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等他们赶到医院,当值医生检查后通知柳钧,本市医院全部对付不了,唯有送去省城。柳钧只得跟车赶去省院。但即使如此努力,第二天清晨,那位工人还是去了。期间余珊珊来电关心,柳钧一看清号码就掐了。这会儿还哪有兴趣泡妞。
柳石堂半夜接到儿子电话时候,便一口要求儿子,这件事不管人死人活,要儿子回避,由他来处理。柳石堂让柳钧要求医生抽血取证,化验血液酒精含量,复印所有医院单据。然后不管有没有人在省院接手,柳石堂让柳钧立刻离开,不要开口做任何承诺,回公司照管生产。首要保证的是生产不停顿。
等柳石堂大清早包车风尘仆仆赶到省院,死者的亲属还没赶来,而柳钧则已经从行政经理那儿了解到解决办法。柳钧心疼爸爸一夜赶路,可是两人一个照面,他发现爸爸精神抖擞,反而比他更精神。原来柳石堂在车上一路睡过来。
“你还没走?快走,快走。人还活着没?”
“死了。行政老张带家属已经上路,大概再半个小时能到。死者未婚,家里只有父母和姐姐,他是独子,要死……”
“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不像工伤没完没了是个无底洞。老张有没有说有规章可循?”
“有,我们交了工伤保险,因公伤亡职工的丧葬补助、供养亲戚抚恤金、一次性工亡补助金都由劳动局的工伤保险基金支付。但是这位员工喝过酒,可能会被排除在工亡认定之外。”
“千万不能跟劳动局管工伤鉴定的人提起喝酒的事,市面价,人命二十万,不是国家赔就得我们赔。既然死了人,不赔逃不过。我们的工伤保险绝不能白缴。”
“那是才刚工作没多少年的,正当青春,就这么死了,我们私人在工伤基金之外,另外多给十万吧。”
柳石堂两眼往周围一扫,挥手挡住儿子的话头,“这件事我来处理,我不管你愿意给多少,给一百万都我没意见,但这话只能事后提,现在是讨价还价时候,什么都不能说。人心叵测,我们要有打硬仗准备。再说,我们的损失谁来赔?自认倒霉?”
“爸,虽说如此,可别太冷血,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依法办事。他奶奶的,这事一出,银行刚启动的贷款审核又得泡汤,我们又得多借几个月高利贷,这息差损失谁来赔我们?倒霉……阿钧,工伤很常见啦,你不能婆婆妈妈。”
“是的。但……”
“没有但是,腾飞这是第一次工亡,一切照规矩来,别给以后处理留下高标杆。我会处理。接下来是比谁更无赖,你做不出来。你找人把我业务顶上。你快走。”
柳钧心里非常担心爸爸的处理手段,他可以设想,爸爸会很巧妙地对付死者家属,然后将总赔付控制在二十万之内。他在路上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处理结果如何,他个人再给十万,要不然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可是柳钧又默认爸爸处理这件事的起始态度是正确的,在人与人该如何相处的问题上,他已有前车之鉴——傅阿姨,让他对人性的良知很难有太大奢望,唯有事先做足自我保护。他没有意识到,他在不知不觉间,也对靠近身边的人开始保持警戒。
一夜未眠的柳钧坐上大巴想打个瞌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工亡员工脸上痛苦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不得不佩服他爸爸,别的不提,能一路睡到省城,得多大的镇定。
等回到工厂,看到出事焊机被保存现场,所有焊机之后的后道工序不得不因此停工待料,柳钧心烦得不行,他一向交货及时,按照合同安排的生产向来一环紧扣一环。他不知道焊机会被封存到什么时候,可是交给外加工,他又担心质量跟不上。这是不上不下的一道工序,这道工序坏掉,前功尽弃。
