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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功夫,雷东宝早吃下一碗饭,宋运萍见他饭碗空了,起身拿起他的饭碗又飘进厨房,雷东宝忽然想起他才刚说过他吃过饭,一下心中很不好意思。但宋运萍把结结实实一碗饭拿来,他还是又吃了。宋家年前的菜还行,比雷家是好多了,有蒸鱼,有粉丝肉汤,还有油豆腐烧肉,在雷东宝的一起努力下,饭菜全部吃完。这让宋家人第一次见识了雷东宝的胃口。
宋运辉不愿看到姐姐与雷东宝这种人一起出门,吃完饭就抓两只竹筐,拎一根扁担赌气出去孙三伯家。宋运萍怕父母钻进厨房里询问,收拾了桌子也不洗碗,就出来邀雷东宝一起去街道。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走在狭窄的村路上,还是一前一后,后面的雷东宝两眼只随着宋运萍走。
直到走到空旷点的地方,宋运萍才声音跟蚊子似的对雷东宝道:“谢谢你还特意送猪肝猪蹄来。我叫宋运萍,我弟弟叫宋运辉,我弟弟已经在大学读到二年级了。我们家成分不好,听说现在文件下来可以给摘帽了,有人已经落实政策,可我们去街道问问,人家总是不耐烦地让我们等,欺负我们呢。想请你帮忙…”
雷东宝粗中有细,一听就明白,以前部队里时候就是那样,那帮坐机关办公室的特势利,要他们做事,常得三请四请,陪足笑脸,才给你懒洋洋做一些。但这帮人也常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家人都是文绉绉的,再说成分不好底气本来就弱,上去找人办事还不得无功而返?他很高兴宋运萍不拿他当外人看,爽快答应:“我们就是一个公社的,也不怕,反而更容易办事。你家养着兔子?收入好不好?”路宽了,两人走在一起,雷东宝可以看到宋运萍冻红的侧脸。
宋运萍低头轻道:“我们养的是长毛兔,到现在能剪毛的有二十多只了,我一个人养着,收入已经比我爸妈工资好。要是我们家也能承包一块地就好了,我种上一亩番薯,兔子就不愁过冬了。你家要不要养?”
雷东宝想起自家的院子和刚承包的地,忙道:“要,怎么养?”
“开春我抱一对给你。现在天冷,你没准备着兔子吃的,长毛兔又娇,还是先不忙给你。”
雷东宝想到这样一来又有借口找宋运萍,而且可以借着养兔子取经一找再找,喜得差点手舞足蹈。可惜红卫大队离街道办公室近,没说几句话就到街道门口。
敲门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杯茶一张报纸,见人进来,都是微微斜一下眼,一看不是要紧的,都没人开腔,两人继续看报。
雷东宝见宋运萍对他朝着一个人使眼色,便知分管宋家摘帽的是这个人。他走过去,自己拎一把凳子坐那人桌边,伸掌一把将报纸拍桌面上,另一手指着宋运萍对那人道:“她家摘帽的事你在做?大过年的,你给个准信。”
那人被如此冒犯,皱眉抬头,见是一个不好惹的混人,自知不能硬取,须得蒙混,便懒懒地伸个懒腰,道:“排队,说过多少次了,排队,总有轮到你们那一天。都像你们那样想着插队,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你们怎么排的队?我们排第几位?哪天可以轮到?”
那人懒懒收拾报纸,却对宋运萍发问:“他是谁?你家的事跟他有什么相干?”
雷东宝抢着道:“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问你,你回答。”
那人却“嗤”地一声,斜睨着雷东宝不屑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谁问你…”话音未落,那人忽觉腾云驾雾,脚底生风,晕眩过后发现,他被劈胸抓起,顶到墙上。雷东宝比对自家的事儿还认真地对待宋家的事。那人好汉不吃眼前亏,面对压到眼前的一张煞神脸,立刻不再吱声。办公室另一个人站得远远地道:“你们干什么?我警告你们,立刻放手,否则后果自负。”
宋运萍也惊住,她原本只想大吵一架,没想到雷东宝上来就动武,偏离既定轨道。她想上前劝阻,但又闭嘴,事已至此,不如顺其发展,再回头,反而被人继续看死,更加看死。但心中开始提心吊胆。
雷东宝理都不理身后的警告,盯着眼前的人狠狠地道:“老子偏要插队。你今天就给宋家办摘帽。老子只问你一个字,干不干?”
