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绍先并不是什么首长,而是首长秘书。董绍先说,一个通知。明天大老板下乡搞调研,老板也去,点了几个随行记者,其中有你。
中国官场,讲官员不称职衔,而称老板。老板有两种,一种是自己的直属领导,那是老板,而直属领导的领导,就是大老板。欧阳佟的老板是杜崇光,而杜崇光的老板是丁应平。董绍先的老板是宣传部长丁应平,而丁应平的老板是省委书记赵德良。听了董绍先的话,欧阳佟立即明白,赵德良明天下乡调研,指定电视台和江南日报社派记者随行。随省委书记下乡,是许多记者想都想不到的美差,可欧阳佟不太乐意。赵德良是个工作狂,每天六点起床,七点出门,晚上不到十点不上床休息。欧阳佟是有睡懒觉习惯的,只要跟赵德良,这种美事,肯定就没有了。他对董绍先说,干吗不叫别人去?董绍先说,找别人去?我倒想,谁愿意见你那张苦瓜脸?看了连饭都吃不下。可是,你这张苦瓜脸太引人注目,给大老板留的印象太深刻,他亲自点了名,你说我能怎么办?
欧阳佟很想说,吃苦的时候想到我了,眼下我们有一个副台长的空缺,他为什么不点我的名,让我直接上?这种话,自然不好说出口,只好说,怎么,你也去吗?董绍先说,老板去,我能不去?欧阳佟暗想,这真是太好了,如果机会好,自己的事和杨大元的事,一起跟老板说说。
到了三十八楼包间,见文雨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手拿着遥控器,一直在换台。欧阳佟说,不是叫你开房间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文雨芳说,你想得美,不结婚,我是肯定不那样的。欧阳佟说,那好,我们今晚就结婚。文雨芳说,那你先到外面去看看。欧阳佟问,看什么?她说,看全天下还有没有别的男人。
欧阳佟明白了,她这是将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死绝那句话换了一种说法。这个女人也够恶毒的,这样的话,竟然也说得出来。欧阳佟也不是善主,当即反唇相讥,说,我就不懂了。既然你对本公子没一点兴趣,为什么还要缠着我?文雨芳说,欧阳同志,你搞错了吧?我和你之间的距离,至少在三十公分以上,怎么缠了你?欧阳佟说,当然缠了,不然,孤男寡女的,你说我们怎么跑这里来了?文雨芳说,不是你带我来的吗?欧阳佟说,你的意思是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好,我现在让你做点特别的事。说着,他便伸开双臂,一把将她抱住。他原只是想开个玩笑,并不真的想抱她。或者说,只是试探性地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倒确实是抱了,手却没有用力。让他没料到的是,文雨芳反应异常之大,她惊叫了一声,猛地一把将他推开,跳起来跑到门边,站在那里,显得惊恐不安。
她的这种表现,着实让欧阳佟大惑不解。按说,现在的女孩都开放,既然肯单独和他出来,而且是主动的,心理上肯定有所准备的。可她刚才的表现,又确实不像是那种欲迎还拒的搞法。欧阳佟只好调侃,说,又不是遇到老虎,有这么夸张吗?文雨芳说,不是老虎是色狼,更可怕。欧阳佟说,我靠,这年头,竟然还有人装淑女的。
这句话确实重了,文雨芳猛地愣在那里,不一会儿,眼眶中有了泪意。欧阳佟见状,有些心软了,转而又想,自己最不喜欢的就是和小女孩玩这类游戏,她受不了就算了。果然,文雨芳在那里站了几秒钟,然后灰溜溜地转过身,拉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事后,欧阳佟有点内疚,人家到底是个小女孩,自己是不是有点残忍?可他的骄傲,又不允许自己向一个小姑娘低头。
第二天一早,跟着赵书记下乡,再没心情和时间想这些了。
