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给明玉一杯咖啡,明玉没喝,怕睡不着,但很喜欢盛咖啡的杯子。她不是个慧眼能鉴别的人,生活比较粗糙,但也看得出手中的杯子是好东西。因为温暖,父亲身上的难闻体味更是烈烈蒸腾,刚刚已经在车上受够,明玉不打算再加入沙发圈,退出坐到稍远的藤摇椅上。没一会儿,朱丽也由原来的倚着明成而坐改为在周围游荡一圈,坐到明玉身边。看到明玉正端详着咖啡杯,她就说了一句,“这是WEDGWOOD。”
明玉吊了下眉梢,虽然朱丽说了,但她还是茫然。江北销售公司的负责人柳青就曾笑她是老土,只知道进去商厦看见好的穿得下的买,从不知道品牌。被一些杂牌斩了都不知道。
朱丽黑水晶一样的眼睛一看明玉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懂,但不予解释,怕被明玉误会其中有炫耀的成分。
明玉则是毫不回避地打量着朱丽,不错,环境衬人,以前在父母家遇见朱丽的时候还不觉得,今天在明成他们低调又不失档次的客厅里,才发觉朱丽整个人无一处不精致。虽然已是三十岁的人,可一张脸还是如初生婴儿一般细嫩,仿佛都可以看见细细的茸毛。眉梢鬓角指甲等等,也是看得出经过精心打理。朱丽整个人从头到脚似乎流淌着一种气韵,这种气韵只可用两个字概括:女人。明玉感喟,苏家养岀这么朵温室里的娇艳花朵,有她苏明玉被彻底牺牲的一份功劳,那得多少钱啊。
朱丽经不住明玉的无语直视,只得避重就轻,忍受臭气坐到明成身边。明成坐的是单人沙发,朱丽就挤坐在扶手上,整个人趴在明成肩上。朱丽窈窕玲珑,美人如玉,靠在高大健壮的明成身上,如小鸟依人,看着都觉享受,不用说明成的感受了。明成很自然地伸手握住朱丽搭在他臂弯的纤手。
坐在对面的明哲不自在地避开双眼,心说他与吴非从来不会当众这么亲热,他做不出来,吴非性子里也是端庄的成分居多,看来老天有眼,什么锅配什么盖。明玉看着忍不住扭了扭自己的腰,想象不出,她有没有如此柔软的身段,也想象不出,哪个男子经得起她一米七的身材倾压。
唯有苏大强见多不怪,翻着购物袋指点里面新买的衣服给明哲看。明成在一边看着,忽然插嘴道:“这些衣服得洗了才能穿。朱丽,你帮个忙?”
朱丽微微一摆身子,“唔”了一声,“你去嘛,今天咖啡是我煮的。”
明成道:“要不我把衣服扔洗衣机里去,你回头把烘干的衣服叠好,我们分工合作?”
朱丽趴在明成耳边很轻很轻地道:“笨瓜,这是你爸的内衣呀,我怎么方便取进取岀?当然是你做啦。”
明成嘀咕一声“又没穿过”,但还是无奈起身拎了苏大强的新内衣们去洗。明哲不知道明成最后因什么话而屈服,但心说这种事如果摊到他家的话,不等他说,吴非一早拿去洗了。明成的老婆有点懒。但他没想到,横眉竖目的明玉却会做出给父亲买家常衣服,结合先前提醒明成为他熨大衣西服这等温馨体贴的事情来,他想不出,明玉的性子为什么这么矛盾古怪。
众人这才坐下来讨论明天所有出殡事宜。明哲是当仁不让的主持,苏大强在一边唯唯诺诺,总是发表一堆废话之后再说个好。明成与明哲有商有量,朱丽也一起参与讨论,只有明玉没插嘴,但也没再去干私活,坐得远远的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热闹。她主持的重大活动多了,这等小事如果由她做主,不出十分钟可以解决。但是,他们能信服她来做主吗?她又肯挑这副苏家的担子吗?答案都是不。
明成心中最觉得奇怪,今天老爹是怎么了,废话恁多。他不知道老爹今天正被明哲明玉的孝敬鼓舞着,中气大盛。
明成唯一不奇怪的是,事情一议论完,明玉便救火一样的告辞了。这才是她一向的风格,与亲人团聚视若受刑。
苏大强被明哲关进浴室洗澡,明哲自己掐着时间打电话回家给吴非的时候,明成悄悄问朱丽:“有没觉得爸今天特亢奋?”
