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人一听不妙,其中一个人一声喊,一群人一齐扑上去,七手八脚将柳钧压倒在地。
柳钧被按在地上,如同一个“大”字,身上骑满大汉,他胸口差点爆裂。只听得身上有人用外地话七嘴八舌,“小子拳头很硬,给他点苦头吃吃。”“快点,快点,110晚上来得很快。”“你们按住,我来。”“留点记号。”“留什么记号,他们富人爱戴戒指……”柳钧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左手一阵剧痛。剧痛中,有声音大叫“快走,快走”,刹那间,所有的重量从身上消失,柳钧艰难抬头,看到那群人骑车飞奔而走,四下逃窜。足足八个。
事情似乎是瞬间发生,连围观的人都还没聚集,打架已经结束。杨逦冲下车去,昏暗路灯下,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她见到柳钧勉强撑起身子,两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左手。那左手鲜血淋淋,一枚无名指被从中间关节截断。杨逦吓得尖叫一声,立刻想到很多,都来不及扶起柳钧,飞身扑开接近的围观者,大叫:“大家帮找找手指。快别踩过来。”很快有小孩子尖叫“这儿,这儿”,杨逦冲过去捡起手指,连“谢谢”都忘了说,回来扶起柳钧。“快去医院,可能还来得及。”
“别动,把我放地上,叫120,肋骨也有问题。”慌乱过后,疼痛袭来。十指连心,柳钧痛得汗出如雨,禁不住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刨地,减轻痛楚。杨逦只能将柳钧放倒,哆哆嗦嗦地拨打120。本想垫一只手在柳钧头底下,可是她此时心慌意乱,一只手根本没法拨通电话,只能两手并用。此时,围观的人很快里三层,外三层。
警察很快来了。见到警察,杨逦的神经才稍有松弛,不觉眼泪滚滚而出。警察问是怎么回事,杨逦边哭边说,但一边说,她心里升起一个大问号,这事儿怎么不像车祸,倒更像寻仇呢?连警察都问他们认识不认识那八个人。这时柳钧在地上挣扎着道:“八个人是老乡,讲的是同一种方言。撞我的自行车是单独冲过来,然后其他人才一拥而上。”
杨逦脑袋里“嗡”地一声,她才想到,那帮人讲的是她老家的方言。大哥?!她不由得举起手,呆呆看着手里的那枚断指。有那么巧?杨逦脑袋乱成一团。
别人都以为杨逦吓呆了。一个警察留在原地查勘,另一个到周边走访。等急救车来时,警察推杨逦跟上。杨逦心慌意乱地上了救护车,看着医生对脸色苍白的柳钧施以急救,她不敢说一句话,只会默默流泪。柳钧攒足精神对杨逦道:“杨小姐,打电话给钱宏明,别通知我爸。”
杨逦看着柳钧点头,她也不知道她竟然点了好几下头,因为她看到柳钧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怀疑。柳钧是不是也想到了她想到的那些?杨逦低下头去,紧紧捂住脸,不敢看向柳钧,也忘了给钱宏明打电话。柳钧见此,心里也明白了。他请随车的警察给钱宏明打电话,让钱宏明去医院帮他。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杨逦捂着脸,直到快把自己闷死,才偷偷移开双手,她见到昏迷的柳钧,嘴角还流淌着血沫。她无限内疚地看着柳钧,甚至都不敢伸手替他擦去血沫。她鼓起勇气问医生:“医生,他怎样?严重吗?”
“需要外科确诊。情况不好,手指可以接上,但没法用力。目前可以看出第六、七肋骨骨折,不知道刺穿胸膜肺泡没有,从呼吸上看,肺泡可能没问题。”
“能好吗?会留下后遗症吗?”
“关键看明后天,住院观察会不会血胸气胸。恢复需要一个月。不能急。”医生看看杨逦茫然的眼,又追加几句,“单纯肋骨骨折不是大问题,一个月后就恢复如初。”
“他的手指还能弹钢琴吗?”