赵书记也不知到底想调研什么,尽往最偏远的山区跑。中国的农村还非常落后,在那种偏远的山区,生活条件差,吃不好也睡不好。而且他们这一大群人,跟着赵书记一起,到了晚上,就没事干了。这倒成全了欧阳佟,终于有一个晚上,丁部长转到了欧阳佟的房间和他聊天。
丁部长说,小佟子,怎么好久不见你的长篇巨制了?这次下乡,是不是要弄一个出来?欧阳佟说,最近没什么心情。丁部长说,怎么啦?是不是恋爱了?欧阳佟说,我只恋一个人。丁部长问,谁?欧阳佟说,共产党。丁部长听出他话里有话,便说,看来你还真有点思想问题。说说看,共产党怎么得罪你了?欧阳佟说,首长您错了。共产党没有得罪我,对我好得很,咱党培养教育我多年,我对咱党的感情比海深比水长。尤其重要的是,咱党里面,有您和赵书记这样的人,我由衷地佩服和爱戴。丁部长说,少跟我绕弯子了,你小子,肚子里一定藏着什么话,说出来吧。欧阳佟说,可是您要我说的呀。丁部长说,我要你说的,说吧,天塌不下来。欧阳佟说,首长,您说,如果共产党里都是您和赵书记这样的人,该多好,怎么就混进了像杜崇光这样的人?丁部长说,你说事就说事,少指桑骂槐。
欧阳佟说,最近,我们台里要增补一名副台长,您一定知道吧?丁部长说,那又怎么样?欧阳佟说,两年前,我在副总编辑队伍里面,还属于中流。那时您还在地市,没有上来,情况可能不是太了解。那次,广电系统领导班子大调整,提了一个副台长、一个频道总监、两个台长助理、三个频道副总监。结果排在我前面的三个副总编辑和排在我后面的两个副总编辑都上去了。丁部长哦了一声。欧阳佟接着说,这次的情况,您肯定了解得很清楚了。不是我自吹自擂,论能力论资历论学历论忠诚论贡献,无论哪一项,在副总编辑中,我排第一。在台长助理中,也没有人能超过我。这次增补副台长,您说,如果不是我,能服众吗?丁部长说,你想从政?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呀。欧阳佟说,我不是想从政,我是想为咱党的电视事业做更大的贡献。像我这种作风正派的人,不走上领导岗位,就会让杜崇光那种不学无术的政客小人得志,将咱党伟大的电视事业搞得乌烟瘴气。
丁部长说,越说越难听了。就你这张臭嘴,能当副台长?那不把整个电视台搞得乌烟瘴气?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知道这件事了。
欧阳佟知道,这件事,部长放进心里去了。作为排在第一的副总编辑,只要部长提出让他增补副台长,杜崇光就算心里不乐意,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和部长对着干。退而求其次,就算杜崇光敢逆龙鳞,从台长助理中提一位副台长,他增补台长助理,应该不存在问题。话说到了这里,不能再往下说了,往下说就是画蛇添足。欧阳佟想趁此难得机会,将杨大元的事说一说。不过,说杨大元的事,不好开门见山,得绕个圈子。
欧阳佟说,首长,我听说,您对这次日报的发行改革,寄予了很大期望?
丁应平是从市委书记调任宣传部长的,对于地市级宣传部的工作虽然很了解,但对于省委宣传部工作,基本属于外行。他还年轻,只有五十一岁,自然还想再进一步,所以大刀阔斧,希望干出一些政绩。不过,宣传部不属于开拓部而属于防火部,只要不出事就是最大的政绩,丁应平这种在市委书记任上以雷厉风行著称的干将,打前锋是好手,打防守,确实有点为难他了。恰好,日报要搞发行改革,将发行权从邮局手里收回来,自办发行公司。早在上世纪80年代,报纸的发行改革就已经开始,二十多年过去,这种改革,首先在晚报类开始,后来扩大到市级党报。省级党报的发行改革,曾经也闹腾过一阵,但因为种种原因,几乎全部是失败纪录。在失败的废墟上,如果能够竖起一座成功的建筑,那是很符合丁应平这种前锋型性格的。
丁应平对这个话题有浓厚兴趣,所以问欧阳佟,你怎么看?
欧阳佟坦率地说,我建议您别参与太深,吃力不讨好。
丁应平说,为什么?难道你觉得会失败?
欧阳佟说,不是我觉得会失败,而是肯定会失败。
这话丁应平有点不愿听,说道,你这个小佟子,说话太绝对了吧。你说说,为什么一定会失败?
