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有多困难,我可以帮你多少?你别拿房子给我,我不会要你的抵押。”
“你手头拿得出多少钱,我大致清楚,帮不到我。我前阵子一直在试图挽救,买这辆宾利就是博取信任,证明实力。但想不到政策越来越紧,我试图填补的亏空越来越大,另一方面,我借出去的钱却越来越难收回来。我看这样下去就是把我剁碎卖了也填不满这亏空。现在我手头没别的资产,一部分给嘉丽带去澳大利亚,不多,剩下的就是这些房子,我只敢找你变现,找别人的话,我可能今晚就得给得到音讯的人发落了……”
“你是不是打算拿着房款潜逃?”
“这是最坏打算。但我跟你讨论过,我还是认定国家不可能一直将银根这么紧着,我等贷款很快重新放开的一天。我拿卖房子的这笔钱先调剂,只要形势有好转,我可以立刻翻身。这房子唯有放到你名下,我才可以现在还每天住着,也不会有人知道房子已经过户,等未来形势好转我也可以把房子赎回,只有你能替我守住这些。”
“你把房本拿回去,这些钱我照数给你。”
“不,房本得给你,一定要给你,万一我输个精光,起码我还能从你手里讨一个地方住。而且,万一我输成负翁,债主肯定先拿我的房子,放到你名下他们就没办法了。其实这些已经是不很值钱的房产了,除了我现在住的。两套别墅早已抵押给银行,上海的房子也已经抵押。只剩下这几套房子。你上去跟阿三讨论一下,我明天等你答复。我走了,你下车。”
柳钧一直借路灯光仔细观察钱宏明,见钱宏明憔悴了许多,但两只眼睛雪亮,似是亢奋。想到钱宏明哪儿都可以睡觉,今天却在车上关掉手机睡觉,柳钧心里想到了什么:“你最近是不是难以回家?问私人借钱填窟窿了?上海一座大厦的改建项目就是筹资借口?”
钱宏明长长叹一声气,没有回答,摊开四肢半躺在后座,仰望车顶,如仰望星空。
“你真疯狂,你们姐弟一起疯狂。怎么办?这几天住我公司研发中心去,有保安和全套安全系统……”
“不至于,还不至于,我能应付。”
“继续拆东墙补西墙?为什么不考虑一刀子止损?”
“说得轻巧,这刀子除非是法院切下去,我抡,有用吗。你别问了,你完全是局外人,跟你解释清楚这些得起码一周,我只要知道你在这里,开着手机,我有事找得到你,就行了。你回家跟阿三商量一下,行的话,明天让阿三跟我姐联络,让她们两个专业人士做这事,必须手续清楚,绝无纰漏。如果我被起诉,根据民事诉讼法,我必须汇报执行之日前一年的财产情况,这个正当交易最容易被推翻。所以,必须市场价,柳钧你放点血啦。”
“唉,个人在大环境下,简直是蚂蚁一样微小。你手头现金够不够?”
“目前还够,不够了问你要。”钱宏明依然抬头望天,说话有气无力,“你说的那家倒闭集团,我这几个月其实一直关注着,很意外一个现象,那些个人债权人竟然非常干脆地走法律途径讨债,而不是自谋出路。我今后恐怕也是一屁股官司。”
柳钧犹豫了一下:“法院可以对债务人的法人代表限制出境。你如果实在走投无路,赶紧。”
“潜逃容易,想回来就难了。而且我姐没移民,我走了,所有的矛头就对准她。不管你对她有什么想法,她对我犹如半个母亲,有养育之恩,我不能抛下她。幸好早一步把嘉丽送走。”
“嘉丽在我这儿存的钱,这就给你吧。”
“我放在澳大利亚的钱不多,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嘉丽需要这笔钱,你先收着。再说也没多少,十几二十万的,顶什么用。”
“我还有一个额外要求,无论如何,一天给我一个电话,报个平安,不要对我撒谎。”
