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是极想立功的。一听支书点到了他的名,马上跳了出来,看样子十分激动。他个小,就一窜一窜地说:" 我弄我弄,我会弄。保证一家一张筒儿皮!"
老曹一说,会场上倒静了,人们都默默地看着他…"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就在这天夜里,狗一声也不叫了。整个呼家堡再也听不到一声狗咬,夜很静,静得有些出奇… 后来有人说,狗真是通人性啊!
四更天的时候,老曹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是太兴奋了,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觉。多年来,他一直是偷偷摸摸地在外边给人家劁猪。说起来羞于启齿,就给公猪割上那么一个小口,然后把蛋子挤出来,再缝上… 那活太小,也太无趣,这根本不配他动手的! 可他没有办法。他是杀狗的世家呀! 这些年来,他几乎快要把祖传的手艺丢了。可没想到,这一下子又有了施展本领的机会。他悄悄地下了床,先是从墙洞里取出他藏了多年的" 药狗蛋" ,那些" 药狗蛋" 是用一块狗皮包着的,里边还垫了两层防潮的油纸。他先把" 药狗蛋" 一个个拿起来,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还有香味哪。心里说:能用。尔后又在暗中扒拉着数了一遍,说,够了。接着,他跳上桌子,把一只小木凳放在桌子上,又借着那小凳一窜窜到房梁上去了。在房梁上,他取下了一个大一些的破包。在那个破包里,放着他的刀具。刀一共十二把,有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弯的、直的,还有弧形和带挑钩的。他把刀一把把地拿出来,又放在鼻子前闻了一遍,心说,锈了,刀都锈了。片刻,他说,用六把吧,六把就够了。说着,他从那些刀具中挑出了六把,把其余的刀具重新包上安放好,这才穿上了那件皮围裙。当他把那件皮围裙罩在身上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被一股血腥气裹了,那人立时就不一样了。小矬个子仿佛气吹了似的,陡的就长了精神,人显得硬硬的,特别是那眼,光一下子就毒出来了! 他来到院子里,开始磨刀。刀是好刀,只是放久了,有些锈气。他蹲下来,一气把六把刀重新磨出光来,等刀缝有了寒气的时候,他心说,刀是用血气喂的,好多年不喂,刀就失了灵气了。于是,他捋了裤子,露出大腿来,拿起刀在大腿上划了一下,就有一条血线跳了出来,六把刀,他一把把地在冒血的大腿上" 匕" 了一遍,用血珠儿喂了。最后,他站起身来,默默地吸了口凉气,就静立在那里不动了。
黎明时分,钟声响了。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扑扑嗒嗒的脚步声,那是村人们下地干活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叫门了。有两个民兵拍着门叫道:" 老曹,老曹。"
老曹隔着院门应道:" 来了。头前走。"
说着,只听" 咣" 一声,门就开了。两个立在门前的民兵一愣,心说,这是老曹么? 怎么话音都变了?! 然而,当他们看见老曹的时候,就觉得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往下,就谁也不吭了。只听老曹默默地说:" 走!"
三人来到村街上,个大些的民兵蛮牛说:" 老曹,你说,先弄谁家的?"
老曹说:" 一家一家走。"
民兵春堂子说:" 就咱仨? 墩子家那大黄,个儿老大呀,虎犊子样! 还好偷咬人。咋弄它哩? 再喊些人吧?"
老曹说:" 不用。"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靠村子东头的墩子家,三人在离门口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下了。两个民兵都看着老曹,可老曹一句话也不说,就直直地走进去了…"
两个民兵就在院外站着,蛮牛不服气地说:" 这个鸟货,口气也太大了。咱不管,让他逞能去吧!"
