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呼国庆却仍像往常一样,很平静地走着,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有人打招呼了,他就很随意地点点头,有时也" 嗯" 上一声两声,跟人握握手,却并不停下来。等他进了办公室之后,那分明是有意拉开的距离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首先是没有人主动来向他请示工作了。原来,他每次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办公室外边的过道里总有一群一群的人在等着他,秘书们也都忙得不亦乐乎。现在呢,说门可罗雀有些夸张了,没人来找却是实实在在的。就是那些必须由县长亲自点头的急事,各局委的干部们也只是打个电话说一说,不再登门了。有的干脆就直接上东院去了。
电话仍然很忙… 那是一些平时跟呼国庆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打来的。这些人已经知道呼县长要下了,就生怕得罪了县委书记王华欣,对呼国庆自然是避之不及,该躲就躲,怕将来受什么牵连。可他们良心上又有些稍稍的不安,在传统上受着" 人一走,茶就凉" 的折磨,于是就借用电话传递一些让他们不至于那么尴尬的意思:他们有的是想表示一下适度的慰问;有的是叙说些带有几分探询意味的关切;也有的是想做一些表白,以示他们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在电话里,那话语就显得更热切、更仗义!
这些,呼国庆都一一笑纳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范骡子。
范骡子应该是最早得到消息的。当他知道呼国庆要下台时,一下子高兴坏了! 就猛喝了些酒。要搁平时,酒也就是喝到了七八分的样子,可他因为郁积太久,仇恨太多,心里突然这么一畅快,就喝得有些猛,喝着喝着,那酒劲自然就上头了。酒壮人胆哪,于是,借着几分酒力,他就大白天挎着一支大号手电筒,摇摇晃晃、大大咧咧地到县政府大院里来了。
进了院子,他马上就捏亮手电,对着办公大楼,四下里乱照了一气! 有人围上来,好奇地问:" 骡子,你这是干啥呢?" 范骡子吐着满嘴酒气说:" 停、停、停电了不是? 听说停电了? 我来给你们照、照个亮!" 有人说:" 骡子,你是喝醉了吧? 谁说停电了?" 骡子就一边四下里打着手电,一边叽叽眼说:" 这、这事谁不知道? 满大街都知道! 你还不知道哩? 我来给你们照、照照…" 有人就逗他说:" 骡子,你是来要钱的吧?" 范骡子就嘟囔着说:" 黑、黑呀,太黑了! 太黑了!"
就这样,范骡子在大天白日里打着手电筒,在县政府的办公大楼上一层一层地走,一边走一边嚷嚷着… 他先是到各局委走了一遍,进这个门出那个门,后边跟一群看热闹的。有人好心好意地劝他说:" 骡子,算了,回去吧,回去吧。"
他就咧着大嘴高喊:" 停电了? 停电了! 县政府也有停电的时候?!" 见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的笑他,他就突然转过身来,用手电照着人家的脸,高声说:" 我就是范骡子! 范骡子就是我! 谁不要脸? 我不要脸!…"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拽住他说:" 骡子,你是喝高了,走吧,走吧。"
他就猛地一甩胳膊,高声喝道:" 我走? 叫我走? 还不定谁走哩!"
最后,范骡子竟然打着那支手电闯进了呼国庆的办公室。本来,当他一跨近楼道这头的时候,政府办公室的几个人已经把他给拦住了,可范骡子一边挣扎一边不停地大声吆喝… 于是,呼国庆就探了探头,沉着脸说:" 让他进来吧。"
几个人手一松,范骡子就踉踉跄跄地闯进来了。进门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也不敢太张狂,可他还是把手电捏亮了,他拿着手电四下里照了照,故作惊讶地说:" 这屋怎么这么黑呀? 停电了?"
呼国庆坐在那里,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是啊,停电了。"
范骡子喷着满嘴酒气说:" 县长… 也有停电的时候?"
呼国庆很平静地说:" 电这东西,可不管你是骡子是马,它该停就停。"
范骡子晃着手电说:" 操,它也是六亲不认哪!"
呼国庆说:" 人有人的规则,电有电的规则。电是按线路走的,它一短路,亲爹亲娘也没办法。"
范骡子说:" 那是。我手电都拿来了,就是给你照路的,前头的路老黑呀!"
呼国庆说:" 路是人走的,有人怕黑,有人不怕黑。朗朗乾坤,怕什么?!"