钱宏明懒洋洋地笑道:“没那么严重,呵呵,一天一个可能做不到,但有重大变化,我首先知会你。放心,问题没你想象的严重,我只是提前做好退后准备,然后才能放手一搏。我有计划的,我不能不要回我的钱。”
柳钧下去见钱宏明,一去就是这么久,崔冰冰在楼上很担心一件事,那就是怕钱宏明问柳钧借钱。借钱这种事,以前钱宏明并不是没开过口,而柳钧则是什么抵押物都没问钱宏明要。可今非昔比,今天钱宏明手中的资金链恐怕是岌岌可危,根据她对那一行当的了解,今天借钱给钱宏明,那几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她崔冰冰又不是不懂那一行。可是她难道能冲下去阻止吗?不行,她只能心神不宁地在楼上待着。
等柳钧捧一只大牛皮纸袋上来,将钱宏明的请求一说,崔冰冰一颗心终于放松,脱口而出:“想不到钱宏明这个人还真是你好朋友。这事我明天找他姐,他说得没错,手续一定要清楚,他这是保护你。”
“我本来想借钱给他,设法给他……”
“不行,理智点儿,现在借钱给他等于填无底洞,不如等他折腾出个结果来,届时你帮他东山再起也来得及。”
这一回,连崔冰冰都真心地为钱宏明叹息起来。等将淡淡送上床,崔冰冰也将最近工作中的烦恼一股脑儿倒给柳钧。这几年放出去的贷款忽然要收紧,怎么能够?那些贷款好多已经被企业挪用,诸如流动资金贷款给投入到固定资产上去了,收急了,企业只能倒闭给你看;不收,又有上面压着。若更是遇到钱宏明那种手里拿着护照的,逼急了就给你卷包逃出国,留给银行的就是坏账。她是每天提心吊胆,斟酌每一笔贷款的来龙去脉是收是放。现在银行唯一舒心的事是对个人的窗口终于不排长队了,因为股票跌得够惨,股民已无心再跑到银行窗口申购基金。去年是股民开户人数节节上升,银行储蓄步步下降,每天的烦心事是揽储。现在是窗口门可罗雀,银行储蓄节节高升,她却依然无比烦恼。有时候真想学嘉丽大撒把,回家享清福。
崔冰冰倒了半天苦水,可柳钧劝她可以认真考虑退休,她却又不干,并非不相信柳钧,而是最担心自己变成嘉丽。崔冰冰心里还有一个最大的疙瘩,那就是持有的银行股票还无法随大小非解禁,却眼看着股指日日下跌,账面资产天天缩水。那简直是悲剧啊。好歹在银行里待着,还可以大家同病相怜。
柳钧见了钱宏明之后,心里就一团疑问,一听“同病相怜”这个词,不禁想到钱宏明:“宏明从来不把他的烦心事告诉嘉丽,结果到今天这种日子,他还在对嘉丽粉饰太平,最终还是走回原点,与他姐姐同病相怜。他此时应该赶紧跑,带上他姐,又不是签不出去。”
“你真是,他现在跑,卷得走多少钱?他是心不够黑,前阵子还指着到处借钱填补亏空……”
“他相信他的判断,他判断国家不敢一直收紧银根,他相信很快贷款开闸。所以他想维持资金链正常运转,只要过去这一关,等银行有新贷款出来,就什么事都没了。”柳钧将上回他与钱宏明辩解的理由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心不够黑,他考虑问题倒是很长远,难怪他还守着。而且我替他想想,他现在若跑路,也是心有不甘吧。卷包跑路,才卷这几套自家最不值钱房子的钱?才多少啊,比起过去经手的上亿资金,他怎么肯罢手。他要不是对贷款开闸心存幻想,早在年初看大势不好,卷了私人看在宾利面上千方百计借给他的钱跑路,那就光棍了。可惜。我现在是真心为他可惜。”
“他今天似乎是交代什么后事……你说,如果你没见到他的车,我也没下去找他,他还会不会见我,即使见,又会什么时候见我。他是不是对于把房子转让给我这件事很是犹豫。”但问题才问出口,柳钧心里已经透亮,“他从小跟我扎风头,这家伙,太在意那些意气,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想不开,谁没个遇到困难的时候。”