不等柳钧想出主意,调查事故责任的各路政府大员都到了,因为这起事故涉及人命,工作人员个个不敢怠慢,上班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及时赶赴腾飞出事现场。柳钧只够时间吩咐停工待料的工人趁闲擦拭机器,他赶紧跑去会议室接待,叙述事故发生时候的情况。他将出事工人晚餐喝一瓶啤酒的前事暂时略而不谈。
接下来,是冗长而繁复的事故鉴定。安全条规建立?没问题。安全培训?没问题。日常安全监督?没问题。劳动局的来人有其特有的办事套路,柳钧以不变应万变,腾飞有柳钧问以前的德国同事要来的全套安全防护措施,包括每天的安全操作,也都有专门安全档案记录,每一个经手人全有签名。他不怕查。若是有事故责任赔偿,柳钧相信他的企业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不作任何赔偿。
在场的劳动局工作人员将文字记录一一审核下来,没有发现问题。然后进去车间现场鉴定。他们没等全套进门程序完毕,就笑话说,这个车间是他们见过最难进的车间之一:他们从头到脚的装备全给换了,才被允许进入。柳钧在一旁看着,心里苦涩地想,可即使如此严格,依然不够,除非是设立快速血液测试,以免喝酒嗑药的进入车间,防不胜防。
中饭时间,柳钧毫不犹豫将工作人员拉到饭店吃饭,并且点了一桌高价菜,一条中华烟。柳钧晓得这样的行为与行贿无疑,柳钧也晓得这样的行为是人人必须遵守的规矩,柳钧还晓得如果狷介地不这么做那叫找死,即使他什么过错都没有。果然,大家到了这样大方的饭桌上,言语之间和善宽容起来。有人还说了一句政治很不正确,但实际却又是那么一回事的话。那位公务员说,他这辈子调查了那么多安全事故,有时候无法不用迷信解释一些现象,有些看似绝无可能发生事故的场合或者人,偏偏当事人犹如被鬼使神差着撞上去了,真正是什么理由都找不到。大家都说腾飞的这起事故也是如此,再多防范,也敌不过小概率事件的残酷降临。大家挺理解地宽慰柳钧,事已至此,到底那边是一条人命,唯有耗点儿时间精力金钱,将事情抹平,不认倒霉不行。他们也告诉柳钧,不管腾飞有过还是无辜,程序必须走,该填写的文字说明一件都不能少,该参加的三次鉴定会审也一次不能落下。柳钧答应了。好歹,焊机被恩准开封使用了。
刚送走这一拨,又很快迎来下一拨。死者家属组织能力惊人,很快组织一群人吹吹打打来到腾飞公司,为死者招魂。柳石堂让柳钧退开别管,这种人伦大事,即使腾飞的管理再严,你也不能拦着人家不看看事故现场。但是,其实也在柳石堂意料之中,那帮人进了车间就不肯走了,堵在车间门口,哭声震天地说什么都不肯起身离开。柳钧打电话问派出所那个他曾经协助工作过的民警,这事儿该怎么处理,不过人家跟他讲,这种事情派出所也不方便出面,最好大家坐下来好生协商解决。
柳钧心急,柳石堂却依然有张有弛,与死者家属中的一名代表你来我往地扯皮。直到柳石堂答应于赔偿之外额外拍出一万元的丧葬费,代表才拉上家属们哭哭啼啼地走了。
不等柳钧松上一口气,车间主任来报,班后会点名,有位员工失踪,那位员工对应的图纸也告失踪,没能收上。柳钧脑袋又是一声“嗡”。多少公司觊觎他的图纸设计,因此他设立了严密的保密制度,图纸落实到人,人在机器边图纸也在机器边,人离开,图纸必须办理移交手续才能拿到出门证。但是今天现场混乱,想不到有人趁机浑水摸鱼了。
柳钧查阅该工人档案之后,唯有报警一途。该工人是外地人,而且家乡是那种老少边穷地区,打官司容易,索偿肯定不易。除非是警察能抓到人,可估计抓到人的时候,图纸也已经被卖了。对于柳钧而言,抓不抓,其实已无关宏旨。但他又不能不报警,其他的工人都盯着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呢,他处理得太软,下一步估计是层出不穷的图纸失踪事件。他必须杀鸡儆猴。
父子俩说到杀鸡儆猴,两双疲惫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对视。柳钧将所有有关这名工人的档案复印一份,放进一只透明塑料文件袋里,准备亲自去一趟派出所敲敲桩脚,找以前配合过的那位民警帮忙。柳石堂却抢了儿子手中的文件袋,道:“你那种关系基本上不算关系,派不上用场。还是我去找人。”
“是不是找上回帮忙抓傅阿姨的人?”见爸爸点头,柳钧忍不住又问一句,“傅阿姨出狱了没?”