说着,说着,范骡子的酒劲又上来了,他晃着手里的电筒,径直照到了呼国庆的脸上! 说:" 姓呼的,你、你行、行啊。你是蚂蚁尻象-- 大玩家! 油锅里滚叽吧-- 钢鸟一个! 飞机上放腰水-- 尿哩高! 蝎子贴膏药-- 又黑又毒!…" 范骡子到底是干过乡党委书记的,连醉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手电的强光一晃一晃地照在呼国庆的脸上,可他仍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面对醉醺醺的范骡子,他觉得他是到了一个关口了。当人格和尊严受到侵害的时候,也可以说是到了检验他是否具有静气和定力时候了。在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他觉得他的定力太有限了,在这块土地上做事,没有足够的磨力和耐性是不行的。而且,他也想给人们造成一种误解,这误解就是一把丈量人心的尺子,他要好好测一测…"
范骡子见呼国庆一声不吭,就更猖狂了。他逼到跟前来,喷着满嘴唾沫星子,用手电筒直直地照着呼国庆的两只眼睛,说:" 姓呼的,老天有眼哪! 毛主席有个' 七律' 你知道不知道? 那题目叫个啥子、啥子《送瘟神》,我今天是特地送你来了。"
呼国庆微微一笑,说:" 骡子也蛮有人情味嘛。"
范骡子乜斜着眼说:" 人都有画句号的时候。你也该画句号了吧? 我给你画一个?"
呼国庆平静地说:" 好哇,画吧。"
范骡子把手电筒" 咚" 的往桌上一放,竟然把腰上的皮带扣解了,他一边解裤子一边放肆地说:" 我这鸟笔可不好使哇,我用尿给你画个句号吧! 我、我给你、你画得圆、圆一点…" 呼国庆心里的怒火" 噌" 一下窜起来了,身上的肉直颤,他觉得他的忍耐已经超过极限了! 他真恨不得扬起手,扇他一耳光! 可他突然忆起了官场上的一句老话,叫做" 宠辱不惊" 。什么是" 宠辱不惊"? 又有谁能做到" 宠辱不惊" 呢? 于是,他紧咬着牙关,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心想,尿吧,我要看看你是怎样尿在县长办公室的!
就在范骡子甩出" 家伙" ,准备用尿给呼国庆画上一个大" 句号" 时,秘书小赵和办公室的人都跑了进来,他一把抓住范骡子,说:" 老范,你这不是胡闹么? 快,快把' 家伙' 装起来吧! 有你的电话。"
范骡子挣着身子说:" 啥、啥电话,不接!…"
小赵把手机递到他的面前,说:" 县委王华欣书记的电话,你也不接?!"
听到" 王华欣" 三个字,范骡子怔了一下,讪讪地,还是接了。然而,电话里只传出了一个字,那个字似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滚!!"
就是这一个字,范骡子一屁股出溜在地上,又成了一滩烂泥了… 最后,还是小赵给他系上裤子的扣,把他像拉死猪一样地拖出去了。
呼国庆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着…"
当天晚上," 句号事件" 很快就在全县传开了。正是骡子的过激行为使呼国庆扳回了难得的一分。在这种时候,骡子本不该出现的,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骡子又是给人家行过贿的,现在,人家要走了,你跑去大闹,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 是不是有人指使? 而呼国庆的沉默,却使他表现出了一种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大气!
据说,县委书记王华欣知道以后,把范骡子叫去,破口大骂,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说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五釜底抽薪

风向说变就变。
谁能想得到呢? 头天还是东南风,花花眼儿就成了西北风了。
二十四小时之后,市委组织部长坐着一辆" 奥迪" 匆匆赶到了县城。部长并没在县城过多的停留,他只是把县委常委召集在一起,当众宣布了市委的决定:任命呼国庆为颍平县县委书记。同时,免去原县委书记王华欣的职务,另行分配工作…"
这个决定就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王华欣打懵了! 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一直抖着,几次想端茶杯都没端起来… 最后,他终于端起了茶杯," 啪" 一下摔在了地上,说:" 这是干什么? 突然袭击么?! 我不走!"
这个决定确实太突然了。组织部长料定王华欣会有意见,就很严肃地说:" 老王哇,有意见可以提嘛,还是要服从组织决定。你跟我走吧,李书记要找你谈话。"
王华欣气呼呼地说:" 我不去。"
于是,部长站起身来,走到王华欣的跟前,拍了拍他,缓声说:" 老王,走吧,走吧,跟我走。"
就这样,在组织部长的一再劝说下,王华欣才勉强跟他同车走了。
散会以后,王华欣前脚刚走,县委办公室主任就把那辆" 一号车" 派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对呼国庆说:" 呼书记,你坐这辆车吧?"
呼国庆微微笑了笑,说:" 噢,一号车?"
办公室主任连连点头说:" 一号车,一号车。"
呼国庆说:" 这样不好吧?"