那人被雷东宝拎起来顶在墙上,哪里敢回答两个字“不干”,但宥于面子,又不愿意说“干”,只得战战兢兢地道:“得写申请。”
“然后?”雷东宝惜字如金。
“然后把申请放我这儿,等我通知。”
宋运萍一听,心说这就是了,办好的人都这么说。心中不由骂那人一声“犯贱”,敬酒不吃吃罚酒。挺方便的事,“四人帮”粉碎了,“三中全会”开了,国家给了那么好的政策,却硬是让这帮当官的给使坏了。想到宋家这么多年来在这帮人手下吃的苦头,虽然见事情有了眉目,虽然知道得罪街道的人不便,宋运萍却背手不去阻拦雷东宝,只觉大快人心。而另外一个人见此情形,不敢靠近,闷声不响旁观。就算他这时逞能,难保他哪天落单挨闷棍,因为谁都知道在摘帽的事儿上,绝大多数人憋了一辈子的恶气。
雷东宝却并不觉得满意,不耐地将那人拎高两公分,怒斥道:“你这么大人会不会说话?怎么一茬屎一茬尿没个完的。老子问你,申请后做什么,什么时候批准,老子哪一天可以拿批文,你给老子心肝肺屎尿屁一起放出来。”
宋运萍听了差点忍俊不禁,那人却淋着冷汗从嘴里放出屎尿屁,“申请得党组开会通过,每星期只有礼拜五一次,这中间隔着一个春节,我真没法给你确切日期。”
“算你初十上班,我过了元宵就来问你拿手续。行不行,说一声。”
“行,行,你放我下来,我给你们拿申请报告。”那人被吓到崩溃,不再继续讲究面子问题。
雷东宝这才放开那人,叉腰坐到桌边。忽见宋运萍接了申请报告单取笔要填,忙起身将位置让给她,看她轻轻巧巧地在纸上填写秀媚的小字。雷东宝觉得这些个字只只好看。
办完这一切,两人一起出来街上。雷东宝都不等走远就扯着他一贯的大嗓门道:“元宵过后,你别自己一个人来,会吃亏,等我一起过来拿结果。”
“是,谢谢你,雷…”宋运萍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本来称“雷同志”,可经此一役,觉得再这么称呼,有点对不起雷东宝。究竟是女孩子家家,不好意思太主动,不由红了脸,可脸上满是笑意。想到刚刚那一幕,想到原先一直在他们家面前耀武扬威的街道负责人就像纸老虎一样的不堪一击,想到雷东宝简单直接解决问题,再想到期盼已久的摘帽问题终于可以得到落实,宋运萍真是激动得想拍胸大笑。可这是在大街上,在雷东宝面前,她硬是忍住不好意思狂笑,却仰着通红的脸笑道:“我真是太高兴了,没想到事情这么轻易解决。这简直比粉碎‘四人帮’还大快人心。我们全家都谢谢你。”
雷东宝却看着宋运萍彤红的笑颜,闪亮的星眸,没了刚才一往无前的气势,搓着手笑道:“你高兴我也高兴,你高兴我也高兴。”
宋运萍听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不敢再看雷东宝,低下头轻道:“不是我没良心过河拆桥,可你回家还得走好多路呢,我不请你到我家坐坐了,你爸妈可能还等着你一起吃年夜饭呢。”
雷东宝舍不得走,可也知道宋运萍说得在理,别的日子都可以不回家,今天年三十怎么能让寡母一个人等着操心。他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爸早去世,家里只有我妈一个。我刚复员,我们小雷家大队造反派书记今年才倒台,他们在的时候个人养猪养鸡都是资本主义尾巴,他们越闹社员越穷。今年我把地承包好了,回头发动社员女人养猪养鸡还有养兔,男人拉土烧砖,你看我一年,我一定带小雷家大队赶上你们红卫大队。你一定得看着我。”
宋运萍虽然大致知道雷东宝的意思,可听他自己说出来,心里更是欢喜,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这边走,我给你带路。”
雷东宝简直是要将根根头发变成触须,才能捕捉到宋运萍蚊子叫一样的说话声音,但他愿意,乐在其中。他也不假客气,假惺惺地要宋运萍回去别再送,他还恨不得绑宋运萍一起回家呢,可惜现在时候还不成熟。他只能一路难得话很多地介绍一下他的简单历史,让宋运萍对他印象深刻。一直走出很远,他才真的不好意思让宋运萍再送,看着她走回家。
宋运萍回到家里,把这大好消息告诉全家。她事无巨细地说,父母听着一边笑一边称愿,一边列举以前所受的各种欺负,只有宋运辉心里很复杂,他没想到,事情可以用一种更不讲理的方式解决,耽误他读高中耽误姐姐读大学的强大势力竟然在蛮力面前不堪一击,原来文明社会也不能讲理。而且宋运辉更是想到,如此一来,姐姐将付出什么。他在姐姐将过程兴奋地讲完,就说了一句:“姐,我们不错,该好好谢谢雷同志,但你千万要想清楚,我那些插队支边的同学有些已经在后悔不该跟没有共同语言的村姑结婚。且不论他们的道德问题,可一个道理是清楚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运萍一下红了脸,“谁说道不同?我又不是大学生,我也不过是个农村人口,一个连地都没有的人,还不如农民可以承包土地。”
