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过了一天一夜之后,机器通过技术员的再三调试,终于把一张纸完整地生产出来了。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转过身来,亲自把这张纸盖在老曹的身上,说:" 老曹,你瞑目吧。"
接着,呼天成亲自主持了全村人参加的追悼会。在会上,呼天成流泪了,他流着泪说:" 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于鸿毛。老曹是因公牺牲的。他为了呼家堡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机器旁。他的死重于泰山! 当然了,有人会说,老曹过去也干过一些不那个的事情,可人无完人嘛。看人要看大节,看主流嘛。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他是功臣! 是我们呼家堡的烈士! 他的家属,在我们呼家堡,应该享受烈士的待遇。有人会说' 烈士' 是要上头批的。可老曹这这样的烈士,不用上头批。老曹是我们呼家堡的光荣,我们自己定的烈士用不着上头批。今后,凡是因公牺牲的,都是呼家堡的烈士! 在这里,我号召全村人向老曹学习!…"
往下,干部们一个个上去发言,都说了老曹的很多好话…"
老曹" 倒插门" 来呼家堡的。老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老曹" 走" 得竟如此风光! 那时候,老曹每次回村,大都是有人撺着他的脖领子揪回来的,身上也挂过" 投机倒把" 的牌子… 现在老曹是" 烈士" 了。老曹的几个儿子也都跑上来乱纷纷地给呼天成磕头。不料,呼天成却喝道:" 干啥呢? 起来,起来,有头给你爹磕去! 以后得好好跟你爹学!"
当晚,守灵的时候,老曹的小三偷偷地对他的两个哥哥说:" 咱爹临死那天,半晌还回家了一趟…"
曹家老二说:" 回家干啥呢?"
小三悄悄地说:" 拿回来了一个轴承,铜的。"
老大兜头给了他一耳光:" 胡说!"
小三说:" 真的。我看见了。包着油纸,爹藏到梁头上了。"
老大说:" 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小三分辩说:" 真的。不信你看看去。"
曹家女人一惊,黄着脸说:" 出去可不敢乱说。你爹是烈士。你爹如今是烈士了…"
小三说:" 我知道。出去我不说。"
接着又小声说," 我用舌头舔了一下,真是铜的。"
第二天,呼天成亲自带领全村的老老少少去给老曹送葬。老曹本是外姓人,他是呼家堡的女婿。应该说,老曹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的目光总是很阴鸷。他在村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人们的尊重,人们看到他的时候,都说老曹这人邪,是眼邪,说他长着一双狗眼。长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 倒插门" 的。在平原," 倒插门" 是一个很低贱的词语,那是一种让人看不起的行为。这就等于说,他为了女人出卖了他的姓氏,也出卖了他的后代。在村里,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喊他老曹。在这里,老曹仅仅是一个代号,这是对一个外姓旁人的客气,也是一种骨子里的疏远。可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葬礼竟然会如此的隆重! 呼家堡广播站的两个大喇叭也架到" 地下新村" 门前的石狮子上,喇叭里放着哀乐。下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的棺材三鞠躬,对着这个矮矮的小个子的灵魂表示哀悼…"
当人们排着队来悼念老曹的时候,心里都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谁都觉得老曹似乎不应该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老曹算什么呢? 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旁人罢了。是呀,老曹死得很惨,老曹一推电闸就过去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老曹成了一张红颜色的肉纸。可这又怪谁呢? 一个劁猪的,这不是逞能么? 可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人们只是走得很麻木,悼念得也很" 过程" 。谁也说不清呼天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一滴泪都没掉,他甚至没有到墓地来。可对于老曹,他怎么会如此的看重呢? 到底为什么?! 谁也想不明白。可他硬是这样做了。人们就只有跟着走。
跟着走哇!
