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私批修”,对于呼家堡的人来说,也是“一阵风”。风已刮到了这般时候,按说也该过去了。可呼天成硬是坚持多开了一天!
客观地说,连呼天成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去上吊。从内心说,他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看不惯她那种贪一点、占一点的“强粮”。治治她的心是有的,可没有想到她会死。
可她死了。
村里死了一个人,这应该说是大事了。呼天成立时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他就得承认,这会开错了。就此罢手,像这样的会再也不开了;要么,他就得说,会是没有错的,会还要开下去。那么,一个死人在那儿躺着,往下,又怎么开呢?
呼天成心里清楚,他又是到了一个坎上了。如果他不能坚持,如果他有一丝一毫地退缩,那么,不光王家会借着死人闹事。从此,他要再想推行什么,可就难了。于是,他摊牌了。
他咬着牙又开了一天会。他把全村人全都集中在麦场上。而后,他站在麦场中间的石磙上,黑着脸说:“面对全村的老少爷们。今天,我先斗斗我的‘私’字。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脾气赖,有时说话不讲方式,说过错话,办过错事,这我都承认。有时候,也不是事事都能坚持原则,村里头七叔八妗子的,也有磨不开脸、碍面子的时候,这是我的错,我改!”说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但是,我要说一点:这个斗‘私’会,没有错。一万年都不会错!这样的会,以后还要年年开下去。”说到这里时,他的头抬起来了,目光在会场上很快地扫了一圈。
于是,他发现,人们已有负罪感了。特别是那些女人,她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大约心里都在默算着自己前些日子的行为。女人的心毕竟软些,到了静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忏悔了。
正是这种绵羊般的神色,给了呼天成一个灵感,给了他一个解决危机的思路。接着,呼天成大声说:“斗‘私’会,按国胜的说法,国胜是咱村的高中生,有思想。是那个啥?那个、那个开展思想大扫除嘛,是自己教育自己嘛。我也在会上讲了,毛主席说,是触及灵魂,不触及皮肉嘛。叫我说,‘箩’人是不对的。是谁让你们箩人哩?!净胡闹!今天,我要批评你们!”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排点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继而,他喝道:“凡是‘箩’过人的,给我举起手!”
会场上,妇女们先是一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像傻了似的!那老实些的,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可大多数妇女还都不敢举手,还在迟疑着。于是,呼天成走下石磙,缓声说:“害怕了?有啥怕的?大胆开展批评还是对的,还应该表扬嘛!就是‘箩’过人,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有错改了就是了。再举举!”这一次,呼啦啦,又有一群妇女把手举起来了。
可是呼天成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心里清楚,乡村里的是非,大多是女人们在枕头边上挑唆起来的。那是一股“枕头风”啊!于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滤来滤去。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先是看着于凤琴的二嫂,直看着她把头勾下去,脸慢慢地红了;而后又看她的三嫂,这女人没主见,一看就把她看慌,看得她手脚都没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她的婆家妹子,她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呢,人是很泼辣的。他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来来去去的一连滤了三遍!往下,他叹了口气,温和地说:“‘箩’了就是‘箩’了,这也不是一个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认了,还是好社员。要是不举,查出来了,那就不好了…”
突然,他用全身的气力炸声喝道:“再举一回!”
就这一声吆喝,会场上的妇女们大多都把手举起来了。特别是王家妯娌们,一个个也都把手举起来了。虽然很勉强,可到底是举了手了。于凤琴的大嫂,在举手的时候,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她这一哭,就把全村人的目光吸过去了,人们都看着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看到了王家那些举着手的女人们…
到了这时候,呼天成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呼天成说:“运动嘛,大家都看见了,也不是哪个人的事。唉,都把手放下吧,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凤琴还是社员,就由队里出钱殡葬吧。有啥责任,我担着。”说到这里,呼天成话锋一转,说:“现在,大伙都跟我走!”
就这样,一村人,一村人哪!在都还没愣过神的时候,就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这就是魔力,呼天成就有这样的魔力!呼天成把全村人带到了他的家门口,紧接着,就有民兵们从他家的院子里抬出了八棵大榆树!这八棵大榆树是他连夜叫人伐倒的。当村人们看见这些榆树一棵棵从院里抬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围上去了,一个个啧着舌说:“乖乖,都是当梁的材料哇!”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说:“我现在告诉大家,连续这半个多月,开会是干啥哩?是聚人心哩!聚人心为啥?一句话:建新村!”底牌摊出来之后,呼天成又说:“咱呼家堡祖祖辈辈为建宅子发愁,为宅基地闹纠纷,再不能让子孙们愁房子的事了!从今天起,咱呼家堡由村里集体建房,建排房!以后再有人来咱呼家堡参观,咱就是真真白白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我,作为呼家堡的当家人,今天就带个头,把俺家这八棵大榆树贡献出来,给村里建新村用!”
