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铁英凝重地点了点头:“该说的曾督察都说了。我们是配合调查,就让他们把问题说清楚吧。”

曾可达便不再问徐铁英,而把目光转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一个多小时前我接到了南京方面的电话。上面对你和你的大队昨晚的行动充分肯定,全力支持。现在和以后你都是这个案件的具体执行人。针对我刚才提的三个问题,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崔副主任?”

这就是谢培东所分析的,铁血救国会要逼方孟敖表态,要逼崔中石表态了。知道这个内情的当然只有曾可达、方孟敖和崔中石、谢培东四个人。如果一定要分清阵营,那就是国民党铁血救国会一个人现在要跟共产党三个地下党员短兵相接了。

包括徐铁英在内,扬子公司的两个人,还有马汉山和那个钱处长却都不知道曾可达代表的铁血救国会和这三个人这一层最隐秘的较量。但五个人却都知道,铁血救国会这是在利用儿子打老子了。

不同的心思,相同的沉默。

多数人都把眼睛望向了桌面,不看方孟敖,也不看曾可达。

唯独有一双眼,这时殷殷地望着方孟敖,眼神里充满了对方孟敖的理解,当然也包含着希望方孟敖对别人的理解。这个人就是谢培东。

方孟敖从谢培东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已经失去的父爱,同时想起了十年来自己不断从崔中石手中接过的以谢培东的名义捎来的礼物。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这十年把对上一辈的敬爱都移情到了这个姑爹身上。这种感觉强烈起来,心里对曾可达的用心更加厌恶:“曾督察,有个问题我能不能问?”

曾可达:“我们都是国防部派来的,当然能问。”

方孟敖站在那里抬高了脚,露出了飞行员军靴的靴底,将手里的雪茄在靴底上按灭了,说道:“这跟是不是国防部派来的没有关系。曾督察曾经多次代表国防部出任特种刑事法庭的公诉人,来北平前还审过我,应该明白一条法律程序。”说到这里两眼紧紧地盯着曾可达。

曾可达心里那口气腾地冒了上来,想起了建丰的指示,又将那口气压了下去,不看方孟敖,只望着桌面:“方大队长说的是哪一条法律程序?”

方孟敖:“回避的程序。曾督察比谁都明白,我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羁押期间,就是这个崔副主任代表我家里在南京活动,尽力营救我。你现在要我问这个崔副主任,就不怕我包庇他?还有,坐在我对面的是我亲姑爹,是亲三分顾。你就不怕我会问不下去?”

方孟敖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不止曾可达,几乎所有的人都惊住了。有些人面面相觑,有些目光已经望向了方孟敖。

望得最深的当然是崔中石,还有谢培东!

“不需要方大队长问。”崔中石倏地站了起来,望向曾可达,“曾督察,你提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

曾可达就是要逼崔中石回话,这时身子向椅背上一靠:“这样就好。你如实回答了,方大队长就不必为难了,我也不必为难了。大家都好交代。”

“曾督察。”方孟敖紧盯着又问曾可达,“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他们接受审问,我需不需要回避?”

曾可达没有想到这个方孟敖竟然如此不懂一点儿迂回藏拙,句句都是大实话大直话,紧逼自己,这个时候只有避开他,转望向崔中石:“崔副主任,你说方大队长需不需要回避?”

“无须任何回避。”崔中石只望着曾可达,“我是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我现在回答的都是公事,不牵涉任何私情,谁都可以听。”

“那就好。”曾可达也望着他,“请说吧。”

这时候反而是坐在审问席的两个人紧张了,一个是马汉山,一个是孔副主任。至于那个钱处长和那个女人,只是疲惫不耐烦。

当然还有一个人也十分关注起来,那就是徐铁英。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的他,这时插言了:“崔副主任这话说得好,我们今天问的就是公事。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请说,但说无妨。”说到这里他又盯了一眼马汉山,还有那个孔副主任。

“谢谢。”崔中石答了一句,然后说了起来,“国民政府只有一个中央银行,几百万军队的军需当然都是由中央银行拨款,而五大城市的民食物资配给当然也是由中央银行借款。具体到北平,当然由北平分行拨款、借款。可是,无论中央银行还是北平分行,我们也只负责拨款、借款。给军队的拨款是直接按南京的要求拨给物资管理委员会,给城市民食物资的借款也是按照南京的要求直接借给民食调配委员会。至于物资管理委员会从哪些渠道购买军需物资,民食调配委员会从哪些渠道购买民生物资,那都是两个委员会的事。中央银行不负责购买,北平分行更不负责购买。所以曾督察提的三个问题我只能回答这一个问题。不知道我回答清楚没有?”