“哦耶,弗洛伊德大神,我即使厌烦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有道理。”
两夫妻说到很晚。钱宏明则是一个人开车在街上兜了一圈,虽然满心烦闷,还是来到本城最奢侈的会所潇洒。反正是回家也没人,再说,他得让宾利频繁地出现在某些人群的眼皮子底下,他需要某些效果。还是钱宏英一个电话把他叫走,这时候他已经不知道吸进去的雪茄是什么味道,一天吸了那么多烟,嘴巴鼻子早麻木了。但他嘻嘻哈哈地跟雪茄房里的朋友说,老婆叫回家喽,做好老公去喽。心里却是不明白他姐这么晚叫他有什么事。
到姐姐家,巨大的书桌上满是账簿。钱宏明不等他姐姐说话,就道:“我把没抵押的房子都卖给柳钧了,市场价,姐明天跟阿三交接一下,手续一定要绝对正确。这些账别算了,银行贷款不放出来,你怎么算都只有一个结果:吓死自己。”
“怎么办?现在债主还没反应过来,但这个月底要给几笔利息,你拿得出吗。要是传出我们给不出利息,我们有几条命可以给人家。”
“我一直在想办法,你别急,不能心急。姐,早点睡,明天出去你得像没事人一样。钱的事我会考虑,不过,你那儿还能再借多少,问你那些房地产界的朋友借。最近不是都不敢炒房,手头有现金了嘛。”
“我连公司里的员工都借遍了,大家都盯着我月底怎么付息呢。我愁都愁死了,还有十几天时间,哪儿找钱付利息。我现在最怕谁家忽然有急用,问我拿钱回去,我可是一分都拿不出了。”
“姐,镇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自乱阵脚。你看我借得更多,不还是……”
“镇定你个头啊。”钱宏英忽然不知哪儿来的脾气,拍案乱骂,“你倒是跟你老婆说镇定啊,你怎么跟我说镇定跟你老婆不镇定呢,我这边跟人借钱赔足笑脸恨不得下跪,你把我借来的钱送你老婆出国避祸,你把我当什么,你老婆是神仙我是你们丫鬟吗?我镇定你妈的,我这辈子欠谁了,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
钱宏明不吱声,只是低头听着他姐姐乱骂。最近压力大,能骂出来是好事,他还有柳钧可以说说,他姐姐更是没人说话,当然只有骂他。等他姐姐骂完了,他才道:“姐,这几天你还是住到我那儿去,一起住着,有个照应。我那儿高楼,保安不错,比你这儿联排安全。”
“我们到底要怎么样?”
“我在想办法。这时候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今晚就搬我那儿去吧。”
“不去。你少假惺惺,我这一搬走,明天就有人知道,谁知道那些债主能想到哪儿去。你真敢让我搬走?”
钱宏明叹声气,站起身:“姐,消消气,我是你看着长大的,我什么人你最清楚。我回家睡觉去,天都快亮了,你也睡会儿吧。这时候再不休息好,脑袋更乱。”
“宏明,你是不是脑袋乱了?”
看着姐姐慌乱惊讶的眼神,钱宏明镇定地微笑:“我脑袋里的账本,比你桌面上的清楚多了。”他微微一撇嘴,一扬脖子,神气活现地开门出去。但回到他自己的家里,他将头钻在冷水龙头下足足五分钟,冻得头皮麻木才抬起来,对着镜子发了好一会儿呆。
回过神,钱宏明立刻打了个电话给一名债主,那债主大约是被电话吵醒,说话还迷迷糊糊,钱宏明则是中气十足地道:“阿七,盯梢弄个长相好的,索性让我收在身边当保镖。靠。”说完这几句,钱宏明就将电话断了。站在阳台,往下看遥远的地面,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关心着这间房子。他忽然想起傍晚见柳钧时候忘记说一件事,不顾劳累连忙发一条短信过去,很简单:“说件高兴的事儿,杨巡通过中间人问我借钱,很急,给的利息很高。”