于是,在" 地下新村" 里,老曹的墓碑上光荣地凿上了一颗星。这是呼家堡多年来给死人缀的第一颗星。这颗星是在众人的目光下,由刘全老头一凿一凿刻上去的,尔后又刷了两道红漆。很耀眼哪! 这光荣虽说是死亡之后的,可它映在人们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很刺激人的东西。
葬礼结束后,呼天成独自一人在" 地下新村" 里站了很久。
天晴着,有云儿在天边远远地、绵绵地飘动。西岗地势高,站在这里,眼前是茫茫无垠、纵横交错的平原。五月,麦子已抽穗了,到处都是一片绿汪汪的。油菜地里,是一滩灿烂的黄。再往下走,就是村子了,那排房一栋栋的,已初具规模。身后是死人,眼前是活物。两个" 新村" 。生与死,离得很近哪。死是活的说明,活也是死的寄托。看来,人是活念头的,一个念头,就可以产生一些活生生的物什,只要你敢想,只要你用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有时候,你必须超常办事,你必须出人意料,就像耕地的老牛一样,你要是冷不防甩上一鞭,它就会猛一激凌! 如果不可能的事情能够成为可能,那么…"
那是一颗星么? 那是一条路! 一个伟人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 榜样"!
可是,老曹搞的那个纸厂,也只是断断续续地生产了三个月,生产出了一堆没人要的揩屁股纸。那些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后来都分到了一家一户,让人擦屁股用了。
在" 地下新村" 里,老曹仍然是" 烈士" 。
五大偷与小偷
递年春天,下过第一场雨后,呼家堡又有一个人被送进" 地下新村" 享福去了。他的序号是:313 。
313 是孙布袋。
孙布袋最后是笑着走的。
那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有一天,呼天成从城里开会回来,刚走到村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竟是秀丫。
秀丫说:" 我都等了你一天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 有事么?"
秀丫默默地说:" 他… 快死了。他想见你一面,跟你说说话。"
呼天成迟疑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秀丫一眼,用手拍了拍脑门,想了想说:" 好。我就见见他。"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呼天成就跟着秀丫去了。进了门,呼天成才发现,孙布袋果然病得很重,只见他病恹恹地躺在一张小木床上,露着一个白苍苍的脑袋。人是会变的呀! 本来个头很大的孙布袋,人已收缩得走了形,他就像个孩子似地躺在那里,显得又瘦又小。孙布袋后来一直在村里放羊,他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这会儿,他身上仍然残留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
看见呼天成进来,孙布袋微微地扬起头,脸上顿时亮起了一小块病态的红晕。他笑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笑着说:" 你还是来了。"
呼天成望着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说:" 布袋,有病咋不去治呢?"
孙布袋说:" 时候到了。治也没用。你坐吧。"
说着,他用力地咳嗽了一阵,眼白翻了翻,望着站在一旁的秀丫和女儿,说:" 出去吧,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跟老呼单独说句话。"
等人都出去后,孙布袋缓声说:" 过去,我一直怕你。我怕你怕了一辈子。我现在不怕你了。"
呼天成笑了,淡淡地说:" 你怕我干啥?"
" 过去,我一看见你就想尿。真的。"
孙布袋说。
呼天成望着他,说:" 真怕?"
孙布袋说:" 真怕。"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大手一挥说:" 算了。你病成这样,都不要计较了。你说呢?"
孙布袋喃喃地说:" 没有几天了。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我已经让人去给我看过' 号' 了。那那边,坟头排在我三哥的后头,我是313 。这' 号' 好啊。"
呼天成笑眯眯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吃力地咳嗽了一阵,说:" 老呼哇,我年轻的时候,偷过庄稼,背了一辈子小偷的罪名。其实,我还真想再偷一次,能再偷一次多好。可我活不了几天了…"
呼天成眯着眼,望着孙布袋,笑着说:" 布袋,那时候,你啥没偷过? 你偷得真巧妙啊。"
孙布袋也笑了,他笑着说:" 有一次,我偷了六两芝麻,没有一个人知道…" 说着,孙布袋喘了口气,带几分狡黠地说:" 可我偷不过你。你是大偷,我只能算是小偷。我这一辈子,没偷过人吧?"
呼天成望着他,摇摇头,默默地说:" 布袋,这么多年,你也没闲着呀。我知道,你一直想抓我的把柄…"
孙布袋往上挪了挪身子,喃喃说:" 你都知道了?"