“有,天南地北的事情都要扯来说说,原来他懂不少呢,英语也会说。”朱丽说话的时候忽闪着大眼睛,虽然她的眼睛因为那么爱她的婆婆去世而哭肿,可一点无损她的美丽。
明成看看明哲没注意着他们,悄悄跟朱丽道:“看来爸是大器晚成。”
朱丽差点笑岀声来,忙用手捂住,今天什么日子啊,怎么能笑。但“大器晚成”这个词用在公公身上,实在是无比滑稽。明成眼睛里也是小小火星飞舞了一下,随即收敛进去,一脸严肃,顺便干咳了一声。朱丽瞧得明白,抬腿踩了明成一脚,扭身进去主卧。两人一向打闹惯了,即使今天非常时期,可手脚还是不听使唤。
待得明哲打完电话,明成便上去道:“哥,那张床平时妈来的时候妈睡,你不会……”
明哲道:“我没忌讳。不过床上还没被子呢。”
明成“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他从来就是粗心。
待得明哲最后洗完澡到客房睡觉,却见父亲神情忧郁地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还没躺下。明哲上前关切地问:“爸,想什么了?别担心明天的事,今晚先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好了。现在是你的身体最重要。”
苏大强看看明哲,又看看刚被关上的卧室门,还是忍不住跳下来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细缝往外看了看,才回来招呼明哲坐到他身边,轻声道:“你妈和我存下一点钱,不多,都在这里。一本活期是我的退休金卡,一本活期是你妈的,这些是国库券和定期。我不能放在明成家,会被明成拿去。你说我该放哪里才好?我总不能这几天进门出门都带着。”
明哲翻了翻里面的数字,不多,才两三万,不由奇道:“明成过得不错,他会要你这些钱?爸你别把明成想得太坏,他这人大大咧咧,本质不坏。”
苏大强又看一眼门,俯身贴着儿子耳朵道:“明成毕业后一直挣得多花得更多,每个月钱花完了就老实了,回家来蹭饭吃,你妈见了心疼不过,肯定塞给他一千两千的救急,从没见他还过。我们这些钱是好不容易存下来的,这要被明成见,哪天钱花完了还不打我这些钱的主意。他这房子还是我们岀钱买出钱装修的呢。”
明哲听了真有点不信,但细想一下,又不能不信,爸一身破衣烂衫,明玉都看不下去给他买了新的,他们那么节约至今才存下两三万,钱能到哪儿去了呢?妈以前打电话从来都说明成花好朵好,今天送她什么明天送她什么,原来小恩小惠,羊毛出在羊身上啊。妈是十足的报喜不报忧。他想了会儿,才问:“明玉问不问你们要钱?”
苏大强道:“明玉上大学后就不用家里一分钱了。但也不给家里一分钱,连家也不回,回来就跟你妈斗嘴。”
明哲沉着脸又想了会儿,道:“家中怎么好好的房子换成一室一厅了?明玉回家时候,爸住客厅?她干吗与妈斗嘴?今天看明玉不像妈说的不讲道理啊。”想到吴非常说妈肯定亏待了明玉,他又补充一句:“妈一向不待见明玉,是不是太亏待明玉了?”