柳石堂闻言却是一愣,“上回抓走是什么时间……哦,差不多一年了,真快。过阵子该出来了。还是你守着公司,这几天准保不太平。那帮人今天刚给打蒙,还糊涂,等醒过神来,该跟我们讨价还价了,往后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守住,不放一个人进门,否则我们很被动。”
“他们还会怎么闹?今天这样子还不够?”
“当然不够,一条人命,而且是独养儿子的命,他们哪肯轻易放我们过门。现在人死了,他们还能求什么,当然是能榨出多少赔偿是多少。我赶紧去派出所,回头再跟你说。你快去食堂吃饭,吃完赶紧睡觉,你一整天没歇着,我看你眼神已经不对。我出门会关照保安晚上看紧大门,放出两条狼狗巡逻。妈的,倒霉透顶,我们让他害得损失惨重,还得挨他们索赔,好像还是我们的错。”
柳钧也是皱着眉头,跟着他爸出去,“算了,人都去了,我们别计较那些。”
“我们这么停工一天损失多少?”
“别提了,我也不想算,这些没法计较了。想开些,爸,你也别太累着,早点结束早点回家睡觉。”
柳石堂心说,这几天还想早睡?休想。但为了让儿子能安心睡觉,他一个字都不提,只不断念叨着倒霉倒霉,到了快与儿子分手时候,柳石堂才又想起一件事,“阿钧,明天你早点去庙里拜拜,听话,无论如何去一趟,也替我拜拜,我明天可能没时间。回头我再找和尚做法事。”最近祸不单行,让人无法不迷信。
柳钧筋疲力尽地答应,送走爸爸,勉强吃几口饭,想到他心里有点儿敬佩的董其扬,连忙打电话请教。
董其扬在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地道:“我们的遭遇差不多,我这儿前天钢结构屋顶铺彩钢瓦,一个民工失足掉下……”
“高空作业没系保险带?”
“你说事情就这么巧,绑了,但是绑的那根带子竟然会被钢梁锯断。钢结构公司老板被死者的老乡追得失踪,那帮人就缠着我要钱。我怎么可能给,这事情我交给杨小姐处理。你要不要问问她?我看她处理得很麻利。”
“麻利算不算合理?”
“说句没良心的话,遇到这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可是公司该承担多少责任,该付出多少赔偿,都必须照着明文规定来,即使最后我想补偿,也只能是私人掏腰包,而不是公司。若是处理过程中稍有妇人之仁,这事情基本上没完没了,看不到结束了。杨小姐在行政工作方面,巾帼不让须眉。呵呵,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吧。”
柳钧拿勺子将饭碗里的饭翻来覆去,看起来他的心理素质还不如杨逦。“还有一件事,董总,我这儿有位员工趁乱偷了我一份图纸失踪了。请你帮我留意,若是他上门兜售,图纸给你,人给我。”
“呵呵,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能否透露,这份失踪图纸有用吗?如果有用,我连夜发信号重金招贼赃。”
“只是其中一只零件的图。但是我愿意私人给你五万,请你帮我以市一机名义设圈套,我需要的是捉住这个人,杀一儆百。失踪的员工可能打死他都想不到我会找你市一机的董总串通。”
“这件事……我愿意帮你,可你知道我的处境比较为难。要么你去找杨小姐,我看她很愿意送你一个人情,减轻一点儿内疚,你看呢。或者我打个电话给杨小姐,让她找你。”
柳钧忙笑道:“我脸皮还行,我会自己找杨小姐。谢谢董总,你总是在关键时刻帮我。”
“柳总,我再次声明,我是一个职业经理人,我的职责是升值股东利益,而不是做股东的狗腿子,呵呵。”
柳钧由衷地道:“哪天我的腾飞要是能请得到董总这样的人才,我就可以专心我的技术研发了,现在我的时间大部分交给杂务,非常可惜。董总,可不可以预约你?”