“基本上……可以恢复完整性。”急救医生一脸为难。
“他们砍掉的是他的精神。”杨逦听出言外之意,两只眼睛不敢看向柳钧,她盯着旁边的一只箱子,这只箱子正冷藏着柳钧的半枚手指。
钱宏明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应酬的饭桌上。听到警察的转述,他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惹来一桌的惊讶。他听完电话就跟众人告辞,不管桌上的正是他未来的可能客户。走到外面就想到,柳钧还面临一个断指再植问题,这个手术做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柳钧的未来。钱宏明搜尽枯肠,只想到几位医生朋友,还都不是外科的。可是事不宜迟。钱宏明咬住嘴唇,拨通姐姐的电话,索要柳石堂的手机号。
钱宏英很是惊讶,说出号码,但立即吩咐:“注意态度,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知道。”钱宏明就着车顶灯光,拨打手背上的一串数字。那边柳石堂好久才接起。“我是钱宏明,柳钧遇袭,一枚手指被割断。你赶紧想办法联系最好的断指再植外科医生,救护车目前开往医院。必须快。我刚上路,医院汇合。”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柳钧不让钱宏明通知他爸,可是他通知了,他相信柳石堂多年小富,必然积累人脉,而且儿子危难当头,唯有当爸的才会竭尽一切可能为儿子找最好医生。为了柳钧,他唯有放弃誓言,放弃爱憎。他一路给医生朋友打电话,咨询有关信息,又去ATM取钱,以备诊疗费。此时他想不了那么多,也不愿花时间多想有的没的,一门心思开往目的地。
才到一院门口,姐姐来电,说她通过老总联系到最好的外科包医生,包医生目前已经出发,让钱宏明准备好红包。钱宏明微微惊讶,本想让姐姐顺便通知柳石堂不用再联系医生,可稍一转念就否决了。他宁可自己联系。等他接通柳石堂电话,柳石堂抢着说:“我刚联系上包医生……”
钱宏明一听就道:“包医生已经出门。我刚到医院,这边的事我先处理起来,你带足钱和柳钧的住院用品再过来。”
“谢谢你。”
钱宏明一愣,没回答,就不客气地挂了电话。他冲到急救室,没看到柳钧,被护士指点去放射科找人。在放射科,钱宏明意外见到不停抹眼泪的杨逦。“怎么回事,柳钧怎么样?”
警察见到有男丁来,便与杨逦告辞。刚才警察问杨逦许多问题,翻来覆去问事情的发生发展经过。杨逦什么都说了,唯独没说那帮袭击者的家乡口音是哪一地。这会儿钱宏明又问起,杨逦急躁地道:“车子才开出小区,一个人骑自行车撞上来,然后好多人围住柳钧打,等我报警警察到来,他们一哄而散。”
钱宏明觉得杨逦有些怪,但只看看她,道谢后就默不作声。放射室的门很快被打开,护士推柳钧出来,直奔手术室。钱宏明冲进旁边的医生办公室,大致问个情况才疾步跟上。他虽然父母久病他成良医,可对外科一窍不通,听了也是稀里糊涂,最多只在心里留个底。柳钧进手术室后,他见一个貌似权威的医生走来,连忙问:“包医生吗?我姓钱,我的好朋友拜托您,手术后请让我送您回家。”
包医生看看他,“手术单你签?不可以吗?”
“他爸爸很快就到,自己开车的。我朋友的手指能恢复吗?”