春堂子也说:" 碰蛋高一个小人,看他咋弄? 等他弄不住再说。"
两人心想,狗咋也会叫两声吧? 可他们却一直没有听见狗叫声。也就是一会的工夫,就见老曹走出来了。两人先是一愣,蛮牛失声叫道:" 不好,老曹让狗咬住脖子了!" 可是,待他的话刚落音,就发现老曹没被咬住,老曹只是把那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黄背出来了。那只大黄的两条腿分明在老曹的肩上搭着,狗的头就一耸一耸的贴在老曹的脖梗处… 出了门,老曹说:" 还听话。"
老曹背着那只大黄在前边走,两人在后边相跟着。春堂子小声对蛮牛说:" 老天,他是咋、咋日弄的?" 蛮牛咬着牙说:" 鳖货!" 三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进了林子,老曹把狗从背上放下来,说一声:" 绳。"
春堂子一怔,赶忙把准备好的绳子递上去,只见他三下两下就绾出一个活扣来,往狗腿上那么一撩、一甩,一头套在了狗腿上,另一头就甩在了杨树上,紧接着是" 出溜" 一下,那只大黄就活活地倒挂在树上了!
尔后他们又去了全林家。全林家喂的是一只四眼的黑狗,竖耳,眉毛上有两块白,狗不大,蹿。临进门的时候,老曹突然说:" 站住。"
蛮牛气横横地说:" 咋?" 老曹回过身来,塌蒙着眼皮说:" 你俩就别进去了。"
听了这话,蛮牛更气了,说:" 咋?!" 老曹说:" 这是一只不吃屎的狗。村里只有这只狗不吃屎,所以它最厉害,咬一口入骨三分。这样的狗从来不吐齿,你见它吐过齿么?" 蛮牛仍气不忿地说:" 〓*5! 你说的是〓*5!" 可他还是站住了,就看着老曹一个人走了进去。
片刻,狗" 汪!" 的叫了一声,叫得人心寒。可就这一声,再也听不见动静了。又过了一会儿,老曹出来了。那只四眼狗仍在他背上挂着,只是脖子里多了一个套儿。近了才看清,那狗脖子是用铁丝勒着的! 所以,狗的两只眼瞪得很大,舌头长长地伸着,呼呼地吐着热气,那白沫就吐在老曹的脖子上,看上去十分吓人!…"
到了去第三家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了。在路上,春堂子紧走了两步,赶上老曹,小声说:" 老曹,老曹。这回,让咱也开开眼?" 老曹不语,只顾头前走着。春堂子又用讨好的语气说," 看看,看看呗。"
老曹沉声说:" 想看?" 春堂子赶忙说:" 想,想。"
老曹就吩咐说:" 别吭。光看别说话。"
春堂子说:" 行。你让咋样就咋样。"
可是,当他们进了槐家门时,却见槐家的小儿子二兔竟然在屋门口的小石墩上坐着,那只灰狗就在他的怀里抱着呢。三个人依次站下了。老曹看着二兔,说:" 孩子,进屋去吧。"
二兔说:" 不! 狗是我喂的,谁也别想逮走。"
老曹吐了一口气,又说:" 听话,进屋吧。"
二兔十分警觉地看着他,说:" 不!" 老曹说:" 我不逮它,我让它自己跟我走。"
二兔说:" 骗人!" 老曹又看了看二兔,却一声不吭地蹲下来了。他蹲在院子里,就地伸出手来,就见从他的袖筒里滚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药丸。接下去,老曹轻声说:" 灰灰,过来,过来吧。"
紧接着,只听二兔命令道:" 灰子,别过去!"