董其扬闻言惊讶,以一个资深销售人员的素质很圆滑亲善地道:“我很荣幸,希望有那么一天。”
董其扬不过是画了一只虚无缥缈的大饼,柳钧心里却认真上了。
杨逦则是实实在在地给了柳钧一块大饼。杨逦想不到柳钧会直接来电向她提出要求,她当然不会要柳钧的五万块酬劳,但她有要求,“希望柳总替我保密,我大哥显然不会乐见我替柳总做这件事。我也不会要你公司流出的图纸。”
“我当然。”柳钧惊讶,他心里闪过的是当初在市一机做测试时候杨逦千方百计偷窥秘密的形象,杨逦而今变得如此道德了?柳钧颇不适应,心里不得不疑神疑鬼,不由得多问一句:“请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络上我那失踪员工?”
“嘿嘿,你怎么挖我的员工,我怎么联络你的失踪员工。”
柳钧被杨逦说得脸皮发烫,但他心里却是相信了几分。他当初从市一机挖人,除了几个他早就认准的,其余的靠的是他看似漫无目的向市一机的人发布消息。一个老板可以收买员工八个小时的工作量,可是无法收买员工的心,往往工厂有两条平行的消息渠道,一条由公司主导,一条则是工人自发,有时候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加畅通。正如他柳钧可以发消息给市一机的工人,想来市一机在腾飞也有渠道,杨逦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柳钧不怀疑,很快就能传到失踪员工的耳朵里。那位员工的失踪,不过是从他柳钧眼皮子底下失踪而已。
“杨小姐,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怎么处理工亡索赔的那些苦命亲戚。”
“你是不是被纠缠上了?”
“我才开始,今天几乎停工一整天。明天还不知道怎样。”
“不知道该说你是运气还是不运气,运气的是开工一年未遇工伤,不运气的是一遇上就是工亡,你一点儿处理经验都没有。我们这么大公司工伤不断,我刚接手时候……”
柳钧听到这儿,正聚精会神呢,忽然电话断了。他一看手机,果然是他的手机没电。柳钧扔下饭碗就跑回办公室,拿座机给杨逦打电话,二话不说直奔主题。“对不起,刚才我手机没电。你刚接手时候是不是看见职工的鲜血,首先想到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员工,并赔偿他们损失?”
杨逦当初在现场吓得面如土色,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办,如何回避责任追究。但听柳钧这么一问,她当即收起原本想说的经验,“是啊,大概谁都会有这样的第一反应吧。可是事故处理过程中各方站在不同立场纠缠同一个问题,可以拖到一年半载,拖得双方所有人筋疲力尽,最终一定是谁先拖不住谁先妥协。于是我领悟到一点,别把感情因素放到工作上,既然作为资方,就做一个合格的资方,千万别拖泥带水。等你经历过这一次之后,你可以回头再看看我们今天的对话。”
“做一个没感情的资方会不会让其他员工产生兔死狐悲的感觉,让其他员工心中失去对企业的归属感?”
“我认为在现今的社会大背景下,员工与企业之间的关系太脆弱,你不可能将公司建成一个小型乌托邦。”
柳钧从杨逦的表达,联想到杨巡的态度,再联想到市一机工人不肯专心干活,说是不愿挣钱供老板花天酒地。这就是极端对立的劳资关系导致的结果吧。但是,他这儿又好得到哪儿去,这不就有人趁火打劫,偷了他的图纸闹失踪吗?想起来还真让人对劳资关系寒心。所以杨逦所言是经验之谈,是事实。“你说得对。我们回到正题,以你的经验来看,我公司这起工亡事故,工亡职工家属未来会提出什么要求?一般你们对工人的赔偿上下限是多少?”
