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了南方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南方小镇是很开放的,街面上到处都是“颜色”,说话叽里咕噜的,一片“鸟语”。他们在“鸟语”里整整泡了三天,才听出了一点门道。于是也都一个个卷着舌头跟人说话,终于打听到了那家汇款的银行。接着又顺藤摸瓜,查到了那姓黄的下落。一看到“黄庭华”这个名字,范骡子说,就是他!然而,查到黄庭华的下落之后,却无法下手,因为那姓黄的在这个小镇上是个头面人物,竟是两家公司的董事长,还兼着镇上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呢!一看这样的情况,三个人都有些怵,这是人家的地盘,怕抓不好弄出什么事来,于是就给王华欣挂了电话,王华欣讲得很干脆:“非常之地,要采用非常手段。先想法吊住他,最好不要惊动当地政府,不行的话,绑也要把他绑回来!”最后,还是检察院的人有办法,他们一连盯了那姓黄的四天,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就在那里死盯…
一直到了第八天头上,黎明时分,那姓黄的终于露面了,他是出来锻炼身体的,当他跑出家门之后,在一条小街的拐口上,三个人冲了上去,连拖带架地把他弄进了那辆早已准备好的出租车里,手铐一戴,开上就跑!一直到车开出那个小镇之后,他们才算定下心来。
这次范骡子真是长见识了。一路上,他疑疑惑惑地问:“你们就是这样抓人的?”检察院的小吴说:“可不就是这样。你想会是啥样?”
审讯姓黄的工作是在另一个城市开始。车开出二百多公里后,他们在临近公路的那个城市里租了一个套间,把那姓黄的带了进去。这时候,那两个检察院的人才换上了检察官的制服,而后对那姓黄的说:“老黄,你不是说我们绑架你吗?睁眼看看,这叫执法!”说着,把早已开好的拘留证拿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老黄很硬,老黄说:“这叫执法啦?”检察院的老马说:“对,这就叫执法。”老黄鼓着他的金鱼眼说:“我犯什么法啦?我是局长。我要告你们,我要上告的!”检察院的老马说:“老黄,你没有犯法?你敢说你没有犯法?!”老黄昂着头说:“我没有犯法啦,我真的没有犯法啦…”老马说:“操,我说你犯法你就犯法。你信不信?”这时,范骡子走上前,拍拍他说:“老黄,招了吧。”老黄怔怔地看着范骡子,终于想起来了,他嘴里嘟囔说:“你们平原人太不讲义气啦,怎么能这个样子呢?”老马说:“你不交代是不是?好,好,不交代咱还走,我让你自己交代。”
于是,第二天,他们把戴着手铐的黄庭华塞进了出租车的后备厢里,一走又是二百多公里。一路上,车开得很快,颠颠簸簸的。坐在车上,范骡子就觉得身后的后备厢里总像滚着一个大冬瓜似的,咕咕咚咚乱响。他不安地问:“死不了吧?”老马笑了笑说:“死不了。不过,够他呛。”
又到了一个城市,等把姓黄的从后备厢里拽出来的时候,这人已滚成一堆泥了,他连站都站不住了,只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哑着喉咙一迭声说:“爷,我招,我招了。你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行吧。”
于是,就在路边的一个旅店里开了一个套间,把黄庭华押进去后,老马递给他一支烟,说:“好好说。”黄庭华吸了一支烟后,眼珠子转了转说:“好啦。你们让我说什么啦?”老马说:“说说你犯法的事!”黄庭华说:“你提示一下啦。”这时,老马脸一黑,说:“老黄,你私自办烟厂犯法不犯法?你私自购买卷烟设备犯法不犯法?你制假贩假犯法不犯法?我告诉你,哪一条掂出来都是死罪!”黄庭华一听,脸慢慢地灰了。接着,他想了想说:“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老马脸一沉说“不行。”黄庭华哭丧着脸说:“这些事情,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啦,我们是镇办企业,镇长也是知道的啦…”老马说:“镇办企业怎么了?镇办企业我就不能查你了?!我告诉你,要是把这事掂出来,是大案。你们镇上的干部得全窝端!”老马吓唬了一阵之后,突然说:“老黄,你想回去不想?”老黄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说:“想啦。”老马说:“那好,我现在给你一个从宽的机会。你们那里的事,我可以暂且不问,我只查与我们这里有关的问题。你听清楚了吗?我这是放你一马。你要好好配合,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好好说,说清楚,我就放你回去。”黄庭华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说:“讲啦,讲啦。”
老马说:“我问你,是不是你到颍平县去买的卷烟设备?”黄庭华看了坐在一旁的范骡子一眼,说:“是啦。”老马接着问:“一共花了多少钱?”黄庭华交代说:“三千多万啦。”老马喝道:“到底多少?说清楚!”黄庭华说:“三千五百五十万啦…”
往下,姓黄的就把那事屙出来了,屙得很净。于是,就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一一都按上了手印。
而后,他们就一路游山玩水,到一个城市该看就看,该玩就玩。当五万块花去大半的时候,也就到了本省的境内了…范骡子一一都看在眼里,他心里说:“日他妈,事就是这样弄的?!”
