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石堂无法不心疼,他当初为争取儿子回国继承家业,原定拍出一百万的成本,如今有一半已经花在房子和车子上。既然儿子有志搞开发,他做爹的当然乐见其成,因此又咬咬牙,再给五十万。原以为再加上儿子自己掏的钱,这些应该已经足够,可是看而今这样子,研发项目越来越有无底洞的趋势。柳石堂愁得没法安坐,只有过来偷看儿子做事。看儿子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好歹心里踏实点儿。
柳石堂一边愁一边想心事,不知不觉泄露了行踪,一颗脑袋被灯光斜斜地打到柳钧面前,被柳钧吃惊地捕捉。
柳钧伸长脖子,正好看到他爸背着手低着头,心事重重。“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柳石堂回过神来,忙笑道:“刚来,正好路过,过来看看。这是……很贵的补偿导线?串什么呢?”
“给补偿导线做保温层。刚才去哪儿了?”
柳石堂其实是自家里出来,见问,就撒了个谎,“我去见一个朋友,看他刚造出来的仪表冲床。现在不是做小首饰的多吗,那种仪表冲床好卖得不行。我那朋友找来一台日本的,拆开来整整仿造了半年,成了,我看冲出来的冲件已经蛮好。订单都做不过来。”
“爸爸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样的模仿?”
“呃,嘿嘿,你们留学过的人,不肯模仿,怕折了面子。”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见过日本产的原机吧,你朋友仿出来的是不是体积整整大一倍还多?”
“呃,不止大一倍,日本的可以放家里的实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做基础,还得四脚拿地脚螺栓固定。”
“爸,这就是粗仿最大的问题。同样是一根轴,但是粗仿的换上去转几下就扭麻花了,这其中不仅是材质问题,还牵涉到很细微的设计问题。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气研究个为什么,而普遍是把轴加粗加长,使受力加大。那么这儿加一点,那儿加一点,最终结果,小小一台冲床给模仿成巨无霸了。这种事儿我早听说过。我现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说是仿,是彻底弄清原理,利用现有科学知识和加工技能达到目前能达到的最佳设计。”
“可朋友即使这么粗仿一下,日子也过得蛮好,还有出口东南亚的单子,每天都做不过来。我们何不也找一些类似的,多仿几种。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么今天你模仿,明天我仿,到最后大家都会做了,结果又是辛苦一场,只卖个成本价。其实我们未必一定要做整台设备,我见过的有些专家一辈子只研究一种零件,公司也只做一种产品,可也做得世界闻名,效益非常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中国那么大,市场也有那么大,机械产品又有那么多,我们只要一年仿一种,日子就能好过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爸,人活着还得争气。”
“唉,古人老话说,争气不争财啊……”
“我知道爸的顾虑,你一怕不等我这儿研究出眉目,你已经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来的东西批量生产后达不到应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证……”
柳石堂打断儿子的话,免得儿子诅咒发誓,“你拿什么跟我保证?你再有什么,我能跟你要?唉,爸爸只是瞎操心,你认真做吧,你争气,爸爸总是支持你的。”
柳石堂说完,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了。寂静的原翻砂车间里,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异常寥落。柳钧怔怔看着爸爸的背影,忍不住大声道:“爸爸,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柳石堂没有回头。走到外面,满心一团糟,对着冰凉的空气吐纳。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赶工的大车间,机器在夜色中轰鸣。柳石堂听了会儿,破天荒没走进去,怏怏地离开。
柳钧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时候,也须考虑经济效益,经常是一个方案反复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动手,他以前当上小头目时候已经以为责任很重。可这回不仅他自己早有认识,清楚用的是自家有限的一些人民币,而今天爸爸又一次地提醒了他。他越发体会自己身上担子的沉重。一时,许多想法,许多考虑,一起纷纷扰扰袭上心头。心乱的时候,他再无法安安静静地安装手上的热电偶。
可是,柳钧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他看了一眼,正是这几天见了他爱理不理的老黄。他叫了一声“黄叔”,就逼自己专心做手头的活儿,不让老黄看出端倪。
老黄瘪着嘴过来,不大看得懂柳钧在做什么,可依然冷嘲热讽,“太子还要自己动手?这种粗活,你说一声,都交给我们就是了。”
柳钧告诉自己要镇定,他没抬头,好歹掩饰了自己的不满,不卑不亢地道:“外壳的加工,我都交给车间了。唯独温控那一部分,全厂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会。不劳黄叔。”他说话时候,更告诫自己:专心、专心、专心!
