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望着他,久久不说一句话。他的目光像碾盘一样压在刘老头的身上,刘老头感到了那目光的重量,他弓下腰,再次缩了缩身子,像要钻进地缝儿似的,头上出了一层一层的汗珠…

片刻,呼天成淡淡地说:“老刘,你养了个好娃子呀!”

刘全老头嚅嚅地解释说:“都劝过他。我劝他,他娘也劝他…不听劝。孩子大了,我也是没法呀!”

这时,呼天成笑了笑,说:“没啥。年轻人嘛,想出去闯闯,是好事。你回去给庭玉捎个信儿,咱呼家堡需要人才,只要是人才,会适当安排的。留下来当然很好。想走呢,不拦他,随时可以走。不过,咱呼家堡是个集体,不是旅店,不能想咋就咋,你说对不对?就说是旅店,来了也得登个记吧?走时也得打个招呼吧?!嗯?…我说了,走是可以走,随时都可以走。如果对干部们有意见,就是走,也要把意见留下来,对我的、对干部们的,都留下来,好改进工作嘛。你看呢?老刘…”

刘全老头像鸡叨米似的连连点头说:“我说他,我说说他…让他来,让他一定来。”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院子里终于响起了那“趿拉、趿拉”的脚步声。人们都朝门口望去,然而,在门口出现的仍然是刘全老头…刘全老头再次弓着腰走进来,一进门就扇起脸来,他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流着泪说:“我没这个儿子,权当我没养这个儿子…收拾他吧!”

呼天成忙说:“老刘,你这是干啥呢?别,别…快,让老刘坐下…”

有人赶忙给老全头让座,可他没有坐,他也不敢坐…只是连声说:“收拾他,收拾他吧。”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说哪儿去了,收拾他干啥?他又没犯法。”接着,呼天成叹了口气,手捧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娃子铁了心要走,就让他走吧…老刘,他既然不愿见我,你就再给他捎个信儿。你给他说,我呼天成不是鸡肠小肚的人,在外头要是混不下去,还回来,我还欢迎他。要是遇上难处了,就言语一声,我呢,多多少少的,在外边还认识几个人,也许能帮他一把…就这样吧。”

这时,民兵连长呼二豹跳起来了,瞪着眼说:“呼伯,就这样让他走了?!”

妇女主任也站起来,点着刘全老头的鼻子嚷嚷说:“老刘,还有良心没有?有些人的良心是让狗吃了!啥叫仁至义尽哪?呼伯也只能这样了吧?!”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留住人,留不住心,让他走吧。”

刘全老头脸都黄了,他往后退着身子,一再嚅嚅地说:“我再说说,我去再说…我,我给他跪下,我让他来…”说着,他小跑着回去叫儿子去了。

会散了,可呼天成却一直手捧头坐在那里,他还在等着,他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上午,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民兵连长呼二豹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骂道:“这鳖儿是吃了豹子胆了!”

这时,呼天成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他的眉头紧皱着,脸上的纹路绷出了一道道凛然的紫色血红,可他仍淡淡地问:“走了?”

呼二豹说:“走了。”他的目光望着呼伯,仍希望他说一点什么,只要呼伯言语一声,他立马就把那“吃了豹子胆的”追回来!

呼伯不言语。倒是站在一旁的根宝忍不住说:“哼,他还是不走的好。”一语未了,呼伯突然就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摇了摇头,喃喃地说:“这孩子,都不敢见我一面?”

第三章 呼伯的权威之路

一个“贼”字

三十六年前,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年轻的村支书站在村口上,面对一群下工的村人,开始有了“主”的意识。那时候他虽然才二十来岁,却已经当了三年的副支书,一年半的支书了,已算是呼家堡的当家人了。可真正的领袖意识,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那时的呼天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面对呼家堡村人的盗窃行为怒不可遏!在那个时期里,村里总是丢东西。开初也许是由于饥饿,后来就是惯性了:村边地里的玉米一夜之间就会被掰去大半;红薯长在坡里,到出的时候,竟然有很多是空穴;收豆的时候,一亩豆子拉到场里只剩下了几十斤;在场里打芝麻,明令不准穿衣裳,一个个都光着脊梁进场,可光棍汉孙布袋趿着一双破鞋,出出进进两趟,就趿走了三两半芝麻…

在这么一个秋熟的九月里,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呼天成带着六个基干民兵,立在村口上,突然拦住了从地里回来的村人,挨个进行搜查。

头一个撞上的是八婶,八婶拧着一双小脚,挎着一个草筐,仄仄歪歪地向村口走来。八婶年岁大了,不是拿工分的劳力,她是上地里搂草去了。一个基干民兵拦住八婶说:“站住。拿队里东西了没有?”八婶一下子怔住了,八婶看着站在一旁的呼天成,颤颤地说:“天成,娘那脚!这是干啥呢?”