然而,那只灰狗先是往下缩着身子,浑身的毛不停地抖着,嘴里发出" 呜呜嘶嘶" 的声音,慢慢、慢慢,身子就匍伏在地上了,它的肚皮紧贴着地皮,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向前爬去… 二兔急了,用力地往后拽它,却怎么也拽不住。
老曹蹲在那里,一只手贴在地上,手上放着那丸黑乎乎的东西。这时,老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拂着狗脖子上的毛,一边捋一边说:" 听话,灰灰,吃吧,吃吧。"
那狗勾下头去,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当那只灰狗张开嘴来,去吃那东西时,就见老曹的手闪电般的往前一送,一抓,一翻,只听" 噔嘣" 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似的。接下去,老曹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钳住了那只灰狗的嘴,只见狗的两只后腿扒拉着扑腾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这时,二兔就像傻了似的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条翻倒了的灰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窜起来哭喊着骂道:" 我日你娘哇! 老曹。"
老曹不动,老曹就立在那里…"
半晌的时候,呼天成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一踏进林子,他就怔住了。他看见,整片林子成了一条狗的长廊! 树上倒挂着一条一条的狗,有黑的,有白的,有黄的,有灰的… 狗们或大或小、或长或短,一只只吊在树上,暴着一双双很残的白眼! 当小风吹过时,阳光下,有一旋儿一旋儿的狗毛在空中飞舞。倏尔,他看到,在离他七步远的一棵树上,吊着的是一只小花狗,那狗不大,毛绒绒的,脖里还挂着一串铃铛,只见那小花狗的前腿一弹、一弹地孪动着,那脖里的铃铛就跟着那扯动" 当啷、当啷" 地响,让人看了揪心! 望着眼前这一切,他默然了。有片刻的光景,他眼里出现了一丝游移,他甚至有些后悔。狗们也可怜哪! 为什么要杀它们呢? 就为了那一件事… 他不由地想起了那些外出开会的日子,每到赶夜路回村的时候,狗远远就迎上来,在腿前腿后跳着、叫着,很温馨啊!
狗们! 对不住了。
就在这时,蛮牛跑过来了。蛮牛说:" 都弄来了。三十八只!"
" 操,那家伙手段真高。全是用水呛的,' 叽' 一声死一只,' 叽' 一声死一只…"
呼天成听了,默默地转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片刻,他轻声说:" 弄吧。"
说完他扭头走了。
三十八条狗,三十八条冤魂,就在树上挂着,任凭老曹一个一个、一刀一刀地宰割。这应该是老曹一生当中最为辉煌的一天了。动手的时候,他总是先要默立一分钟,尔后两眼暴出一束亮点,身量也陡地就长了一寸,那架式硬硬的,手那么一甩,一拽,接下去就是一片" 噌噌…" 的声响,那声音在老曹心里就是最动听的音乐! 那音乐就在林子的上空环绕、盘旋,随着那有节奏的" 噌噌、噌噌噌…" 的声音,狗在他的手里成了一片片、一块块的布,当乐声停止的时候,一块完整的狗皮就掉在他的手上了!
… 也有死不瞑目的。那两只狗眼就暴暴地、死死地盯着老曹,把老曹印在它的眸子上! 老曹临动手之前,就说:" 朋友,犯到我手里,你值了。"
可那狗任死不闭眼。老曹就用手轻轻地去揉它的眼皮,一边抚摸一边说:" 闭眼吧,闭眼吧。早死早脱生…" 那狗果然就把眼闭了。
夕阳西下,呼天成又走进了那片林子。这时候,浓烈的血腥气已经把林子染了。夕阳的余辉从外边射进来,林子像是被血洗了一样,一片红色! 狗们已成了肉们,一片片地挂在那里… 就在林子的中央,兀立着一个小人,那人就是老曹。他仿佛已经不是人了,那简直就是一挂淌血的皮围裙! 人没有了,人已陷在血乎乎的皮围裙里了。那" 皮围裙" 就像是成了精一样,一股凶光邪邪地架在那里,乍煞着两只血淋淋的手,嘴里噙着一把牛耳尖刀,血正一滴一滴的从那把尖刀上滴下来… 呼天成走上前去,叫了一声:" 老曹。"
只见他微微动了一下,抬了抬眼皮,嘴里吐出一口气来,那目光很残地望着呼天成,先是从上到下,尔后是从下到上,那分明是在寻找下刀的部位!
呼天成立时恼了。他大喝一声:" 疯了你?! " 说着,扬起手来,兜头给了他一耳光!
