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东宝没想到徐县长会说得这么实在,心里一热,也没战略战术了,冲动地道:“徐县长,不是我们想搞花架子,可不这么搞,我们不知道怎么见你,我们有事要反映,我们怕还没见到你就被公社拦回去。”
“噢?”徐县长没想到原来锣鼓喜庆后面有隐衷。
雷东宝没有隐瞒,便将昨晚他从红卫大队回家的见闻都说了一遍,队长补充。徐县长一听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基层大队的步子已经自发放开了走,而公社领导的脑筋却还没转弯,导致上下不能协调,脑袋瞎指挥。难怪逼得做实事的这两个人打出敲锣打鼓的馊主意,不过也真是有点可爱的小狡猾,否则他还真不可能第一时间会见他们。
徐县长又禁不住地笑,道:“雷同志,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回家,不过我就是不说,你也会大胆地回家…”
“对,我就是大胆。”雷东宝很是赞同地抢话。
徐县长笑道:“公社的事,我会联系了解,你们只要继续照既定的老路子走,万里同志在肯定大包干的时候说了,‘只要能增产,什么也不要伯,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把凤阳讨饭花鼓扔掉,扔得远远的,扔到太平洋里去。无论怎么说,讨饭不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理解这句话吗?”
两人回答:“理解。”雷东宝心说,越是有本事的人,说出来的话越是能让人一听就理解,比如眼前这个徐县长,还有天边那个未来小舅宋运辉。就是那种文件说的不是人话。
“好,这也是我们县里的态度。只要你们想方设法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县里就千方百计支持你们。”
雷东宝与队长出来,心里都如吃了定心丸。雷东宝尤其觉得这个县长有水平,人又很好,出门时候忍不住问徐县长是不是也是大学生,徐县长笑答是,雷东宝说难怪,他又把小舅子扯出来了,说小舅子这个大学生也能干。徐县长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评价眼前的雷东宝,觉得他有时候有点混,有时候又是精明强干。还真是第一次见这么特殊的人,徐县长对他有了兴趣,回头,吩咐下去,将小雷家大队划为他的联络点。
雷东宝虽然与大伙儿偃旗息鼓地回去,但是通过大队长对县长肯定工作的伶牙俐齿的宣传,大伙儿群情激奋,情绪更高。回去的路上虽没敲锣打鼓,可一路欢声笑语比拖拉机声音还响。
回到小雷家大队,大伙儿二话没说,直接奔赴砖厂开工。不是砖厂的则是各自回去家里。但过会儿就有人飞递鸡毛信给雷东宝,有个挺漂亮的大姑娘在他家与他妈说话,听到大家平安回来的消息,大姑娘比谁都高兴。雷东宝一听,高兴而得意地公之于众,“我对象,我对象担心我。我对象是居民户口,她就是要我。”嘴里念叨着,两脚飞奔回家,奔出一段路才想起有自行车,忙又折回,飞上自行车赶回家里。
他妈数落着迎岀家门,而雷东宝则看到躲在门后的宋运萍,早绕过老娘兴奋地冲进家门,忘情握手,热烈握手。
雷东宝的妈连稍有残疾的媳妇都想要,何况是水灵灵的还有居民户口的宋运萍。她现在养着的四只长毛兔还是从宋家抱来的呢,平日里怎么照料兔子都是通过雷东宝传话,但雷东宝不耐烦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传话常是短斤缺两,今天宋运萍自己送上门来,雷母才对如何养好长毛兔有了系统化的了解。对这个未来媳妇,雷母有些敬畏,也很有为了儿子而巴结的意思。但看到儿子冲进门时候眼里只有未来媳妇,她心里稍有一点失落。