望着八婶那一头苍苍的白发,呼天成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想叫一声“八婶”,可他又发现喊这么一声后,往下边就无法进行了。在呼家堡,拐弯抹角七大妗子八大姨的,说起来家家户户都沾点亲,要是让过了八婶…这时,他第一次觉察到乡下的“礼俗”成了一种阻碍。可他没有往下多想,他只是觉得有点“膈应”,八婶是他的亲八婶呀!他扭过脸去,不再看八婶了。于是,那个基干民兵就上去搜八婶的身。他先是从八婶的大裤腰里摸出了一块红薯,而后又从大草筐里翻出了两穗玉米…那基干民兵说:“操,这是啥?!”八婶立马软了,八婶求告说:“大侄子,大侄子,我是头一回呀…”

呼天成依然背对着她,一声不吭。于是,那基干民兵喝道:“站到一边去!”

搜查的第二个人是个半大孩子,那孩子叫二兔,他爹是第三小队的队长。二兔背着一捆草走到村口时。那基干民兵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正气着呢,他厉声说:“搜!”那民兵上去就把二兔弄翻了,说:“操,草里塞的啥?!”二兔还骂呢,他说:“日你娘,啥也没有!”那基干民兵一刺刀就把草捆挑了,只听“骨骨碌碌”的,从草捆里滚出了几块红薯!二兔一看露馅了,就地往下一躺,撒起泼来:“我日你娘啊…”呼天成喝道:“扯一边去!”

搜查的第三个人正是光棍孙布袋。孙布袋是请假相亲去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手巾兜,兜里提着一小匣点心。他的腰挺得很直,头上戴着一顶借来的蓝帽子,一磨一磨地走来了。来到跟前时,他还说:“吃了?”没等他说完,呼天成一脚就把他踢倒了,按翻后,两个民兵从他的腰里一下子搜出来了七穗玉米!只听孙布袋高声说:“我是掰柿树坡的!哪驴说瞎话,我是掰柿树坡的…”再翻那点心匣子,谁知那匣子也没有点心,里边不过是两块扒来的红薯。可孙布袋仍然嘴硬,他喊道:“我向毛主席保证,真是掰柿树坡的!”

呼天成让这三个“偷儿”在村口处站成一片,各自的脖子上都挂着偷来的庄稼,单等着下一位…

然而,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呼天成愣住了。

在夕阳的余晖下,只见下工的村人们全都在村口前的土路上立着。几百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正向村口走来,他们走到村口处都自动地站下了,没有人再往前走了,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那脖子上挂有“赃物”的三个人。那脸像墙一样,一排一排地竖在那里,竖出了一片灰黄色的狼一样的沉默!

开初,呼天成吓了一跳!在晚霞的映照下,那些土黄色的人脸源源不断地、一层一层地堆竖在他的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全都对着他。在西天那一片橘红色的霞光里,在红色落日那巨大背景下,那些灰黄色的人脸被映出了一种深远的明亮,一种朦朦胧胧的坚硬;那坚硬,绷出了一种鲜艳而又冷然的生动,那生动里似乎聚集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顷刻间就会扑上来!那时他毕竟年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他甚至想跑,他心里说:跑吧?他觉得那么多的人如果一齐拥上来的话,会把他撕成碎片,会把他踩成一摊烂泥!就在此刻,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耳语般的嘀咕,那是一个基干民兵在慌乱中叫道:“呼支书…”

这时,呼天成才猛然醒悟,在这一瞬间,他才想起来,他是支书呢。他无论如何是不能跑的,他要这么一跑,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怎么办呢?于是,他强迫自己牢牢地站在那里,强迫自己的两腿不要发抖,而后,他慢慢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些叫人看了发憷的人脸,那些人脸叠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垛一垛的森森可怖的墙,那墙是一层一层的;那黑白混浊的眼仁重重叠叠地木着,看去就像是群狼咆哮前的沉默!使你猜不透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脸墙后边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念头…一背过身来,他就觉得好受些了,那静中的沉默就显得不是那么压人了。但他仍感觉到背后有眼,那眼一重一重的,像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在这样的时候,他脑海里竟然没有话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可是,十秒钟过去了,并没有人发作,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