“我看了才知道。小年轻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白,非要打架斗殴……”
“我朋友不一样,他比我斯文,刚从德国留学归国,非常难得的德国机械博士。包医生,您千万救救他,对于一个机械工程师,手指太重要了。我不知道他今天犯了哪路神仙。”钱宏明连忙帮柳钧说尽好话,在医生心里留下最佳印象,免得医生带着坏情绪上手术台。
包医生点点头进去,神色比来时缓和不少。钱宏明稍微放心,他刚才把该交代的都一气呵成了:他对医生的允诺会兑现,柳家的家底不薄,柳钧是个值得最好医治的好人……他喘出一口大气,回头见旁边杨逦一直神色恍惚,钱宏明心里更加怀疑。“杨小姐?你精神不大好,受惊了,赶紧回家休息休息,这儿有消息我第一时间知会你。”
杨逦愣头愣脑地问一句:“医生有没说手术多少小时?”但不等钱宏明回答,又神经质地道:“我去去就来。”杨逦头也不回就跑了。钱宏明真想拉住她,因为杨逦一走,等会儿他就得单独面对柳石堂。他今天可不能见了柳石堂就头也不回地走掉。说曹操,曹操就到,杨逦还没拐弯,柳石堂匆匆而至。
两人见面都是尴尬,但柳石堂做人能上能下,抢先道:“阿钧刚推进去?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刚进去,这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联系名片,我也仅知道这些。”钱宏明说完,就走开几步,找把椅子坐下,不理柳石堂。
警察接到柳石堂电话,去而复回,就地问询。警察说有保安反映那几个凶徒早在下午四点钟就在周围晃荡,显然不是一个偶发事件,问柳石堂,事主最近得罪过谁。柳石堂当即想到杨巡,他将事情前因后果一说,旁边的钱宏明补上一句,坐在柳钧车里的那女的正是杨巡妹妹杨逦。不仅柳石堂,连警察都惊讶地看着钱宏明。钱宏明再补上一句,他感觉杨逦今天的反应有点儿古怪。他把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警察。
警察来了又走,手术室的门还没开。柳石堂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反反复复丈量脚底下的走廊。他的宝贝儿子在里面,他急欲找人说话商量,可是眼前唯有视若路人的钱宏明。没几分钟,他实在忍不住了,坐到钱宏明对面,直愣愣地问:“小钱,你看阿钧会怎么样?”
钱宏明只是摇头。柳石堂急了,“以前我们有什么过节,我向你道歉,求求你告诉我阿钧进行手术前是什么样的,他给人揍成什么样子,流血多不多,医生怎么说。你今天别有情绪,有什么你要追究的,回头你尽管找我,我不会躲开。今天是阿钧在里面,他跟你是好朋友。”
钱宏明依然摇头,但终于开口。“我了解不多,医生进手术室前也了解不多。我只看到柳钧一眼……你还是不听为好。”钱宏明转头,却看到柳石堂的泪眼,他心里很复杂,他是多么乐于看到柳石堂流泪痛苦,可不是今天。
“你说吧,说吧。求求你。你今天要体谅我,要不是阿钧我也不会麻烦你。你开价吧,你要怎么样才肯告诉我。”
钱宏明本来就没想瞒,但听柳石堂这么一说,他火了,“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开价买卖?我是柳钧朋友,我在这儿关心柳钧,但我跟你不认识。”
柳石堂一拍椅子,“妈的”,但闭口不问了,满肚子的问题都憋在肚子里,憋得满脸通红,对着手术室,忍不住拭一滴眼角的泪。钱宏明冷眼旁观,等柳石堂拭第二滴泪的时候,他才将惊鸿一瞥的印象一五一十告诉柳石堂,包括X光结果。柳石堂闷声不响听着,直等钱宏明说完,他才回个“多谢”,不再多说一个字。
随后,两人都沉默,一会儿是钱宏明站起来焦躁地踱步,一会儿换作柳石堂。终于等到柳钧被推出来,两人一起几乎是很有默契地护着柳钧,跟着包医生前去病房,又是非常默契地一起动手将柳钧扛到床上,都不用彼此哪怕说一个字,甚至对上一眼。有话,也只跟包医生说。
唯有包医生告辞时候,钱宏明才说一句,“我送包医生回家。”柳石堂回一句“有劳”。
等大伙儿都走了,柳石堂一个人对着依然昏迷的儿子抹眼泪。他的心中,将杨巡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早已认定,一定是杨巡将他儿子打伤。柳石堂此时开始后悔,不该让儿子从德国回来。
杨逦冲出医院,跳上出租车就杀奔大哥家。见大门紧闭,就拔出拳头将防盗门擂得惊天动地。一脸惊愕的保姆立刻来开了门,她冲进门去,手指着杨巡,愤怒地道:“你!你干的!是不是?”