苏大强觉得这些事都是老婆做主意干的,与他无关,说出来也没什么,所以实事求是,理直气壮地说了。“明玉为了当年你妈做手脚把她保送进那所大学读书,就开始跟你妈拧上了,不肯再用家里一分钱。后来你妈想在朱丽面前挣面子,把客厅里明成的床搬进卧室,把原来明玉的床拆了,好好整岀一个客厅来,明玉回来没地方住,以后就连回都不肯回了。后来为了给明成装修钱,我们换成一室一厅,反正明玉也不会回来住。你妈说起来很生气,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你们两个读书已经花销够大,明玉再去外面读书,我们还怎么供得起?房子不装修好了,明成怎么娶得到朱丽?明玉都不知道顾点大局,一心只为自己考虑。我们做父母的容易吗?现在她生意做做,嘴皮子练出来了,回家吵架你妈都说不过她,每次回来每次吵,还不如不回清静。”
明哲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家里发生过那么多事,妈从来没在信里电话里提起。今天听父亲简略讲来,只觉匪夷所思。如果爸说的不假,明明是妈偏心得视明玉如无物,还说明玉不顾全大局,简直是倒打一耙了。原来以前都是他听信妈的一面之辞,反而是吴非旁观者清,早透过现象看本质,摸清原因了。也真没想到,明成还真能伸着手问父母要钱,他拿得下手吗?
苏大强见明哲沉着张脸不语,心里害怕,也不敢说话了,偷偷挪开一些,怕明哲的怒气放射到他身上。明哲感觉到身边有动静,斜眼看了父亲一眼,看到父亲眼里的畏惧,才想起是自己把父亲吓着了,忙揉揉脸,企图缓和一下气氛,对父亲道:“国内银行有没有保险箱业务?有的话明天办完事情你去做一个,把票证都放进里面去。不过这么说来,你住明成家,方便吗?他们管自己都管不过来,能管你?这儿事情一完,你赶紧去排队等签证,早一天到美国是一天。”
“万一签证签不出呢?”
明哲叹了口气:“签证先办起来,明成这儿你也先住着。明玉那儿,我们都有脸住进去吗?爸,你真不敢回家住去?”
苏大强一说又来了眼泪,摸一把眼角,轻声道:“白天太阳晒着还好,晚上我都不敢睁眼睛,我真怕啊。家里如果还有个人还好,可我们家那么小,还住得下别人吗?再委屈,也只有在明成家里蹲着了,起码晚上有人。
明哲拿胆小的父亲没办法,只有耐心地问:“那你想叫谁来作伴?”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敢一个人回家。”
明哲想了想,不死心地再问:“要不换个房子你就不怕了吧?”
苏大强眼泪如瀑:“我不敢一个人,我不敢一个人……”
明哲一声叹息,看来只有另外设法了。他出国多年,对本市行情不熟,即使再有想法,明天也得与明玉商量了再定。下意识地,他没把明成考虑进商量的人选中去。


仪式上,虽有苏母的姐妹妯娌哭得抑扬顿挫,成调成曲,但大家心里公认场上最有良心的是明成夫妻,瞧这两个人,小夫妻扶持着泣不成声不说,那媳妇儿还哭得站都站不稳,虽然都没像老一辈那样哭出声来哭岀调来,可一脸悲伤至痛,那是怎么都作不出假的。
明哲一直扶着父亲。苏大强真是行同疯狂,上来就拿头往上面撞,明哲一个人都不够,还要另一个亲戚一起抱着才行。唯有明玉一个人双手插在大衣袋里远远站着,仿佛她参加的不是母亲的葬礼,而是帮人过来尽尽礼而已。所有亲戚朋友都说,果然冷心冷面,不是个东西,看来这年头只有这种没良心的人才能发财。
明玉只在最后时刻脆弱了一下,但她走了出去,走到外面让冷风吹着,将发热的眼皮冷静下来,将欲流的眼泪吞回心里。这滴眼泪,她不打算流,最主要的是,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流给他们看见。她不需要用眼泪证明什么,但需要用没有眼泪证明什么。别人说人死为大,天下无不是的母亲。对,她可以因为死亡而宽宥她的母亲,但是她不会爱她的母亲,也不打算不希望不想让人错会她会爱她的母亲,她在这个问题上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明哲扶持着父亲送完客人,打量全场找不到明玉,心中很是不满。母女虽然行同陌路,但是明玉这么表现,太过了点,害的其实是她自己。而明成夫妇看着却让人心疼又敬服。一身黑的两个人坚强地站得笔挺,向每一个告别的亲朋好友欠身致谢,让所有到场的人感受到,苏母是个值得尊重的人。
四个人办完手续领了骨灰盒出来停车场,才看到明玉竖着大衣领子斜坐在车头,一手手机,一手香烟,正忙得不可开交。四人心中都很是哀恸,看到明玉如此不当回事,眼中不约而同流出愤怒。明哲本来还想与明玉商量如何安置父亲的事,见此无话可说,拍拍车头提醒明玉他们已经到场,然后说了句:“明玉,你忙你的去,我们回家了。”
明玉没有即时回答,又对着手机说上几句,才结束通话,却对着朱丽道:“你今天的姿势,让我想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杰奎琳·肯尼迪。”
明成听明玉的口吻不无讽刺,不由怒气冲顶,“你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寻我们开心,你还有良心吗?”
