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俊堂的脸上开始流汗了,声音也失去了洪亮,沙哑地向着法官:“庭、庭上!本人要陈述!”

法官:“准许被告陈述。公诉人不宜在法庭用此等方式质询被告。请将枪支呈交法庭暂管。”

曾可达这才松开了顶住侯俊堂的枪口,走回公诉席时顺手将枪交给了一名宪兵法警。

侯俊堂:“共党谍匪林大潍已在空军作战部供职六年,本人是去年才调任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公诉人将他牵连本人纯系罗织,本人恳请法庭澄清。”

法官:“还有吗?”

侯俊堂:“还有‘6·19’开封战役调笕桥航校方孟敖实习大队执行轰炸任务,通讯局联络处查有本人手令,公诉人竟诬指本人命方孟敖不轰炸开封,亦恳请法庭澄清。”

法官:“同意被告人陈述。请陪审及辩护人出示有关案卷。”

“是。”徐铁英慢慢站了起来,翻开第一本卷宗,摘要说了起来,“查国军空军作战部作战参谋林大潍,于民国二十七年隐瞒其共党身份报考国军空军航校,毕业后在国军服役一年,民国三十一年由国防部保送美国深造,民国三十二年回国混入空军作战部任作战参谋。自民国三十五年国共交战,该犯利用其作战部作战参谋之特殊身份,二十三次向共党延安及东北共军、华东共军发送国军秘密情报。该期间,林犯大潍均系个人作案,空军作战部并无同党。此案当与作战部副部长侯俊堂无关。”

侯俊堂不能太露感激之色又不能丝毫不露感激之色,只能用含有谢意的目光向徐铁英投去一瞥。

“反对。”曾可达立刻站起来,面向法官,“徐主任刚才说的‘此案当与作战部副部长侯俊堂无关’。这个‘当’字显系推测之词。本公诉人要求调查方向法庭做明确表述。”

“反对有效。”法官望向徐铁英,“调查方应做明确表述。”

徐铁英:“我没有更明确的表述了。经过详细调查并无证据证实侯俊堂知道林大潍是共党匪谍。如果因林大潍系侯俊堂所管之下级便认定他有包容共党匪谍罪名,则空军作战部六年来历届正副部长皆应被起诉。”

法官望向了曾可达:“公诉人对此表述是否认可?”

“当然只能认可。”曾可达转望向徐铁英,嘴角明显带着一丝冷笑,“徐主任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出具调查材料,证明侯俊堂与方孟敖‘6·22’通共违抗军令案无关?与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走私倒卖民生物资案也无关?”

法官都对曾可达这样的态度不以为然了,徐铁英反倒一脸平和,丝毫不以为忤:“庭上,为了使本陪审兼辩护人所出具之材料公正可信。本人申请先出具一件与本人也与本案至关重要的证据。”

这倒有些出乎曾可达的意料,他紧紧地盯着徐铁英。

法官端严了起来:“同意。可以出示证据。”

徐铁英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包装着十万美金的公函信封,将写有“贿金”二字的封面朝上,双手捧着向法官席走去。

——这可是崔中石送给他的“贿金”!

此时的秦淮河畔,下了一个上午的大雨渐渐小了,无边无际的黑云依然不愿散去,低低地压着整个南京城,就像在人的头顶。崔中石显然是有意不让北平分行那边找到自己,这时既不回自己下榻的金陵饭店,也不再去中央银行和财政部,而是一个人打着伞在秦淮河边彳亍而行。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已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他快步向前方街边一座电话亭走去。

到了1948年,尽管在南京,能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人已十分稀少了。原来还只是打电话需要付费,现在是接电话也要付费了,而且投入的只能是硬币。法币已形同废纸,硬币早成了珍藏,还有几人愿来打接电话。崔中石收了伞,进了电话亭,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整三点,电话铃声响了,崔中石拿起了话筒。对方却是一个电话局嗲声嗲气的女声:“对不起,接听电话请投入硬币一枚。对不起,接听电话请投入硬币一枚。”

崔中石将早已拿在手里的硬币投入了收币口,话筒里那个女声:“已给您接通,请接电话。”

“大少爷住进医院了吗?”话筒里这时才传来打电话人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老板。下午两点进的医院。”

“徐大夫愿意去会诊了吗?礼金收了没有?”

“都收了,应该会尽力。老板放心。”

“大少爷的病很复杂,还可能引起很多并发症。等会诊的结果吧。还有,听声音你也伤风感冒了,不要去探视大少爷,以免交叉感染。”

崔中石拿着话筒的手停在那里,少顷回道:“我感觉身体还好,应该不会有伤风感冒吧?”

