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柳钧以一个小型会议欢迎罗庆的加入。简短欢迎仪式过后,立刻切入正题。正题与宋运辉叫柳钧过去旁听会议有关。东海集团在上级机关要求下,准备自主研发一套设备,暂命名“东海一号”,整条生产线需要分门别类发包给不同厂家研制。宋运辉将其视作政治任务,即使投入大于设备的全线进口,他也认,这是培植本土制造业的必须。碰头会上,各家企业老总纷纷出面认领,柳钧看来看去,难度低的,轮不到他,东海集团自己就能完成,难度高的,适合他的却是一块硬骨头,一套机器人系统,东海集团已经征求好几家高校及国家级科研单位的意见,都视为畏途。可若是能够成功试制,那么前途无量。但是柳钧当场泼宋运辉一盆冷水,即使试制出来,也不可能全部国产化。最关键的是,腾飞的资金实力在这种高端机器人系统研发面前,完全使不上劲。
现在他将会议内容向生产和技术骨干传达。这个机器人位于东海一号设备的后道工序中精密成型阶段,因为作业条件复杂,温度高,粉尘浓度高,湿度高,噪音中的次声波密集,以及加工的精度必须很高,国外先进厂家已经完全摒弃人工或半人工操作。而东海集团希望自主知识产权的东海一号达到目前世界先进水平,当然不可能马马虎虎在这儿做个妥协,只用半自动半人工的操作,他们希望在此使用全自动机器人。
柳钧将昨天记录的机器人工作条件写到白板上。他一边写,一边看在座各位的脸色,他见到有人眉毛开始一高一低,有人抱住头皮,有人用手捂住了嘴。都是行家,看到详细的参数,便已大致清楚这种机器人的组成。柳钧接下来说出他预设的机器人的组成。才等他说到定位系统,抱住脑袋的谭工索性将脸埋在桌面,从手臂下面,谭工模模糊糊地呻吟出一串话:“天哪,四套伺服,四套、同步,设定响应时间又这么短……柳总你搬个数学系给我吧。”
柳钧却道:“这还是这套设备的难点之一。其次是工作环境,这个工作环境,气体成分也很复杂,对传动和密封提出严峻考验。从东海提供给我的大致参数——不是最终的,他们还需要验证——我们公司目前的数据库中少有涉猎,看起来需要一穷二白着手。”他再次站起来,到白板上写下大致的环境成分分析。
孙工默默地看着,脸上目无表情。
柳钧接下来介绍他预计的研发费用和成果开发出来后的前景,以及东海集团打算补贴的数目。罗庆此前虽然听着感觉这个项目是条畏途,可毕竟与他无关,那完全是研发系统的事。但柳钧既然说到预算,说到成本,说到产出,他就开始记录。但他目前对腾飞的具体年利润数字没概念,尤其是毛利。等柳钧说完,他就问:“总经费占年产值的百分之几?”
“起码二十。”谭工一声号叫。但被旁边的廖工一脚踢闷声了。虽然研发中心一向没大没小,可到底还是得有点儿秩序不是。
“二十!”罗庆心说,如此投入,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孤注一掷”。而腾飞是企业,企业岂能有此赌徒心理。“如果需要追加呢,如果不成功呢?”罗庆克制住自己的乌鸦嘴,刹住心里的是另一句话:是不是不成功便成仁?
“我们目前侧重成套机械的研制,伺服电机的应用已经逐步深入。而此次东海一号的联合研制,是我们面对的一个大好机会,我们必须看到,借助东海雄厚资金的资助,如果成功,我们的产品将跨上一个崭新的台阶。在这个新台阶上,模仿、盗版,将不复存在,无法模仿,优势是绝对的,难以超越的,而且是长期的。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将我们目标库中的三个产品轻松拿下。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谭工终于抬起头,清清嗓子:“柳总,这是一个长期工程,而且我无法预知时间投入。一年太少,两年三年很有可能,也有可能两年三年还无法出成果。我最怕的不是很快就看到我们无法做到,而是怕做了一年,依然看到光明就在眼前,却一直达不到终点,可是资金投入却慢慢枯竭。柳总,我真心实意地说,这个项目,对于我们公司目前的水准而言,是个大跃进。我们最好用科学求实的态度来看待这个项目。”
“你说得没错,这就是我无法答应宋总的原因。但毋庸讳言,这样的项目,对于我们技术人员而言,具有极大诱惑。难得有国企不计成本鼓励自主研发……”
罗庆被打发去与柳石堂交接。罗庆不客气,将会议大概跟柳石堂一说,柳石堂急了:“一帮技术疯子,那帮疯子两只眼睛只看得到技术,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不计成本。可我们是办厂,哪来那么多钱。小罗,你知道我们公司年研发投入是多少,其他公司是多少吗?”