柳钧当然不是善茬,早上起来一看见短信,立刻奔走相告。反而崔冰冰一脸疑惑,借钱不是很正常的吗,高息借款用于转贷,这种事儿在本地如同家常便饭,大惊小怪的人才真正有问题呢。柳钧找了许多理由,可都被崔冰冰无情否决,他只得讪讪地做早餐去。
可柳钧心里还是高兴,实力强劲的杨巡急于高息借款,他怎么听怎么觉得杨巡出问题了,完全无视崔冰冰的反驳。然而下午,柳钧与全国人民一起目瞪口呆心情沉重地看向四川,趴在网上一遍遍地刷新网络新闻,获取地震一线发回的消息。杨巡借款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被他抛到脑后。他第一时间让办公室通知四川籍贯的员工赶紧打电话回家问平安。好在两家工厂加一家中心本来就没有几个四川员工,打电话回家也说平安无事。
下班时候,崔冰冰打电话来,让柳钧若能准时下班,就去她妈家接淡淡,她与钱宏英就买房事宜制作一些文件,可能会比较晚回家。
崔家家境小康,手头不差钱,他也想出钱给崔家换个好点儿的小区,可是崔家二老不答应,说没那必要,于是二老就一直住在市中心的老小区里,周围步行二十分钟内有超市有菜场有医院,他们觉得这样的小区才是适合生活的小区。柳钧穿越小区傍晚时油烟机翻滚出来的饭菜香,来到丈母娘家楼下,见丈母娘正好领着一个年轻男子上楼去,他就在后面大步跟上,原来那年轻男子是个破烂王。
崔母不肯卖掉废报纸,埋怨破烂王给的价格太低,只肯把油瓶饮料瓶卖给破烂王。破烂王倒也不勉强,只是笑嘻嘻说,要卖赶紧卖,这都五月中了,等奥运会后这种东西价格都得跌。崔母一听便与女婿会心一笑,觉得这个破烂王倒是有意思,就把床底下堆积的好几捆废报纸都拖出来卖了。破烂王一看这家人有货,更积极起来,煽动崔母有破烂赶紧卖,那些什么废纸废铜废铁废塑料之类的东西一过奥运准跌,现在是国家撑着门面给外国人看,才有大家的好机会,过了这村没那店啦。
等破烂王一走,柳钧就道:“胡说八道,我经常进货钢材的省级代理今年一直捂货,最近更甚,还在码头囤了不少铁矿石,赌我国过不久与澳大利亚的铁矿石谈判结果再度大幅调升价格。国际上大宗商品都在呼啦啦地涨价,哪是我们国家奥运管得住的。”
“今年多灾多难,年初雪灾,今天大地震,还不知损伤多少,总有坏影响的吧。”
“现在的大宗商品市场很奇怪,就像去年的中国股市,坏消息出来,反而是利空出尽,涨,好消息出来,更涨,任何理由都导致涨。年初冻雨和大地震,估计在大宗商品市场里会有另一种解读,救灾,灾后重建,那不都是扩大物资需求吗。这个市场真的很怪。”柳钧晓得丈母娘不服老,也不肯做家庭妇女,实在是为了女儿没办法,才住家抱外孙,跟丈母娘说时政,切不可敷衍了事。
可等柳钧从丈母娘家出来,心里却越想越不对,似乎他更认可破烂王的煽动。整个国际上的下游订单在减少,出口订单受创的不是他们一家,而是整个同行。近期的倒闭现象虽然被官员们遮遮掩掩,可他们身处其境,心知肚明,那么影响应该很快传导到大宗商品交易。即使大宗商品交易受炒作资金的影响,可也不能脱离基本面太远。即使现在PPI[1]高企,甚至高于CPI[2]的涨幅,作为一个身处制造业一线的人应该看得到,PPI的升势已经缺乏事实支撑了。只是,难就难在谁也无法知道大宗商品价格的那个六千点高位拐点将在何时出现。
但崔冰冰回来,就反问柳钧一句:“所有的贸易商依然都在囤货,难道他们看不清楚这一点?”