就在此刻,他脑海里霍然一亮,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他十七岁时参观北京故宫时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当时他是作为中原民兵代表进京参加国庆观礼的。那也是他有生第一次坐火车,在“咣当咣当”的火车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竟然是那么大呀!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在故宫里看到了皇帝坐的龙椅,那龙椅高高在上,气势磅礴,他一下子被镇住了!他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他却体味到了那无比的高贵和高高在上的威严!还有那皇宫的雄伟和九龙照壁的辉煌,都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记忆瞬间在他的脑海里放大了。

片刻,呼天成转过身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多了一层凛然。他不再看那些人脸了,他谁也不看,他炸声喊出了一个字:“贼!…”接着,他炸开喉咙高声喊道:“一窝贼!人没脸,树没皮,百方难治!偷!偷吧,偷光,偷净!”

一个“贼”字,在村口的脸墙上炸出了一片愕然。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贼”字,一下子就镇住了几百口人!这样的结果连呼天成都感到吃惊。

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在这块土地上,人是很软弱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人简直是不堪一击。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脸哪,就在一瞬之间,全都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人脸上就像刻上了字一样,那就是一个“贼”字。一个“贼”字使他们的面部全都颤动起来,一个“贼”字使他们的眼睛里全都蒙上了一层畏惧。一个“贼”字使他们的头像大麦一样一个个勾下去了。一个“贼”字就使他们互相偷眼望着,相互之间也突然产生了防范。那一层一层、看上去很坚硬的人脸在一刹那间碎了,碎成了一种很散很无力的东西,那些脸就像是掉在地上的豆腐,一个个软塌塌灰蒙蒙的,灰出了一片迷茫和簌然。

这就是书上所说的“人民”吗?

呼天成的自信心陡然增强了。他觉得他顷刻间就越过了众人,脱颖而出。他的个子并不高,只能算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也并不虎势,但是,在此时此刻,他的身没长,可他的心长了,他在心理上已高出众人很多很多。他明白了,只要镇住了心,就镇住了人。心很小,人很大,可心是人的主。

呼天成再次鼓起勇气,主动出击了。他要试一试那些目光的力量,他要检验一下人心的强度。他扬起头来,去寻找那些可以直视的眼睛。

他的眼在脸墙上很快地撒了一圈,先是捕捉到了王狗蛋的眼睛。王狗蛋是个老好好,人很绵软,他女人能提着他的耳朵日骂他。呼天成的目光一下子就刺过去了,他的目光刚一射在王狗蛋的脸上,王狗蛋眼里即刻露出了狗一样的神情,马上就往下缩身子,人立刻就矮了半截,那腰还不由自主地拧了一下。于是,呼天成信心大增!他又把目光瞄准了呼墩子,呼墩子是个傻大个子,长得虎背熊腰的,一顿能吃七个杠子馍,还能把石磙搬起来,可他却是个不长心的货。呼天成看他的时候目光加了些力,他的目光像冷刃一样直射过去。想不到,呼墩子那牛蛋眼出溜一下就躲开了,躲得很快,他的目光躲闪着,还用舌头舔了一下厚嘴唇,这是一种慌乱的表现。他腰里也肯定有东西!

于是,呼天成的目光里就增添了更多的“主”的意识,他从那一排一排的脸墙上挨个看过去,越看自信心越强,越看胆气越足。那些目光几乎全是畏惧的,是一点一点往回缩的;也有强一些的,不往回缩的,就是那些不回缩的目光里,也藏有一些慌乱和迷茫;还有一些辩解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偷,我真的没偷…纵是那气壮的,也是辩解中的气壮。这时呼天成的目光就成了一把刀子,他把众人分割了,他把那一层一层令人恐怖的脸墙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被审查者,一个一个在有罪和无罪中分拣的羔羊…他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那么多的人,几百口人哪!他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如果走上来,一脚把他踢倒,那又会怎样呢?

信心和激情是可以产生智慧的。呼天成的精神高高在上,脑海里顿时涌出了许多超越众人的念头。他知道面前的这群人怕是大多都偷了地里的庄稼,而他又不可能一下子捉住那么多的人,俗话说,法不治众啊!于是,呼天成很快就又作出了一个决定,他为这个主意能够在一瞬之间产生而高兴。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再次背对着那些村人,高声说:“把该放下的,都给我放下,回去吧!”