“哦——”曾可达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却故意拖了一个长音,“这样说来,北平分行早就将该拨的款、该借的款都拨借到位了。因此无论是军需物资还是民生物资出现了侵吞或者是少拨甚至不拨的情况,都与你们央行和北平分行无关。崔副主任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崔中石仍然站在那里:“是这个意思。”

崔中石的目光却始终望在曾可达身上:“中央银行有明文规定,凡从本行拨出去和借出去的款项都必须在本行走账,以保证专款专用。”

曾可达:“那你们拨出去的钱和借出去的钱是不是都用在购买军需物资和民生物资上,是不是每一笔款的去向和使用在账上都有体现?”

崔中石:“我们有责任监督拨出去的钱和借出去的钱,尽量都用在专款专用上。”

曾可达:“这我就听不懂了。崔副主任的意思到底是专款专用了还是专款没有专用?”

崔中石:“每个月都在拨款、借款,紧张的时候每天都在拨款、借款,而购买物资却需要解决诸如货源价格、交通运输等种种困难,因此有些账必须要到一定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

崔中石回答到这个时候,其他人都有了反应。

首先是坐在审问席上的扬子公司的那个孔副主任,还有马汉山都松了一口气,同时露出了赏识而暗中感激的神情——崔中石如此仗义又如此专业地将曾可达的提问回答得天衣无缝,他们的责任显然已经有人担了。

徐铁英隔着曾可达也向崔中石递过去赏识的神情——此人能够如此担担子,自己的股份一旦有了,交给他去经营亦可大为放心。

当然最明白崔中石这样做的只有谢培东。他知道崔中石这是在保护方孟敖。还有一层最隐蔽的目的,他这是在进一步拉紧自己和国民党各个部门的关系,包括让国民党中央银行的上层也觉得在北平离不开他——他显然是不愿意接受组织的安排,撤离北平,前往解放区。

“看样子北平分行的账我们还真查不了了。”曾可达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北平一百七十多万师生和市民每天都在挨饿。看起来党国是没有多少人会去关心这些人的生死了,那就等着共产党打进城来开仓放粮吧!可共产党一时半刻还打不进来!”说到这里他转望向方孟敖,“方大队长,你刚才提到法律回避的问题,现在你都看到了,他们这是不顾百姓的生死啊!作为国防部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你还忍心回避吗?”

“是没有什么值得回避的!”这个声音喊得好大,却是从会议室门外传来的!

所有的人都是一惊,一起望向门外,包括背对着门的那四个人。

最吃惊的还是方孟敖,他望见从门外走进来的竟是方孟韦!

 

 

第27章 刀刀见血

方孟韦在会议室门外大声顶了曾可达一句,众目睽睽之下闯进了会议室,径直走到里边那排讯问席,靠着曾可达,在原来王贲泉的那个座位上坐下了。

不只是方孟敖,一双双目光都惊异地望着他。

曾可达倏地望向徐铁英:“徐局长,这是怎么回事?”

“报告徐局长。”方孟韦不等徐铁英接言,站了起来,“昨晚五人小组命令我们警局去抓捕扬子公司的人,我带着警局的人到了火车站,人已经被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抓了。我们便配合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将扣押的那一千吨粮食押运到了经济稽查大队军营。现在东北的流亡学生和北平各大学的学生已经有很多人不知在哪里听到了消息,陆续聚集到了稽查大队军营,要求立刻给他们发放那一千吨配给粮。我们到底是立刻将那一千吨粮食发放给东北流亡学生和北平各大学的师生,还是将粮食拨发给第四兵团?接下来如果爆发新的学潮,我们警察局是不是还像‘七五’那样去抓捕学生?特来请五人小组指示!”

曾经坐过五人小组的那排位子空空落落的,杜万乘、王贲泉、马临深明明都不在了,哪里还有什么五人小组?