“读过书到底不一样,说出来的话我们大老粗听不懂。”老黄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柳钧手里的操作,希望看到柳钧这种知识分子动手方面的短板,正好出言打击,看柳钧以后还好不好意思说他操作不规范。正好,柳钧用剥线钳剥出一段铜丝,准备以铜丝缠绕方式固定补偿导线。这种小操作最基本,因此不等柳钧做出,老黄已经在心中默念最细节的步骤,对照检验柳钧做得对不对。他看到柳钧做得很细致,几乎是没必要的一丝不苟,那态度,就跟柳钧要求他不要扔铁疙瘩一样多余。但是老黄有耐心,前面有一处弯头等着柳钧,看这太子此时看似稳当的拍子还能不能压得准。果然,他见到柳钧缠绕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一个停顿,老黄在柳钧身后轻蔑地微笑了。
但是老黄很快失望。他见柳钧掏出一把瑞士军刀,用扁平的叉子定位铜线,在接触点打了一个死结,然后将死结紧紧压在凸面的顶部。老黄的脑子不用转弯,立刻就明白这个死结的妙用:定位。令老黄沮丧的是,这一步骤,他事先没有想到,而这一步骤,眼下看来,却是章法不乱的最佳处理办法。他死死盯了会儿太子头顶那个明显的发旋,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柳钧听得脚步声,说了一句:“黄叔慢走。”
“嗯,你当心手指。”
柳钧惊讶,抬头看向老黄。走向门口的老黄的背影,与刚才爸爸的风格有点像,都是背着手,低着头,似乎心中充满煎熬。柳钧不明白老黄怎么忽然收起了趾高气扬,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那句话算是合了难弄的老黄的心意。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就扔过一边,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
老黄这一打搅,柳钧的心情平静许多。丢弃杂念之后,手头工作便得加速。十二点钟之前,他将大烤箱安装完毕。柳钧拍拍手站起来,手里扯着一枚插头。拉向插座之前,他心里忽然有丝儿踯躅,会不会电流接通,大烤箱闪烁出耀眼的电弧?他又蹲下身去,里里外外检查一通。以往的工作都是大伙儿合作完成,如果他有疏忽的地方,总有他人正好是强项,他无需这么担心。正因为而今事事独立完成,他才必须细致再细致,防患于未然。
电,通了。即便是电子在导线里川流不息,大烤箱表现依然如故。只有温控的液晶显示屏开始缓慢跳动数字。初始加热,柳钧不敢让炉壁骤然升温,他在边上干着急也没用,踱出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正好大车间中班的职工下班,其他工人见了柳钧都笑笑,唯有老黄经过柳钧身边,一改前几天双眼直盯到底的气势,而是瞥柳钧一眼,似乎是看清夜色中傻兮兮站着的人是谁了,就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走开。
柳钧还是礼貌地来一句“黄叔,再见”,老黄却是含含糊糊地说声“你也早点回家”,跳上自行车走了。下班人流过后,整个前进厂完完全全地安静。柳钧在黑暗中琢磨,似乎老黄还真改变了一点儿对他的态度,似乎是善意了些,也似乎带着点儿沮丧。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柳钧还是不大清楚,就像他原先也一样不清楚老黄为什么忽然翻脸给他下马威。他对老黄这种内心九曲十八弯的人头痛得很,也没兴趣深入了解,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箱温终于缓缓上升到柳钧设定的第一个测试点,50摄氏度。