话说出来了,可人还是黑压压地站着。仍没有动,谁也不动,人们还在那儿愣着。呼天成再次高声说:“那些偷了东西的听着,我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不查了。你们把腰里的东西放下,都回去吧!”说完后,他仍然背对着他们,不看,他不看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人们: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我不看就是说我不想知道都是谁偷了,我是在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乡下人是活脸的,我是给你们一个“脸”!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呼天成的脑海里曾出现过一丝游移和不安。他想,万一他们仍然立着不动,那又该怎样呢?

然而,只听身后一片“扑扑”的响声…顷刻间,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人们都从他身边快步涌过去了。

当呼天成再次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村口的土路上,到处都扔着一些红薯、豆荚和掰下的青玉米…

那三个站在一边的人竟然没敢走,他们仍然傻傻地立在那里,脖子上仍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于是,呼天成对那些基干民兵说:“去,掂个锣,拉上他们去游村,游三趟!看他们还偷不偷了!”

在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锣声响了,村人们全都跑出来围观,只见那三位被当场捉住的“偷儿”,脖子上挂着他们偷来的庄稼在游街…而众多的“偷儿”却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

年轻的呼天成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产生了一个近乎伟大的念头:我就是他们的主,我要当好这个主。

借脸

十天后,村里的盗窃风不那么盛了,没人再敢偷地里的庄稼了。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呼天成来到了孙布袋的家里。

孙布袋是个光棍汉,人高高大大的,也算精明,就是“虫”了一点,太惜力。于是,三十多岁了,却找不下个媳妇。他的爹娘都早早地下世了,独自一个人过光景,日子就显得很邋遢、很艰涩、很没有意思。村里搞大食堂的时候,他是热烈欢迎的,因为从此可以不做饭了。食堂一散,他就没辙了,家里连个像样的锅碗都没有,他也不置,终日就是掰俩玉米、扒几块红薯、偷二两芝麻,烧烧吃吃,对付着过日子。时间一长,就偷出惯性、偷出水平来了,也偷出了一种愉悦。偷对他来说变成了一种技巧,变成了一种玩赏,变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奇遇和潇洒,变成了生活里的“女人”。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偷的,没有什么是他偷不来的。

夏天里,他光身一人在场里睡觉,半夜他赤肚肚儿摸到邻村的瓜地里,一根线都没带,竟然一次偷回去十二个大西瓜。说出来都没人相信,问他怎么能一次抱走十二个西瓜?那是不可能的!他说这有啥难的?用瓜秧打成“十字结”绕在瓜上,而后用“屎壳郎滚蛋儿”的方法,扯一个十个全动…他说,看瓜的打一声呼噜,他就扯一下瓜秧,瓜就跟着骨碌一阵子…瓜秧结实着呢;冬天里,他在仓屋里帮了两天忙,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他就能偷去一碗油!油是很不好偷的,可他竟能带着满满的一碗油,大甩着手从仓房里走出去,还能让人看不出来。这事本来也没人知道,后来还是他自己卖能说出去的。人家问他,咋能把油弄出去?他说,这还不好办?说着,就给人们演示了一番。原来,他先是仰起身,平仰,跟着紧吸几口气,把肚子吸瘪,而后再折下身子,把满满一碗油平贴在肚皮上,再反扣过来,用布条勒紧,肚子紧吸着那碗,碗就掉不下来了。就这样,他大甩着手,气昂昂地把油偷出去了。平日里,他还在衣服上缝了很多布袋,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是布袋。他没老婆,那些布袋都是他自己粗针大麻线缝上去的,一到地里,见啥都往腰里塞,于是人送绰号“孙布袋”。

呼天成进了孙布袋家,也不说话,只用眼盯着孙布袋看,看着看着,就把孙布袋看“毛”了。一会的工夫,孙布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慌慌地问:“天成,有事吗?”

呼天成说:“说没事也没事,说有事也有事,事不大。”

孙布袋看了看呼天成,说:“你看,我这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要有啥事就说。”

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就势往地上一蹲,从兜里掏出一只烟袋,就蹲在那里卷烟吸,拧了一支又一支…

孙布袋更“毛”了,他猜不透呼天成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敢再叫天成了,就改口说:“支书,这些日子我可是连村里一根草毛都没拿过,不信你搜!你搜了。”

呼天成说:“贵生,我想让你帮个忙,就看你愿不愿帮了?”