事毕,等他们回到省里时候,王华欣亲自赶到省城,在一家最豪华的酒店里给他们摆酒接风。而后,王华欣说:“这一仗打得漂亮。往下,咱兵分两路。一路去查那姓谢的,还是从银行这条线查,查清他们之间的关系,看那一百万汇到哪儿去了,干什么用的。不过不要打草惊蛇。另一路,骡子,你回去,尽快去弯店一趟,让他们写几封揭发信,直接寄给我。”范骡子怔了一下,说:“他们要是不写呢?”王华欣看了他一眼,说:“骡子,你尿了?”范骡子连声说:“没有。没有。”王华欣淡淡地说:“白纸黑字,事都成了,你还怕什么?”范骡子又赶忙说:“我不是怕。”王华欣说:“这事一定要砸实。让他二百年也翻不了案!”
那天晚上,王华欣又把范骡子单独留下来,说:“骡子,咱哥俩多少年了?”
范骡子说:“二十多年了吧?”
王华欣说:“老伙计了。”
范骡子说:“是。老伙计了。”
王华欣说:“事不秘则废呀。”
范骡子说:“我知道。”
王华欣说:“咱要把这个事坐实。”
范骡子说:“那是。那是。”
最后,王华欣抬起眼皮,说:“你那个副县,我记着呢。”
范骡子怔了怔,红着脸,张口结舌地说:“不,不急。”
一个月后,所有的线索全都查明了,那一百万的去向也全都弄清楚了。而且,更让王华欣高兴的是,他们顺藤摸瓜,竟然还查到了那谢丽娟与呼国庆的暧昧关系。通过监听谢丽娟的电话,两人的狐狸尾巴全露出来了。可王华欣却仍然按兵不动。他说,她账上不是还有五十万吗,让她花出去再说!
范骡子每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这段日子里,他连县委大院都不敢进,生怕脸上流露出什么。他几乎每天都给王华欣打电话,说咋还不下手呢?可王华欣一点都不急,王华欣说,你慌什么?沉住气。待听了王华欣的解释后,范骡子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里说:高手。这才是高手!
私事公办
呼国庆是在一次会议上被人叫走的。
这一段时间,呼国庆在颍平的威信非常高。最初,当有人称他“呼青天”的时候,他还批评了人家,沉着脸说:“不要胡说。”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很愿意有人这样叫他的。所以,他想扎扎实实地做几件事情,好在老百姓心目中巩固一下“青天”的形象。于是,他把从弯店打“假”弄来的三千万全部投到修路工程上去了。不是说“要致富,先修路”嘛,他想把颍平的路好好修一修。他的办法是省里搞三分之一、县里拿三分之一、群众集资三分之一,弄他几个亿!计划是乡乡有公路,村村通汽车。
不料,就在他一心一意要做“青天”的时候,他却被人叫出去了。那天,他作为县里一把手,刚在一个万人大会上作了动员报告。当他端起茶杯要喝口水时,有人轻轻地拍了他一下,说:“呼书记,有人找。”于是,他站起身来,就到外边去了。出了门,就见外边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桑塔纳,一辆是他的奥迪。车前站着两个人,从脸上看,都很陌生。只见其中一个年长的说:“呼书记,市里有个会,很紧急,请你去一趟。”呼国庆心里“咯噔”了一下,问:“现在就去吗?”那人说:“现在就去。”这时,呼国庆往远处望了一眼,说:“那好,我去方便一下。”说完,就朝不远处的厕所走去。那人怔了怔,似乎想说什么,可他跟了两步,却又站住了。
呼国庆进了厕所门,心想,这么突然,是不是人事上有变动?!他知道人事变动常搞突然袭击,把生米做成熟饭,文儿一下,到时候你不走也得走。他心里说,要是有什么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想了想,慌忙从夹在胳肢窝里的包里拿出手机,啪啪啪按了几下,拨通了呼家堡的电话,说:“根宝吗?呼伯在不在?噢。那我问你,最近没听说什么吧?噢,噢,也没什么。我估计有人暗地里做我的活儿!这样吧,等呼伯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让他老人家尽快帮我查一下…”说完,他把手机塞进包里,两只手揉了揉脸,又从从容容地走了出来。
待车进了市区,呼国庆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发现车没有去市委,而是走了另一条路,呼国庆知道,这条路是通许田宾馆的。许田宾馆原是市委招待所,是有名的一所,条件最好。现在改了名字,叫许田宾馆,比原来的招待所更豪华更气派了。市里有很多会都在这里开,市委常委们也常在这里商量事情。所以,这事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只是隐隐地觉得这不太正常。如果人事上有变动,一般是去组织部。不过,他已经考虑好了,如果调他的话,他是坚决不走的。