人心不是秤吗?人心又是多么容易称啊。八棵树,就把人心称出来了。八棵树,就买下了全村人的心。心当然不是豆腐做的,心是由血脉聚的,可血脉又是什么呢?血脉是五谷杂粮喂养的,可喂来喂去,喂的不就是一个“活”字吗?!此时此刻,人们就觉得,那八棵树已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了。那八棵树,就足以让人信服他们的当家人了。于是,人们又一次感动了,村民们纷纷说:建!天成,只要你当支书的撑住头,砸锅卖铁咱也建!
这时,天成娘从院里走出来。她出了门,就那么默默地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呼天成看了娘一眼,就大声说:“娘啊,你也别怨我。谁叫恁孩儿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哪!只要新村建成,我死也瞑目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就更让村人们激动了。德顺一跺脚说:“既然要建排房,我那建房的砖瓦,也都献出来吧!”
于是,呼天成带头鼓掌!
一时,村街里又是掌声雷动!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在呼天成从大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呼天成在大寨参观的时候,感触很多呀!他很喜欢大寨的窑洞,那一排排新圈的窑洞,曾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晚上,那一排排、一层层的灯光,就像是一列列行进中的火车一样,很镇人哪!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他要扒掉一家一户的旧宅,建新村。
他一定要建新村。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他要建的不仅仅是整齐划一的房舍,他要建造的,是一座有凝聚力的“新村”!那在全国,也将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已经埋了很久了。现在,它越来越明晰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建排房并不是他的目的。首先,他要推掉呼、王、刘三姓赖以生存的基础,推掉那一直妨碍着他的“辈分”。宅子是人的基础啊,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宅基,贯穿了多少人的血脉故事?又联络了多少亲情和纠葛?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联络情感的最好时机,那时候,不管谁家盖房,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是要去帮忙的。你搭把手,我帮个忙,这么丝丝连连的,就一代代永远扯不清了。那墙头上垒的并不只是黄土,那是时光、那是“辈分”、那是一姓一姓的粘连。在乡村里,那“辈分”,那扯不尽的粘连,足可以消解任何权威!那么,要真正树立起一种权威,就必须拆掉这些东西。宅基是藏人的,推掉一家一户的宅基,人就无处可藏了。到了那时候,房子是村里的,人赖以生活的基础就彻底发生变化了。
这些,呼天成是不会轻易跟人说的。
他要在呼家堡建一座理想的“新村”!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又到果园的茅屋里来了。
进了门,秀丫默默地说:“要建新村了。”
呼天成说:“是。”
秀丫说:“凤琴死了…”
呼天成突然说:“像这种人,死了也好。”
秀丫身上一寒,喃喃地说:“你太狠了。”
呼天成淡淡地说:“羊有时候就得赶一赶,你不赶,它就不走。”
秀丫默默地说:“都是个人哪…”
呼天成朝门外看了一眼,说:“你听一听外边,那声音就要来了。那是人的声音吗?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也就不是人了。”
秀丫心里说,我怎么就喜欢他呢?我为什么喜欢他?不管他干什么,我怎么就单单喜欢他呢?!
呼天成冷冷地说:“脱!”
展览台
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展览台。
在这个展览台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麦升的指头。
麦升的指头是在扒旧屋时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时间里,麦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的。老婆死了,还是上吊死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有切肤之痛的。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时候,也不显什么,就觉得她厉害,“强粮”。可女人一死,家就不像个家了。于是,女人的种种好处也就显出来了。女人个虽小,麻利呀!在家里总是丢耙拿扫帚的,喂猪、喂鸡、做饭、涮锅,每到夜里,那被窝总是热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还抖呢。三个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麦升从来没管过,都是女人管的。夜里,女人总是从这个床上爬到那个床上,给这个盖盖那个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们就老实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骂声就响起来了,那简直就是他王麦升家的起床号…女人不能算是个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没人说理,也没法说理。他心疼,心里藏着恨呢。可恨谁呢,又说不清。所以,每天走出来的时候,就木木的,两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干活时,恶恶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扬起手里的瓦刀时,却清清白白地看见女人向他走来了,女人利利亮亮的…就这么一不留神,他把指头砍掉了!