雷宋两家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宋运萍连说六月一日结婚很胡闹,结果天遂人愿,六一儿童节居然是周日,两人六月二日才登了记。然后两人约定,等宋运辉暑假回家才办婚事,在宋运萍的心里,她的结婚大事,如果弟弟缺席,那将是极大遗憾。她无法想象,父母照规矩是不能送女儿去雷家的,但如果弟弟也不能陪她去雷家,她感觉自己简直与私奔差不多。
雷东宝则是公私两忙。自从见了徐县长,来自公社的压力自然消失。事情的发展往往是这样,各方势力之间没有绝对的平衡,往往是此消彼涨,势力的某一方总是在跷跷板上维持短暂的优势。一时之间,老猢狲几乎销声匿迹,进进出出变得鬼影子一般飘忽。而小雷家大队虽然被徐县长控制着没走向另一个极端,没被当作先进集体推广给其他大队,因为他们的步子走得太大,徐县长担心目前形势下有些人会接受不来,可也被县里当作心照不宣的试点对象,政策方面有意放宽,行政方面给予大力支持。小雷家大队雷东宝的名气很快如日中天。雷东宝又是要当新郎,又是被全县人民口口相传,年轻的一颗心天天如饮了醇酒一般的兴奋,做事更是大刀阔斧。
在家里,他运用自己在部队学到的泥瓦匠本领,硬是用石灰泥刀将祖传了不知几年的泥墙刷成粉垣,将陋室变为新房。屋子亮堂了,地面平整了,可家具几乎是没有,房间里疏可跑马。在大队,他在县里派来专家组的帮助下,目标明确地引进高产杂交稻品种,确认优良长毛兔品种,还在专家指导下,将砖厂挖泥挖出来的大坑修整之后,做成鱼塘,承包给农户,是很有钻研脑子的种稻能手雷忠富包了去。他自然是疏了砖厂的计件工作,大队虽然收益增加了,他个人的收入却减少了,婚礼筹备捉襟见肘。他尽量不想给宋运萍知道,怕她操心,但宋运萍太了解他的收入来源,推测他的窘迫。于是宋运萍提议新事新办,婚酒改成茶叙,也免了嫁妆搬来搬去。雷东宝很是内疚,别人黄毛丫头出嫁都有十来车嫁妆、吹吹打打的仪仗,流水的婚宴,可他那么好的新娘却什么都不要求,他太对不起运萍。可他没别的说,就只握着运萍的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誓,“我一定要对你好,一定,一定”。
宋季山夫妇一向没什么主见和坚持,长年累月的反革命帽子让他们顺从惯了,虽然对雷东宝这个人不是很满意,可女儿坚持,他们便没了坚持。女儿又说人好最要紧,别的都只是附属,不要紧,他们也觉得对。他们心疼女儿,除了留出儿子暑假来回的车票费,将所有积蓄都拿来给女儿置办了嫁妆,只是缝纫机实在是货源紧张,时间紧买不到,才作罢。宋母嘀咕说,这简直是倒贴。但是两夫妻也听说雷东宝现在的荣光了,宋季山只敢在背人处与妻子说说,说现在社会还真是劳动人民最光荣。
唯有宋运辉对于姐姐嫁那么个粗人并不满意。他觉得雷东宝虽然干事情是好样的,可作为他的姐夫还不够资格。他本来为了节约些钱不准备暑假回家,如今姐姐婚礼他当然得回。回家看到姐姐已经领岀结婚证,自然是无话可说。宋季山夫妇终于见儿子回来,背着女儿向儿子抱怨,说戴了几乎一辈子的帽子,好不容易摘帽翻身,本想借嫁女儿时候风光一下,说明宋家现在也是堂堂正正平民百姓了,招个女婿还是党员干部,可还是不能如愿。最不能忍受的是,连人生唯一一次嫁女儿,还是得像做五类分子时候夹着尾巴做人一样,不得舒展。
宋运辉年轻思想新,对于姐姐简单办婚事的想法本来也支持,但是听了父母的抱怨,心里却是心疼父母。学校时候,有次寝室里的老大趁左右无人,忽然问他,为什么他一个小小年纪没太多社会艰苦经历的人对政策时事那么关心,宋运辉当时被问住,脱口而出的答案是有兴趣,就是有兴趣。老大当时还很吃惊,说他小小年纪就有平常人三十岁才有的分析问题眼光,很是不易,以后不该光做技术,更应以技术为跳板走向政工,否则浪费大好眼光。宋运辉对于老大的这一提议非常热衷,因此对自己的人生隐隐约约有了规划。