看到液晶板上面的数字停在50,而不再变动,柳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成了。但没完,他取出自己用熟的限值300摄氏度的温度计,伸进大烤箱观察孔取样。两种测量数值对比,不断调节温控的温度显示值,使两者显示完全吻合。这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微调,需要的是极致的耐心,需要一颗耐心与稳控调整的波段渐渐吻合,当然,也是因为柳钧手头可以动用的资源实在太少。
然后,100摄氏度,150摄氏度,200摄氏度……随着温度的升高,箱体里面渐渐有暖光流动。最后300摄氏度的显示数字依然一举吻合,说明烤箱计量调试彻底完成。柳钧大悦,测试总算赶在他耐心用完之前结束。他兴奋地跳将起来,过河拆桥,大脚一扫,做了他一夜宝座的木板箱呼啸而出,重重砸在污浊水泥墙上,四分五裂。虽然脚趾头踢得隐痛,柳钧依然无比开心,打扫完战场,以三步上篮之势飞跃而出,正好抓住车间门框,半空一个鲤鱼打挺,跃出门外,却是抓下一蓬陈年老尘,顿时灰头土脸。
此时的柳钧真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跳跃欢笑,可是夜深人静,连门卫都已熄灯睡觉,可地球的另一边不还是白天吗?他冲进办公室,一个国际长途打给女友。可惜女友工作忙碌,几句对不起就挂了电话。柳钧心里怪失落的,一肚子兴奋无处发泄,就在爸爸替他做的一张一号图纸[3]大小的进度表上用德文密密麻麻写下一段:成功的测试,良好的开局,提前一天圆满完成首项任务,绝对高品质完成任务,以最少消耗完成任务,完美的……
可惜密密麻麻的自吹自擂仍无法浇灭柳钧的兴奋,他开着车在空旷大街上蛇形。此时,天际稍稍发白,有环卫工人推车出来打扫。柳钧大声向环卫工人道“早安,我很高兴”,被环卫工人当醉鬼,冲他的车尾巴吐口水。柳钧看到,哈哈大笑,回以一个长长的口哨。
是的,他心知肩上的压力很重。但是再重,只要是可行,那么他一个堡垒一个堡垒地攻克,如同今天,所有准备工作就此完成,一个重担卸下。等一觉睡醒,新的项目即将展开。不怕,他行。
[1] 玻璃天花板:少数族群晋升到组织高层所面临的障碍。
[2] RAM:存储器。
[3] 一号图纸:8张A4纸组成的纸。
1999年
新产品被模仿,陷入恶性竞争
在柳钧按部就班,如机器人一般照着设定采样表不厌其烦地获取数据的时候,春天来了。即使是最枯燥乏味的工厂车间,也从角角落落伸出无数的嫩绿,连墙上星星点点的苔藓也被春风染了绿色。但是钱宏明的母亲永远看不到了。自打钱父去世,钱母的病躯每况愈下,今日终于在儿女与儿媳的环视之下,完成最后一次心跳。
看着闪亮的跳跃的光点渐跳渐弱,只有嘉丽转身面壁,一颗心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等待。反而钱家姐弟面无表情地捕捉着任何最细微的变化,在光点终于落在横轴线上,不再跳跃的时候,姐弟对视一眼,姐姐轻轻晃了一下,忽然直直往前摔去,钱宏明都来不及伸手搀扶,钱宏英已经一头撞在床栏上。
钱宏明忙冲上去抱起,医生就将钱宏英接手了。
看着医生忙碌,钱宏明轻轻对妻子道:“你明天一定去辞职。”见妻子眼泪汪汪看着他,很是犹豫,他又补上一句,“一定。”钱宏明早已父母久病他成良医,知道姐姐没事,只是操劳过度,因此并不太担心。反而,心里头升起一阵阵的解脱感。他和姐姐从此都解放了,压在身上十多年的大山彻底消失了。