呼天成直直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孙布袋说:" 其实,我还得谢你呢。真的。你也知道,我原是一个懒人,是你让我变勤快了。"
呼天成笑着说:" 噢? 是嘛。"
孙布袋脸上那一小块更红了,他的一只手紧扣着床板,歪着身子说:" 可不。可我盯了你那么多年,到了也没把你抓住…"
呼天成淡淡地说:" 你也不容易呀。"
" 我知道我斗不过你。本来,我是有机会的…" 孙布袋有些遗憾地说。
〓〓" 我也给过你机会。"
孙布袋喃喃道:" 是哇。有天晚上,在月明,我就要抓住你了…"
" 我一直等着你呢。"
孙布袋说:" 其实,我要抓你也容易。那时候,我就没睡过觉,我一夜一夜盯,要是有一点动静,我就过去了…"
" 那声音就跟猫盖屎一样。"
这时,孙布袋趄着身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那手像鸡爪一样佝偻着,已经伸不开了,他晃着两只手说:" 你看,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 我' ,人也是畜生。"
呼天成略显惊讶地望着他,说:" 布袋,你长见识了。"
孙布袋说:" 人老了,糟践粮食多了…"
呼天成说:" 我也老了。"
孙布袋说:" 人一老,就成贼了。"
" 老贼?"
" 老贼。"
呼天成点了点头:" 有道理。"
孙布袋说:" 你闻出来了吧? 我身上有股味。孩子们都不大理我,我身上有股羊膻味。那时候,我就睡在羊圈里,一天一天,我觉得我都快变成狼了…" 说到这里,孙布袋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重复说," 我放了近三十年的羊,身上有味了。"
孙布袋说着,眼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灼人的亮点,那亮点像火星儿一样迸出了眼眶,直直地烧着呼天成:" 有一年,我掐死过一只羊羔,你不知道吧?" 接着,他笑了笑说:" 你要是知道,早把我斗死了。"
呼天成说:" 为啥?"
孙布袋喘着气说:" 我恨你。"
孙布袋又说:" 我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孙布袋恶狠狠地说:" 我把脸都卖了,结果是给你娶了个女人…"
呼天成默默地说:" 其实你不该娶她。"
孙布袋手一摔,一撑,硬是扬起了小半个身子,他呼呼哧哧地说:" 那是我用' 脸' 挣的!" 呼天成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 我这一辈子,就办了这一件错事。"
孙布袋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了一阵,说:" 你不光害了我,你也害了她。你不知道吧? 我老是掐她,我一夜一夜掐她,夜里,我只掐那一个地方,让它紫了黑,黑了紫! 可她一声不吭…"
呼天成的呼吸陡然变粗了。
孙布袋说:" 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就不当人了。当个人老难。"
孙布袋又说:" 那本书,是我撺掇八圈献给你的。你不知道吧?"
呼天成怔了一下,说:" 啥书?"
孙布袋说:" 就那本书,练的是' 童子功'…"
呼天成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片刻,只见他快步走到床前,弯下腰去,盯着那两只混浊的眼睛,低声说:" 布袋,我这就去叫车,立马派人把你送到省城的大医院去,让医院全力抢救你! 你得活着,你就好好活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眼里竟然透出了一丝惊恐:" 我… 尿了。我一看见你,就想尿。"
接着,他喘了口气,说:" 你,是想折磨我吧?"
呼天成说:" 折磨你干啥? 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给呼家堡放了三十年羊,你是呼家堡的功臣。"
孙布袋木木地说:" 我知道,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呢。"
呼天成说:" 还是活着好。"
孙布袋愣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他脸上的皱纹一堆一堆的,那些干了的皱折一点点地红晕起来,整个脸显得红扑扑的。他顿时成了个顽皮的孩子,他拍了一下床板,乐呵呵地说:" 可我活不了了。县上的大夫说了,我是癌症,还是晚期,啥啥都扩散了。真的,我活不了了。"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他,像是很失望地说:" 布袋,你还是不要走。"
孙布袋说:" 咋,你能挡住?"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 我是说,你一走,我就没有对手了。"
这时,孙布袋哭起来了。他像狼一样地呜呜地哭着说:" 我跟你斗了一辈子,头发都愁白了,从来没胜过…"
呼天成说:" 这一回,你胜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
孙布袋追着他的屁股说:" 我胜了? 我也能胜一回?"