指头砍掉那一刻,他心里刺了一下,而后就不知道疼了,只觉得指头木了,有什么湿湿地流出来,心里却很畅快。立时,就有众人围上来说:“指头!麦升的指头!”
于是,人们忙乱着,就四下里去找那掉在砖缝里的半截指头,扒来扒去,终于找到了。就有人举着说:“看,找着了,麦升的指头!麦升的指头!”麦升却愣愣地站在那儿,举着他的一只手。
有人问他:“疼吗?”
他皱了皱眉说:“不疼。”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断的地方白森森地露着骨头渣子,却没有血。
这时,呼天成走上前来,从人们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后对麦升说:“去包包吧。”
麦升冷冷地说:“算了。”
呼天成又重复说:“包包吧。让凤姑给你包包。”
这会儿,麦升手上的血才涌出来了,就有人拽着把他拖到了卫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上工的时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领到了大队部的门前,那里已经又垒好了一个红颜色的“展览台”。展览台上有三个金黄色的大字:英雄榜。在“英雄榜”下边,钉着一排钉子…呼天成高高地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红鲜鲜的布条,布条上拴的正是麦升的那半截指头!
呼天成高声说:“大家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指头,麦升的指头。这仅仅是指头吗?不对。这是一种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咱们建新村,要的就是这种精神!人是活啥的?活精神的!十指连心哪,人家麦升的指头砸掉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才是呼家堡人的做派!从今天起,号召全体社员都向王麦升学习!扒房这边,也由麦升负全责…”说着,呼天成十分郑重地把那个拴有红布条的半截指头挂在了“英雄榜”下边的第一个钉子上!
就从这天起,每到上工的时候,呼天成就把全村人带到“展览台”的前边,让人们看一看挂在那里的“断指”,而后对着那“断指”三鞠躬!以后,在建“新村”的过程中,这就成了呼家堡的一种仪式。
当王麦升的指头挂在那里之后,麦升就觉得自己也被挂起来了。这像是一种精神的提升,麦升一下子就觉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这显然是一种“抬举”。在平原,“抬举”这个词是人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乡人们最看重的就是是否受到了“抬举”。在这里“抬举”已不仅仅是看重,它是“脸面”的先导,是一种公认的“份儿”,是带有某种身份意义的崇高,也可以说是活人的最大愉悦。“抬举”不“抬举”,几乎成了乡人在精神上的最大追求。
麦升自然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的“抬举”,开初他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本来是个闷葫芦,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也爱串门走动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总是举着那只缠了白纱布的手。他举着那只手说:“才,你去东边吧。”万才就去东边了。他又吩咐说:“油家,你去顺椽子!”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气的。他举着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举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一直到后来,当他的指头彻底好了时,他还仍然坚持包着那么一块白纱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只挂在展览台上的“断指”倒成了王麦升的“女人”了。那爱是他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的,总贴心贴肉的。在每天的仪式之外,他总是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那个“展览台”的前边,去看那个拴了红布条的断指,看了一次又一次。那截断指挂在那里,就像是吊住了他的心一样。有天睡到半夜里,他竟然举着半截蜡头又去看了一遍,却刚好被巡逻的民兵撞上,人们问他,深更半夜里,你起来干啥?他支支吾吾地说:“我、看看椽子。起风了,我看看椽子。”话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只好蹲在那里看了一夜从老屋上拆下来的旧椽子…是呀,人们这样“抬举”他,他能不好好干吗,他死干!