“我也奇怪,所以我心里很动摇。可是没有需求支撑,原油或许还有个欧佩克[3],铁矿石有两拓加淡水河谷,这两种或许可以垄断价格,其他呢?会不会大宗商品价格也已经接近六千点?可不可以这么设想,现在的高价因为短缺引起,而短缺却是由于贸易商囤货导致,而非制造商。一旦囤货达到一个平衡点,贸易商发现需求骤减,囤货变成吞没资金的烫手山芋,那时候会不会是摧枯拉朽式的跳楼价出逃?其实粮、棉、大豆价格已经下来。唉,真难,现在都不敢签长期合同做大项目,摸不清原材料走势就定不出合适价位,竞标定价就跟押宝一样,越来越没底气。怎么管厂越来越难呢,今年真变态。”
然而,变态还有更变态。美国老客户的一笔精加工生意,柳钧原以为十拿九稳,放眼神州舍我其谁,可是设计出样检验等等程序走完,眼看只差临门一脚,美国方面却是传来消息,意向取消。因为客户发现,眼下的船运费一方面是被火热的铁矿石运输带动,另一方面则是受飞奔每桶一百五十美元的原油价格影响,原本中国拥有的价格优势完全被运费吞没。即使本国的加工费虽然稍高,可是考虑到周转周期,放在本国加工也已经好于中国。那么,还签什么合同。
柳钧一直巴望着疯狂的原材料价格出现拐点,然而此拐点未到,彼拐点却是不期而至,打得腾飞方寸大乱。美国老客户最终取消生意,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也正是目前形势下水到渠成出现的拐点。那意味着,国外订单不仅将因为国外需求的减少而消失,也将因为国外需求由于中国价格优势的丧失而转移,而从中国消失。什么叫雪上加霜,现在就是了。历来,柳钧的高端加工能力非常依赖出口,不仅直接依赖,而且还间接依赖,他的国内下家经常是开宗明义地告诉他,进他腾飞的货是不得已,完全是迫于出口高品质的要求。他这边的出口出现关键性拐点,他的下家能好到哪儿去?大家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即使柳钧反应迅速,飞快调整生产计划,他的产品还是出现了库存,出现了积压。各式各样的合同违约接踵而至,令人应接不暇,罗庆为此跑断了腿,吵破了喉咙,可是大势当前,回天乏术。
每一天,开工率低于前一天。腾飞比腾达的开工率更低。品质,总是在任何时候遭遇逆淘汰。
往往公司出现状况的时候,正是资金链最紧绷的时候,但柳钧还是一分不差地将买二手房的钱给了钱宏明,自己拆东墙补西墙,苦苦应对。他此时最头痛的是客户退定,客户若是退定,他即使吃没那点儿定金又有什么用,定金只够买材料,不够加工费。退定的产品在这个年月里,基本上成了积压的代名词。而销售部门眼下的最主要工作是隔三差五地联系客户,询问现有订单是否安全。
六月初的一天,柳钧正从成品堆积的临时仓库出来,本就是被临时仓库的闷热逼出一身的汗,工作服湿嗒嗒地贴在身上,走到外面太阳又是热辣辣地晒下来,柳钧心头燥得慌。正好申华东打电话来,问柳钧这边有没有做不完的订单,可否调一些给他们市一机救急。柳、申两个人说话一向比较直接,在外人听来是没皮没脸,柳钧也不掩饰,道:“年初开始,加班这个名词在我这儿已经成为历史了,现在也是吃不饱,有些合同再是明知吃不饱也不敢碰,没订单给你。你那儿能保持多少的开工率?”
“目前怕只有百分之七十的开工率了,我很怀疑接下去还得降。我们产品今年出口不好,订单掉得很快。有几个订单形同鸡肋,可市一机总经理还是满心不舍得放弃,找我讨论求我高抬贵手接下,公司稍亏点儿,保证开工率,免得人心浮动。可我哪敢同意,汇率死撑着,原料价格日日涨,一笔合同里面打掉这些因素,岂止稍亏。再加上奥运前后为保北京环境面子,华北得停不少工厂,那边的订单到此为止,做完算数,新的得等奥运后再给,那是多大的一刀,这真是雪上加霜,草菅人命。”
“别抱怨啦,总比北京人民牺牲少点儿。我这儿目前最重要工作是清理库存,悲哀的是,经常有客户公司没良心,明明他们公司状况已经不行,我们打电话去问,他们还说没事,货款已经准备好。等我们发货过去,他们不按合同给钱,希望拖延付款,我只好赔上运费让拉回。这种时候,明知谁都不好过,谁敢让客户压货,宁可我自己压,起码看得见摸得着。”
“对!”申华东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中午吃饭经过你钱朋友家中介公司,门面很乱,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大玻璃也让人砸了。”
柳钧这才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接到钱宏明的电话。刚接手钱宏明房子的那几天,他还很警惕,每天或者隔天总有一个电话打给钱宏明,几天正常下来,他自己这边又焦头烂额,不知不觉就把钱宏明那头给疏忽了。他忙拨打钱宏明电话,里面却提示关机。他跑回办公室,将工作交代一下,就冲去市中心。一边打电话向崔冰冰报告这种情况,问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等柳钧赶到中介公司总部,见那边已是曲终人散,透过砸烂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人去楼空,只剩一地垃圾,倒是外面围了好多指指点点的围观者。崔冰冰得知消息也赶来了,见此奇道:“谁砸的,怎么回事?”