事后他再回想起老大的这个问题,仔细反思之后,却得出另外一个结论:他关心政策时事,实在是应该归结为缺啥补啥,根源应该在老实不过的父母身上。其实解放前夕,左近与他父亲一样被国民党军队临时强征的并不止宋季山一个人,可是与他父亲有同样命运的人却懂得审时度势,适时跳出来控诉自己被万恶的国民党强征的苦处,以种种血泪证据说明自己是更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而运动总得找一个合适的批斗对象,于是落后不知自辩的宋季山就成了那些人洗清自己的垫脚石。这种事,宋运辉从小就听父亲唉声叹气地说起过,他小时候只想着那些践踏父亲的人非常可恶,父母太老实,可大了后又是另一种想法,父亲如果灵活一点了解解放前后政策转向,如果出手快一点先跳上台洗清自己,他的童年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想归想,心里也多少知道这不可能,父母这两个人性格太懦弱,能不被人欺负已是上上大吉,至于灵活机变,那简直是天方夜谈。
宋运辉现在才知道两个懦弱的父母依然张大羽翼保护他们两姐弟长大成人非常不易。以前不懂事,只看到自己的苦难,才会对可怜的父亲吼岀“都是你害的”,差点惹下无法挽回的悲剧。现在他长大了,除了因缺啥补啥关心政治外,他更想到,他要成为家中有力的梁柱,要让父母姐姐都过上好日子。对于父母无奈又无力的背后抱怨,他理解,也心痛,他开始主动介入姐姐的婚礼,与姐姐磋商婚礼步骤。但是宋运萍性格恬淡,不喜交游,再加以前因为成份问题,同学不愿与她走得太近,她现在朋友也少,她考虑低调结婚其实也有心愁自家拿不出象样送亲队伍的原因在。但是宋运辉不同,他高分高能,虽然以他的成份应该是没有说话的权利,他也不多话,但他总能在潜移默化间博得老师喜欢,学生团体活动中隐隐成为指挥。他也看出姐姐的为难,于是他接手了婚礼事项,不仅联络自己同学捧场,更是将姐姐的几个同学也请来送嫁,还将一些有点头面的远亲紧邻拉来凑数。送亲路远,他又一个一个一丝不乱地安排下谁骑车,问谁借车,谁坐谁车后面等事项,又跑到小雷家与雷东宝见面,花一晚上时间逼着雷东宝一项一项地将结婚各项议程落实到人,落实到确切时间,讨论完毕,他拉岀一式两份的婚礼进程表,一份给雷东宝,叮嘱他找个合适的人届时落实,女方的一份当然是由他执行。
雷东宝早就从运萍那儿了解到这个小舅子见解高,能力强,接触之后才知小舅子一张脸虽然稚嫩,作风竟是如此强硬,他雷东宝生气时候老书记都怕,唯独小舅子不怕他,遇到双方意见不合,他总是大手一挥说就照着他说的办,但小舅子总是一针见血指出缺陷,有时令雷东宝答不上话,不得不妥协,但有时两人都坚持,小舅子往往绕开一个圈子过会儿再兜回来,一直到达到目的,耐心非常的好。而雷东宝到第二天才想明白,小舅子虽然不吵不闹,话也不多,可最终坚持了所有。但好歹小舅子没有什么不合理,而且两人都是为宋运萍好,再说雷东宝也不喜欢个人事情上面太计较,两方才相安无事。这让雷母领教了宋家弟弟的厉害,给雷母留下未来媳妇娘家有人的印象。因为她从来没见有人与长大了的儿子针尖对麦芒,而宋家弟弟做到了。
但想让雷东宝循规蹈矩按牌理岀牌?那是不可能的。婚礼当天,小雷家自家的借用的,迎亲队伍来了三辆手扶拖拉机,装满三车的光棍,还有黑压压的自行车行列。起因是雷东宝的煽动,他说他是近年来第一个娶媳妇进门的小雷家男人,如今小雷家富了,光棍们得鼓足勇气学着他兜里揣着钞票出外找对象。光棍们真听了雷东宝的话,想到送亲队伍将有很多的未嫁姑娘,个个砖厂计件也不管了,衣服穿得比新郎还挺刮,脸刮得比新郎还白,恨不得胸口也佩上新人才用的大红花招人注视。雷士根这个迎亲大管家都有喧宾夺主的嫌疑。两个大队虽然小学不同,可进的中学是同一个,见面不用调和,早自己招呼上了。