“知道,这是柳总引以为骄傲的数据。可惜,我也知道柳总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技术疯子倾向,毕竟我们不是国家养的。但是东海一号这个项目,势能太强,我看柳总有点儿……”
罗庆没说出来,但柳石堂心知肚明。对于那个姓柳的总,大约只有他这老爹能施加克制的外力了。要不,连续两三年下来,腾飞必亡。
想到巨额现金将流向一场成败难料的研发,柳石堂心急如焚,但多年江湖沉浮,让柳石堂能技巧地安坐辅助的位置,而不会立即冲进会议室阻止儿子继续。柳石堂一直关注着走廊,一直等到会议结束,走廊恢复安静,他才走进儿子的办公室,将门合上。但儿子显然人在里面的卫生间,柳石堂等好久才见儿子头脑湿漉漉地,低头皱眉走出来。看到儿子这样子,柳石堂心里犹豫要不要提此事了,儿子何尝不知道研发投入巨大,但作为老总,人前总不能先泄气吧。
柳钧见他爸爸紧赶着来找他,奇道:“跟罗庆的交接?爸你全权好了,你比我更清楚。”
“交接我会处理。你那东海一号是怎么回事?”柳石堂终于还是决定问,实在是干系重大。
“罗庆?小子,告状告得快嘛。他怎么说的?”
“他说一年产值的百分之二十,你得投到东海一号部件研发上去。我在想怎么算纯利,你是不是打算把纯利全投入东海一号?你算纯利的时候,是不是把我们那些高新产品的退税也算进去了?我看你先把退税那一块划掉,从来让你缴税是一天都不让耽误,退税,而且是我们这种退不少的,你还真不能卡时间,退下来才能算数。”
“我正想说这个,爸以后闲下来,多帮我跑跑政府机关,该死的退税跟挤宾馆小牙膏似的,爸多催催。科研经费的事,从今天会议开下来看,我做不起来。我只是跟大家讨论一下可行性,可是越细分工作,越发现这项目需要多学科紧密结合,我们不仅人手不够,知识也不够尖端,真运作起来,需要找大学合作。你说,现在跟大学谈一个合作得多少钱,那可都是狮子大开口。今天讨论结束,大家也死心了。”
“你心里很想做的吧?”