“我有没有良心,你没资格评论。至于寻你们开心,你配吗?”明玉冷着脸,满脸都是不屑一顾。当时她看着明成夫妻恸哭时候就想,这俩人跑了一个米饭班主,如此伤心总算还是有点良心。
朱丽哽咽着道:“何必呢,对我们有怨气,何必拿到今天来现?很标新立异吗?”
明玉冷笑:“你不觉得今天是很好的机会吗?大哥,没事我先走,你什么时候需要用车,打我手机。”
明成也是冷笑:“那么,谢谢您大驾到场。”
明玉依然冷笑:“苏明成还轮不到你代表苏家说这句话。”
“对,你最配。仗着有几个臭钱撑腰杆子。”明成火了,还是朱丽伸手抱住他不让他冲动。
“很可惜,你有本事也拿出那几个臭钱来,你有种别问家里伸手要臭钱啊。我说你不配就是不配,论对苏家贡献,论为苏家牺牲,你排最末尾还是看你有苏家血缘份上。你敢扪心自问?”今天明玉看着明成在被他榨干的母亲面前假惺惺博取同情,眼里真是看出血,这等功力,拿去演戏多好。偏生又一副姿态好看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上流,她偏要揭他们的短。明玉吵起架来语速跟机关枪似的,别人插嘴都休想。那架势,让朱丽不由得想到菜场小贩的手段。
“都少说一句行不行?回家去吵行不行?别让人看笑话行不行?”明哲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介入。
明玉将烟蒂往地上一甩,冲明成冷笑:“看大哥面上,放过你。”
明成顿觉一腔热血从心口冲上颅顶,挣开朱丽的阻挡冲上前去。明哲一看不好,忙将骨灰盒往车顶一放,冲上去拉住明成大衣,手劲使偏了,手指被扯得如折断般地痛。但他还是顺势上去抱住明成,推着明成往回走。一边扭头对明玉喊:“明玉,你回去,自己回去。”
明玉倒没想到明成会动武,愣了一下,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咬牙发动车子就走。她匆忙中没看见车顶还有一只骨灰盒,朱丽却是看见,打着招呼要她停车。她压根就不想理朱丽,发动车子就“轰”一下加速到最快,扬长而去,将个母亲的骨灰盒狠狠摔在地上,顶盖摔裂。总算骨灰还有布袋装着,没有四散飞开,但袋子掉进污泥里还是对在场四人最大的侮辱。即便是明哲,此时也气得跳脚了。明成先冲上去,小心捧起小布袋放回摔裂的盒子里,这下他珍而重之地自己抱着,不肯再给其他人。
朱丽回城就让明成送她去事务所,她手头还有干不玩的活要做,即使眼睛哭得红肿模糊也得去做完。苏家父子三人则是回到父母家,苏大强将老婆骨灰供上,三人一起默默看着三柱清香燃尽。明哲在心中想,以后,理该是他来当这个家了。他该如何当好这个家?他在国外,管得过来吗?今天一吵,明玉与明成已经势成水火,或许他们早就势成水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是妈没让他知道而已。他是不是该就中调和?
明成则是又悲又气,独自坐在窗边呼哧呼哧地,终于明白妈以前说的有理。妈叫他避免与明玉吵架,说他不是对手,书生与泼妇吵架从来只有输。吵不过动手的话,他更不占着理,男人打女人什么时候都没理。看来这世上还真只有妈一个人治得了明玉。可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苏大强眼看清香燃尽,而两个儿子都直愣愣突着眼睛盯着香火不语。他只有怯生生主动开口了。他认准了明哲,昨天过来,他已经看出,明哲是个肯挑担的人。“明哲,那我……那我怎么办啊?”