欧阳佟说,这个决策没有问题。关于报刊发行,我还是了解一点的。全国范围内,报刊发行,只有一支队伍,一个平台。这就是邮局的发行平台。可这个平台太老化太僵化,基本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套路。后来虽然搞了二渠道,但在这个领域,市场化改革既不深化也不成功,二渠道在书籍发行领域,基本是春秋诸雄之间的军阀混战,而在报纸发行领域,则基本只是终端平台的置换和重组,最多也只能算了游击队,更多的,甚至是游兵散勇。到了今天,全国各大报刊,均建有自己的终端平台,那也只能算是半正规化的县大队或者区域纵队,没有一支堪称正规军,更没有一队经过严格训练正规化的特种部队。如果谁能够将这些县大队区域纵队收编,组成一个正规化兵团,谁就是未来报纸发行的老大。市场的竞争,说到底,是渠道的竞争,渠道是由平台对接而产生的,从这种意义上说,谁能有效整合这些终端平台,谁就能成为未来报刊发行界的老大。以省级党报的资源优势,建立这样一个资源整合机构,市场前景是绝对看好的。
丁应平问,那你为什么说日报的发行改革一定会失败?
人才。欧阳佟说,最关键在于有没有适应市场化发展的人才。您是当市委书记出身,当市委书记,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抓经济建设,就是将党政工作与市场化有效接轨,对吧?所以,在抓市场经济方面,在掌握和了解市场化人才方面,您是专家是高手。对于日报集团的现状,您一定是清楚的。这是一家体制内机构,所有的人,都是体制内培养的,思想意识已经固化。靠这样的人去和市场接轨,您认为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让一帮完全不懂市场并且思想已经固化的人去对接市场,您能想象那种结果吗?
丁应平说,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吧?据我所知,雍州都市报这些年坚持市场化探索,成效是不错的,既锻炼了队伍,也培养储备了人才。
欧阳佟就是要将话题引到这里,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自然不肯放过。他说,我知道首长说的储备人才指什么。您不就是指陈忠吗?对于这个陈忠,您了解多少?丁应平说,你很了解吗?欧阳佟说,我也不了解。丁应平笑了,你不了解,那你想说什么?欧阳佟说,我虽然不了解陈忠,但我了解《雍州都市报》这两年发行量大增是怎么回事。这件事,与陈忠半点关系都没有,而是因为陈忠下面,有一个发行部副主任,此人是当兵出身,对发行队伍进行军事化训练,采取军队打仗拔山头插红旗的方式搞发行。
为了搞好这次发行改革,丁应平抽时间特意去视察过都市报的发行队伍。那天,他走进会场时,全体成员突然起立,齐声高叫首长好。丁应平是军转干部出身,对于军队有深厚的感情。听到这一声首长好,便找回了当年在军队的感觉,所以对这支队伍的印象很深。他问欧阳佟,有这样一个人?怎么没人向我提起?欧阳佟说,中国的事情,您难道还不知道?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人受到了排挤,不仅不能得到重用,而且,连位置都可能不保了。
丁应平说,这个人叫什么?
欧阳佟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说,叫杨大元。
丁部长离开的时候,特意说了一句,你说的那个人叫杨大元,是吧?好,我记住了。
有了这句话,欧阳佟放心了。只要丁部长打了电话,江南日报还敢不照办?就算不提拔他当副总经理,有丁部长打过招呼,在新组建的发行公司担任相当一级的重要职务,应该是没有半点问题的。当晚,欧阳佟便给杨大元打电话,将这件事绘声绘色地对他说了一遍。杨大元也没有多余的话,只说,等你回来,我请你喝酒。