看着小雷家大队那些雄孔雀搔首弄姿的模样,看着送亲这一方姑娘们吃吃乱笑的傻样,看着婚礼气氛完全偏离自己的设计想象,宋运辉差点无语。原来不止是大学里那些比他大龄的男女同学闲时眉来眼去,惘顾学校的禁令,原来神州处处相亲场。宋运辉不得不随机调整程序,忙前忙后将那些光顾着眉目传情忘了跟上大部队的人拖上。他看到父母送姐姐出门时候流泪了,但他当时几乎没法有时间感应父母的感受,他忙着应付送亲的捉弄迎亲的,还有,不时得为雷东宝的自说自话擦屁股。雷东宝这时候兴奋得满场都是他的大嗓门,穿新娘子宋运萍为他做的笔挺白色的确良衬衫灰色毛涤裤子的他看来很不适合那一身壳子,但谁说他不管自己的婚礼现场了?当宋运辉准备悄悄提醒一下光顾着打情骂俏者跟上大部队的时候,他早高高地站在披红挂彩的拖拉机上回头一声喝,“XXX,打水也换个地方,快跟上。”于是当事人面红耳赤,大部队内掀起一阵接一阵的笑浪。整个婚礼场合热闹无序得不象话,本来最该挨欺负的新郎反而保护着新娘指挥着大伙儿闹,他比别人还闹。
原定新事新办,大伙儿把新郎新娘迎送到雷东宝家门口,行礼说话亮结婚证,请几个活跃分子表演一下唱歌板书之类的节目,然后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散会。但没想到原定节目还没表演完,送亲迎亲双方已经在晒场对上了,摘下手扶拖拉机上的大红花,敲起铜钉红皮大鼓,闹起击鼓传花。总算没忘记这是婚礼,时时有人岀题目关照新郎新娘,一直自发玩到天快暗才不得不散,小雷家的光棍们送出很远。
雷东宝越热闹越好,坐在宋运萍身边咧着嘴大笑,有时忘乎所以地吆喝得比谁都响。宋运萍很高兴地看着这一切,她原本以为结婚只是自家的事,简简单单跟众人打个招呼过门就行。但是,在这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日子里,竟然有那么多人陪着她一起高兴,她由衷地感谢,也跟着由衷地欣喜。虽然她记着今天是新娘子,不能太放肆,可好几次她还是笑得直不起腰。宋运辉也高兴,姐姐的婚礼出乎意料的热闹,他比谁都高兴,料想父母知道了也会欣慰,父母要的不就是这效果?但虽然他常作为万众瞩目的新人唯一小舅子被捉出来示众,他依然没忘记维持局面的闹而不乱,最快时间应付闹过头的突发事件。
宋运辉在姐姐简陋新家吃了丰盛的晚饭才回。在座的还有老书记等几个近亲近邻的长辈,凑了一大桌。大家喝酒扯淡,不过都是顾着身份,雷东宝放开了喝,没忘记招呼宋家姐弟也喝。宋运萍也喝了一点,喝得脸色微红,两眼水汪汪像要滴岀水来。宋运辉在大学跟着大同学也有喝酒,知道自己没多少量,就没多喝,宋运萍也管着弟弟别多喝,怕他回去路上出事。
忙碌了一天稍微静下来,宋运辉在酒桌上的情绪有点低落。他正视姐姐的选择,可还是无法很好接受雷东宝做他姐夫,他总感觉姐姐会在这样一个莽夫手里吃亏吃苦。他看出雷东宝大开大阖,挺受小雷家社员的敬重喜欢,可他喜欢不起来,他那么细腻温柔的姐姐,哪是雷东宝这样的人能够般配,姐姐那些婉约低迴的心思,以后该如何与姐夫沟通?他还是坚持以前对姐夫的看法,但姐姐既然已经结婚,他只有正视。
饭后新郎新娘一起送宋运辉回家,想到姐姐从此留在雷家,宋运辉心里说不出的堵。看到姐姐在月色里抹眼泪,他也眼眶湿了。村子的路不长,很快就到村口,宋运辉站住,很果断地对两个新人道:“就到这儿吧。姐,你旁边等等,我和大哥说几句话。”
宋运萍知道弟弟不是很满意这个姐夫,很怕两人单独说话说出问题,闻言忙道:“有什么话,我一起听着不好?”