随着那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把牛耳尖刀飞出去了,老曹的身子晃了几晃,勉强才立住。他眨了眨眼皮,像是刚醒过来似的,喃喃地说:" 是支书,是支书哇。"
说着,那身架倏尔就小下去了,小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矮人。他瘫坐在地上,在身上擦了一下血手,长长地嘘了口气,用讨好的语气说:" 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整整一天,我就生吃了一个狗蛋。"
夜里,没有了狗咬,村子里一片静黑。那黑也像是没了生气似的,死哑哑的。后来倒风了,风把那浓烈的血腥气灌进了村子。那风带哨儿,呜呜的,仿佛也带来了狗的魂灵,狗的魂灵在村街里旋来旋去,一家一家地拍打着人们的窗棂,就像是在哭着叫门…"
后半夜的时候,老曹家的院门上被人摔了屎,还有人往院子里扔砖头! 咕咕咚咚地响了一夜…"
早上,只见一院子都是狗皮!
鸡叫时分,呼天成一开门,见老曹在他门外的地上蹲着。见了呼天成,他呜呜地哭起来了。呼天成说:" 老曹,你这是干啥?"
老曹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支书,支书哇,这、这能怨我么?"
呼天成默默地看着老曹,看得老曹勾下头去,像孙子似的。可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回屋去了。片刻,他披着衣裳走出来,看了老曹一眼,说:" 老曹,走吧。"
老曹一怔,说:" 走?"
呼天成说:" 过上一段,你再回来嘛…" 往下,就不再说了。
老曹明白了。

 


羊的门

○李佩甫


第五章

一死棋活走

只剩两个泥蛋了。
呼天成眯细着眼,一直在看那两个泥蛋。一个泥蛋是方的,一个泥蛋是圆的,这就是棋盘上最后剩下的敌对双方…"
这是平原乡间的一种棋类游戏,叫" 扎方" 。过去,这种游戏一般是农人在田间地头上玩的。歇晌的时候,两个人,随随便便的在地上划上一些歪歪斜斜的格子,尔后再找上一些小土蛋和树棍棍( 假如一方用的是土蛋,那另一方就是树棍) ,就那么往地头上一蹲,就开始对擂了。玩的很简易,呼天成一直很喜欢" 扎方" ,他年轻时就是一个" 扎方" 的高手。可以说,在呼家堡,从没有一个人胜过他。后来他就不常跟人对垒了,可他仍然喜欢" 扎方" 。于是就叫人专门做了一个简单的木制棋盘,找本地上好的粘土晒了两种泥蛋,偶尔也跟人玩玩。有时候就自己一个人玩,自己跟自己扎。于是,在呼家堡,也就有了一种呼天成发明的棋,叫做" 泥蛋棋" 。
县长呼国庆在一旁站着。他早就进来了,可他一直没敢惊动呼伯,就悄悄地立在那儿,看他一个人" 扎方" 。看着,看着,当棋盘上只剩两个泥蛋的时候,呼国庆终于开口说:" 呼伯,咋还摆泥蛋呢?"
呼天成头都没抬,说:" 我就是玩泥蛋的,不玩泥蛋玩什么?"
呼国庆赶忙说:" 呼伯,我给你弄了副好子。玉石的。"
呼天成眼在棋盘上,默默地摇了摇头说:" 咱是个土人,玩了一辈子泥蛋。别的,玩不了哇。"
呼国庆说:" 看样子,这棋是和了。
呼天成仍没有抬头,只喃喃地说:" 和了?"
呼国庆轻声说:" 就俩蛋…" 他的意思很明白,棋盘上只剩下两个蛋了,双方各剩一子,这棋就没法走了,只有" 和" 。
呼天成的眉头皱了一下,慢慢地说:" 和了就好,就怕和不了。"
呼国庆又瞅了一下棋盘,说:" 我看和了。"
呼天成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说:" 你走走试试,我看你怎么和?"