明哲回过神来,但还是沉默了会儿,才问明成:“明成,本市银行有没有保险箱业务?爸从来没有当过家,他那些票证还是都放进保险箱里吧。”
明成点头:“有的,不过要收租费。不如放进我在银行开的保险箱里。”
苏大强连连用眼光向明哲示意此事大大不可。明哲道:“还是单独开吧,各自取进取出也自在一点。租费我来付,天还早,我陪爸去做一下。明成,你有没有什么要忙的?先去忙吧,晚上再去找你。”
明成想起停车场伪作很忙的明玉,又是心头火起,道:“再忙也不在这一时,今天什么日子啊。我载你们去银行。大哥你什么时候走,机票什么的有没有落实?今天一起办了吧。”
明哲听得岀明成话里有话,但当作没听见,起身道:“事不宜迟,一起去吧。明成,爸拿出签证之前,需要你照顾他了。爸……”明哲斜睨了父亲一眼,还是没好意思说爸有点糊涂,含含糊糊地道:“你多担待着点。今时不比以往,妈不在了,我们做儿子的该挑起担子了。”
明成点头。不知为什么,接到母亲死讯,听到老父哭哭啼啼声音的那一刻起,他除了悲伤,心中也生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苏家做点什么。听着明哲这么说,他很有共鸣。“哥,你放心,这儿的事有我。我会多用心的,爸签证拿出前住在我家,我会照顾好他。”
明哲听着明成这么实心实意的说话,一下放心了很多。人都是一步步长大的,希望明成能成熟。而且他也只有将爸暂时托付给明成了,明玉那儿,他更加不敢托付。今天一见,他心中都寒,明玉翻脸起来,他们几个人的嘴没一个是她对手,她什么狠的都说得出口。骨灰盒被她无意飞到地上那幕尤其让人寒心。爸放明玉那儿,估计只有惟命是从的份了。其实他心中是最希望爸一个人住,这两个弟妹都不像是很能托付的人,无奈这个当爸的实在扶不起,只能择木而栖。

明玉因为母亲的遗体告别仪式超时,后面的行事历大大打乱,只得先取消前面几个内部会议,直接奔赴地处温泉山谷的度假村,拜访一家重要客户的新任总裁。这家客户原总裁封刀退居幕后,估计是垂帘听政,眼下当政的是他儿子,一个拥有美国名校MBA身份的骄子温玮光。
温玮光不直接接手与明玉公司的业务,但是他既然路过本地,明玉当然得上门礼节性拜会,而且按照计划,将共进晚餐。明玉让助理先自登门帮她为无奈迟到道歉,她自己将车开得飞快,辗转重重山头来到温泉度假村。
温玮光听说对方江南销售公司老总因为家母丧葬得推迟一步到来,当然没法责怪,但也懒得陪手下人敷衍,独自出去外面散步。温泉山谷的空气很好,虽然才值早春,新芽未曾吐绿,但江南山头遍布青青翠竹,远近竟无一丝初春的萧瑟。沁甜的空气混合着极淡的温泉硫磺味,整个环境似乎充满蠢动的活力,令人忍不住想做几下扩胸运动。
非周末时间,度假村里人很少,温玮光闲闲地在大路中央走着,非常惬意。没想到走到一半时候身后有车子来,他只得让开,看着一辆白色奥迪A6飞一样加速开过。心说什么俗人,这么好环境里面也不懂开缓几步四周看看。他见那车停在不远的停车场,一会儿里面先伸出一条长腿,看鞋子,应该是女人。温玮光哑然失笑,原来是女人,那就是了,女人开车全无理由可讲。但那长腿伸出好一会儿,才有个全身墨黑的人钻出来,身形瘦高挺拔,极短头发,远看有点男人风度。而后,那女子一手夹包,一手拿着手机接听,撩开两条长腿快步过来,大衣下摆飞扬轻舞,竟是一流的潇洒。
温玮光与大多数男人一样,好色,但好有气质有风度有档次的色,看到这等风度,顿时心爱慕之,直直地冲着那女子走过去,正正地迎到她面前,越看越有味道。只听见那女子飞快地讲着电话,“我到了,哪个房间?他们总裁出去了?找一下……”,连说话都听着有味道,低沉中性,似乎带着性感的慵懒。
来人正是明玉,可是明玉电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因为前路被人傻愣愣地挡住,她不得不抬头,见前面是个穿着人模狗样的男子两眼发光地盯着她看,只差嘴角留下哈喇子。明玉不得不掐掉电话,冷冷看着面前的人。这种人,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绕过去,他搞不好伸手在你屁股拍上一把,反而惹一肚子恶心。对骂,值得吗?