“谁不想摘下皇冠顶部的明珠。可也得顾及性命。这个项目,资产不到十亿的,休想。”
“你跟申家说说,他们要是想做,你也有沾手机会了。”
“东东……唉,有钱的只想引进消化,没钱的却想自主创新。”
柳石堂见儿子将困难考虑得很清楚,还没疯到只要技术不要命,才放心离去。柳钧看着他爸出去,心里很是闷气。对于高精尖新产品开发这一条路,他而今走得熟门熟路,尽量为自己争取最多的政策优惠,以抵销巨额的研发投入。至目前为止,他已经有好几样新产品通过国家级或者市级试制计划评审,新产品投产后,退回的所得税已经不少,为更多新产品研发创造良性资金循环环境。
可是东海一号,除了投入大,难度高之外,还有一个周期长的大问题。也就是两三年时间内,他只有流水般的纯投入,不见产出,必须等新产品投产,单独核算产生利税,才能有退税回来,麻烦的是,退税能在一年内到手已经算上上大吉。也就是说,三四年时间才能谈收益。可是三四年时间的抽血,估计研发还没见结果,工厂已经羽化升仙。
柳钧是真想,非常想,可惜蚍蜉撼树是个笑话。业内有句老话,搞技改找死,不搞技改等死。并非空谈,而是经验之谈。
柳石堂才走不久,孙工被谭工拖着进来。谭工一反会议时抱头作鸵鸟状的态度,忽然变得有点儿亢奋。孙工则是进门就声明:“小谭说我们这几年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有本科出身的工程师都学会合理运用数学知识。而且在柳总领导下,我们传递函数的建模也有做,就是那台进口数控机床自行维修那次,动态稳定性还是不错的。其实我们的团队已经有一定基础了。”
“是啊,柳总,是啊。我刚才回头一想,哎呀,我忽略一个问题。我们这回虽然研制的是东海一号的一个分段,可是这个系统的研发思想,却正是可以用到我们制造行业最精深、最尖端的机床设计制造上去。我……热血沸腾了!柳总,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不咔嚓了这个项目,我保证我这一块的研发经费下降百分之三十。我们一定要全员努力,达成目标啊,机会非常难得。”
柳钧只能强捺激动,以一个经营者的身份平静地说话:“我理解你的想法,作为一个万恶的资本家,我当然愿意对你动用个人资源动员同学好友帮你工作,假装没看见,正好省钱。可你是内行人,这回所需运用的微积分、偏微分数值分析、泛函分析那么多,靠你蹭面子蹭得来吗?我们首先要以科学的态度分析是否可行啊?”
孙工叹道:“刚才开会,小谭还是最知难而退的人。可也是他,刚才忽然想清楚我们要做的是精密数控机床的胚子,坚决要拉我帮衬。小谭不拉,我也是很想的。可这样的项目,还真不是我们的资金能解决得了的,我们对研发的投入按说已经够高了。”
谭工临走也是叹息:“按说我们公司的技改环境算很好了,有大投入,也有柳总这样懂行的老板,可是我们也搞不起来,不敢搞……哎……中国真没指望了。”
柳钧怔怔地看着谭工与孙工出门,心里百种滋味,忍不住打电话给申华东,以做最后挣扎。可申华东才听三言两语,就道:“这事儿早几天宋总已经跟我们谈了,我们算来算去,无法向股东交代,我们需要顾忌有人拿巨额研发经费在股价上做文章。可能宋总已经不止问了我们一家,对此有点绝望了,才请你去旁听。你别在心里有压力,我看宋总也不敢指望你,总不能把你的资产全折腾进去吧。可说老实话,如果你资产足够,你倒是最合适的,起码由你自己领军,研发经费可以省一半。不像我这儿,他们磨洋工我也不知道,差距啊。”
柳钧才知道其实宋总也不敢让他倾囊而出,让他去旁听那个会,更多意图是从他嘴里了解国内技术行情。估计被那么多人拒绝后,宋总自己也是心有不甘。虽然只是一个候补的,不过柳钧也没气馁,还是紧钉着问申华东:“我来主持这个研发项目,我们各出一半资金,成果对半分成,你有没有意向?”