“等你察觉到就已经晚了。”对方的语气加重了,“家里那么多事,都少不了你。你的身体同样重要。”

“还是大少爷的病情重要。”崔中石答道,“这边除了我,别人也帮不上忙。”

“相信家里。除了你,上边还有人帮忙。”对方严肃地说道,“五点前你哪里也不要去。五点整还来这里,等我的电话。”

崔中石还想说话,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

崔中石电话里所说的医院——正在开庭的特种刑事法庭,“会诊”进入了让人窒息的紧张阶段。

“我抗议!”脸色煞白的侯俊堂这时的声音已近颤抖,不是对着曾可达,而是对着徐铁英,“这是彻头彻尾的诬陷!是他们勾结好了,对本人、对国军空军的诬陷!本人从来就没有送过什么钱给徐铁英!徐铁英,方家到底给了你多大的好处?为了给方孟敖开罪,你要这样地害我!”

法庭上所有人都屏息了。徐铁英突然拿出十万美金,指控侯俊堂贿赂,这太过出人意外。

 

 

第5章 坚决反对

反应最复杂的当属两个人,一个是方孟敖,他也曾想到自己被关押这半个月来,会有人替他活动,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但他从来没有将自己能否被救放在心上。无数次飞越驼峰,无数次跟日本空军作战,无数个战友早都一个个死去。用他自己经常说的话,自己的命是捡来的。生死既已勘破,就不愿再杀一个生灵。6月21日突然接到命令叫他率航校实习大队轰炸已被华野解放军占领的开封,他命令整个大队不能扔下一颗炸弹,就已经知道等待他的是军事法庭的死刑判决。现在听到侯俊堂一语点破,他心里还是升起一股温情,救他的不管是谁,还是让他想起了十年前被日军飞机轰炸蒙难的母亲。那张一直揣在他怀里照片上的母亲。

另一个反应复杂的当然就是曾可达了。从骨子里他最痛恨的当然是侯俊堂之流,非杀不可。但对方孟敖这样被共党利用而使党国之命运雪上加霜的人,也非杀不可。徐铁英抛出来的这十万美金贿证,如果真能坐实是侯俊堂送的,侯俊堂今天就走不出这座法庭了。但方孟敖呢?很可能就因此减轻罪名,因为他本身就没有轰炸开封的任务,纯系侯俊堂个人篡改军令。

“庭上。”曾可达先是程序性地请示了一下法官,紧接着转对侯俊堂,“你刚才说徐主任呈堂出具的十万贿金是诬陷,而且是‘他们勾结好了’对你的诬陷。你能不能说清楚这个‘他们勾结’指的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勾结诬陷你?”

这几句话倒把侯俊堂问住了。

法官:“被告人回答公诉人问话。”

侯俊堂在军界也算是厉害角色了,可今天面对“铁血救国会”的一个精英,中统的一个老牌,跟他们玩政治立刻便显出业余和职业的差别了。刚才情急之下说出了“他们勾结”,这个“他们”最顺理成章的潜台词当然指的是方孟敖的父亲方步亭,可方步亭又正是最了解自己参与走私的核心人物,而且是宋家和孔家的背景,这时哪敢说出他来。还有一个“他们”,就是代表公诉方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和代表调查方的中统,说这个“他们”勾结,无异于自绝于党国!可这时还不能不回话,逼急了,脱口说道:“方孟敖是共党!谁在这个时候能拿出十万美金给徐主任来栽我的赃,为的是救谁?本人恳请法庭和公诉人调查徐铁英。”

这正是曾可达要深究的症结,当即对法官:“被告的请求,本公诉人希望庭上予以考虑。”

法官的目光望向了徐铁英。

还有些人的目光先是看着徐铁英,后来又都转望向方孟敖。

徐铁英轻轻叹了口气,悲悯地望着侯俊堂:“侯兄,你是黄埔四期的老人儿,后来又被送到德国空军深造。总统、党国对你的栽培不可谓不深。当此党国多难之秋,用人之际,不只是总统和国军希望保你,就连我这样在党部工作的人何尝不想保你。可你自己走得太远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陡转严厉,“为了钱,为了你那一大三小几个女人,还有她们为你生的那一大群儿子女儿,你居然连自己是二十一年党龄的国民党员都忘得干干净净!我是干党务工作的,我现在问你,‘黨’字怎么写?不要你回答,我告诉你,‘黨’字底下是个‘黑’字,可‘黨’字的头上还有三把刀!谁要敢黑,那三把刀决不饶你!我再问你,6月22日运送走私物资飞往香港在岭南坠毁的那架C-46是不是你私自调用的?你可以不承认,你的亲笔调令还在,它会帮你承认。‘6·19’开封战役,前两天还是空一师、空二师的编制大队执行轰炸,到了6月22日,原定执行轰炸任务的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你调去干什么去了?二大队的队长坠机死了,一大队的队长今天又被杀人灭口了。可你别忘了,身在中央党部的党员通讯局,我这里还有大量的调查证据。”