杨巡妻子任遐迩见此不妙,连忙与保姆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抱上楼去。杨巡却见妹妹花容惨淡,披头散发,奇道:“你怎么回事?你……啊……”
“对,你想到什么了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是不是?”杨逦步步紧逼,将大哥逼得往后退去,她见大哥一直不说,就手指上天,道:“妈在天上听着,你说,是不是你指使流氓打我们,我和柳钧?是,还是不,一个字。”
走到半路的任遐迩大惊,却清楚听到丈夫嘴里吐出一个“不”。她松一口气,可又满心忐忑。
杨逦却不信,依然手指上天,瞪着眼睛道:“你敢对着妈发誓?发誓啊。”
杨巡被逼到屋角,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杨逦的手打掉,“让我损失惨重的人,取他人头都便宜他。你伤到没有?”
“根本就是你做的,你还赖,我早知道是你做的,那帮人说的都是我们那儿的话,我早知道,柳钧也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会做这种事,流氓,下三滥,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这么卑鄙,这么无赖,只有流氓才做得出来……”
上面任遐迩虽然避开兄妹的冲突,但一直侧着耳朵听着,听到这儿大惊。她出国生孩子,回家抱孩子,都有好多日子没去工作,不知道公司发生了点儿什么。没想到大事不妙。
“我没想到你在身边,我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你下手,好啦,别激动,我赔罪,我不是针对你。伤到没有,我陪你去医院……”
杨逦尖叫打断,声嘶力竭地道:“你竟然耍流氓,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耍流氓,妈妈知道会被你气死,你这个臭流氓。你还是当爹的人呢,你竟然这么狠毒。好了,现在柳钧住院了,残疾了,你满意吧,你高兴了吧?!”
杨巡抬眼瞧瞧楼上,他见到妻子站在楼梯上的两只脚。但此时他顾不得那头了,他依然一脸冷静地对妹妹道:“你是不是喜欢上柳钧?以前不是不喜欢吗?”
“我只问你为什么耍流氓,你别回避。你说啊,说啊。”
“没有人耍流氓。他不仁我不义,从此扯平。”
“扯平?扯平你应该也使手段还他,你为什么不使?你怕谁呢,你,你只会下三滥。我鄙视你。”
杨巡依然冷静地道:“你的电话已经叫了好久。”
杨逦还想不依不饶,忽然想到电话可能是钱宏明打来,连忙扑过去抓起包翻出手机。但里面民警的话让她立刻安静下来,呆若木鸡。结束电话,她盯着杨巡狠狠地道:“警察让我过去问话。你走着瞧。”
杨巡不语,看着妹妹抓起包飞奔出去。他还有更值得头痛的人需要对付,那就是他妻子,两个孩子的妈,任遐迩。杨逦做事一阵风一阵雨的,他妻子可是绵里藏针,绝不妥协。
杨逦又被派出所请去问话。问话这种事,一年多前杨逦在上海遇到过更麻烦的,这回她可算是轻车熟路,该说的全说了,不该说的老乡的口音她依然没说。即使她恨不得对杨巡拳打脚踢,可是人民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的区别,她还是非常清楚的。她又累又饿,回到家里。不敢去医院看柳钧,她希望钱宏明能第一时间给她消息。
钱宏明却是送包医生回家后,才想起对杨逦的承诺。他不急着打这个电话,将车停在路边,手支在唇边想了好一会儿,才拨通杨逦手机。“杨小姐,向你汇报。柳钧已经手术结束,但还在麻药期,他爸爸守着他。”
杨逦忙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还得看后面两天,最关键是后面两天。柳钧爸爸为这事暴跳如雷。好在柳钧入籍德国,已经是外籍人士。他爸爸准备立即联系德国使领馆协助解决这个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话,公安局不会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惊吓也将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决。”
杨逦这边结束钱宏明的电话,那边拨通杨巡的手机,听到杨巡接起后怨声载道,埋怨她打扰睡眠,杨逦气呼呼道:“你听着,柳钧是德国籍,是外国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国使馆撑腰施压。这叫涉外事件。你等着吧。他爸都发疯了。”
“你确定?”