宋运辉揽着雷东宝肩膀走开,扔给姐姐一句话,“男人的话,你暂时缺席。”说着,拉雷东宝到稍远地方,盯着雷东宝的眼睛,严肃地道:“大哥,姐姐以后交给你。因为我们家成份问题,姐姐以前吃了很多苦。你是个强有力的男人,你以后得保护好姐姐,不能让她挨人欺负。”
雷东宝心说这话多余,他心爱的老婆,他怎么舍得让人欺负。但他只坚决地应一声:“行。”
对雷东宝的回答,宋运辉相信他以后会做到,是男人都不愿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负,何况雷东宝这样有担当的人。他需要解决的是后面一个问题,“我姐姐外柔内刚,但她刚的时候,经常是牺牲自己,照顾家中大局,她柔的时候,是为家人无微不至地操心。你性格粗放,但请在对待姐姐时候细心一点,周全一点,不能让姐姐总是牺牲自己。我很私心地请求你,多为我姐姐着想,以后做事别光顾着自己痛快,让家人为你担心。”
这席话,雷东宝听了有点意外,不由扬眉看住眼前乳臭未干的小舅子。想到他遇到来自公社的麻烦时,那么害羞的运萍竟动手整理他的衣装,又自作主张过来完全陌生的他家陪着他妈担心,他以前都没想到运萍会这么勇敢,估计小舅子说的牺牲就是这个。小舅子最后一句话很不客气,但雷东宝无法生气,这是事实。他很想跟小舅子解释,也想好好保证他不会让运萍受罪,但千言万语,最后还是用了他惯常的表达方式,“行!”
宋运辉本打算与雷东宝理论一番的,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气,一时无语。他也知道雷东宝是干事的,不是口花花说了不做的,因此不用确认再确认,或者更加上威胁。两人沉默挺久,他才吐出一口长气,黯然道:“我姐交给你,我走了,祝你们新婚美满。”
雷东宝紧紧握住宋运辉伸过来的手,猛摇几下,道:“回去多写信给你姐,你姐喜欢。你家我们也会常去,你别挂心上,回学校好好读书。你有文化,会比我们都有出息。”
这回轮到宋运辉好好抬眼打量雷东宝,他也没多话,鹦鹉学舌答应了一声“行”。他又走过去与姐姐道了别,才一个人回家。回头看到姐姐还站在村口送他,似乎还抹着眼泪,他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下来。宋家多年多灾多难,都是一家四口抱在一起互相勉励互相取暖,今天姐姐出嫁,宋运辉心头就像割去一块肉。世界很大,他的心也很大,但他心的内核很小,只藏着有限几个人,有限几人之一的姐姐却忽然成了雷家的人。他知道姐姐出嫁是合情合理的事,就像小妹妹一样的梁思申出国也是合情合理,明知她们未来的生活应该会更好,但他就是难以割舍,他一个人在月下的旷野里流了好一会儿眼泪。
宋运萍很担心弟弟与雷东宝说了什么,见两人没冲突,又同志般地握手,才略为放心。回头就问雷东宝:“你们说了些什么?”
雷东宝没想隐瞒,即使不是一家人,也没啥可隐瞒的,何况运萍已经是他娘子,“你弟弟不许我欺负你。”
“这家伙,乱来。”
“他没乱来,你弟弟这人做事脑子很清楚的。你们姐弟好,我看着也高兴,我以前还以为他在家又懒又霸。”
“咦,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还觉得弟弟太懂事,太会忍,又太能吃苦。他那么聪明,我们家真是委屈了他。他要是生在干部家庭…”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萍萍,以后你爸妈也是我爸妈,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会对他们好。我现在没钱,结婚没法让你风光,以后补。”
“补什么呀,谁家结婚有我们那么热闹。到家了。”
两人走进院子,雷东宝忽然“嘿”一声扛起运萍,宋运萍差点惊呼出声,忙捂住嘴,可旋即一头撞上低矮的门框,她终于没忍住一声叫。把雷东宝给悔的,刚答应宋运辉做事不能光顾着自己痛快,回头就一高兴没了准头,将运萍撞了。他不知道怎么疼这个娇滴滴的老婆才好。
回到学校,宋运辉成为三年级生,终于将迎来与他同龄的大学新生。寝室同学都打趣他,要他趁女孩子刚入校,赶紧祭岀老同学身份抓一个做女友,宋运辉嘴里推辞,心中又有些向往。但新生入学时候他们全体出去实习,实习在西北,以前建设大三线时候从上海搬去的工厂。如今国家对三线投入减少,而远从上海来的老职工也纷纷按政策要求回上海,整个工厂虽然钢铁林立,可给人暮气沉沉的感觉。