钱宏英很快苏醒,但没力气起身。扭头看着一边的母亲,她悲从中来,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哀号。嘉丽不顾自己的身体,抱着姐姐劝慰,但钱宏明没上去劝,他听懂姐姐的哭声,他让姐姐哭个痛快。等了会儿,看姐姐平安无事,他就熟门熟路地开始奔走于各个窗口,办理一个月前才刚办过的各种手续。嘉丽觉得他冷静得过分。
送走母亲,钱宏明背姐姐出院。走出大楼,外面是和煦的阳光,远近有怒放的鲜花。再阴冷的心也能融化在春风里。钱宏英在上车前忽然道:“把我放那丛杜鹃旁边去。我晒会儿太阳,你们走吧。”
“你今天虚弱,还是去我家住着。阳台上有的是太阳可晒。”
“用不着。”钱宏英红肿的眼睛贪婪地看着那丛杜鹃,“我都不知道杜鹃能开得这么好看,我要看杜鹃。”
“我明天再陪你来,这花一时半会儿不会谢。今天你虚弱,我不放心你。”
钱宏英坚决地道:“宏明,我死也不能成为他人负担。你放我去那儿,我要好好晒太阳,人都快发霉了。”
听姐姐这么说,钱宏明反而眼眶红了,嘉丽更是扭开脸,拿纸巾擦拭眼泪。反而钱宏英若无其事,两眼只有绚烂的杜鹃。坐到花丛边的水泥椅子上,钱宏英催小夫妻离开。但钱宏明留下妻子陪伴,他去抢办母亲的后事。
在殡仪馆,钱宏明也终于哭了。一个人埋头大哭。其实他也不知道哭什么,他不愿去想,不敢去想,唯愿所有的记忆如眼泪般流走,他不愿做任何清点。
钱宏英晒了一下午的太阳,跟着弟妹吃了一下午的零食,虽然体力恢复得七七八八,可脸上依然血色全无。她坚决谢绝弟妹的邀请,一定要回自己的家。嘉丽打的送她回去,陪着她进门,被保姆接手了,才走。但钱宏英进门,就跟保姆一五一十地将账结清楚,将保姆辞了,连最后一顿晚饭都没请吃,宁愿为此多付出两百元。
等保姆收拾完离开,钱宏英躺在自己的床上,话不愿说,电视不愿开,饭也不愿吃,闭目享受清静。一会儿,她又哭了。这回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流泪。哭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又冻醒了,又继续睡。似乎一辈子都没睡过这么长久的、不被打扰的觉,这回全补齐了。
等终于醒来,钱宏英却发现眼前全不是回事,怎么白茫茫一片,她心惊,才要起身,边上传来弟弟的声音。“姐,姐?”钱宏英扭头,看到弟弟墨黑两只眼圈。“我还是不放心,第二天中午去看你,没想到你额头滚烫,连背你到医院你都没醒。你知道你昏睡了几天?”
“不想知道。你别担心,我睡得特别好,现在浑身舒服。妈的事,办了吗?”
“办完了,跟爸放一起。姐,跟你商量个事,我们把老屋卖了吧,我前天中午走进去,都觉得阴气很重。”
“不要迷信。我现在穷得叮当响,卖掉老房我住哪儿。”
“现在不是有按揭吗?首付不多。”
“你别烦我,我现在不想管这麻烦事。让我好吃好睡没心没肺几天。”
“我替你办。”
“买房卖房你有我清楚?滚,别娘娘腔,让我安静睡觉。”
见姐姐这样,钱宏明反而放心地笑了。钱宏英抬眼见弟弟笑得鬼鬼祟祟的,一想,也噗嗤一声笑了。两人好几年没这么轻松地笑,笑起来没个完,傻瓜一样。
“宏明,我昨天坐花丛里想……啊,前天?我们以后好好干,好好挣钱,一定要买大别墅,种满各色各样的花,我们住那儿,混得像个人似的。以后如果有这样的房子,我一定请人给写张条幅挂在客厅,就叫‘钱府’,呵呵,不要脸吧。纸要大红洒金的,镜框也要涂金的,到处金碧辉煌,家具都要漆得照得清人影的……”
钱宏明听着只是笑,脑袋里想象着这么一幕幕俗嗒嗒的景象。笑得钱宏英怪不好意思,道:“说说罢了,那种别墅怎么买得起。你得争气,你买了我可以经常找借口过去住。”
“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坚信。”
“我信,你能。宏明啊,一定要种很多花,还得种很娇贵的花,你还要养金鱼,养猫,养狗,以后你开车出去,前面是你和嘉丽,后面是好几只狗狗和你孩子。呵呵,一定要热热闹闹,健健康康,满屋子都是烟火气……”