“钱宏明透露,他一直陪在旁边。现在柳钧还没醒,又断一根手指头,问题严重。”杨逦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伤了没有,我在派出所说了没有。”
“我认识他们指导员。你给我钱宏明电话。”
杨巡睡不着了,偷偷摸到书房,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吸烟。一起惊醒的任遐迩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丈夫出去,再也无法回避。她披衣下床,摸到书房门口,也不开灯,只冷静地道:“你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爸,你现在做事无论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让我们孩子以后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园。”
杨巡立刻感觉到妻子心照不宣,只是没有揭穿而已,但把话都扔给他了。比杨逦的更管用。
柳钧外籍,是杨巡没考虑到的意外,涉外案件究竟会被上升到什么高度,这是杨巡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
杨巡长夜难眠的时候,柳钧麻药过去,痛醒过来。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两颗人头,这一看清,让他忘记身上的痛楚,惊讶于两个王不见王的人凑在一个病房。在柳石堂激动悲愤庆幸惋惜的各色情绪化语言中,柳钧的神智渐渐恢复清明,他相信,是钱宏明去电叫来他爸爸。从爸爸的唠叨中,柳钧终于清楚了自己的现状。其他犹可,唯独手指——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残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状完好,依然是残缺了。
但是面对爸爸不依不饶的愤怒,柳钧反而没那么愤怒了,而且他也不愿看到爸爸鸡蛋碰石头去。有他碰一次,已经足够,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无法承受的祸。他现在已经清楚杨巡这个人无视规则。
“爸爸,愿赌服输而已。不能你儿子打赢了喊友谊第一,你儿子输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么?有种姓杨的跟你单打独斗,别叫一帮民工打闷棍……”
“爸你再生气也不能跟杨巡这种烂苹果比烂。这事我说了,愿赌服输,没什么可怨的。”
柳石堂被儿子软磨硬泡地撺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没说话的钱宏明。
柳钧这才垮下脸来,七情六欲全流在脸上,痛就唧唧哼哼,绝不装好汉。柳钧因为伤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半躺,反正怎么躺都是痛,钱宏明将床调整了半天,才算调对一个稍好的角度,已经额头见汗。
连涵养好的钱宏明都骂,“妈的,不让杨巡放血,我誓不为人。”
“我死也不会放过杨巡,但我们不能打泥浆战,他本来就是泥浆里打滚的人,我们跟他混战不是对手……”
“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已经把信息传递过去。”见柳钧一脸纳闷,钱宏明解释道,“国内为优化投资环境,对外籍人士额外照顾。有句话,外交无小事,你挨打往大里说,算是涉外事件了。公安局怎么都不可能压着不管。”
柳钧惊愕,又是差点儿忘记疼痛,脑筋转了好几个弯才道:“悲哀,专利问题也是在国外解决,刑事案件还是用外籍才能解决。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墙。然后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吗?那几个袭击者能被抓获,供出背后主使者吗?”
钱宏明犹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态度。但背后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来,都由不得你我。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说的正好是你的真实想法。”
“退缩?”