所有的人都明白,方孟韦这番铮铮有声的逼问是故意冲着曾可达来的。

曾可达的脸立刻阴沉了——方孟韦此举究竟是方步亭的意思,还是另有背景,他眼下还来不及做出判断,观察的目光首先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一脸的惊诧和担忧,望着方孟韦,目光中满是制止的神色。

曾可达从谢培东那里得不出判断,目光倏地转向崔中石。

崔中石也是一脸的意外,这意外还不像是有意装出来的。

曾可达最担心的猜疑冒了出来,昨晚扣粮抓人方孟韦一直跟方孟敖在一起,如果是方孟敖跟弟弟联手和自己过不去,建丰同志的任务自己便万难完成。他将目光慢慢望向了方孟敖。

其实对方孟韦的突然闯入,方孟敖也在意料之外,内心深处他最难解开的感情纠葛就是这个弟弟,今后自己种种不可预测的行动最不愿纠合在一起的也是这个弟弟。听了方孟韦刚才那番直逼曾可达的话,立刻明白这个弟弟是豁出来给父亲解难,也是给自己解围了。迎着曾可达审视的目光,方孟敖过人的机智立刻显示了出来,那就是还以审视。

曾可达知道这时必须尽量避免跟方孟韦直接发生冲突了,只得又望向了徐铁英:“徐局长,你的部下,你解释吧。”

徐铁英当然要做“解释”,但绝不是为了给曾可达解难:“方副局长,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五人小组了。昨晚的任务,你也无须报告了。至于那一千吨粮食如何处置,你问我,我现在也无法回答。我们警局现在的任务就是配合国防部调查组。再辛苦一下,你带着弟兄们去军营协助经济稽查大队守着那些粮食。”

“局长,你是说五人小组已经解散了,现在叫我带着人和稽查大队的人去守那一千吨粮食?”方孟韦其实也憎恶徐铁英,但今天的目标主要是曾可达,激愤的目光从徐铁英身上移向了身边的曾可达,“那么多饥饿的学生围在军营外面,而且人数会越来越多,我们守着的是一千吨粮食吗?那是一千吨火药!五人小组既已解散,现在到底是谁做主?叫我们去守那一千吨火药到底要守多久?守不住了再爆发一次‘七五’那样的事件怎么办?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明确指示!”

“问题不会那么严重吧?”徐铁英当然感觉到了方孟韦的情绪,决定将自己干净地择出来,“叫你们去守,也不只是拿着枪去守嘛。先跟那些学生说清楚,国防部这边的调查组正在开会商量,很快就会有答复的。曾督察,下面的人执行确实也很难,请你给方副局长也解释一下吧。”

“我没有什么解释,该解释的是北平分行。”曾可达倏地将目光刺向了崔中石,“崔副主任都听到了吧?还有谢襄理。这一千吨粮食北平分行到底是拨款给扬子公司的军粮,还是借款给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北平市民配给粮?希望你们立刻做出明确答复。我们也好立刻做出决定。”

“曾督察这个问话我不明白,想明确请教!”方孟韦见这个时候曾可达还把火烧到北平分行,尤其是崔中石身上,决定要跟他正面交锋了,“刚才在门外我听见曾督察说,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都在挨饿,叫经济稽查大队的方大队长,也就是我的大哥来管。我想问一句,为什么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挨饿,偏偏叫一个空军飞行大队的队长带着一群飞行员来管?党国难道就没有别的人、别的部门管了吗?北平的经济闹成这个样子,是谁造成的,我不说曾督察心里也清楚。要追查,上面南京许多部门脱不了干系,下面北平许多部门也脱不了干系。为什么现在要把矛头对准北平分行?摆明了就是要对着我父亲!我父亲也就是隶属中央银行的一个区区北平分行的经理,他有这么大权力、有这么大胆量去让北平一百七十多万民众挨饿?你们要查他也就罢了,为什么国防部单单要指定我大哥来查?昨天学生们在华北剿总几乎又要闹出大事,你们亲口许诺马上就能给他们发放配给粮。民调会拿不出粮食,是我大哥带着人逼着民调会调来了一千吨粮,又发生了第四兵团争粮的事。五人小组又单单指定我去火车站配合我大哥扣粮抓人?昨晚我们兄弟傻傻地将一千吨粮食都扣下了,今早五人小组却解散了。现在那么多学生围在军营外眼巴巴地等着发粮,你们却叫我们去守着粮食不发。以开会为名,在这里揪着查北平分行,北平分行的账你们今天能够查清吗?曾督察这时候还叫北平分行做出解释,我现在就是要向你讨一个解释。你们打着调查经济的幌子,打着为北平民众争民生的幌子,把我们兄弟当枪使,一边看着北平那么多民众在挨饿,一边叫我们兄弟查我们的父亲。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所有人都没想到方孟韦竟会毫无顾忌刀刀见血说出这番话来。

——震惊!

——担心!

——复杂的佩服和赏识!

——莫名的痛快和出气!

脸色铁青的是曾可达!

