕竟长他十多岁,散馆之后就会很快擢升,飞黄腾达。”
张汧却是红了脸,道:“老伯如此说来,愚侄就惭愧了。我是三试不第,最后中了个同进士。”
老太爷没想到自己这话倒点着了张汧隐痛处,内心颇为尴尬,便道八股文章台阁体,消磨百代英雄气,要紧的是日后好好建功立业。
庶常馆三年的新翰林很是清苦,也有不愿待在京城自己回老家读书去的,只需等着散馆之期进京过考就是了。散馆亦是皇上亲试,陈廷敬又考得第一,授了个内秘书院检讨。皇上只看翰林们考试名次,择最优者留翰林院侍从,次者分派部院听差,余下的外放任知县去。张汧被放山东德州做知县,心中甚是失意。陈廷敬百般劝他,只道官从实处做起或许还好些,小京官任意听人差遣,终日临深履薄,战战兢兢。张汧知道这都是宽解他的话,命已如此,又怎能奈何!只好选了吉日,辞过师友,望阙而拜,赴山东去了。
月媛如今长到十五岁,已是个大姑娘了。京城离山西毕竟遥远,双方大人只得在家书中择定了黄道吉日,两人拜堂成亲了。月媛是个读书明礼之人,心想自己没能侍奉公婆实为不孝,便奉寄家书回山西老宅请罪。陈老太爷接信欢喜,老两口都说廷敬生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陈廷敬每日都上翰林院去,日子过得自在消闲。眼看又到年底,钦天监选的封印之期是十二月二十一吉日。那日陈廷敬清早见天色发黄,料想只怕要下雪了。他添了衣服,照例骑马去翰林院。大清早的行人稀少,便在街上策马跑了起来。忽然胡同口窜出一人,他赶紧勒马止步。那人仍是受了惊,颠仆在地。陈廷敬连忙下马,那人却慌忙爬起来,跪倒在地,道:“老儿惊了大人的马,罪该万死!”
陈廷敬忙扶起那人,道:“快快请起,伤着了没有?我吓着了您啊!”
那人很是害怕,说:“老儿有罪,该死该死。”
陈廷敬见那人脸上似有血迹,便说:“您伤着了呀!”
那人摇头道:“我这伤不关大人您的事,是人家打的。”
陈廷敬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谁敢无故打人?”
那人道:“老儿名叫朱启,合家五口,住在石磨儿胡同,祖上留下个小四合院,让一个叫俞子易的泼皮强占了,卖给一个姓高的官人。我天天上高家去讲理,人家却说房子是从俞子易手里买的,不关我的事。我今儿大早又去了,叫他家里人打了。”
陈廷敬问道:“好好儿自家房子,怎么让人家强占了呢?”
朱启望望陈廷敬,问道:“大人是哪个衙门的老爷?您要是做得了主,我就说给您听,不然说了无益,还会招来麻烦。”
陈廷敬支吾起来,嘴里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朱启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道:“看来您是做不得主的,我还是不说了吧。”朱启说罢急急地走了。陈廷敬窘得脸没处放,自己不过是个清寒翰林,也真帮不了人家。
上马走了没多远,忽见带刀满兵押着很多百姓出城去。陈廷敬正觉奇怪,听得有人喊他。原来是高士奇骑马迎面而来,说:“廷敬,快回去吧,不要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没来得及细问其故,高士奇只道您随我过来说话,说罢打马而行。陈廷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只得跟了他去。到了个胡同里,高士奇招呼陈廷敬下马说话。四顾无人,高士奇才悄声儿说道:“宫里正闹天花,皇上跟三阿哥都出天花了!”
陈廷敬吓得半死,忙问:“您怎么知道的?”
高士奇说:“我也是才听说的,街上那些人,都是出了天花要赶出城去的。”
陈廷敬道:“难怪冬至节朝贺都改了规矩,二品以上只在太和门外,其余官员只许在午门外头。”
高士奇道:“宫里诸门紧闭都好多日了,听说这些出天花的人,只要风从他们身上吹过来,你就会染上的。詹事府也没见几个人了,都躲在家里哩。您也别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却道:“今儿可是封印之日,还要拜礼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天花呢?自古未闻啊!”