办公室主任忙说:" 这也是为了工作…"
呼国庆淡淡地说:" 开回去吧,我不坐。"
说完,径直朝他那辆车走去了。
办公室主任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回过味来…"
任命下达之后,在颍平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普遍认为,是范骡子把事搞糟了。他做得太过火,以至于招致了上级的不满。也有的说,是王华欣指使范骡子告呼国庆的,让上边查出来了… 知道一些内情的,反而十分迷茫。
呼国庆当上县委书记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开车到呼家堡去了一趟。他觉得应该再去见见呼伯,他知道,如果不是呼伯插手,事情是不会发生逆转的。可是,等他到了呼家堡,却没有见到呼伯。
是呼伯不见他。
村秘书徐根宝对他说:" 呼伯说了,他不再见你了,让你好好工作。"
呼国庆知道老头的脾气,他是说不见就不见。于是,他问徐根宝说:" 根宝啊,你给我透点信儿行不行?"
根宝嘴很严,他摇了摇头,说:" 我不能说。"
呼国庆说:" 你多少透一点,也让我心里有个数。"
根宝想了想说:" 按说,我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这么说吧,从北京,到省里,再到市里,一直到办公室的打字员,九个环节全拿下来了。这其中还不包括给省城大学捐助那五十万。那五十万你不用操心,因为其中有一个条款,是省城大学每年要为呼家堡培养五名大学生,呼伯说,光一年保送五个学生,十年就是五十个,这就值了… 你想吧。"
呼国庆心里一沉,又问:" 呼伯留下什么话没有?"
根宝说:" 有。两个字:复婚。呼伯说,还是复婚吧。"
这两个字,几乎把他给打垮了! 呼国庆沉默了很久,终于说:" 根宝哇,好兄弟,无论如何,你让我再见见呼伯,让我直接给他老人家说…"
根宝很无奈地说:" 你是县太爷,你想,我能拦你么? 是呼伯再三叮嘱,他不见你了。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再见你。呼伯还特意说,让你自己拿主意! 这话,够重了吧?"
呼国庆不清楚他最后是怎么离开呼家堡的,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开着车上了环城公路的,他把车开到了一百二十迈! 只听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 他觉得他整个人好像是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说:我不能复婚,就是天塌地陷,我也决不复婚! 小谢是我最爱的女人,她给我了一切,我决不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上天有眼,给我送来了一个好女人,一个精灵般的女人,我怎么能抛弃她呢? 拍拍你的良心吧! … 另一半却说:" 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如果不做这个官,你又算什么东西? 是权力让你结识了她,如果你仅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你会认识她么? 你要想清楚,丢掉了权力,你也就丢掉了她。在权力的磁场里,你充其量只是一个环节呀,假如脱离了权力机器,你就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废物! 爱情? 爱情又是什么? 那是需要强大的物质基础做铺垫的,你懂么?!…"
公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秋已谢了,大地舒展着漫向久远的沉默。经过了一年的供俸,土地显得很乏很无力,那漫无边际的灰色就是大地的语言。它说,我累了,人会累,我也会累呀。一季一季,我已承受了这么多,我还将一年一年地承受下去。在这块土地上,活就是一种承受。
呼国庆几乎要崩溃了。他开着车在公路上跑了一夜! 他一次次把车开到了市里,尔后又倒回来;有一次竟开到了小谢的宿舍楼门外,如是者三…"
三天后,王华欣悄悄地回到了颍平。走已是板上钉钉了,虽然市委书记李相义再三安抚他,甚至默许他担任下一任的副市长,可他对此事仍耿耿于怀。当他前去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由于心中那口恶气实在是难以下咽,他就挺着那微微凸起的大肚子去找了呼国庆。见到呼国庆的时候,呼国庆表现得非常热情,一边让座、一边吩咐秘书倒茶,还一口一个老书记地叫他。王华欣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秘书,说:" 你出去一下。"
秘书走出去后,他看了呼国庆一眼,说:" 呼县长,噢,呼书记,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呼国庆说:" 老领导,你说吧。有哪些不周的地方,我一定改进。"
王华欣说:"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怎样让市委改变决定的? 我始终不明白,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使堂堂的一级组织为你出尔反尔?!" 呼国庆笑了,呼国庆说:" 老领导,你究竟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王华欣说:" 真话。"
呼国庆说:" 好,那我告诉你:不知道。"
王华欣说:" 真不知道?" 呼国庆说:" 我真不知道。"
王华欣说:" 好,到底是年轻有为,干得漂亮!" 接着,王华欣又说:" 那么,我告诉你,作为刚刚到任的市信访局局长,假如颍平有人来投诉,我还是会受理的。"
呼国庆笑着说:" 那好哇,有老领导坐阵信访,那对我们就是最大的支持!"