“方孟韦!”曾可达尽管竭力忍耐,还是拍了桌子,厉声说道,“你到底懂不懂一点儿党国的纪律!十六岁便在三青团总部,十九岁到了中央党部,二十出头让你当了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你要明白,背景是你的关系,栽培你的还是党国!党国栽培你的时候没有教育你该怎样正确处理公事和私事之间的关系吗?!”

“曾督察!”方孟韦也拍了桌子,比曾可达还响,“是不是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就翻履历?要翻大家就一起翻!抗战时你也就是赣南青年军旅部的一个副官,抗战胜利不到三年你就当上了国防部的少将!你是在抗战时期跟日军作战有功劳,还是抗战后跟共军作战有功劳,或者是在后方巩固经济为党国筹钱筹粮有功劳?党国是怎样栽培你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大家心里都有数!”

曾可达哪里还能忍耐,猛地站了起来:“来人!”

里面大声争吵的时候,门外的那个青年军军官以及两个青年军士兵早就紧张地做好了可能抓人的准备,这时立刻闯了进来,站在门口,单等曾可达下令,便去抓人。

桌底下,方孟敖用掌心将正在燃着的雪茄生生地捏灭了,目光犀望向门口那几个青年军。

谢培东倏地望向方孟韦,大声道:“孟韦!”

“姑爹,不干你的事!”方孟韦毫不畏惧,继续对着曾可达,“今天来我就做好了上特种刑事法庭的准备。几天前我大哥不就是被你送上特种刑事法庭的吗?你刚才说我是靠着关系、靠着背景当上党国这个官的,在南京要置我大哥于死地的时候你们怎么就不回头看看他的履历?无数次跟日军空战,无数次飞越死亡驼峰,要说死他已经死过无数回了。你们审他的时候说过这些吗…”说到这里方孟韦眼眶里已有了几点泪星,喉头也有些哽咽,可很快便把将要涌出来的泪水咽了下去,激愤地接道,“现在,你逼我大哥追问北平分行,一口一声叫他无须顾忌司法回避。为什么几天前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审问我大哥的时候,却一口咬定我父亲派了人在南京活动救我大哥,违反司法回避的法例?曾督察,你一个无尺寸战功的少将如此折腾我大哥这样立有赫赫战功的民族功臣,心里是不是觉得十分痛快?!”

曾可达的脸已经由青转白,牙根紧咬。

那个青年军军官唰地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望着曾可达;他背后两个端着卡宾枪的青年军士兵也直望着曾可达。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沉寂。

方孟韦这时已经取下了头上的警帽,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往警帽里一放,从桌上推到徐铁英面前。接着,将目光深深地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那双像天空般空阔的眼睛这时也在深深地望着弟弟。

方孟韦:“大哥,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昨晚我梦见妈了。她说,叫你不要再记恨爹,不要再替他们干了,赶快成个家…”说完向门口那几个青年军走去。

方孟韦走向门口的身影!

方孟敖慢慢站起的身影!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最为忧急地在急剧思索如何应变的是谢培东,他的手在桌下同时按住了崔中石。

最为窘恼也在急剧思索如何决定下一步行动的是曾可达。

方孟韦已经走到了门边,对那个青年军军官:“是去南京还是去哪里,走吧。”

那个青年军军官僵住了,紧紧地望着曾可达,等待命令。

曾可达原本有意要将局面弄得复杂,以便火中取栗。却没有想到在自己将局面弄得复杂无比后,突然被一个和方孟敖兄弟情深的方孟韦半路杀出,将自己逼得勃然大怒情绪失控。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不是方孟韦,而是方孟敖。说到底是要面对建丰同志精心布置的韬略。

如何化解困局,曾可达在煎熬地受着无数双目光的炙烤。

崔中石、谢培东的目光在望着他。

马汉山和扬子公司的那两个人,还有那个钱处长在望着他。

最关键的那个人——方孟敖这时却偏不看他!

还有一个最应该看着他竟也不看他的人就是徐铁英。但见他依然两臂交叉伏在会议桌上,两眼望着桌面,做严肃状,做思考状。

“孤臣孽子!”建丰同志带着浙江口音的声音突然在曾可达耳边响起,接着这个浙江口音的另外一番话在他耳边回响,“‘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天念在我这一片苦心,一定会多降几个你这样的人才,包括方孟敖那样的人才…”

曾可达眼中倏地闪过一道突然萌发的光亮,接着似望非望地对那青年军军官说道:“拿电话来!”