呼国庆心里有事,可以说是心急如火燎! 但在老头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他就随随便便地拿起那个黑泥蛋走了一步。
当呼国庆走了一步后,呼天成没有马上走,他只是凝视着棋盘,看了一阵之后,他才也跟着走了一步。他没有进,反而往后退了。
… 走了几步之后,两个子一直是进进退退的。呼国庆心不在棋上,觉得再走下去实在是没意思,这棋显然是和了。他心里有事,急煎煎的。就叫了一声:" 呼伯。"
呼天成一心在棋上,连他的叫声都似乎没听到… 就这么一快一慢,两人又走了几步,到了这时,呼国庆才发现,他已走到绝路上了,他被挤在了死角里,只能退不能进,眼看无棋可走了。
呼国庆一拍脑壳,笑了。苦笑。
呼天成沉声说:" 当县长了,说话不要那么武断。"
呼国庆感叹道:" 姜还是老的辣呀。"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直起身来,淡淡一笑说:" 你也别臊我的气。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有话就说吧。"
在呼伯面前,呼国庆从不敢隐瞒什么。他是呼伯一手培养出来的,他知道,在老头面前,是不能说半句假话的。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你骗了他,你将永远得不到他的谅解! 何况,事已到了这一步,再瞒也无用哇。于是,他一咬牙,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目前的处境,甚至包括他有了一个情人的秘密,全都一五一十的给呼伯讲了… 他心里说,假如呼伯要骂,就让他骂吧。
呼国庆讲的时候,呼天成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脑门,两眼迷缝着,像是在闭目养神。他既不插话,也不提问,只是默默地听。一直到呼国庆说完了,他仍然是一声不吭地靠在沙发上,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呼国庆心里如烧如烤,十万火急! 可他站在那里,就像个小学生似的,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静等。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坐起身来,说:" 给我支烟。"
这时,呼国庆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 红塔山" 来,匆忙扯开,给呼伯递上一支,尔后又点上了火。
呼伯吸了几口烟,淡淡地说:" 也没什么大事嘛。"
呼国庆心里说,老头哇,这事比天都大!… 要是呼伯不帮忙的话,他这县长也就当到头了。
不料,呼伯只说了三句话。那话断断续续的,让人几乎摸不着头脑。
呼伯说:" 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呼伯说:"… 有些事,要看值不值?"
最后,呼伯又说:" 回去吧,好好工作。"
呼国庆在心里细细地揣摸着呼伯的意思。呼伯没有骂他,这是破天荒的。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呼伯伸出了一只援手。他明白,最最关紧的、也是最重要的,是呼伯说的第三句话。这句话对他来说,是千金难买呀! 呼伯能这样说,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等于说,他有救了。那么,只要呼伯出面… 想到这里,呼国庆心里一热,眼里竟涌出了泪花。他含着泪说:" 呼伯,是我不争气,让您老人家操心了。"
呼伯站起身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 不要怕出问题,人活着,就是解决问题的。"
就在这时,只见根宝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进门先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说:" 说吧。"
徐根宝低声说:" 县里王书记来了,说要见你。"
呼天成一怔,说:"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呼国庆心里" 轰" 的一下,可他咬着牙,什么也没有说。
徐根宝说:" 王书记说,他早就想来看看老前辈,一直抽不出时间… 呼伯,见不见?"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 人都来了。见见吧。"
根宝又问:" 安排在第三贵宾室了。你看?"