“不能有意向。研发这东西,动的脑力很难量化。比如我不管而只出钱,你全管也出一样的钱,这首先就对你不公平,是吧?亲兄弟算账不明,准掰。”
“也是,研发过程中我积累的经验,累计的数据,以后应该可以很轻易地用到其他产品开发上去,说实在的,这方面还真难以量化,也不可能让你应用,以后不可知的产出你无法分享,你很吃亏。所以研发只能各自为政。”
“哈,你向阿三求婚也是丑话说前头的吗?柳钧,我建议你别钻牛角尖了。还有一件事,我准备最近从市一机脱身,进入集团管理了。这几天开始接触集团,非常感慨,原来我辛辛苦苦发展的市一机的利润,真是笨钱,那么大的资产,那么多的人,那么辛苦地操心,所得相比公司其他项目,不可同日而语。你也得换个思考方式啦。”
“快别提钱了,上回做期货,做得心浮气躁,差点儿误大事。”
“嘿嘿,才不是期货,甚至不用太有风险。你想听吗?晚上慕尼黑啤酒吧我请客。”
柳钧当然知道申家赚钱的点在哪儿,那就是与地方政府良好沟通,最有效地利用政策,赚那地方垄断的钱。他即使知道所有细节,他也没办法效仿。不过他还是与申华东相聚啤酒吧。
申华东又找了个女友,原来那个很有性格的女律师陈其凡性格几天的时候,申华东还觉得很有挑战,但多性格下去,申华东就厌烦了,女权又不是把男人压脚底下,这种姑奶奶伺候不起。于是申华东换了一个省电视台的美女主持。美女主持见多识广,有攻有守,申华东兴致盎然,送礼手笔巨大。美女主持投桃报李,经常有空就穿越高速公路,赶来约会。柳钧还是第一次见到美女主持,一晚上被活色生香电得神志不清。申华东得意地告诉柳钧,每天上班见的都是所谓的强悍白领女性,早审美疲劳了,家里的需要换口味,让强悍白领女帮扶阿斗去。可偏偏女主持要相貌有相貌,要思想有思想,想不平衡地说她美则美矣全无灵魂都不可能。另外两个朋友也带着活色生香的女友,生生把柳钧郁闷住了。尤其是想到在他这儿,崔冰冰还跟他一副冷战到底的样子。
而崔冰冰则是在柳钧步入酒吧的第一时间,就接到朋友的爆料电话。朋友更是在电话后下一个注脚:这样的男人在外面诱惑太多,再不抓紧割地赔款,难道非得等男人生出异心来才后悔莫及吗?崔冰冰不语,可是一晚上随时连线朋友,监控柳钧的动向,她岂能真的不急。于是当她听说有孤身美女中途加入,与柳钧玩得很好,崔冰冰恨不得放下面子杀过去慕尼黑酒吧。这一晚她在加班的办公室里如坐针毡。
酒吧距离崔冰冰的家比较近,柳钧照常将车停在崔冰冰的车位上,以便酒后打车回家。崔冰冰心烦意乱地回家,一看占了她车位的奥迪,气得想杀人。可坐在车里生了半天闷气,她还是调头远远找个地方趴下,什么措施都没有。她怀疑柳钧是故意的。
柳钧直到第二天才想到昨晚霸占崔冰冰的车位是个错误,而今崔冰冰也得用上这个车位。他忙发个短信道歉,不过并不指望收到回信,强悍的白领女就是如此风格。崔冰冰果然不回,不过她正为朋友的电邮烦恼。昨晚爆料的朋友今天脑袋清醒过来,发来一封条理清晰的电邮。电邮中说,到一定年龄的男人,结婚未必是因为爱情。一定年龄的男人结婚的原因是:你不是唯一,但你合适,他有诚意和你度过下半辈子,如此而已。崔冰冰心里哀叹一声,人混到一定年龄,天真是无比可耻的。
宋运辉很快就召柳钧问话。他在十年前主持的一次国产化运动中,并没取得太好成绩。业内虽然已经好评如潮,可作为实事求是的工程技术人员,他心里很是不满。这次,他有些无奈地瞄准国外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水准,想到国家目前扎实的经济底子,意图再国产化一次。他是一手一脚从头做起,太清楚进口设备商欺负国内不能生产,才敢喊出无法拒绝的高价。他作为有想法的人,不可能总是认栽。可是,几次非正式会议沟通下来,有几项不是被告知以国内目前的母机水平无法加工,就是被告知国内的技术水平还无法解决如此复杂的问题。宋运辉不肯气馁,决定一追到底,一口一口地啃硬骨头,尽可能找出症结所在,解决症结难题。
柳钧在宋运辉的追问下,将实际问题摊开来说。跟能人说话就是遭罪,宋运辉一个个的“为什么”就跟剥皮一样,柳钧想遮掩一下都不行,会被下一个“为什么”揭穿。
宋运辉翻来覆去审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放过柳钧。“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是可以做的,关键问题是资金。”
“我没说一定能做,我不能保证。可如果没资金,那是完全不能做了。”
宋运辉问完就放柳钧走。但柳钧走得悻悻的,他真希望宋运辉一把拉住他,认定他是唯一能完成项目的宝贝,许诺足额粮草给他放手试验。可惜,他不是。他为不能沾手这样令人激动的项目而沮丧。
柳钧鼻孔猛喷一股气,抬眼一看,却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又转回宋运辉的办公楼,可是他想跟宋运辉说什么呢,他敢像其他企业负责人一样写下保证吗?柳钧沉默了会儿,又灰溜溜折返停车场。宋运辉却见到这一幕,他一个电话打到柳钧手机,很随和地问:“想做?”