一家到处充满易燃易爆化学品的大化工厂,却管理松懈,稍微用点心思,几乎可以出入自由。但工厂即使暮气沉沉,远近矗立的铁塔铁罐和盘桓交错的输送管线,还是让宋运辉这个来自农村几乎没见过像样工厂的人倾倒。其实宋运辉并不知道这家工厂经营得如何,这家工厂的颓势还是那些从工厂考进大学的大同学观察出来的。宋运辉看见无数阀门无数管道,早眼花缭乱了。
工厂的领导对这帮大学生很重视,第一天作报告时候一口一个天之骄子。工厂的工人也对宋运辉他们很客气,见面都是看西洋镜似的,有的还在背后窃窃私语,“大学生呢,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才考上的呢。”这些话经常可以听到,大伙儿背后说起来都挺骄傲。宋运辉心里当然也骄傲得飞飞的,总算是没说出来挂在脸上而已。但看见工人时候,总是无端平添许多心理优势。
实习的安排很宽松,大家最先还好奇一下,比较热衷,但很快有些人就疲了下来,从工厂早退回临时宿舍,他们先甩几圈老K才懒洋洋出去食堂吃饭,饭后成群结队逛逛工厂生活区马路,其实也没什么可逛的,商店早关门了,黑不溜秋一条不到百米的直路,饭后百步而已。反而是他们被工厂生活区老小看新鲜。宋运辉则是与一些学习认真的同学每天解散后还在工厂留恋不肯离开,反正工厂管理松懈,他们就进控制室跟着工人上半天班,跟着工人每隔两小时或者一小时到处巡视,从工人热情的介绍中总算知道一些运行基础。他们都还没学习专业课,连专业基础课都还没学,整个实习期下来,依然是一知半解。但他们却自信地向带队老师向工人建言献策,自以为满载而归。
回到学校开始学习专业基础课时,如开了窍门。有时撞到一个名词,忽然想起实习期间曾经听说亲见,那感觉就像出门遇见老友,分外亲切,于是对读书的热爱变得立体起来。
大学除了分秒必争地为四化建设培养有用人才,每个系还在热火朝天地重建实验室教研室,翻译国外先进资料。人手当然是大大的不够,那就从本科生里拉夫。老师的眼睛一边盯着黑板,一边盯着学生,从中物色合适人选。有两个老成稳重学习非常刻苦曾在读大学前做过机械工和电工的老三届同学被老师抽去帮助组建实验室,在大家都羡慕那两个同学的时候,宋运辉被他最崇敬的陆教授抽去翻译英语资料。当他第一次翻开教授交给他的资料,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严重缺氧,才知自己英语水平严重不足。刚在实习工厂被工人“大学生,大学生”地羡慕出来的傲气全扔到九霄云外,还满载呢,其实什么都不懂。不得不老老实实漏夜苦干,唯恐辜负陆教授知遇之恩。
还什么心思心猿意马找女朋友,连吃饭时间都成问题,宋运辉钻进书堆时候,非常忘我。有革命经验老到的同学善意取笑他安心工作,钻研学问,是个不折不扣的“安钻迷”。宋运辉听着感觉与小学时候他被称作的“小绵羊”异曲同工。
这一年,小雷家大队风调雨顺,良种晚稻大丰收。雷东宝不舍得从没忙过农活的妻子下地,也当然不能让老娘下地,非要自己一个人将全部地收割下来,只允许宋运萍在后面捡稻穗。宋运萍也确实不是割稻的料,总觉得镰刀下去直往自己小腿砍,还是雷母心疼儿子一个人种两个人地,抓起镰刀熟练割了一些,但很多是社员“书记书记”地叫着帮忙收拾的。宋运萍在打稻时候才帮得上忙,手脚并用捆扎打下稻穗的稻草。谷子晒干,新米碾出来,烧出来的饭出奇的香甜。收了稻子的土地翻耕后又种上兔子爱吃又高产的花菜。
雷东宝装了两麻袋新米去孝敬岳父母。明明宋运萍自己也能骑车的,他偏要抓着宋运萍坐他前档,硬是被宋运萍逃了,两人并肩骑车过去,秋风得意。这时候老书记已经再公社的暗示下退位,雷东宝理所当然做了大队支书,是整个县最年轻的书记,众人也都说他是县长的亲信。宋运萍明显感觉得到婚前婚后人们对她态度的不同,当然都是因为雷东宝。连宋季山夫妇都感觉得到别人对他们态度的不同,那些以前拿他们当软蛋捏的街道干部对他们客气了,雷东宝年前对那些人的冒犯,都没人提起。两老吃了女儿家的米,攒下的粮票连忙换成全国粮票支援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