王华欣走后,呼国庆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很疼,像针扎一样…"
傍晚时分,呼国庆独自一人开着车,突然到吴广文的娘家去了。
进门时,他见屋子里几乎站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吴家的亲戚,有的还是县里的干部,显然,他们是正在商量着什么… 见进来的竟然是他,人们一时全都愣了,都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望着他,谁也不说话。
呼国庆打了声招呼说:" 都在呢…" 说着,径直走进了堂屋,当他看见吴广文时,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 广文,跟我回去吧。"
当呼国庆说了这句话后,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人们就像是傻了一样! 吴广文的爹咳嗽了一声,可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们正在教吴广文如何写告状信呢。
呼国庆当着众人的面,又说:" 唉,我想过了,不管谁对谁错,孩子没有错。为孩子考虑,回去吧。"
这时丹丹突然扑到了呼国庆的怀里," 哇" 的一声,哭起来了…"
呼国庆叹了口气,拍拍她说:" 别哭了。不要哭了。拉上你妈,咱走吧。"
就这么一句话,就像是鬼使神差一样,吴广文慢慢地站起身来,没有再吐一个字,竟然跟着他走了…"
一屋人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呼国庆把人领走了。广文娘追到门口,张口结舌地叫道" 他、他、他…" 一直到他们走后,广文娘才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流着满脸喜泪说:" 老天哪,他姑爷到底是回心转意了!"
又过了两天,范骡子被人秘密地叫到了县城的一家宾馆里。去叫他的人告诉他说,是上边有人要见他。然而,当他跨进218 豪华套间房门时,却见一个人背对着房门在窗前站着。那人听到动静,仍未转过身来,只说:" 是汉章同志么,坐吧。"
范骡子没有坐,他听出来了,那人是呼国庆。竟是呼国庆把他叫到这里来的…"
这时,呼国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坐下,咱俩交交心。"
范骡子不坐,范骡子就在那儿站着,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滋味是很难形容的。他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满脸都是遭过羞辱的血红!
呼国庆缓声说:" 老范,凭心而论,那件事,我处理得不够妥当。我知道,这十年来,你也不容易。有些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到我那里去,给我塞一万块钱,我真是不敢收哇。掏心窝子说,我假如说收了你的钱,又给你办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了? 就是办成了,我又成了什么了? 人们会怎么说我? 噢,给你送钱就办,不送钱就不办? 当时,我是有点懵啊。我也不说我多高尚,我主要是怕,是心里害怕。客观上说,当时呢,我认为你是王的人。假如王真心想给你办,就不会让你去找我,他是一把手啊,你也知道,那时候,无论什么事,都得他点头才行。这件事,在处理的时候,坦白地说,我是有私心的,我担心这是王耍的手腕。王要办,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让你找我,我不能不防哇。当然,我当时脑子里乱,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既然是王的人,就让王把事处理掉算了。我也想得简单了,我以为,王会在私下里把钱退给你,顶多骂你两句,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转手就交给了纪委的' 二炮'…"
范骡子不吭,他一声也不吭。他心里在流泪,淌血,可他一句话也不说!
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这件事,要论得失,你失的最多,脸丢尽了,成了一个买官鬻爵者。其次是我,我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成了个阴谋者,小人。这就是咱俩人的下场。而人家,脱得很净啊! 事出来之后,当我听说,你还借了债时,我心里很难过… 人,都有个三昏三迷的时候哇!"
范骡子满脸都是泪水,泣不成声… 他心里说,人咋走到这一步哪!
呼国庆又说:" 老范,今天我把你请来,就是要跟你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恨不能掐死我。你要骂,就骂吧。可有一条,我得告诉你,你的的确确是给人家当枪使了… 你要有脑子的话,不用我多说。"
范骡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哭,想骂,想喊,可他的头却慢慢勾下了…"
最后,呼国庆脸色一变,严肃起来了,他说:" 关于个人恩怨,今天就说到这里。下边,我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正式的跟你谈工作。你坐下吧…"
范骡子仍在那儿立着…"
呼国庆沉声说:" 坐下!"