“太想了。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可以引进资金参股。”
“谁肯投入,谁敢投入?”
“有新打算的话,立刻跟我讲。”
宋运辉的重视,多多少少鼓舞了柳钧。回去腾飞,需要擦过市区。他发一个短信给崔冰冰,提出一起晚饭,但没接到回信。于是再次发信,说他某个时间段内在某个饭店等,不见不散,依然不见回信。柳钧一个人坐在饭店慢吞吞吃下一顿晚饭,整个过程看着门口,不过一直没有看到在古代称为丰满,在而今举国求瘦时被称作胖的那个身影。他只得结账后悻悻地再发条短信过去,说明自己已经离开。几天不闻崔冰冰的消息,柳钧心里有些慌。可此时不明不白地追着崔冰冰推翻原先的说法,他又不肯。那么只能让时间来解决问题。
回到研发中心的别墅,见东边的采菊楼还亮着灯,他对此习以为常,公司科研人员迟到迟退是家常便饭,不过他还是走过去看看。一看是谭工与小柯等四个人,正围着一块白板画画擦擦激烈议论。夜深人静,柳钧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争的正是东海一号的那些事。这一刻,柳钧感觉自己像个顽固势力。当他的同事们无偿加班加点为东海一号出力的时候,他这个成日里号称以科技为生命的人在干什么?他在扼杀同事们的激情。
柳钧倒退几步,犹豫了会儿,才走进里面去。他看到大伙儿草拟的思路,当然是谭工他们几个能经手的那部分。柳钧仔细审阅的时候,周围几个同事眼巴巴地看着他。当柳钧抬头的时候,正撞上这八只充满期待的眼睛。柳钧哑然,在大伙儿的逼视下,他唯有再看向草拟的思路。如此再三,他终究是无法吱声,最终还是摇头离去。他感觉大伙儿的眼光将他背脊烧穿,而他则是落花流水地逃窜。
天气终于晴朗,钱宏明带着妻女,重走山村小路,找到傅阿姨。在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家家户户只要家里有人的,一般不设防地大开着房门,仿佛外人提脚便可以进去。傅阿姨家关着门,钱宏明不清楚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不过才一敲门,板门立刻应声打开,里面是一个身板笔挺的老女人,脸色与门外的明媚春光反差强烈。
嘉丽不禁紧紧抱住惊惶的小碎花,钱宏明却若无其事地道:“您好,大妈,打搅了。我女儿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在枝条上的番茄,请问我们能摘一个长熟的吗?我本来想学解放军压十块钱在石块下,呵呵,又怕您万一没看到,还以为被谁偷了,白生气一场。”
钱宏明言语亲和,举止儒雅,态度诚恳,让人无法设防。傅阿姨一张警惕的脸微微松弛,淡淡地道:“城市孩子没见过这些,喜欢就摘吧,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吃不完也是烂掉。”
“这么好的西红柿怎么舍得烂掉,不是可以拿到菜场去卖的吗?况且这儿山清水秀没有污染,正是眼下崇尚的绿色环保呢。会不会是离菜场太远?”
“是啊,几个西红柿都还不够来回车票。你摘吧,爱摘几个摘几个,没长红的别摘,臭,放家里也不会红。”
钱宏明心说这个傅阿姨不错啊,人挺大方的,不像有些人一听番茄有人要,赶紧往高处喊价,能杀一刀是一刀。他道了谢,与嘉丽和小碎花一起笑眯眯地走去屋边的院子。傅阿姨依然有点儿警惕地看着那一家人,她看得出这一家是高档人,看男主人惜老怜贫的样子,可见是有教养的。再见到小姑娘双手捧着一个刚摘下来的西红柿欢歌,傅阿姨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嘉丽拿照相机对着番茄和黄黄的小花左一张右一张地拍照,钱宏明将最红的番茄擦干净,掏出瑞士军刀剖了一个,第一口就被小碎花踊跃地吃了。他也吃到一小口,就对傅阿姨道:“非常好吃,比我们平常菜场买来的好吃得多,很鲜甜,番茄就该这个味儿。大妈,是不是品种选得好?”