岂知第二天陪书记调研的间隙,丁部长找了个机会问欧阳佟,欧阳佟,对那个杨大元,你了解多少?欧阳佟猛地愣了一下。以前,他一直叫自己小佟子,现在怎么叫自己的名字?难道有什么特别?事起突然,他顾不得多想,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丁部长哦了一声,随后再没有说话。欧阳佟想多说几句,见丁部长并没有说的意思,便打住了。
当天稍晚些时候,董绍先给他打电话,问他,你跟老板说了什么?欧阳佟说,没说什么呀。董绍先说,你他妈王八蛋,再说没说什么?欧阳佟说,不就是和他提了一下电视台要增补副台长的事吗?董绍先说,不是这个,还有。欧阳佟说,另外,我提了提日报集团搞发行改革的事。董绍先说,你是猪呀,日报集团搞发行改革,与你这头猪有什么关系?欧阳佟说,这不是话赶话,随口说出来的嘛。董绍先说,你是不是还提到了那个杨大元?说他是什么人才?董绍先是认识杨大元的,有几次,欧阳佟请董绍先喝酒,担心自己的酒量不能让董绍先尽兴,就叫上了杨大元。第一次第二次还没什么,见第三次,董绍先就对欧阳佟说,以后请我吃饭,不要再叫这个人来。还有,你最好也离这个人远一点。董绍先显然还记得那句话,所以说,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离这个人远点吗?你这头猪。你是近视还是色盲?你会不会看人?什么猪朋狗友都交,你迟早会栽在这些猪朋狗友手里。
董绍先的这个电话打得莫名其妙,挂得也同样莫名其妙。过了半天,欧阳佟还没回过神来。昨天晚上,他和丁部长聊得很好嘛,怎么突然就出了这样的麻烦?联想到上午丁部长那一声哦之后没有说出的话,欧阳佟似乎觉得,这件事麻烦大了。可到底是怎样的麻烦,他一时难以评估。从两人的态度可以看出,杨大元的事悬了。
后来几天,欧阳佟一直想找机会和董绍先谈一谈。可是非常不巧,丁部长要去北京开会,不得不离开了调研组,董绍先自然也跟着走了。
回到雍州,欧阳佟立即给董绍先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董绍先在电话里说,跟你这头猪有什么好吃的?要吃也是吃猪食,我还不如回去吃我那黄脸婆做的饭,就算她做得再差,至少也不是猪食。欧阳佟说,不就是吃个饭吗?有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吗?董绍先说,难听?难听怎么了?我看,还有你难受的。算了,我还有事,以后再聊吧。说完之后,挂了电话。
杨大元显然非常急,一遍又一遍打电话,问丁部长到底和日报领导打了招呼没有,问欧阳佟什么时候回来。欧阳佟知道这件事很可能搞不成,又觉得见了面没法解释,只好搪塞,说省委书记已经返回了,但他可能还需要留几天,必须将稿子弄好后再回来。省委书记返回省城,电视将会报道,欧阳佟在这件事上,不可能说假话。至于做电视报道的事,他手下有专门的团队,那些人做好方案,他通过就行了,最多在文案上把一把关,不再需要他亲自操刀写文稿了。所以,他说留下来写稿一事,不可能拖太久。只要回到雍州,就难保不见杨大元,就算他躲着不见,杨大元也可能找到他家里去,那时,话就不好说了。此时,他最希望的是有件什么事,能让他暂时避开。
事情还真是巧了,杨大元的电话刚挂断,手机又一次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号码,是王禺丹。
王禺丹告诉他,所有一切都准备好了,厨师已经找到,随时可以去上海。世贸大厦的总统套房,也已经安排好了,预订一个月,从明天起,便可以入住。欧阳佟说,那好,我明天就去上海。
王禺丹有点吃惊,说,这么急?你不是随赵书记下乡刚刚才回来吗?要不要休息一两天?欧阳佟也吃惊,说,怎么啦?你还搞?王禺丹说,你无聊不无聊?我才不关心你这些,是邱萍告诉我的。欧阳佟意识到确实是自己错怪她了,邱萍是接待处长,对于省委书记的公开活动,肯定是知情的。欧阳佟说,开句玩笑,你还当真呀。
王禺丹办事,果然是大手笔,不仅替欧阳佟买好了机票,还派了一个小组前往上海,随时听从欧阳佟调遣。不过,欧阳佟并不买她的账,说,你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要。我做事喜欢独往独来,不喜欢身边多一双眼睛。王禺丹说,你放心,我之所以派一个小组过去,是考虑到你或许临时需要帮助。他们住在离你最近的地方,除非你需要,他们绝对不会对你有丝毫影响。欧阳佟开玩笑说,你的这些人,能起什么作用?就算我临时需要什么帮助,他们还是要请示你。不如这样,你让他们回去,你陪我去得了。王禺丹说,美的你。