车果然开进了许田宾馆。等他进了大厅,坐电梯上了三楼,来到308房间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308是个豪华套间,在这个套间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竟是他的对头,王华欣!另一个,是市纪委书记赵修贤。这两个人,一个是分工抓“纪检”的,一个是抓“信访”的,在呼国庆眼里,就像是“黑白无常”!呼国庆顿时心里一寒,他知道事情的“性质”变了。
这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说,别慌!而后,他快步走上前去,很大气地说:“赵书记、王市长,急火火把我‘点’来,有何吩咐?”赵修贤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站起与他握手,只是点点头说:“国庆来了,坐吧。”倒是王华欣显得更热情些,他打着哈哈说:“国庆,路上没堵车吧?快坐快坐!”这时,呼国庆心里又是一堵:没有握手?没有握手也是一种信号!这就说明,的确是有人下手了。
于是,当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时,脑海里却在飞速地旋转: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他们到底抓到什么把柄了?!
往下,又是王华欣先开口的,王华欣很随意地问:“国庆,最近忙啥呢?”
呼国庆淡淡地说:“正修路呢。”
王华欣哈哈一笑,说:“修路好哇。好事好事!积德行善,修桥补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怎么样,资金都到位了吧?”
呼国庆故意说:“腿都跑断了。王市长是老领导了,是不是也给家乡作点贡献哪?到时候,让老百姓也给你立个碑…”
“不敢,不敢。”王华欣笑着说,“贡献说不上,家乡的事嘛,该帮忙我还是要帮的。我这个人口碑一向不好,要再立块碑,不成了万人骂了?”
呼国庆说:“上边千条线,下头一根针。骂也是骂我。”
王华欣笑眯眯地说:“听说你干得不赖嘛,都有人叫你‘呼青天’了…”
呼国庆说:“这是谁在黑我呢?压根没有的事,我只知道骂我的人不少。”
王华欣脸上仍是笑眯眯地问:“家里都好吧?”
呼国庆说:“还好。”
王华欣说:“广文呢?两口子没啥吧?我可知道,广文一直不放你的心,呼书记可别金屋藏娇啊!”
“没啥。我这个人,你是老领导了,还不清楚?”呼国庆嘴里应着,心里却在骂:日你妈,有啥阴招你使了!
王华欣接着又问:“孩子呢?你那个丹丹,是叫丹丹吧?现在上几年级了?”
呼国庆急于想知道“底牌”,可王华欣偏用钝刀子锯他!他心里有些火,可他一直暗暗忍着。说:“三年级。挺好。都挺好。”
就这么扯了几句闲话。突然,王华欣话锋一转,把脸扭向了赵修贤:“老赵,你说吧?”
纪委书记赵修贤看了他一眼,说:“你说吧?”
王华欣说:“你说你说。”
赵修贤身子靠在沙发上,两只眼皮耷蒙着,慢吞吞地说:“国庆啊,今天把你请来,是有些、这个这个啊…情况想了解一下。这些事情嘛,当然了,还是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也不要有什么,啊,顾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作为一个党员,党的负责干部,啊,这个这个,要实事求是嘛…啊?”
呼国庆定了定心,说:“赵书记,到底啥事?你说吧。”
赵修贤仍耷蒙着眼皮说:“这个嘛,群众有些反映。你呢,是不是给组织上谈一谈?有些事情,早说比晚说好…”
呼国庆想了想,心一横,气呼呼地说:“是不是又有人告我了?不干工作保准没人告!我这个人不怕被告。身正不怕影子歪,组织上可以查嘛。”
赵修贤沉默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说:“国庆哇,你要相信组织。如果没有一定的啊…我们也不会把你找来。这个这个,啊,是个机会。人嘛,没有不犯错误的,啊?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呼国庆忽地站了起来,说:“我没什么可想的,也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有人告我,把证据拿出来!”