温玮光被明玉的冷眼冰得回过神来,忙掩饰地笑道:“小姐,我姓温,想认识你。这是我名片。”温玮光掏出来的名片不是他平时生意场上常用的名片,而是只有名字电话的那种私人名片。
但明玉一看却是哭笑不得,原来她赶着来见的重要客户新上任太子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个色迷迷的中等偏矮男人。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回头路,终于还是没走开,生意要紧。明玉调整一下呼吸,带着揶揄的笑,落落大方伸出手道:“原来是温总,我苏明玉,抱歉我迟到一个多小时。”
温玮光一下很是头大,他向来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清清楚楚,再说从美国公司回来,新上任国内高位,本来就想给人一个端庄的印象,他是来干事的,不是混吃等死的太子党。没想到才豁边迷上一个美女,人家居然是客户单位老总。其实早该想到,若是寻常花花草草,怎么可能会开那么正经的奥迪。
他硬是愣了会儿,才尴尬地微笑道:“巧了,原来是我早就心有灵犀,一见苏总就觉得应该是我今天要见的人。来,这边请,他们都在套房等着我们。”他与明玉握了手,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强硬的女子却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他不由偷瞧一眼,见这只手胖乎乎肉墩墩的,手指粗胖,并不是传说中美女的十指纤纤如葱管。但在他眼里只觉可爱。而且他身量不高,所谓缺啥补啥,他对苏明玉的纤长美腿一见倾心。
明玉出道即做业务,她虽然并无太多姿色,但见的色迷迷男人也多了,反而还是现在做了江南公司总经理之后,人家忌惮她的身份,言语举止之间少了妄动。但总有那么些贱男人,以讲带着荤色的言语为荣,对于这种人这种事,又不能拿针缝了他嘴,明玉向来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睛耳朵自动过滤。面对温玮光,她当然还是挂着微笑,对温某人的灼灼目光视若无睹。“温总真能找地方,这里的温泉度假村经去年改造之后,环境好了不少,寻常周末不早预定,来了都没房间。晚上请温总吃这里的特产,做得也很不错。”
温玮光忽然想到对方公司业务员说的眼前这个苏总迟到的理由,但看看她的神色却怎么都不像一个从母亲遗体告别仪式上出来的人,心中觉得奇怪,带点疑惑地问:“苏总,今天,你方便吗?如果不方便,等会儿我们谈完事,我送你回去。”
明玉道:“一日三餐总得吃吧。如果温总忌讳的话……”
“没有,没有忌讳。”温玮光连忙否认。但心里极想找个什么借口,与眼前这个苏总单独共进晚餐。“中午已经在这里吃了溪坑鱼,野猪肉,野蕨菜,野葱烧鲫鱼,还有什么特色吗?”
明玉奇道:“特色都已经被你吃遍了,我没招了。点菜员告诉你的?”
温玮光笑:“携程查的。有人在游记中说到这儿不能不吃这几味。苏总,我中午还没喝这儿自酿的什么桂花米酒。”
两人走路都快,说话间已经到了二楼的会议室,明玉进门便对里面她的手下吩咐,“取消这儿的订餐,晚饭我们另外解决。”然后转过脸对温玮光道:“已经被我耽误了一个半小时,我们长话短说,这就开始吧?”
温玮光一声“OK”,拉开一张椅子请明玉在会议桌边坐下,才绕到对面他自己的位置。明玉并没有受宠若惊,给她拉椅子开车门的男士多了,但都是有利益关系的人,各有所图,她一向心安理得地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