果然,王禺丹的人将欧阳佟送到世贸大厦之后,便离开了。欧阳佟看了一下房子,分别有好几组套房,完全可以住进几十人,大得超乎他的想象。说实在话,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大的房子。最关键之处在于,假若不能成功,他将怎么向王禺丹说明?这件事越玩越大了,玩到了他想退已经无路的程度。
既然无路可退,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了。
3
住进世贸大厦,欧阳佟的心情并不好,根本原因在于,最近事事不顺。杨大元的事,显然是泡汤了,自己的事,是否能有一个良好的结果,要看杜崇光在多大程度上尊重丁应平的选择。
想想不放心,他给广电局那位领导拨了个电话。那位领导告诉他,方案已经确定了,民主评议和投票选举同时进行。民主评议和投票选举会选出两个第一名,然后由局领导从这两个第一中选出一个递补。欧阳佟问,民主评议和投票选举,在什么范围之内?领导说,中层以上干部。听了这话,欧阳佟心里一凉。在这个层面进行投票,肯定没他的戏。根本原因在于,他锋芒太露,这就像武侠小说中所说的剑气。一个武功高强的大师,剑一旦出鞘,便会剑气逼人。大师或许没有想过伤人,但剑气一旦离剑,就不受握剑者控制,伤了谁,他自己也不知道。杜崇光确定这样一个方案,不是要选出谁,而是要堵住谁。
他给董绍先打电话,对方没接就挂断了,过了一会儿,收到他的短信:在北京陪重要领导。
看来,这件事暂时没法过问了,只能考虑眼下的事。
眼下的事同样麻烦。欧阳佟虽然来到了上海,能否成功,他心里没底。王禺丹曾建议他做个详细计划,他拒绝了。他说,这种事,怎么可能有详细计划?只能边做边看,边做边完善,临时遇到问题临时解决。如果按照一个事先制订的计划进行,就没有丝毫难度,只需要执行力就行了。话说回来,如果只需要执行力,你们那里有大把的人才,哪里轮得上我?
据欧阳佟了解到的信息,林飞的父亲林洛刚,老三届,曾到江西插队,在知青点和林飞的母亲周蔚相爱。返城后,林洛刚在上海一家大医院当锅炉工,周蔚则进入上海市的一家纺织厂,当挡车工。林洛刚的业余爱好是下围棋,业余六段。周蔚的业余爱好是烹饪。周蔚有一条灵敏的舌头,任何细微的滋味都能分辨,有这种能力的人,自然也就成了美食家。周蔚已经下岗多年,林洛刚也于早几年内退。闲来无事,林洛刚便在离家最近的弈达棋社消磨时光,教孩子们下棋,偶尔也和高手过招,乐此不疲。因为有了林洛刚这个高手,弈达棋社便聚集了一批喜爱手谈的人,尤其是林飞成为亚洲飞人之后,所有希望采访林洛刚的记者,只要到弈达棋社,肯定能如愿,这个地方,也变得出名了。
欧阳佟的计划很简单,他选择的进攻方向是侧面迂回,进攻目标是林飞的父亲林洛刚和母亲周蔚。林飞是个非常孝顺的孩子,多次接受采访的时候表示,父母这一辈子受苦太多,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改善父母的生活环境,让他们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只要林洛刚和周蔚答应了此事,林飞肯定不会反悔。问题是,怎样攻下林洛刚和周蔚?最初,欧阳佟想通过自己在上海的同学老师出面,这些人在上海政界有头有脸。像林洛刚周蔚这类人,毕竟是组织培养多年的,组织出面,应该可以解决问题吧。仔细想过之后,他又觉得这样做有些冒险,如果被拒绝的话,丝毫回旋余地都没有了。于是,他冒出一个新的计划,先由自己出面和林洛刚以及周蔚接触,万一攻不下,再找那些老关系出面,这就叫梯次进攻。
怎样和林洛刚以及周蔚接触?有关这一点,他也仔细想过了,林洛刚喜欢围棋,恰好欧阳佟的围棋也还过得去,或许可以由此入手,先认识林洛刚,再作下一步打算。至于周蔚,她是美食家,对于美食,一定有着过人的偏好。所以,欧阳佟准备了一位粤菜高手,只要这位粤菜高手能够引起周蔚的兴趣,至少,自己算是找到了一个接触他们的途径。