“不,忍。”
柳钧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说话。钱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给他解析。钱宏明对本城的掌故几乎了若指掌,而且钱宏明说话很有逻辑,一路剖析下来,柳钧没话了。再捡起话头,是与受伤全不搭界的事,柳钧告诉钱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见到钱宏明,不方便进去打招呼。钱宏明解释有朋友行将脱离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贸的大伙儿照国外不知哪个规矩陪朋友彻夜狂欢,没大麻没迷幻药,大家都自律得很。柳钧依然不解。
柳钧痛得没有睡意,钱宏明就陪着说话,不知不觉,曙色从没拉窗帘的窗户透进来,照得房间越来越亮。有晚间值班护士进来测量血压温度,走廊也渐渐人来人往热闹起来。
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柳钧的病房。当杨巡捧着鲜花水果进来,不仅柳钧呆了,钱宏明也一时反应不过来。
杨巡开门见山,“我来道歉。昨晚得知情况后睡不着,怀疑跟我的兄弟们有关,连夜查下来,果然是。既然是我的兄弟为我干的,我必须出来承担一切责任。趁早送上门来,任杀任剐。”
柳钧几乎无言以对。钱宏明退开,走到窗边,摆出不参与、不掺和的样子。杨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面对柳钧,他也不问柳钧情况,只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里的眼睛看。柳钧道:“民警等会儿要过来给我做笔录,我会将情况转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听说你爸爸的工厂打算出手,几家公司的报价我有所了解。我也有想法,我给你报个价,阿民大眼的报价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报价,不过我有两点优惠,一条,我全数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只有我才吃得下你们全部工人。另一条,是现款一次性全付。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阿民早年是渔民,后来渔船出海夹带私货,闷声大发财。而今开一家三星级宾馆,三教九流来往如云。阿民到前进厂视察的时候,身后马仔前呼后拥,都是称呼一声“马哥”,谁都不敢挖出阿民微时的“阿民大眼”称号。阿民走后,爸爸曾告诉柳钧,全市大概只有有限几个人敢抢阿民看中的货色。眼前这个杨巡就是其中之一。
再者,柳钧新厂的设备已有规划,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遥远的郊区上班,处理原先工人是个大包袱,起码以工龄计算的遣散费就不是小数目。再加现金一次性支付,杨巡的开价不菲。但是柳钧深知他需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个开价。
“如果决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着手办理移交手续,我先把一百万定金开支票过来。”
柳钧闭目良久,才能吐出两个字,“成交。”杨巡微笑,也没什么客套,旋即走了。柳钧再次睁眼,艰难抬起包扎着纱布的手,叹息道:“半枚德国手指的卖价不错。”见钱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强笑道:“你看,我这只手伸出去,人们会以为我是吸毒的,还是以为我是滥赌的?”
“别瞎说。”
“你说,后半辈子这个手指都不会变了。人一生有那么多的不可逆,伤疤,皱纹,白发,让人无法不怀念青春。”
“喂,你才几岁,你后面还有长长的寿命,你想干什么,别瞎想。”
“我想用长长的寿命赞美生命。”
“去你的,吓我。”可钱宏明想了想还是道,“你不愉快还是说吧,尽管跟我说。”
柳钧茫然很久,“让杨巡这么一闹,我什么愤怒都没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不愉快需要表达。”
“大少,忍并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钧没回答,过了会儿,推说睡觉,给爸爸打完说明电话,又昏睡过去。
柳石堂小睡过来接了钱宏明的班。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杨巡派来的律师请去办手续,病房留下傅阿姨。
柳钧虽然又累又困又虚弱,可是全身疼痛,却又只能半坐着睡,他睡得极不踏实。睡梦中他仿佛回到爱运动爱打架的童年,总有妈妈手势轻柔地替玩得筋疲力尽的他擦去汗污,掖紧被子,用棉花滋润他干渴的双唇。柳钧苦中作乐,将一个梦抻得又长又圆,依稀半醒,他都不愿睁眼回到现实。等护士进来换药,他才不得已睁开眼睛。柳钧看到,端着水盆子出去的却是那个让他厌恶的傅阿姨。怎么又是她,爸爸难道无人可用了吗?可是傅阿姨为什么却总让他忆起妈妈。
柳钧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护士来了又走,傅阿姨去而复返,病房只剩下他和傅阿姨两个人。他凝视傅阿姨,不愿说话,但也不想逃避。傅阿姨被柳钧看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勉强声明:“你爸爸让我来的。”但面对柳钧不依不饶的目光,她脸色僵硬,又道:“我事后才得知我做得不对,不应该伤害到你。你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