六生命在于运动
就在埋葬了孙布袋的那天晚上,呼天成把秀丫叫出来了。
那是个月黑头的日子,天墨得像锅底,四周鸣着春虫的叫声,那叫声一咬一咬地呼应着,聒出了很多的春意。呼天成说:走走。秀丫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春天了,风里已没有寒气,风开始扯丝了,风一丝丝地扯动着,竟能从指缝里漏走。却又觉得那无边的黑鬼魅魅的,像是长了很多小手。所以,秀丫不时地要回头看一看,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可是,走着,走着,秀丫忽然" 噫" 了一声,这一声很轻,但也引起了呼天成的注意。呼天成说:" 你怕了?" 接着,呼天成又说:" 跟着我你还怕什么。"
秀丫不吭了。可她心里却起了疑惑。她想,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岗上来了? 她看见了" 鬼火" ,远远的,她看见了那绿莹莹的、一忽儿一忽儿的" 鬼火" 。再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秀丫明白了,这是" 地下新村" 。呼天成竟把她带到这里来了。白天里,她就在这里葬了她的男人…"
秀丫顿时站住了。她不走了。
这时,呼天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 我这人从来不迷信。你没听人说,生命在于运动。"
这话说的很含糊。他的话总是很含糊,秀丫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她不能不走了,这个人的声音就像磁铁一样,一下子就把她吸住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在她眼里,他从来就没有错过。于是,她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却仍旧跟着往前走。她心里说,她是疯了,疯得没有边了。这么多年来,只要一看见他,死她都愿。
再走,就是" 地下新村" 了。眼前是一道黑花花的墙,在墙的后边,是一个个埋着死人的坟头,秀丫不敢往前看,看了让她头皮发炸。可呼天成却一直在她头前走着,他真胆大呀! 这个地方是他命名的,他说叫什么,就是什么。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 这里多静。等我们老的时候,也会睡在这里。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你要怕,就是自己吓自己。"
人在夜里浸得久了,就慢慢地跟夜融在了一起,这时候,四周好像亮了许多,那黑也显得不那么厚了,夜已成了一缕缕的黑气,在你四周来来回回地游走。于是,那些墓碑仿佛一个个地直起身来,汪着一片青墨色的凉意。春天了,那黑也温和了许多。带着沁人的暖意。天墨墨的,星星离得很近,却又很模糊,到处都是一眨一眨的针样的亮光。突然之间,那密织的黑气四下奔逃,像纱一样的卷走了,天空一下子明亮起来,星星越来越远,一轮黄灿灿的新月陡然出现在夜空里,墓地里亮亮地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这突然出现的亮光把秀丫吓坏了,她一下子扑在了呼天成的怀里,一动也不动… 等秀丫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她就站在她那死鬼男人的坟前!
新土,眼前是一丘新土。月光照在水泥制成的墓碑上,那上边有新刻的碑号:313 。
秀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就在这时,她听见呼天成说:" 我这人从不迷信!" 秀丫勾下头去,喃喃地说:" 你… 这是干啥?"
然而,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却突兀地说:" 脱。"
秀丫身上陡然出现了一丝寒意,她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喃喃地说:" 这… 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说:" 这多年了,我从来没勉强过你。你要不愿就算了。"
秀丫哭了,秀丫哭着说:"… 这是干啥呢?"
呼天成忽然改了语气,他和缓地说:" 秀,你不用怕,有我呢。"
秀丫的身子不再抖了,她低声说:" 就在这儿么?"
呼天成说:" 就这儿。"
秀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阴气… 重。我怕你落下… 毛病。" 呼天成说:" 我这人阳气旺,我不怕这这那那。"
秀丫站在那里,仍然迟疑着。一瞬间,天又暗下来,有阵阵阴风朝她袭来,恍惚间,她觉得男人正慢慢地从棺材里坐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呼天成看着她说:" 他死了你还怕他?"
她说:" 我不是怕。我一点也不怕。我只是有点疙意…" 说着,不知怎的,秀丫身上就有了一股力量。她望着呼天成,先是慢慢脱去了脚上穿的两只鞋,那是一双带有孝布的黑鞋,她把鞋褪在地上,就仿佛脱去了一种束缚。尔后,她很快地脱去了上身的衣裳,这时她用力猛了一点,一不小心竟绷掉了一个扣子,那粒红扣子像流星一样向远处飞去。往下,她一咬牙,把裤子也脱了,她就那么光条条地迎风站着…"
她心里说:" 布袋,死鬼,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朝我来吧。"
这时,呼天成说:" 秀丫,你躺下吧。"
于是,她就顺从地躺下了,躺在了坟前的一片草地上…"
到此为止,呼天成仍在那里坐着,他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慢慢悠悠地吸着… 尔后,他说:" 秀丫,你是我的女人,一直都是。这没错吧?"
秀丫默默地说:" 是。"
呼天成又说:" 我没有勉强过你吧?"