四月里,第二个被挂上“展览台”的,是徐三妮的指头。
徐家是单户。在呼家堡,姓徐的就她这一家。徐家没有儿,只有闺女,三妮是徐家最丑的一个姑娘,人长得粗不墩,像个萝卜,嘴上还有一个小豁儿,说话漏气,囔囔的。所以,人们都叫她“豁儿”。“豁儿”在家里是个“垫头”。“垫头”这个词在平原上是有特定意义的,那是个最受欺辱的角色(也就是说,所有的好事都轮不上你;所有的脏活、累活你都得干;而最终所有的倒霉又都会落到你的头上)。“豁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来没有得过家人的一个好脸色,她娘手里的笤帚疙瘩几乎天天都落在她的头上!她娘有个绰号叫“老鸹四婶”。“老鸹四婶”的骂声在村里也是有些名气的,可她的骂声只追着一个人,那就是她家的“豁儿”。“豁儿”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的两个姐姐都相继出嫁了。一年后,有一天,“老鸹四婶”站在村街里对人说闲话:“谁要是娶俺哩‘豁儿’,我送他一车大粪!”话一说完,人家哄地就笑了。当她说了这话后,扭过头来,就见她家的“豁儿”从邻近的代销点里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打来的一瓶醋。那话,她显然是听见了,可她没有回头。
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没人能理解“豁儿”为什么要这样。她的指头是在撂砖、接砖时被砸断的。那是一摞砖斜茬儿砸在了她的两个指头上,当时就砸断了,可那筋还连着呢,筋一跳一跳地蹦着!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时,“豁儿”伸手抓起一把斧子,就在眨眼之间,竟把那连着筋、挂着肉的两个断指头齐刷刷地剁掉了!砍掉的断指还在砖上一蹦一蹦地脉跳着,她好像没事人一样,随手抓把土按在了淌血的手指上。这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人们纷纷跑上来说:“‘豁儿’,你傻呀?!那不疼吗?”
“豁儿”囔囔地说:“木(不)疼。”
人们心里寒寒的,再问:“那会不疼?”
她硬硬地说:“木疼!”
第二天,不用说,徐三妮的断指又光荣地挂在了“展览台”上。在断指被挂上去的那一刻,“豁儿”竟无声地哭了,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就在这时,呼天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使他发现了一个勇敢的死士!呼天成是绝不会看错人的。于是,他招了招手说:“三妮,你出来。”“豁儿”愣了一下,慢慢从人群里走出来。呼天成对众人说:“大家都看清楚,这是三妮!三妮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从今天起,再不要叫人家‘豁儿’了。我说了,由队里出钱,把三妮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把这个豁儿给她补上!我看恁谁还敢再‘豁儿、豁儿’地叫人家…”
呼天成说到做到,就在当天下午,“豁儿”就由秀丫陪着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半个月以后,当三妮从医院回来时,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她嘴上的豁儿已经让医生给补上了,说话再也不漏风了。自然也没人再敢叫她“豁儿”了。更重要的是,以后长达八年的时间里,就是这个又黑又丑的姑娘,在呼家堡刮起了一阵女人的旋风!没有人再比她更勇敢了,在呼家堡,她成了第一个掂瓦刀上房的女人。在房上,她的狠劲曾使许多男人汗颜,她垒出来的墙也曾让那些干了多年泥水匠的汉子们暗暗咂舌!也正是由于她的带动,使呼家堡的女人们后来一个个都上了房,在此后的很长一个时期里,呼家堡的排房,有一半的墙都是由女人们垒起来的。徐三妮甚至打败了她的娘——“老鸹四婶”。自从她不回家,“老鸹四婶”先后到工地上骂了她三回。第一回,她一声不吭,只是瞪了她娘一眼!过了两天,“老鸹四婶”又去骂了一回,徐三妮只是恨恨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回,“老鸹四婶”整整骂了一条街!“老鸹四婶”自然是骂得很难听,骂着骂着,只见房墙上“出溜”一下,跳下来一个浑身都是灰土的人,那人看上去已经不像个人了,那就像一堆“土驴”!“土驴”一手掂着瓦刀,一手掂着“老鸹四婶”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你要再骂一句,我就剁了你!”顿时,“老鸹四婶”哑了,她的骂语生生被噎回去了。她看到的是一双爬满了毒蚂蚁的眼睛,在那双神采飞扬的毒光里,她看到了一种蜇人的东西,那里边真真白白地写着一个“杀”字!于是,有很多精彩的骂人字眼,“老鸹四婶”不得不硬着脖子咽回去。她瞪着两只充满了恐怖的老眼,怔怔地望着站在眼前的人,心里说,老天爷呀,这就是俺家的“豁儿”吗?!
应该说,徐三妮这个名字,是呼天成重新叫起来的,是他让这个名字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嘴上。自然,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在徐三妮面前说呼天成一个“不”字,只要有人说一句呼天成不好的话,哪怕是有这个意思也不行,徐三妮准会看他一眼,那一眼是很毒的!