钱宏明一直微笑着听姐姐倚床头胡诌,听到后头,左手又不知不觉放到唇角。他听得满腹心酸,却不敢搅了姐姐的兴,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一直到钱宏英看不下去,道:“宏明,别装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呗,你也不怕一张脸笑僵了。”
钱宏明很不自然地一笑,“姐,我昨晚没睡,你挤过去点儿,我趴床边睡会儿。吃不消了。”
钱宏英忙挤到床边,拍拍空出来的一半床铺,“来,上来睡,别怕害臊,稍微睡舒服点儿。”
钱宏明答应,脱掉西装,脚搁凳子上,人睡床上。他是真的精疲力竭了。几乎是一边躺下去,一边呼噜声起。钱宏英看着眼圈儿红了,细心替弟弟掖好被子,实在忍不住在弟弟耳边唠叨。“以后别硬装大人了,等我出院,你好好玩,找你那柳钧出来玩,玩它个昏天黑地,别一肚子装满责任……哎,睡吧,不跟你讲话了。好好睡。”
钱宏英反而睡不着了。她瞪着天花板,想到很多很多。
柳钧就拉伸试验借用市一机场地咨询汪总,希望汪总帮忙接洽。汪总非常帮忙,直接找上杨巡寻求解决。很快,汪总就给柳钧电话,让柳钧联络一位叫余珊珊的女孩子。柳钧好奇,明明是测试中心的工作,怎么由一位进出口贸易部的人员来负责联络。汪总也不知,说是可能外资撤走后,进出口部的人赋闲,正好被杨巡捉差。
柳钧总觉蹊跷,对于涉及保密的事情,心中不敢大意,向爸爸咨询。柳石堂认定余珊珊这个名字一看就是施美人计的好料,国企没这么跨部门调度的。柳钧好笑,叫珊珊的其实未必如花似玉,叫小玉的未必小巧玲珑。但他因此长了个心眼,提醒自己处处留个心眼。
很快他就见到了余珊珊。余珊珊果然是施美人计的好料。头发还不如柳钧的长度,剑眉星目,却有一张樱桃小嘴和雪白细腻的皮肤。虽然也是穿着卡其工作服,可长腿细腰,一点不会让人忽视。但美人计的好料未必肯物尽其用,余珊珊见柳钧上门,并未撒出千万柔丝蛛网,而是公事公办地告诉柳钧,她已经联系测试中心,柳钧可以在晚上五点至八点这个时段进入测试中心;使用每种测试仪器按照单位时间计价,价目表如图;柳钧方面每次进入测试中心需要有她在场,不得擅入;柳钧方面每次进入测试中心人数不得超过三人。如果答应,请签字画押。
柳钧对其他都没异议,唯独时间安排,但旁边早有其他男科员冷冷地道:“别不知足啦。要不是小余亲自出马,帮你说尽好话,靠老汪你猴年马月才进得去测试中心。好好谢谢小余吧。”
余珊珊干脆地道:“不用谢我,我好不容易逮件事情做做,捡根针就当棒槌使了。柳先生你比约定时间早到半小时,请在这儿随便坐会儿,我等会儿带你去测试中心。”说完,奉上青花瓷龙井茶一杯,就做自己的事情了。态度不瘟不火,一点没有常规美人计的套路。
柳钧出去买来一袋面包,正好是五点差五分。柳钧出去进来的这二十分钟空挡,进出口部的人立即对柳余两人进行了拉郎配,气得余珊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因此柳钧再度进门,余珊珊几乎是横眉冷目,“柳先生请跟我来。”说完一个箭步冲出门去。柳钧连忙紧急启动,可还是赶到楼梯口才追上余珊珊。柳钧简直是莫名其妙。
余珊珊与测试中心人员办理具体手续的时候,柳钧见本该五点下班的汪总走进来。汪总倾听了具体安排,对柳钧道:“这个时间不很方便,不过这个时间段比较清静,受干扰少,出活。”
“是的,谢谢汪总安排。只是影响到余小姐的作息。”
汪总打量余珊珊,市一机不小,余珊珊认识汪总,汪总并不认识余珊珊。他见余珊珊是个十足美女,心里产生与柳石堂差不多的想法,在他眼里,杨巡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但此时又不便提醒柳钧,只得道:“你的试验进行得顺利吗?”