侯俊堂彻底蒙在那里。

整个法庭都鸦雀无声。

就连曾可达一时也被徐铁英这番慷慨陈词怔在那里。可很快,他便敏锐地听出了徐铁英这一曲铁板铜琶所暗藏的金戈铮鸣,是意在震慑侯俊堂,使他不敢再提那十万美金的来由。心中疑立刻化作眼中意,眼中意接下来当然便要变成口中言了。

“我知道公诉人要问什么。”徐铁英紧紧地把握住节奏不给曾可达发问的缝隙,接着说道,“我现在就回答侯俊堂所说十万美金诬陷的问题。”说着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录音带,“请法庭播放这段录音。”

特种刑事法庭当然配有录音播放设备,录音带立刻被书记员装在了那台美式录播机上。

徐铁英打开了播放的按钮,法庭都静了下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那些新进这次是要向我们这些老人儿开刀了。”录播机上的声音一听就是侯俊堂的。

侯俊堂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

法庭这时候也静得像夜。

“把我们这些老的赶尽杀绝了他们好接班嘛。”依然是侯俊堂的声音,可以想见录播机里的徐铁英只是在静静地听,“这点东西不是给你徐主任的,你徐主任也绝不会要。那么多弟兄为我们办案,局里也没有这一笔经费开支。就算空军方面给弟兄们的一点儿出勤费、车马费吧。”

“侯部长还是没有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录播机里终于出现了徐铁英的声音。

“法币今天的比值都已经是一千二百万比一了,这些都是从花旗银行现提的,一次也就只能提十万。哪些地方还要打点,案子办好后兄弟我一定想办法补上。”

咔的一声,徐铁英将按钮一关:“庭上,这个证据应该能说明问题了吧?”

法官还没有接言,曾可达立刻说道:“徐主任似乎还没有把录音放完。后面是没有话了,还是被洗掉了?”

徐铁英无声地叹了一息,慢慢地又将按钮打开,后面果然还有录音:

“要说缺钱,谁都缺钱。要说困难,党国现在最困难。”徐铁英的话饱含着感情,声音却十分平静,“有这些钱真应该用在前方与共军打仗上啊。侯部长真觉得自己以前错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接着录播机里传来重重地将箱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的声音。

“国军打仗要花钱,中央党部那么重大的工作也要花钱。我侯俊堂也是二十一年党龄的国民党员了,这十万美金就算我交的党费,这总行吧?”

“侯部长就不怕我把你这个党费真上交到中央党部去?”

“徐主任交到哪儿去,侯某人都认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是徐铁英深长的一声叹息:“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等录播机咝咝地又空转了一阵子,显然后面无话了,徐铁英望了一眼曾可达。曾可达无语,徐铁英这才将按钮关了。

目光于是都转望向侯俊堂。

侯俊堂这时坐在那里痴痴地既不说话也不看人,身躯显得好大一堆。

徐铁英再不犹豫,开始行使他特种刑事法庭陪审员的权力,向法官提起判决建议:“当前是勘乱救国时期,根据《陆海空军法律条令》第五条第九款,侯俊堂犯利用国家军队走私倒卖国家物资罪、因私擅改军令导致危害国家安全罪,证据确凿,应判死刑,立即执行。林大潍犯敌军间谍罪,严重危害国家安全罪,证据确凿,应判死刑,立即执行。请法庭依法判决。”

“反对!”曾可达立刻站了起来,“陪审员好像忘了,你还是他们的辩护人。根据法庭程序,你就一句也不为他们辩护?”

徐铁英:“我也想为他们辩护,可实在找不出为他们辩护的理由。根据特种刑事法庭辩护人条例,罪犯危害国家安全罪名成立,辩护人可放弃辩护权。庭上,我申请放弃辩护权。”

法官:“反对无效。辩护人可以放弃辩护权。”

曾可达:“那空军笕桥航校方孟敖及其实习飞行大队违抗军令涉嫌通共,徐主任是否也要放弃辩护权?”

“庭上!”一直挺坐在那里的方孟敖倏地站起来,“本人及实习飞行大队不需什么辩护人,我做的事,我自己会向法庭说清楚。”

曾可达:“你背后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大工夫为你活动,你就一点儿也不领他们的情?”