当天晚上,欧阳佟去了弈达棋社。
弈达棋社建在上海静安一个稍显旧败的弄堂里,门脸完全没有整修,只是在门口挂了个魏体的牌子,门口有一个人看守,要查验会员证,如果没有会员证,必须缴20元入门费。进去之后,是一个中间有天井的回形建筑,每一扇门都开着,一眼望去,每一扇门里,都有人在下棋。人虽多,秩序却好,除了落子的声音,似乎听不到别的。欧阳佟四处转了转,最后才来到正对大门的正房,中堂之上,挂着一个硕大的棋枰,显然是讲棋用的。棋枰下面,正围着一圈人,欧阳佟走过去,想看看究竟,可他太矮,从那些人的肩头,无法看清圈内的情况,他只好从人缝里挤过去,到了棋枰前。瘦小就有瘦小的好处,如果他是个大个子,肯定挤不进来。现在只不过将两边的人稍稍往旁边挤开一点,他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里面下棋的,正是林洛刚,他的个子很高,接近一米九,坐在那里,比站着的欧阳佟矮不了多少。与他对弈的是一个老者,这位老者可能超过八十岁,绝大多数头发已经脱落,仅仅两鬓还有少许白发,令人惊奇的是,胡子却异常茂盛。两人已经进入中盘,形势还没有明朗。欧阳佟观察了十几分钟,很快得出结论,形势不明朗的原因,在于两人的风格天差地别。林洛刚落子快,往往是对方下一步,他在三十秒之内便落子。相反,那位老者落子却非常之慢。因为不是正式比赛,不需要读秒,老人每落一子,都比比赛规定时间长一倍以上。林洛刚倒也不急不躁,每落一子之后,并不研究面前的棋,而是和旁边一个后生说话。那个后生似乎是他的学生或者崇拜者,他们所谈,还是棋,只不过是别人所下的棋。
欧阳佟是在大学里学的围棋。班上有七十二位同学,自诩为孔夫子的七十二贤人,欧阳佟只有十五岁,年龄最小,而年龄最大的,比欧阳佟大一倍。欧阳佟常常开玩笑说,班上每一个同学都喜欢他,原因是他太小,没有人将他当成情敌。班上有几个同学围棋下得相当好,下乡当知青时练出来的。遇到没有对手的时候,他们就拉欧阳佟下棋,没想到欧阳佟进步神速,四年下来,已经成了班上的高手。参加工作后进入电视台,当时的电视台不像今天这么热门,属于传媒界的小老三,在夹缝里过日子,电视台的记者,不是报社和电台不要的就是某个领导塞进来的,素质一般,欧阳佟这种新闻系的高材生便显得鹤立鸡群,就算他玩玩打打吊儿郎当,电视台头牌记者的位置,别人也抢不走。除了业务能力与众不同,更能让他显得出众的,自然是围棋,有几年,他还真的好好钻研过一番。后来发现整个电视台找不到对手,加上其他事转移了他的兴趣,下棋也就少了。
现在站到了林洛刚面前,他本能地觉得,一定要引起林洛刚的注意。到底怎样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没有想好,只有一个念头,说话。不说话,怎么可能引起别人注意?可中国有古训,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开口说话,说别的,谁听?如果说面前这局棋,人家就会恨死你。加入林洛刚和那位年轻人的谈话?他们谈的是一场国际赛事,对那场赛事的具体情况,欧阳佟一无所知。
老者落子后,林洛刚终止了和年轻人的谈话,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棋枰,思考几十秒,然后落下一子。欧阳佟立即轻叫一声,妙,这是一个妙招。欧阳佟以为林洛刚会转头看他一眼。但是没有,他落过子,又继续和年轻人的话题。接下来的时间,对于欧阳佟来说,无聊至极,真不明白周围的几十人怎么忍受得了。仿佛过去了几个小时,老者终于落了一子。欧阳佟顿时说,哟,这个应手绝了。林洛刚仍然没理会欧阳佟,而是专注地盯着面前的那枚子,看了足足半分钟,才转过头来,看了欧阳佟一眼。仅仅一眼之后,林洛刚便又回到棋枰上。这次,他思考的时间长一些,超过了一分钟,然后态度坚决地落了一子。这一子落下,欧阳佟又是一声惊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