呼天成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尔后,他对呼国庆说:" 你等我一下。"
说着,就快步走出去了。
如今的呼家堡,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了。它建有各种不同层次、不同风格的接待室。以至于来过呼家堡多次的人,也始终闹不清呼家堡到底有多少个接待客人的地方。此刻,县委书记王华欣就在其中的一个贵宾接待室里坐着。这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客厅。客厅的空间很大,地上铺的是猩红色地毯;在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圈宽大的皮制沙发,沙发是棕红色的,上面罩着带有图案的手工勾制品,那勾制品是白色的,看上去简单大方;沙发前摆放的是四个长条形的红檀木茶几,茶几上放有一盘一盘的水果和精致的茶具,茶几旁还搁着几盆兰草,看上去规格还是蛮高的。更让人不可小觑的是,就在这个客厅的主墙上,还挂着一排放大了的巨幅照片,在那些镶有玻璃的镜框里,挂的是各个不同时期、中央及省里领导来视察时与呼天成的一次次合影… 仅那些人的照片,就足以让来客生出万分敬意!
县委书记王华欣在沙发上稳稳地坐着。他当然知道这个老头的分量,不然,他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次看望,对他来说,虽说是礼节性的,可也包涵着一种较量的意味。他知道,老头干的年数太久了,上上下下都有很深的背景,他更清楚老头与县长呼国庆之间的关系。可老头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很多事情就大不如前了。他之所以来,主要还是从策略上考虑的。当然,这里边也有市委李书记的意思。进门的时候,他自然是看到了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让他盯着看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尔后,他笑了。正是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让他感觉到,老头的确是老了,老得只剩下摆" 架势" 了。于是,他坐下的时候,嘴角上带出了一丝让人不易查觉的轻蔑。他心里说,那是唬人的。
这时,呼天成从外边进来了,他一进门就笑着说:" 王书记来了? 稀客,稀客呀。"
说着,就主动上前与王华欣握手。
县委书记王华欣也赶忙站起身来,一边握手一边说:" 我来看看老前辈。早就该来呀! 抱歉,抱歉…" 说着,哈哈大笑。
呼天成一边让座,一边说:" 可不敢这么说。你是县太爷,忙哇,我知道你忙。"
接着,他看了看茶几,又说:" 烟呢? 怎么不给王书记拿烟?"
一语未了,就见根宝把烟已摆在了王华欣面前的茶几上。呼天成却批评说:" 根宝啊,县太爷来几回呢,不要那么小气么。"
王华欣又哈哈大笑说:" 老前辈的烟我当然要吸了,在你这里,我不怕有人说我腐败…" 呼天成也跟着笑了。
王华欣说:" 老前辈,身体还硬朗?"
呼天成摆了摆手:" 老了老了。"
王华欣说:" 都说你有一双好眼哪!"
呼天成说:" 都是瞎说。也是布袋买猫。"
寒暄之后,王华欣迟疑了片刻,说:" 老前辈,我这次来,一是看望你。二呢,有点事,还想给你老人家汇报一下。"
呼天成说:" 这说到哪里去了? 你是上级… 要是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就是了。"
王华欣坐直身子,笑着说:" 老前辈,我真是诚心诚意的…" 接着,他话锋一转,看似轻描淡写地说," 最近呢,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国庆出了点事。"
呼天成诧异地问:" 噢,这孩子,出什么事了?"
王华欣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按,说:" 要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呢,他老婆出面把他告了… 她这么一告,弄得上上下下… 不太好看。县里马上就要改选了。我是怕万一… 老前辈,你看咋办呢?"
呼天成听了,用力地拍了一下沙发,说:" 这个国庆,怎么搞的?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说着说着,王华欣的语气变了,他说:" 老呼哇,你也别生气。国庆虽然年轻些,也毕竟是跟我搭班的。这些事哪,可大可小。我的意思呢,让他动动吧,换个地方,也好工作。"
呼天成自然听出了称谓上的变化,可他脸上却仍看不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 王书记,你是县里的一把手,可不能迁就他呀。呼家堡出去的干部,更要严格对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王华欣摆了摆手,说:" 老呼哇,我知道你要求严,你是恨铁不成钢哇。国庆呢,人很聪明。工作嘛,也是有魄力的。再说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今天上午,市里李书记给我挂了个电话,那意思,也是想让他动动。"
呼天成的语气加重了,他说:" 我看,还是不要迁就他。"
王华欣却说:" 动动吧,动动好。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