“反对!”徐铁英语气也十分强硬了,“公诉人的言辞已涉嫌污蔑,请法庭责令公诉人明确表述。”

法官没有说“反对有效”之类的话,望向曾可达:“公诉人刚才所指,有无证据?”

曾可达:“杀了侯俊堂,尤其是杀了林大潍,证据自然没有了。”

法官:“公诉人的意思,是不是说,侯俊堂、林大潍和方孟敖违抗军令涉嫌通共有证据链接?请表述清楚。”

“回庭上,是。”曾可达开始了直击要害的表述,“今天是两案并案审判,这是中央军事委员会和中央党部联席会议昨晚的决定。作为党部的代表,徐主任好像是忘记了这一点。方孟敖违抗军令涉嫌通共的案子尚未进入审讯程序,为什么就提前要求法庭将侯俊堂、林大潍两案结审?而且还要立即执行死刑。方孟敖公然违抗军令率队不轰炸开封共军,既不是侯俊堂的指令,那么是谁的指令?除了共产党,还有谁会给他下这样的指令?空军作战部直接负责传达指令的就是这个共军匪谍林大潍!徐主任就不想问清楚,林大潍有没有暗中给方孟敖下达不炸开封的指令?”

法官:“对公诉人之提问,陪审方兼辩护方需做正面回答。”

徐铁英:“我只能用调查证据回答。从6月23日到7月5日,本人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并联系了保密局和空军有关部门,调阅了大量档案材料,并未发现方孟敖与共党有任何联系,更未发现方孟敖与林大潍有任何接触。公诉人如果怀疑方孟敖与林大潍系共党同党,现在可以当庭质询。”

法官:“同意。被告人林大潍起立接受公诉人质询。”

一直静静坐着的林大潍慢慢站起来。

曾可达走到林大潍身边,既没有像对方孟敖那种逼视,更没有像对侯俊堂那般强悍,语调十分平和:“谈主义,各为其主,我理解你。可我现在不跟你谈主义,只跟你谈做人。你既然信奉了共产党,就该在共产党那里拿薪水养自己、养家人。一边接受党国的培养,拿着党国给你的生活保障包括医疗保障;一边为并没有给你一分钱给养的共产党干事。端党国的碗砸党国的锅,这样做人你就从来没有内心愧疚过吗?”

林大潍开口了,声音很虚弱,但是比曾可达那种平和更显淡定:“既然你不谈主义,我也不谈主义。国民党和共产党,谁的主义是真理,历史很快就会做出结论。我回答你关于做人的两个问题吧。第一,你说是国民党给了我生活保障,请问国民党给我的这些生活保障都是哪里来的?你无非是想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套封建伦理,不要忘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已经在辛亥革命中被推翻了。孙中山先生说过自己是君了吗?说过大家都是拿他的俸禄了吗?你问我,我这就告诉你,你们,包括你们的蒋总统所拿的俸禄都是人民的。”

曾可达明白这个时候任何动怒都会在气势上先落了下风,强忍着以冷静对冷静:“你这是在回避我的质问。没有政府哪来的人民?你的哪一分钱是哪一个人民亲手给你的?”

林大潍:“是。每一分钱都是通过政府从人民那里拿来的。可你们的现行政府拿了人民的钱又为人民想过什么,做过什么?侯俊堂就站在这里,难得你们今天也知道要审他了,可还有千千万万个侯俊堂,你们都会去审吗?”

曾可达:“我就想听你这句话,尤其想让你活着,让你看看我们是怎样把一个又一个侯俊堂都抓出来受审。《陆海空军刑法》特赦条例,凡国军人员通共者只要幡然悔悟,自首反正,可行特赦。你的案子是建丰同志亲自过问的,建丰同志有交代,只要你自首反正,我们可以立刻让你和你的家人到国外去,政府提供一切生活保障。也不要你再为哪个党干任何事。看看你的这头白发,看看你的这个身子,才四十几岁的人,你已经够对得起共产党了。”

林大潍微微笑了:“你们的调查也太不认真了。我林大潍曾经有一个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军统杀了。这十年我连婚都没结过,哪来的家人。至于我个人,我也不想说自己多高尚的话。这次受了刑怕我死去,中统方面给我做了治疗检查,问问你们的徐主任,他会告诉你。我这样的人还值不值得你们送到国外去,接受你们的安排。”

曾可达望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翻开了林大潍那件卷宗:“据7月2日空军第一医院出具之病历诊断,林犯大潍患有多种疾病:一、十二指肠溃疡兼糜烂性胃炎病史五年;二、长年神经官能症导致重度抑郁症,失眠史已有三年;三、初步透视,肺部有大面积阴影,疑为肺结核晚期。判断:该病人生命期在三到六个月。”

曾可达脸色变了,语气也变了,对着林大潍:“因此你连共党地下工作条例也不顾了,公然利用国军空军作战部电台直接向华野共军发送军事情报!自己要死了还拉上了方孟敖这个你们发展的无知党员,公然违抗军令,坐视国军大片伤亡,就是不向共军投放一枚炸弹!回答我,是不是?”