范骡子一屁股墩坐在沙发上了…"
呼国庆说:" 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反复考虑了。你也知道,咱县是烟叶财政,基本上是靠烟叶吃饭的。烟叶收不上来,工资都成问题。所以,我决定让你到烟草公司去,统管全县的烟叶收购,你要把全县三十八个乡的烟站给我管好…"
久久,范骡子终于抬头,喃喃地叫道:" 呼书记…"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六章

一月光下的白菜

那个夜晚是叫人终生难忘的。
那时,平原的夜很虚,平原的夜是由狗叫声来支撑的。
每当夜幕降临时,那氲氤的黑气就把平原罩了,荡荡的平原,到处都是一团一团的黑气,那黑气是没有魂的,黑气在平原的上空无根无基地飘浮着,把夜织得很密,以至于三步以外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于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就学会了咳嗽,凡是行夜路的,总是一边走一边咳嗽,那咳嗽声就是平原人在夜里问路的" 竹杆" ,那是用声音来打一个" 问讯" 。夜黑,让人总觉得鬼影绰绰,每当走夜路的人心惊肉跳时,倏尔,就有了狗咬,那狗咬声就是夜的通天一柱! 它一下子就把夜撑起来了。那叫声唤回了行人的魂,也仿佛驱散了那沉沉的黑气,有了狗咬声,人心就定了。
然而,那个夜晚没有狗咬,只有月亮。
月亮才是夜的灵魂呀!
月光像水一样在夜空里流着,洗出了一树一树的小白钱儿,洗出了一坡一坡的蓝色雾气,洗出了一墨一墨的虫鸣,洗出了一萤一萤的鬼火,洗出了一缕一缕的带草腥味的风,也洗出了夜的温馨和柔媚。
踏着月色,呼天成来到了村东的大场里。这个场是新糙出来的,场还有一点软,带着石磙刚刚碾轧过的温热。场边上有一个新搭成的草庵,草庵里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秸。光光的场,兀立着两个圆圆的石磙,边上呢,还竖着那么一个草庵子,这一切都是他在白日里安排好的。呼天成坐在其中的一个石磙上,拧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月色很淡,像纱一样的夜气一层一层地筛着月色,四周显得很朦胧。呼天成脱了鞋,两只脚平放在糙过的场地上,此刻,他就像接了地气一样,感觉非常舒服。地糙得很平,软软的,光光的,就像是在梦里坐着,很好哇。
片刻,有声音传过来了。那声音在夜气里一碎一碎地响着,很轻,也仿佛很远。倏尔,就近了,走来的是一个水墨样的人儿。那人还未踏进场里,墨色的影儿就先先到了,那影儿在地上一印一印地动着,就像是一幅泼出来的水墨画。人低低地说:" 吃了?"
呼天成咳嗽了一声,说:" 吃了。"
她又说:" 狗也不叫了。"
呼天成笑了,说:" 你也怕狗?"
她说:" 怕。"
呼天成说:" 那该给你留一只。"
她低低地说:" 你不让它叫,它就不叫了。"
呼天成转了话题,说:" 秀丫,听说你认得字?"
她说:" 认一点点。"
呼天成说:" 认多少?"
她说:" 一箩筐。"
呼天成又笑了,说:" 一箩筐是多少呢?"
她说:" 我也不知道是多少,我只上过四年学,老师是这么说的,说识一箩筐,出门就摸不丢了。
呼天成说:" 我写个字,看你认不认识。"
她说:" 你写,你写吧。"
呼天成说:" 你不躺下,让我怎么写?"
她低低地说:" 你… 就这样、写?"
呼天成说:" 我就这样写。"
于是,她顺从地脱了衣裳,在光光的场地上躺下来了。月光很凉,月光在她身上洗出了一片一片的晕白,那白是有层次的,该凸的地方它凸了,该凹的地方它凹,那月洗得轮廓虚虚幻幻的,在地上剪出曲曲环环的弧线。那白分明是被月光釉了,月光在那乳白上撒下了一层亮亮的银粉,那银光稍稍泛一点点蓝,蓝是很出味的,蓝虚在白上,虚出了一层瓷哗哗的光,虚出了柔软的硬度,虚出了女人特有的神秘… 真好哇,白菜!
呼天成仍坐在石磙上,一口一口地吸着烟,那烟雾把他的脸罩了,只有小火珠一明一明地闪着… 他故意做出很沉稳的样子。
她低声说:" 你怎么不写呢?"
呼天成说:" 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多日子,我得慢慢写。我想慢慢写。你就让我慢慢写吧。"
这个" 写" 字在平原的乡村是一种诗意的表达,也是一种文化的表达。它有着极其丰富的内涵。" 写" 在乡村里是一种形式的升格,是平凡事物的高级说法,是带有图腾意味的。它有" 做" 的含意,也有" 请" 的含意,还有" 用" 和" 拿" 的意味,它通常表达的是一种" 严肃" 和" 郑重" ,是大节大庆大婚大典上才用的词语,这是民间的一种大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