孙布袋一时怔住了,“贵生”这两个字听上去很陌生,却又有点耳熟。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本是他的“大号”,是他的名字呀!这个名字已好久没人叫了。他心里一热,又看了看呼天成,眼里透着迷茫,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呼天成又说:“你要能帮我这个忙,过一段,我可以给你说房媳妇,我说到做到。”

孙布袋脸上立时就露出了干渴。在孙布袋面前是不敢提“女人”二字的,只要一说到女人,他就迷了。他干渴的时间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疯了!在很多个夜晚,他都是在苦苦地熬着,最早的偷窃行为就是因为熬不过那漫长的黑夜才窜到地里去的…他的眼立刻就亮了,亮得发黏,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着又咂了咂嘴,连声说:“你说你说!你尽管说。”

呼天成说:“我想借借你的脸。”

孙布袋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借啥?”

呼天成说:“你的脸。”

孙布袋还是不明白。可孙布袋被“女人”二字迷着,他蹲下身子,往前凑了凑,用巴结的语气说:“你就说叫我干啥吧?”

呼天成说:“把你的脸借给我使使…”

孙布袋似乎是听明白了,孙布袋说:“你要借我的脸?”

呼天成说:“对,我就是要借你的脸。”

孙布袋说:“咋个借法?”

呼天成说:“你不是好偷吗?你不是会偷吗?你不是偷得很巧妙吗?我让你每天上地的时候,偷一样东西。玉米也行,红薯也成,豆也成…”

这会儿,孙布袋终于听出意思来了。他说:“我不傻。你以为我是傻蛋?我要是偷了,一回村就让你逮住了。是不是?”

呼天成说:“是。”

孙布袋说:“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呼天成只吸烟,不说话。

孙布袋说:“往下好让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还会让我脖里挂着偷来的东西游街示众…是不是?”

呼天成把烟拧了,很平静地说:“是。”

孙布袋说:“这么一来,我的脸就不是脸了。我还能活人吗?我不借,人是活脸的,这个脸我不能借…”

呼天成脸一沉,说:“你以为你是个啥货?你没偷过?你没贼性?老实告诉你,我啥时候都能收拾你!”说着,呼天成霍一下站起来了,呼天成说:“你再想想…”说着就要走。

孙布袋眼巴巴地说:“你真能给我说个女人?”

呼天成说:“我从来都说话算数。”

孙布袋咧了咧嘴,那样子像哭一样难看,他说:“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个人呢,我能不要脸吗?!”

呼天成说:“你要真不愿就算了。”

孙布袋看着呼天成,看了一会儿,又说:“你记分不记?”

呼天成摇了摇头,心里想,鳖货,这真是个鳖货!他说:“你想要?你想要就记。”

 

孙布袋说:“收拾一回记多少?”

呼天成说:“你说吧,你要多少?”

孙布袋说:“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说:“给你记十分。可有一条,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给任何人说,你要是敢日白一个字,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孙布袋点着头说:“我不说。你放心,只要能说下媳妇,斗死都不说。可你承许我的,你可得兑现…”

呼天成又最后看了孙布袋一眼,扭头走去了。当他拐上村街的时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时的夜总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样,那黑深深浅浅参差不一,既看不清前边是什么,也看不清后边是什么,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种熟悉,走的是一种心态。这时候人就没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里了。你得不停地想点什么,要不然任何人都会恐惧的。不过,总是有狗咬声从村东村西响起来,狗叫出了一种让人亲切的温馨。还有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也使人产生一种和缓的平静。

可呼天成并不想平静,那时他年轻啊,一颗年轻的心总是很热,一个个念头像杂草一样从他那勃勃的雄心里冒出来,那狗咬、那旧式织机的“哐哐”声时常干扰他的思绪。于是,他总是对那些跑过来的狗们厉声喝道:“杀你!”还好,月色很凉,月色从树的缝隙中漏下来,撒一地蒙蒙的小白点,他踏着那些小白点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浅浅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胧胧的“智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个村子,他就必须彻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彻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毁一些东西,而后才能够建立…

踏着那些斑驳的小白点,望着无尽的夜空,呼天成发现,在平原的乡野,在这样一个村落里,真正的统治并不是靠权力来维持的。他深知,村一级的所谓组织并不具备权力形态,因为它不是村人眼里的“政府”。在村人们眼里,“政府”才是真正的“上头”,而他仅仅是“上头”与“下头”之间的一个环节。那么,在呼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须奠定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靠智慧来完成的。那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一个。对于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儿、门儿”不分的货、那些野驴一样的蛮汉,他必须成为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心眼、他们的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