高士奇道:“您听说过皇宫里头出天花吗?这也是自古未闻啊!算了吧,赶快回家去,性命要紧,哪里还管得了封印!”
陈廷敬心里怔怔的,道:“只愿老天保佑皇上和三阿哥早早渡过难关!事关朝廷安危呀!”
高士奇道:“廷敬,这里不便说话,我家就在附近,不妨进去坐坐。我在石磨儿胡同买了个小房子,虽然有些寒碜,也还勉强住得。”
陈廷敬惊疑道:“石磨儿胡同?”
高士奇问:“廷敬去过石磨儿胡同?”
陈廷敬刚才听那位朱启说的房子正是在石磨儿胡同,买下那房子的也是个姓高的官人。他想不会这么巧吧?却说:“只是听着石磨儿胡同这名字有些意思,没有去过。士奇,改日再去拜访,这会儿人心惶惶的,我哪有心思去您家做客啊!”
高士奇道:“那就下次吧。下次我先预备了好茶,专门请您!天花是恶疾,朝廷也没有办法哪!廷敬你也不要待在外头了,回家去吧。”
两人打了拱,各自上马别过。陈廷敬想天花如此凶险,今年翰林院里封印之礼只怕也就敷衍了,便打马回家去。又想这几日很是清闲,难道就因皇上病了?
陈廷敬才出门不久又回来了,家人甚觉奇怪。月媛以为他是身子不好,正要问时,他却叫了老太爷,道:“爹,我有话同您老讲。”
月媛见陈廷敬神色慌张,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老太爷见这般光景,也有些慌了,跟着陈廷敬去了书房。陈廷敬把街上听的见的一五一十讲了,老太爷怔了半日,道:“我还没同你说哩,前几日我有位旧友来家叙话,说傅山到京城来了,暗自联络前明旧臣。难道这跟皇上出天花有关?”
陈廷敬又吃了一大惊:“傅山进京了?”
老太爷道:“消息不会有虚。傅山我也甚是敬佩,但时世已变,他是空有抱负啊!廷敬,你在翰林院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读书养望,万不可轻言时事啊!”
陈廷敬道:“廷敬知道。这几日外头不干净,家里人都不要出去。我去同月媛说,只告诉她外头闹天花,宫里的事不要让家里大小知道,胡乱说出去会出事的。”
夜里,陈廷敬正把卷读书,大桂进来说:“老爷,外头有个道士说要见您。”
陈廷敬心想,白日里说到傅山,难道就是他到了?便问道:“那道士报了道号没有?”
大桂说:“他只道你只要告诉你家老爷有个道士找他,他自然知道的。”
陈廷敬心想肯定就是傅山,便又问:“穿的是红衣服吗?”
大桂说:“正是哩,我心想奇怪哩,从来没有见过穿红衣服的道士。”
陈廷敬忙去找了老太爷,说:“傅山找我找到家里来了。”
老太爷做梦也不会想到傅山会到他家里来,这可真是大麻烦了。陈廷敬便把他中式那年傅山去山西老宅,后来又去五峰观拜访傅山未遇的事说了。老太爷思忖半日,道:“既然是故人,你不见人家怎好?只是说话万万小心。”
陈廷敬便同大桂到门口,迎了傅山进来。往客堂坐下,傅山道:“廷敬,四年前您去五峰观,贫道正好云游去了,今日才来还礼,恕罪!”
陈廷敬暗想这傅山哪是还礼来的,嘴上却道:“傅青主客气了。”
傅山冷笑一声,说:“清廷多行不义,天怒人怨,终于招致瘟疫。廷敬,您都看到了吧?”
陈廷敬听傅山这么说话,也就顾不得客气,说:“傅山先生,恕晚生不敬!不管你是读书人还是出家人,都不该为瘟疫流行幸灾乐祸。毕竟吃苦头更多的是百姓呀!”
傅山却道:“招来瘟疫的是清廷皇帝,出天花的是清廷皇帝,害得百姓哭号出城的也是清廷皇帝。这笔账,您得算在清廷头上!”
陈廷敬说:“先生这番话可不像道家说的呀。我只愿老天保佑早早祛除瘟疫,救天下苍生于苦海,人世间的账是算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