“你们市里吃的都是大棚里催大的,不像我这儿早早把塑料棚揭了,自己种自己吃的东西,要它长那么快干吗?慢慢等太阳晒熟了才吃。”
“大妈,您这儿的青菜、辣椒和黄瓜一定也好吃,我都摘去行吗?全是市面上买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大妈您说个价钱。”
傅阿姨见一家子是真心喜欢她闲着没事侍弄的菜,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心里还很得意。钱宏明则是在傅阿姨的指点下,足足地摘了两塑料袋蔬菜,放下一百元钱,走了。傅阿姨追着要还钱,钱宏明说下次再来摘,还说他还看中傅阿姨养的走地鸡,一百块钱放傅阿姨家,多亏少补,来日方长。傅阿姨一直追到钱宏明的车边,怎么都没法将钱塞回去。看着一家人热情地跟她说着再见绝尘而去,傅阿姨感动地心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子都是好人,连小孩子都那么礼貌懂事。
嘉丽等走远了,才表扬丈夫很有急智,懂得善用周边环境。一个心灵有创伤的人,旁人若只是简单地施舍,那人反而不一定接受,即使旁人不是说“嗟,来食”也能打击到受者。但钱宏明抓住傅阿姨的小小成就大唱赞歌,然后把钱用真心诚意购买的方式送出去,那么对方就心安理得得多。唯有真心行善的人,才会有针对地、耐心地设计行善方式,不仅让受者不会自惭形秽,而且还激发受者心中的骄傲。嘉丽很喜欢丈夫的胸怀,她只是个能想得到的人,而丈夫却是个有能力将想法付诸实施的人,唯此才更值得尊敬。
钱宏明回家分了一包蔬菜给柳钧,把前后经过跟柳钧说明一下,让柳钧此后不要插手,一切行动听指挥,以免坏事。他打算一步一步耐耐心心地接近傅阿姨,首先化解傅阿姨心中的警戒,以后再见机行事,最好是激发傅阿姨自身的能动性。他还告诉柳钧,傅阿姨本质不坏,只是剑走偏锋了,不能将一个人就此看死,要给人机会。
柳钧非常感激,也很是佩服钱宏明的耐心。唯有兄弟,才会有心帮他如此周到地料理这等看似细小的事情。不过他一个人住研发中心,每天吃食堂,一包蔬菜再绿色也无用,原封不动拿去给崔冰冰。直接上门,拿手中钥匙打开房门,将蔬菜放到客厅茶几上。
周末,崔冰冰显然生活得丰富多彩,出门不知跟谁搞活动去了,柳钧见到里面卧室床上还扔着两条裙子以及衣架,显然是仓促换装,崔冰冰以前也常做这种事,总是柳钧一丝不苟地替她打扫战场。当然柳钧也可以耐心地偷懒,等崔冰冰回来再有条不紊地收拾好。可偏偏柳钧引以为傲的工程技术人员性格对此零容忍,无形中对崔冰冰造成极大压力。同居这么多日子,崔冰冰被改造得也规矩起来。不过崔冰冰一回到单身,一切照旧,而且是赌气变本加厉地照旧。
因此等崔冰冰兴尽晚归,先见到客厅一包蔬菜便生气地想,此人居然肆无忌惮地登堂入室,以为他是什么人。进去卧室一看,更是气愤,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谁让他收拾了。照崔冰冰一向的性格,她应该此时抓起电话骂过去。但她依然选择忍,她拒绝柳钧的轻慢,绝不主动联络。她生了会儿闷气,其实也不是生气,只是漫无目的地乱想,发呆、烦躁,好不容易才错误百出地洗漱了睡觉。睡时脸上还热辣辣的,乃是牙膏当作洗面奶抹了一脸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