“柳总,我已经跟你说了,我只做一个合格的资方,绝对站在资方立场办事。既然我们遵照规则交付了所有工伤保险,那么保险怎样理赔,我们全数转手给工伤职工。我们只保证绝不从中抽取一分钱的好处,也不与工伤员工计较公司因事故产生的损失。”
柳钧实事求是地道:“我目前暂时做不到。”
杨逦不禁一笑,“柳总的公司做得好不好?听说业务吃得很饱。”
“还没达到饱和,人手跟不上,流动资金跟不上,到处都捉襟见肘,毛利都交给高利贷利息,一团糟。”
“说什么呢,董总一直夸你,半年就产生利润很了不起。我原先也没看出窍门,董总给我画一张你们公司的资金图,他说你的智商得多高,才能将如此紧张的资金运作得可以维持生产,董总说你能维持到一年,你就胜利了。”
“董总真这么说?董总的脑袋真是好使,他说得一点儿没错。不过请你告诉董总,我已经趁我爸出差在外,把我爸的车子当了赎,赎了当,无数次了,形象并不如董总以为的那么好。”
杨逦听了大笑,“有空进城来玩,我再帮你约董总。我跟着董总也学到好多。”
“那么我跟你学吧,哈哈。”
这一回,是柳钧画一张大饼,杨逦微笑了一整夜。微笑的杨逦速战速决,背叛大哥杨巡帮柳钧办事。很快,一个电话打到杨逦的手机。杨逦约定当晚会面地址,便给柳钧电话。可是手机打了两次都没人接,第三次的时候,才有人接起,电话那端传来的是迷迷糊糊的声音。
“杨小姐,这么晚还没休息?”
“晚?才九点。呃,你已经在休息?我跟你那失踪员工约下十点在香榭咖啡馆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行吗?”
柳钧一听就兴奋得跳下床,问清地址,立刻跳进浴室冲一个冷水浴,睡得稀里糊涂的脑袋才有点儿清醒过来。他开上车进城奔赴现场,将车远远扔在别处,走一大段路只身悄悄钻进香榭咖啡馆。时间已经过了十点。果然,在咖啡馆的角落,那种最适合进行不正当交易的地方,他见到那位“失踪”员工。柳钧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将失踪员工降伏,混乱中他装作不认识杨逦,让咖啡馆小二从他口袋掏手机报警。
110警察很快赶来抓人。现场听得柳钧说明情况,他们与工业区派出所通话认证后,将人带走,准备移交。因此柳钧不用跟去做配合,留下来面对杨逦。等紧张情绪过去,困意立即袭上柳钧脑袋,他忍不住打个哈欠,但是哈欠中途变卦,一气呵成变成一只喷嚏。
“对不起,昨晚处理事故没睡,刚才你打来电话时候我正梦周公,拿冷水冲半天才醒过来……”
杨逦立即伸手招呼小二,让煮姜汤来,姜汤没有就要干姜水。柳钧惊异地看着这一切,笑道:“你真贤惠啊。”
杨逦脸上一红,“没点儿正经,还柳总呢。好了,你回公司早点儿休息去吧。”
“等等,怎么谢谢你?我都没想过这个人能这么顺利逮住,你帮我解决大问题了。你不知道我多激动……”
“那么送我回家吧。每次夜归,从车门到地下室电梯这段距离,总让我胆战心惊。”
柳钧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到杨逦,正是从电梯下到地库,杨逦对他浑身充满戒备。他忍不住笑了。
杨逦却是错会了柳钧的笑,她想到的是她有一个晚上醉酒,正是柳钧将她从地库送回家,记忆中的片段要多暧昧有多暧昧。杨逦的脸变得通红,即使咖啡馆的灯光也掩饰不了她的羞涩。她顿足扭身走了。柳钧连忙结账出来,见杨逦坐在已经点火的车子里等他。柳钧不知道杨逦干吗这样,非常想不通,直至近距离看清杨逦眼波欲滴,似笑非笑,他才忽然想到那一次的暧昧,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柳钧一大笑,杨逦心慌意乱之下,直接将车头撞向路边一棵树。幸好柳钧眼明手快,一把抓过方向盘,车头擦着树干过去,险险地停在行人道上。杨逦吓得花容失色。
柳钧绕过车头,打开驾驶座门,拍拍杨逦的脸,笑道:“别怕,有我。我们换个位置。”
“你不许再笑,不跟你开玩笑。太危险了。”
杨逦被柳钧的拍脸动作闹得脑部缺血,她不愿爬到副驾驶位置上去,想矜持地绕过去,可高跟鞋不听话,也是被差点儿的车祸吓得腿软,出门就摇摇欲坠。柳钧连忙一手扶在她腰上,只是柳钧很煞风景,又是一个喷嚏。杨逦趁机挣开。
但是杨逦上车,见到柳钧放在方向盘上那只很不自然微翘的无名指,一颗心顿时凉了下来。这叫做深仇大恨啊,朱丽叶是怎么死的?