秀丫说:" 没有。"
呼天成说:" 我这一辈子就做错了一件事,我对不起你呀。"
秀丫说:" 我不怪你,我从来都没埋怨过你。"
呼天成咬着牙说:" 他掐过你,他一夜一夜地掐你,是吧?"
秀丫哭了,她哭着说:" 别说了…"
呼天成叹了口气,说:" 我欠你的太多了,怕是还不上了。"
秀丫流着泪说:" 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接下去,呼天成就坐在那里默默地吸烟,小火苗在他眼前一明一灭地烧着,一直到那支烟吸完的时候,呼天成才" 哼" 了一声,恨恨地说:" 他以为他胜了。可他从来就没有胜过。"
接着,他扭过头来,对着墓碑说:" 布袋,你以为我怕你? 我什么时候也没有怕过你。你要是有种,就从棺材里滚出来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把那烟头在墓碑上按灭,这才回身对秀丫说:" 你起来吧。算了,地上太凉。"
秀丫突然直起身子,她的两只乳房在身前一悠一悠地扑动着。她突然说:" 他死了你还恨他。"
呼天成说:" 人死如灯灭,我恨他干啥? 再说,他也不值得我恨。"
接着,她又补充说," 你也恨我。"
呼天成说:" 我怎么会恨你呢?"
秀丫大声说:" 那,你' 写' 我呀,你来' 写' 我呀! 我不怕这死鬼,我也不怕丢人,来吧,就让他看着,你' 写' 呀?!"
呼天成一下子呆住了。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一章
一谈判
那个电话来得很突然。
接电话的时候,呼国庆正在兴头上。上午,他刚刚代表县委、县政府去给教师们补发了拖欠已久的工资,尔后又与流着泪表示感谢的教师代表们一一握手,合影留念。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他也是很激动的。不管怎么说,在全县教师面前,他终于实现了他许下的诺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教师竟感动地称他为" 呼青天"! 一个县级干部,当被人叫做" 青天大老爷" 的时候,那心里的滋味还用说么? 下午,他又主持了一个具有半秘密性质的商务谈判,把那些从" 造假村" 抄来的机器设备以三千六百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南方的一个买主。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说,是非法的( 这对国家而言) ;在某种意义上说,却又是合法的( 这对颍平县而言) 。所以,谈判是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县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开初的时候,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双方一直僵持着。作为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他当然不会直接去跟人谈判。但谈判的进程却是由他来操纵的。去跟人谈判的范骡子每隔一个半小时" 尿" 一次,每" 尿" 一次就跟他通一次电话… 后来,谈判终于成功。说实在话,这三千六百万等于是白捡的。有了这三千六百万作机动,颍平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他这个县委书记,能不高兴么?!
人一高兴,在招待买方客人的酒宴上,酒自然就喝得多了些。所以,当晚,呼国庆没有回去,就在县委招待所的那个( 专门由他支配的) 套间里住下了。进了套间之后,他把身子往席梦思床上一扔,却仍然没有一点睡意,脑海里乱哄哄的,异常兴奋。不知怎的,冥冥之中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突然想起了小谢…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心里说,泡个澡吧。
然而,就在服务员给他放好了洗澡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呼国庆刚脱了衣服,他没打算接这个电话,可他看电话铃一直响着,一遍一遍响,很好玩。于是,当铃声响到第六遍时,他才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 了一声,说:" 哪里?"
电话嗡嗡响着,很远,里边只传来了一个字:"… 我。"
呼国庆的酒劲还没下,头喝得蒙生生的他没有听出是谁,就没好气地说:" 你哪里呀?!"
这时,电话里传出了很细微的声音,听上去就像蚊子哼一样,含含糊糊地:"… 我。"
呼国庆气了,说:" 操,' 我' 是谁呀? 说清楚!" 就在他刚要搁电话时,只听电话里默默地说,"… 一个你早已忘记的人。"
顿时,他心里" 咔嚓" 一下,像闪电一样亮了! 接着,他心口一紧,赶忙" 噢噢" 了两声,用试探的语气说:" 小谢? 你是… 小谢?!"
电话里静了很久,尔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我。"
呼国庆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对着话筒急切地说:" 小谢,是你么? 真是你,你在哪里?!"
谢丽娟在电话里说:" 你别管我在哪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过去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呼国庆连想都没想,就立即回答说:" 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