“展览台”可以说是呼天成的又一大发明。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展览台”的作用竟会如此之大!那些系了红布条、挂在“光荣榜”上的断指,在风刮日晒中不断地变黑变小,有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块黑了的姜疙瘩儿,有的甚至趴满了苍蝇,可它的“伟大”意义却是不容忽视的。这些“光荣”的指头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成了呼家堡的一道风景,成了人人敬仰的东西。在这里,“精神”已被彻底地具象了,它就等于那些个“指头”。就是这些“指头”给人们指出了一个不容怀疑的方向。那时候,呼家堡每天都有很多举着手走路的人,这些人的指头都缠着白纱布(当然有很多是砸伤的“冒牌货”),举着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在呼家堡成了一种时尚和荣耀。
只有八圈是个好事的“多嘴驴”。每天在村里挑粪的八圈,有次竟挑着粪桶偷偷地对人说,那些挂在“展览台”上的断指,他一一都看过了,没有“斗”,只有“簸箕”。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被人们检举出来在“展览台”前低着头立了三天,算是请罪。有人点着八圈的头问他:“八圈,那上边挂的是啥?”八圈勾着头说:“光荣,那是光荣。”
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先后又有八节断指挂在了“展览台”上。王马虎的指头是电锯锯掉了,他说他仅只是花了花眼儿,“哧啦”一声,指头就不见了,狗日的还笑;绳家的指头是在木头堆里挤掉的,为的是去拔一颗钉子;刘长有的指头是在电刨上刨掉的,他说就像切萝卜似的,还是斜茬儿;王国胜的指头掉得还有些疑问,有的说他是在麦地里使镰割伤的,有的说是在工地上砸伤的,有的还说是“那小舅子”故意弄伤的。于是,呼天成说,“求大同存小疑”吧。最后还是挂上去了。
以至于到了后来,当缺指头的人越来越多时,连呼天成也不得不重新解释说,还是要注意安全。
一个汉字的注释
那是一个十分悲凉的日子。
在那个日子里,呼家堡出大事故了。
那是建“新村”的第四个年头。早晨,孙小有和刘清河是一块出门的,两人说说笑笑地上工去了。到了中午,却是一个死,一个傻。
那年,孙小有才十六岁,刘清河也才十七多一点,孙小有是个白孩,刘清河是个黑孩,两人从小就在一块玩。大些了,又在一个班里上过学,一直是很要好的。早上,临出门时,刘清河还对孙小有说:“有,果园西头有个马蜂窝,盆样,咱去给它捅了吧?”孙小有说:“我可不敢,它能蜇死人。”刘清河说:“看你那胆。晌午头咱去给它捅了。”孙小有说:“它要蜇住人咋办?”刘清河说:“你在一旁看着,我去捅,死也是我死。这行了吧?”
谁知道,这句话竟成了谶语!
刘清河没有去捅马蜂窝。刘清河那天上午和孙小有一块在工地上的锯木场干活。锯木场上有一盘十几米长的大机器,那叫带子锯,这盘带子锯还是呼天成托了上边的人才批给的。刘清河和孙小有就跟着匠人刘全在锯木场上帮着抬木头。事后,有人说,那会儿,刘全不该去尿的,他要不去尿就好了。刘全说,他俩一直在这儿干,我也是天天去尿,又不是单那会儿去尿了。我要是早知道,憋死我也不尿。就在刘全去撒尿的时候,出了事故了。
那会儿,锯的刚好是一块老杂木,木头上有很多“五花”,锯着锯着走不动了,那是锯齿被木头上的“五花”夹住了。过去,每到这时,都是要清一清锯的,或是这边推一推,那边拉一拉,木头就过去了。于是,刘清河和孙小有就像往常一样,一个在这边推,一个在那边拉。可刘清河显然是用力猛了一些(据他娘后来说,那天早上,他多吃了一个黄面饼子),他在这边推的时候,就觉得那木头上仿佛有磁力似的,他就推了一下,只听“嗞——吱!”的一声,天空中陡然飞起了一阵狂暴的血雨,那血雨卷带着肉末一下子全飞到了对面的孙小有身上!就在孙小有一怔神的刹那间,他看见刘清河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这时候刘清河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刘清河身上只是多了一条笔直的红线,那红线打在刘清河的正中心!孙小有大张着嘴,迷迷糊糊地望着刘清河,疑疑惑惑地想,哎,他咋就过来了呢?!他好像记得刘清河的嘴还微微地张了一下。这时,孙小有说了一句很傻很傻的话,他说:“咦,你跑过来干啥?”而后,他的话刚落音,那身子就慢慢地分开了,那身子一劈两半,倒在了孙小有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