于是变成柳钧一个人唱独角戏,数落着车什么该换什么该修,杨逦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无精打采。柳钧也只好无聊地打喷嚏。等将杨逦送进家门,他看看近在咫尺的自家的门,真想闯进去一头睡倒。可是他还有任务。他硬撑着精神,又是哈欠又是喷嚏地回到公司,给正准备下班的中班职工开了一个简短班后会。他首先跟大家通报一下事故处理阶段性结果,然后告诉大家,携图纸失踪的那位员工刚刚被捉拿归案,等待那位员工的将是牢狱之灾。
从员工们的目光中,柳钧看到了震撼。行,这就是他吊着精神赶回来开简短班后会的目的。他要的就是杀鸡儆猴的震慑力。确实,腾飞不是乌托邦,因此他必须恩威并施,两手都硬。
若是单纯从为人的角度来讲,柳钧并不愿意做这种虚言恫吓的勾当,他宁愿在生活中看到大家都自觉,遇到不自觉的人绕道三尺。可他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他现在是个资方,那么他只能收起他属于个人的价值观,做一名合格的资本家。该资本家干的事,他都得干。就像杨逦说的那样。
柳钧死心塌地睡觉,反正睡与不睡都一样,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些预料中的闲杂事情都将如期而至。
然而,柳钧错了。他以为十七八个喷嚏意味着感冒,可是他起床神清气爽,呼吸顺畅,吃嘛嘛香。他以为昨晚被他逮住的失踪员工家属会来公司求情或者吵闹,可他在门房打卡钟边静候良久,不见一个闲杂人等。他更以为工亡家属今天将卷土重来,但是连他爸都惊讶了,大门外什么响动都没有。柳钧问他爸,难道是他们幸运,遇到不世出的好人?既然如此,他们也不能亏待人家,赶紧让出纳去银行提款,将补偿金给了吧。
柳石堂将信将疑,思来想去,按下满怀歉疚的儿子,让再等三天。
柳钧心怀忐忑,生怕伤及好人,只是爸爸信誓旦旦说人心不古。他被爸爸没收了印章,只得去车间布置赶工。回头去派出所就员工偷图纸事件应询,柳钧见到了那位“失踪”员工的家属。
那应该是“失踪”员工的妻子,最多三十来岁的女人未老先衰,更加奇观的是手上拖着两个,背上背着一个,一家总共生了三个孩子。不过柳钧见到手上拖着的两个都是女孩,背着的那个明显是男孩,心下了然。那员工妻子见到柳钧,呆滞的目光似乎亮了一下,掏出一叠纸片递给柳钧,上面有一家医院的病历卡、住院部楼层房号和门诊记录。从那妻子夹土夹白的叙述中,柳钧得知,那一家丈夫中专毕业脑子活络,原本可以在一个小城镇过挺滋润的日子。可是全家上下一门心思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为逃避计划生育,夫妻两人曲线救国出门打工,千辛万苦终于生下儿子一个。一家五口生活压力巨大,妻子生下儿子三个月后不得不出去上班,请来婆婆照看三个孩子。不料天雨屋漏,婆婆河边洗尿布打滑,摔裂盆骨住进医院。丈夫万般无奈,出此下策。现在好了,婆婆已经被抬回家,妻子辞了工作照顾一屋子的老弱病残,壮劳力的丈夫住进班房鞭长莫及。
处理案子的民警与柳钧听得面面相觑,两个大男人面对老老少少的眼泪,都硬不下心肠。为了调查核实,民警跟那妻子去租房查探,柳钧脑袋一热也跟去。租房是一间村屋,昏暗的室内果然躺着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太,房间里荡漾着酸臭和霉味。除了老太躺着的那张床,室内再无长物。柳钧想不到自己手下的员工竟能穷成这样子,他还以为他公司的工资已经超过平均工资许多。他和民警从那屋子出来,站在阳光底下都有混进了天堂的感觉。两个大男人只会连连说“作孽,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