方孟敖倏地站起来,双腿一碰,挺得笔直,望着前方被告席上那个头发花白背影羸弱的林大潍,俨然是在行注目礼。

他身后的飞行员们紧跟着倏地站起来,双腿同时一碰,挺得笔直,所有的目光也都随着他们的教官向那个林大潍行注目礼。

曾可达眼睛一亮:“敢作敢当,好。方孟敖,有什么就承认什么。说吧。”

方孟敖却一声不答又坐下了。

飞行员们紧跟着也都又整齐地坐下了。

曾可达气得望向法官。

法官:“方孟敖,对你刚才的行为做出解释。”

方孟敖独自站起,答道:“报告法官,坐久了,就是想站一下。”答完又坐下。

那法官其实早已看出了,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这是在通过对那个共党林大潍示敬,故意给曾可达又一个难堪。审案就怕这样的纠缠,法官也无可奈何,于是冷静地提醒曾可达:“公诉人,让被告人林大潍回答你刚才的质询吧。”

曾可达只好把目光又转向了林大潍。

林大潍显然也被刚才背后那些人的反应触动了,尽力调起体内残存的那点精力,提高声调,下面这番对话一定要让那些不炸开封的飞行员听到:“我前面已经说了,我并没有那么高尚,可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我现在回答你:第一,本人常年患病,为什么直到三天前你们才知道呢?这是因为本人没有一次享受你所说的国军医疗保障。每次我都是拿自己的钱到民间的诊所看病。第二,自知生命不长,因此铤而走险,违背了我党的地下工作保密规定,公开发报,因而暴露。这些天我也想过,要是自己还能好好活着,会去冒这个险吗?未必。由此可见我还是个有私心的人。第三,我再有私心,也不会因为自己生命不长拉别人一起去死。无论是自己的同志,还是空军作战部共过事的那些人。我在进入你们内部以前,曾经跟随我党的周恩来副主席工作,他对我们的要求很明确,除了完成组织的任务,绝对不许做任何违背道德有损形象的事情。这一条,是顺便回答你关于我党和我个人做人的问题。”

整个法庭,真正认识共产党员的人少之又少,这时都用十分复杂的目光望着林大潍,许多人第一次在心里问道:原来这就是共产党?

尤其是挺背坐在方孟敖身后的那排飞行员,看完林大潍又望向高大背影的方孟敖,一个个都在心里问道:我们的教官会是共产党吗?有点像,可又不太像。

曾可达这时脑子里冒出来的竟是建丰同志要求他们必看的《曾文正公全集》,想起了曾国藩临死前常说的那句“心力交瘁,但求速死”,然后莫名其妙地向林大潍问了最后一句话:“你是不是湖南人?”

林大潍淡然一笑:“我是浙江奉化人,你们蒋总统的同乡。”

曾可达再也无语,沉默了片刻,把目光慢慢转向了依然挺坐在那里的方孟敖和那些飞行员,接着大步向方孟敖走去。

“佩服是吗?”曾可达望着依然并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也佩服。佩服他,却不佩服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方孟敖还是望着前方。

“你必须知道!”曾可达终于发怒了,“率领一个飞行大队奉命轰炸敌军,所有飞机上挂的炸弹一颗不少全部带了回来。为共产党干事,却让国民党的人救你!你现在还想说‘不想知道’吗?”

方孟敖终于慢慢把目光望向他了:“想知道。说吧。”

曾可达:“你有个当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的父亲嘛。就这一点我不佩服。和那个林大潍比一比,你不惭愧吗?”

方孟敖:“庭上,我要求公诉人现在退到席上去。”

曾可达:“你说什么?”

方孟敖:“请法庭接受我的要求。”

法官不得不说话了:“说明要求的理由。”

方孟敖:“本人的档案就摆在他的席上,请公诉人去看清楚了。我的档案上写得很清楚:母亲,亡故;父亲,空白。本人并没有什么当行长的父亲。”

曾可达:“可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告诉你,从6月23日到今天,你父亲在北平分行的副手已经四次飞抵南京,中央银行、财政部,甚至连负责调查你案子的党员通讯局都去过了。就在几个小时前,那个崔副主任还去拜见过我们的徐主任。徐主任,这你不会否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