“才刚开始,你看,刚做出这些样本。”柳钧打开手提箱,里面密密麻麻的小钢料一件件标号明确,排列有序,以细铜丝固定在铁皮板上,这样的铁皮板足有三层。
“噢,都已经热处理。”汪总内行,一看各小料的颜色就知道这些东西可能材质不同,也可能热处理的方式不同。再看标号,他不禁一笑,都是用字母和数字表明,其中看不出任何任何钢号和温度之类的内容。谁若想知道这些小料的实质,大概只有打开柳钧的脑袋,“好,我当年也想过这么撒大网捞小鱼,可惜经费远远不够。还是这句话,羡慕你们,有爱好,又有实力。”
“其实实力有限得紧,我爸非常担心严重超支。我这几天一边管着大炉子,一边优化试验步骤,决定冒点儿险,采取排除法……”柳钧说到这儿,忽然见到余珊珊认真地听着他说话,连忙刹车。
汪总也看到了,拍拍柳钧的肩膀,道:“借用测试中心不易,借用的费用也不低,我不占用你时间了。你也少说话多办事,时间都用到刀刃上。”
汪总说完告辞。柳钧感激汪总的侧面提醒,果真封上嘴,机器人一样地干起来。不过干活之前,他默默将面包袋放到余珊珊面前,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其实,测试工作是很机械的活儿,取样,测试,记录,几乎不用动脑筋。柳钧的脑子闲得发慌,实在忍不住想找人说话,正好杨逦姗姗而来。
“咦,柳先生亲自动手?”杨逦穿浅灰全毛套裙,高跟皮鞋,亭亭玉立,“需不需要一个帮手?”
“呵,杨小姐,有劳亲自探望。嘿嘿,不敢劳您大驾,这种环境穿硬底皮鞋和高跟鞋都很危险。”
杨逦眉毛一挑,单刀直入,“是不是怕泄露商业机密?我自报家门,大本化工四年,毕业后从没从事专业,除了三大力学还说得出名字,具体早已忘记。余小姐,你呢?”
“别别别,我没这意思。你看,这种粗活哪能让女孩子做。”
余珊珊早应声回答:“机械,大本,四年,毕业后下车间三个月,以后再没摸过绘图板。”
“哎哟,姑奶奶们唉,你们尽管看,即使拿摄像机录下来都无所谓。不过我还真奉劝杨小姐,千万别穿硬底鞋和高跟鞋进车间和测试中心,危险。我是字字忠言逆耳,句句良药苦口啊。”
“柳先生不用假想四面楚歌。”杨逦微笑,看着脚底的地面,小心走近柳钧,但一点没忘揶揄。
“我何止四面楚歌,我早风声鹤唳了。你们工科女生个个给养得大熊猫一样,不敬着你们我还有小命吗?”柳钧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水从杨逦那边传来,禁不住看杨逦一眼。见杨逦精致的脸上泛出笑意,笑得含蓄而雅致,心说这杨氏兄妹有点儿不同。于是问了一句实心实意的,“你们读四年工科,就这么放弃了,可不可惜?”
“女孩子做工科,有前途吗?德国做机械类工程师的女孩子多吗?工作环境有这边的脏乱差吗?”杨逦问。
“可是当年考工科,应该是缘于对专业的热爱吧?”
杨逦哂道:“当年报考时候,谁知道化工是什么。等知道的时候,晚了。总不能把一辈子都押在这四年上吧。看上去柳先生是真的喜欢机械。我们同学出国留学后都改读电脑商科,基本上没有留在本专业的。”
“太可惜了。”柳钧叹一声,“我同学也差不多。”若是刚回国时候,柳钧还会问个为什么,一个月下来,他已经看多听多,再多理想,又怎敌得过生存逼迫。比如前进厂,听爸爸的意思,找来工程师的工资可能还不如线切割工。唯有带来项目的工程师才获优遇。可机械不是一天能吃得出一个胖子的行业,环境不支持,又怎能要求工程师耐得好几年清贫。再说,没有财力支持,熬得清贫也未必轮得上一个项目。说起来,有粗仿项目可做,已经是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