旁边有好事者兴奋得唾沫飞溅:“上午吵起来的,说是老板跑了,吵着吵着,人越来越多,最后就砸了。警察也来了,警察来有什么用,砸都砸完了,搬也搬空了。”
柳钧一拉崔冰冰:“走,去宏明办公室。”
崔冰冰被丈夫拉着跑去街角的停车点,跑得气喘吁吁,直等赶到钱宏明公司所在大厦停车处,她的呼吸还没平静。但是等电梯,电梯却一直不下来。柳钧忽然感觉到电梯不下来与身处九楼的钱宏明公司有关,他让崔冰冰继续等电梯,他改走楼梯,冲上九楼。崔冰冰看看黑魆魆的楼梯间,心里发怵,可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柳钧先冲到九楼,伴随他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声的,果然是乱成一团的场面。有个女人坐在压着电梯门的真皮大班椅上,谁敢接近她就嚷嚷“我的,谁也别抢”,也有人坐在两张办公桌搭起来的台上,抱着几台电脑嚷嚷“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大家闹哄哄地瓜分办公室的家具杂物,只可惜保安一直守在电梯口不让搬走,他们只能一直占着,地上横七竖八撒满吃剩的快餐盒。柳钧心说钱宏明大手笔送保安虫草,还是有点儿效果。
他稍稍缓过气来,就直奔钱宏明的办公室。不出所料,所有的家具都已移位,能搬走的已经搬走,原本豪华的办公室满目疮痍。有人手中紧紧抓着一只相框,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与同病相怜的人一起扯着嗓门倾诉遭遇,大致说的是私人借钱给钱宏明上百万,又问亲戚朋友借钱,转手再借给钱宏明,没想到……柳钧看来看去相框里面是空的,这相框,柳钧认识,原本放的是钱宏明一家三口的照片。不知框里的照片已经被钱宏明带走,还是被眼前这帮愤怒的人们撕毁。
总之不见钱宏明。
忽然有个原钱宏明公司的员工扑到柳钧面前,大声向大家指证柳钧是钱宏明的死党,顿时周围能动的都拥过来,那些占着办公桌椅的无法动,眼睁睁盯着这边。柳钧一看不妙,这些都是急红眼了的人,他当然不肯吃眼前亏,反问那位员工道:“钱宏明呢?我打不通他手机。他最后一天出现是什么时候,你们账面上还有多少钱?你知道你们开户行是哪家,什么账号……”
柳钧连珠炮似的发问,顿时打消大伙儿眼中刚刚点燃的期盼,因为柳钧问的问题与这儿每个人上楼时候问的问题一样。于是众人又一哄而散,柳钧沉着脸抬头,见崔冰冰才刚气喘吁吁地上来,他一拉崔冰冰,回去楼梯间,慢慢往下走。等到上车,才开腔:“估计宏明卷款跑了,楼上那些都是借钱给他的债主。去他家看看。”
“早知道就这结果,早不跑晚不跑,为什么挑这个时候。他还问同事借钱?”
“他姐也问同事朋友借款,据说都是几百万地借的,疯狂。”
“钱宏明总算对你很有良心。要不然你今天得当场脑出血,你肯定是借他最多的人。”
柳钧不禁叹一声气。车子很快到钱宏明原来住的那警卫森严的小区,这一次,保安不放进。柳钧没敢说出那房子其实已经产权归他,只是两夫妻一起游说保安,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以期打动保安。但保安还是不敢放行,最后轻声透露原因,不知有谁突破防线到了钱家门口,用红漆将钱家大门涂画得异常恐怖。今天也已经有好多人想进去找钱家,他们唯有严防死守,闲人一个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