顿时,屋子里的空气紧张了…赵修贤看了王华欣一眼,一句话没说,却把眼睛闭上了。
此刻,王华欣突然笑了。他笑着说:“国庆,不要激动嘛。坐下,你坐下。老赵他苦口婆心的,也是一番好意。你有啥就说啥,实在没有,也可以不说嘛。”
呼国庆想了想,又坐下了。坐下之后,呼国庆又解释说:“赵书记,我刚才那话不是对你的…”
然而,赵修贤仍然没有睁眼…
王华欣看着呼国庆,那目光像刀刃一样,十分锋利。可他嘴里却说:“国庆,群众有举报,信一封一封的,反应很强烈哇。组织上把你叫来,跟你谈谈。不算过分吧?”
呼国庆回了他一眼,说:“不过分。可我要问,谁举报的?根据是什么?”
王华欣脸一沉,说:“你不要管人家,今天要谈的是你的问题。”
呼国庆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王华欣说:“真没有?”
呼国庆说:“没有。”
王华欣像猫逗老鼠一样看着他:“要是查出来呢?”
呼国庆说:“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你们随便处置!”
王华欣说:“好。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需要向组织上交代的问题?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要想清楚。现在,我再重复一次,我们是代表市委跟你谈话的,你要慎重考虑。”
呼国庆沉默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而后咬着牙说:“没有。”
王华欣微微点了点头,刹那间,他眼里像是爬了很多蚂蚁…片刻,他扭过身来,看了看赵修贤,说:“老赵,那就这样吧?”
王华欣回过身来,轻轻地摆了摆手,说:“那好,你走吧。”
呼国庆犹豫了一下,心里说,要走快走!这么一想,他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口走去。就在这时,赵修贤突然睁开眼皮,说:“国庆啊,有句话我送给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出了这个门,你好自为之。”
这时,呼国庆已走到了屋门口,他想折身回去,可又觉得不妥。于是,他立在门口处,怔了片刻,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呼国庆走出门后,发现过道里很静,一个人也没有。当他一个人闷头走进电梯的时候,头一下子大了,心里像是爬满了一窝一窝的刺猬…他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他们这么兴师动众的,不只是捕风捉影吧?王华欣这个王八蛋,一定是他下的手!可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是从什么地方下手的?!得赶快了解一下。这么想着,他的牙咬得嘣嘣响,浑身直打战,脚步像是踩在心上,走路一飘一飘的。
来到一楼大厅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抢上来跟他握手,把他吓了一跳!那人叫道:“呼书记,你怎么来了?”可他眼前一黑,却忘了这人是谁了,也就跟他打了两句哈哈,嘴里说:“噢噢。开个会。好,好…”而后,快步朝外走去。走出玻璃转门,他才松了口气,看了看天,天是晴天,蓝蓝的。可就在这时,有两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两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很有礼貌地说:“呼书记,请上这辆车。”
这时,呼国庆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辆警车。
第十一章 通天的能量
大与小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一个人,如果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培植一块土地上,他在这块土地上种下了一种声音。那么,他算不算土地的主人呢?