“将军,您说什么…”那个青年军军官迷惘地望着他这种走神的神态问道。

“拿电话来!”曾可达这才把目光直望向他,大声说道。

“是!”那青年军军官这才明确领会了这声命令,大声答着,向墙边的电话走去,带着线捧起了那部专用电话走到曾可达面前,摆在了桌面上。

所有的人都认定他这是要给南京打电话,给建丰打电话了!

除了方孟敖和方孟韦,就连一直低着头的徐铁英都把目光望向了曾可达摇把柄的手。

电话摇通了,曾可达把话筒拿了起来。

会议室一片寂静,话筒里女接线员的声音都能清晰听到:“这里是五人小组专线,请问长官要接哪里?”

曾可达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给我接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方行长家,告诉对方,我是国防部曾可达,请方步亭行长亲自听电话。”

曾可达的电话竟是打给方步亭的!

这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方孟敖和方孟韦也不禁望向了他。

方宅洋楼一层客厅。

程小云做的早点依然摆在那里,方步亭仍一动不动坐在餐桌前,一口未吃。

程小云深知方步亭的性格,这时也不劝他吃东西,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陪着他。

方步亭望着大门外的眼慢慢转了过来,望向程小云:“还记不记得当年在重庆,一天清早,你藏着一张刚出的报纸,却拿着一本《世说新语》,给我读谢安的那则故事?”

程小云低声答道:“记得。”

方步亭:“最难忘的是你居然能用白话将那段故事说得有声有色。小云,再给我说一遍吧。”说着他闭上了眼,在那里等着。

往事如昨,又恍若隔世。程小云哪儿还能找到当时的那种心境,可望着眼前忧心如潮的方步亭,她只好竭力调整好心态,说了起来:“公元383年,前秦苻坚率百万之众欲灭东晋,谢安派自己的弟弟和子侄领八万之众迎战于淝水之上。生死存亡都在这一战了…”

突然,方步亭身后木几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

程小云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慢慢回转身,望着电话,却没有伸手接的意思。

程小云:“可能是姑爹打来的,接吧。”

方步亭伸过手拿起了话筒,接下来却按了一下话机,接着竟将话筒搁在了一边,回转身对程小云:“接着说。”

曾可达在会议室里捧着话筒,里面传来的仍然是接线员的声音:“曾长官吗,对不起,方行长家的电话占线…”

曾可达:“继续给我接!”

程小云目光移开了话筒搁在一边的电话,望向闭目等在那里的方步亭:“步亭…”

方步亭还是闭目坐在那里:“接着说吧。”

程小云难过地轻摇了摇头:“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方步亭:“生死存亡都在这一战了。”

程小云只好接着说了起来:“…谢安却和客人在家里下棋,其实是在等待前方的战报。终于战报来了,谢安看了一眼却放在了一边,不露声色,继续下棋。直到那局棋下完,客人忍不住了,问他前方胜败如何。谢安这才答道…”

方步亭突然将手一举,止住了程小云,睁开了眼,大声接道:“谢安说,‘小儿辈大破贼!’”大声说了这一句他站了起来,深情地望着程小云:“接着你就将报纸摊开在我面前,指着告诉我,孟敖在与日军的空战中一个人击落了三架敌机!”

说到这里一阵沉默。

接着,方步亭脸上露出了苦笑:“…那个时候孟敖已经不认我这个父亲了。你懂事,用这个故事来安慰我。其实我哪是什么谢安哪,我也做不了谢安。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为有这个儿子感到高兴…现在我这个儿子又要来破贼了!小云,你说我是贼吗?”说着他将手伸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赶紧接住他的手一握,立刻失声说道:“好烫!”连忙用另一只手探向方步亭的额头,“步亭,你在发烧!司机…”

“不要叫!”方步亭止住了她,“把电话…放好。”

程小云:“步亭!”

方步亭:“刚才是个要紧的电话…快把话筒放好吧。”

顾维钧宅邸会议室。

“是方行长吗?”曾可达终于跟方步亭通上话了,握着话筒,谁都能听出他是在用一种晚辈对长辈的语调,“方行长您好!我是国防部曾可达呀…不是什么上司…您言重了,我和方大队长是同志。”

曾可达的目光完全聚焦在话筒上,仿佛他的身边这时任何人都不存在。

原来那些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的目光,这时就有了些许看他或看别人或目光互看的空间。

更多目光这时都是看向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却是望向了门外的天空。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方步亭固执地自己拿着话筒,程小云只能在他椅子背后一手托着他拿话筒的手臂,一手扶着他另一条手臂的腋下,帮着他将身子坐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