呼家堡东西长,南北短,方圆仅一百五十七平方公里。在这一百五十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呼天成可以说是唯一的主宰。应该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块土地了,也没有人比他更热爱这块土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在他的主持下“生长”的,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在他的旨意下兴建的,连那些埋在地下的死人,也是由呼天成重新给他们安置的——那就是“地下新村”。过去,几乎是每天早上,只要他在家,他都要沿着村界巡视一遍。他的脚步声很独特,那是一种坚实有力的、一强一弱的踢趿声(早年,他的左腿受过伤),每当他的脚步从村街、从田野里响过时,连树上的麻雀都为之一震。而后,他的声音就像雨露一样,渗进了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他说:要上晨操。
人们就去上晨操。
他说:要种带色的棉花。
人们就去种带色的棉花。
在会议上,他说:举手吧。
人们就举起森林般的手…
这个声音是不敢生病的。这个声音一旦生了病,很快就会招致全村人的不安。几十年来,呼家堡人早已经过惯了这种只有一个声音的日子,如果这声音突然消失的话,呼家堡人倒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这并不是诳语。有一次,呼天成突然发高烧,他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来被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一去半个月。在那半个月的时间里,呼家堡几乎每天都有人到村口去张望,看呼天成是否回来了。每到傍晚,在夕阳西下的村口,在经过了一天劳作之后,人们常常把自己站成一棵树。当树成了林的时候,这竟成了呼家堡的一道景观。
在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化成了人们的呼吸。
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村人要想见他一面,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一是因为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他的确事多;二是由于每日里要求见他的客人太多,实在是应接不暇。为了避开那些他不愿见的人,呼天成养成了夜里工作白天睡觉的生活习惯。这样一来,能走进那个茅屋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尽管这样,村里的大小事,还是要他点头的。不过,他只是在需要出现的时候才出现。平时,如果不开会的话,人们是很难见到他的。况且,村里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确切行踪,那就是村秘书根宝了。可根宝又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掏出话来。如果想见呼天成,就必须通过根宝传话,得到批准之后,才能安排接见的时间,那也是要排队的。
村里有一位老太太,今年七十六岁了,是村干部呼平均他娘,应该说是有些脸面的。可她为了能见上呼天成一面,竟每天拄着拐杖在村口张望。呼平均骗她,说呼伯到城里开会去了。她就一直在村口等着。她跟人说:“我都等了八天了,就想见见天成。如今见他一面老难哪!”呼平均多次劝她说:“有吃有喝的。呼伯恁忙,你见他干啥?”平均娘说:“我想看看,他叫我死在哪儿?不是排得有号吗?那啥子‘地下新村’,我也不知道我排的是几号?我想去看看…”后来呼天成听说了,就破例见了她一面。呼天成对平均娘说:“老嫂子,回去吧,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一定让你睡个好地方。”老太太高兴得一时热泪盈眶,连声说:“中,中啊。”
就这样,在呼家堡,他一日日地神秘化了。
然而,作为一个拥有亿万资产的“主人”,呼天成的个人生活其实是极简单的。他最爱吃的,只是一种手工的擀面。这种面是在案板上擀出来的,面要和得硬一点,如果水开后,再加一些霜打的红薯叶,他会吃上两碗。这种饭他几乎天天都要吃上一顿。有时外出开会,时间长了,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给他擀碗面。在穿戴上,他也是极不讲究。当然了,他很有几件出外穿的西服和皮鞋,那都是成套的,是外出才穿的。在家时,他更喜欢随意地披着一件什么,那种披着什么的感觉,是他在几十年时间里慢慢养成的,这也是他最舒服、最惬意的时刻。在平原的乡村,披着衣服就像是披着“威望”一样,那种潇洒是平原上独有的。不过,他也有“讲究”的时候,那其实是一种狡黠和表演。比如,凡是中央来了什么大人物的时候,他定要穿一身地道的农民装束,上身要穿对襟的布褂子,下身要穿掖腰的宽裆裤,脚上是一双手工的圆口布鞋,甚至脸上也“配合”出一种憨厚来;如果来的人是记者,或是商界、知识界的人士,那就不一样了,那样的话,他的穿戴就要往“雅”上走了,那就是怎么讲究怎么穿了。他要换上雪白的衬衣、圆领的毛线衫,有时也会打上领带,外罩呢,不是西装,就是宽松雅致的夹克衫。下身的裤子也是笔挺笔挺的,脚上定要换上锃亮的皮鞋,连胡子也要刮得干干净净的。他说,这些人,都是衣裳架子。不能让他小看咱。可人一走,他就马上又换回来了。
他必须披着一件什么…
呼天成还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他的口袋里从不装钱。这很大气呀!不是吗?尤其是近年来,无论他走多远,无论外出还是在家,他从来都是两手空空,衣兜里从未装过一分钱。所以,他经常跟人们开玩笑说,他是玩泥蛋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
可他又是一个少有的“无产阶级”。在呼家堡,他只要咳嗽一声,来访者就可以受到上等的款待。在平原,他的承诺就是最好的信用凭证。在国内,他一句话就可以调动亿万资金。他甚至可以走遍全国而不用带一分钱(因为呼家堡的经营网络已遍布全国各大、中城市,并且在省城、在北京都设有办事处)!这在当今中国,只怕独有他一人了。
作为一个“无产阶级”,有一件事曾使呼天成大为恼火!那事发生在去年春上,就为那件事,村秘书根宝受到了最严厉的批评。可是,就那件事的本身来看,就足以让世人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