宋季山小心地道:“可怎么说我们都是居民户口,有供应粮可以吃。”
宋运萍气道:“别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做人别太势利。”
宋运辉也红了脸,但他还是坚持把话说明白,“姐,你误解我的意思。你和雷同志不是一路人。你爱看书,爱看《红楼梦》,你是书里薛宝钗一样的人物,雷同志不会爱看书,他最多是水浒里面的好汉,是红楼里面的焦大。贾府再败落,薛宝钗即使再落魄,她也不会与焦大为伍。这不是户口不户口,学历不学历的问题,完全是性格爱好问题,你们志不同,道不合。”姐弟两人近来一起看红楼,言语之间全是红楼长红楼短。
宋运萍板起脸,起身离开,但走几步,又站住背着宋运辉道:“你懂什么,你哪能拿焦大比他,我也不是薛宝钗。你回去安心读书,别掺和你们大同学的家庭问题,你还小呢。”
宋运辉见姐姐轻视他的见解,异常生气,“姐,你可以用理由说服我,但你不能用年龄来否定我。”
宋运萍冷然道:“理论再有理,我也只看做出来的结果。百无一用是…”宋运萍即使被弟弟激得生气,也还是记得不能骂人,忙将话止住。雷东宝做人热情,做事实在,是个山一样的男人,爸妈歧视他的户口倒也罢了,这是实际问题,而她觉得,弟弟的话欺人太甚,非常侮辱雷东宝。本来她也就只是对雷东宝有隐隐约约的好感,只觉得他可依赖可信赖,而此时被弟弟一说,她反而坚定不移地站在雷东宝的一边,一个男人是干大事,创大业的,难道看着《红楼梦》学贾宝玉才算是性格爱好没问题?贾宝玉那样的男人才可怕,请他进门就跟请太爷进门。她气呼呼边说边进自己房间拿起一本书,一看是《红楼梦》,立即烫手一般扔下。
宋运辉已经将一句“姐你受迫害没读成大学,别因此仇视大学文明”的话挑到唇边,但生生咽了下去,他咽下去时候只是本能,一种多年培养成的怕言多必失的本能,可很快就在沉默中想到,这话说出口,太伤姐姐的心。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冷静给一句,“姐,我对雷同志前日无怨,后日无仇,我不是诋毁他,我只是认为你们不合适。既然不合适,我们不能太麻烦他,占他便宜。”
宋运萍没想到弟弟会说出如此理智的话来,她也是好久才回答一句:“鞋合不合适,脚最知道。别说了。”
宋季山夫妇看着儿女唇枪舌剑,都插不上嘴,心中感慨有之,欣慰有之,失落有之,孩子毕竟是长大了,可孩子做什么也不由爹娘了。
跟以往所有时候小姐弟吵架最终都不了了之一样,这回也是隔夜就没事。虽然是不是真的没事,只有姐弟俩各自心里知道,可春节就那么吃吃喝喝,热热闹闹过下来了。过了春节,还是宋运萍送弟弟去市区火车站,去得早,经过小雷家大队时候,远近不见人影。但两人都看到积雪化掉大半的路边的砖窑已经在整修,周围场地已经清理平整,整岀大大一个广场,可见雷东宝说到做到,春节几天也没闲着。这回,连宋运辉看着也服,说这位雷同志是个做事的。这话,宋运萍听了心里比弟弟赞美她还高兴。在她心里觉得,被出去读书见多识广的弟弟赞美,是件了不起的事,她也终于为雷东宝放了心。
宋运萍一个人在市里逛了半天,看看市里的姑娘小伙穿得花枝招展,裤子把屁股紧紧包成两瓣儿,裤腿大得像扫帚,还看见一个男人戴着蛤蟆镜,穿三节头皮鞋,理大鬓角,手里拎一只录音机,边走边放,还边扭,看见女孩子经过就做怪声,宋运萍忙躲进商店避开。她差不多将整个市中心走下来,看到电影院门口贴着张红纸,上面用黑墨汁写着《小花》,另有一张是白纸黑字,写的是《追捕》。宋运萍不由得想起弟弟提起他们学校操场放日本电影《追捕》,说里面有个美丽的真由美,穿着很美丽的衣服,会开车开飞机,弟弟还画图给她看,可惜弟弟画图水平不好,但好歹看出真由美是很长的卷发,宋运萍想,那一定很美。宋运萍真想看,可电影得晚上才有,她等不及。
她又去新华书店看看,见到柜台上在卖过时的年画,有一张刘晓庆的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就像是《红楼梦》里说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她忙掏钱买下来,她觉得刘晓庆可比陈冲美多了。新华书店光线不好,宋运萍有些近视,看不大清里面架子上放的书,只能看玻璃柜台里面陈列的,她想要售货员拿给她看看,可售货员对她这样个说话满嘴土气的乡下丫头爱理不理,被问烦了,才说出一个价格。宋运萍摸摸口袋里的钱,只够中午简单吃一顿,只得作罢。
但宋运萍回来路上,一路走着,一直在想那触目惊心的喇叭裤。有个女孩人长得瘦,穿着扫地的喇叭裤不知多摇曳多姿,就跟穿了条曳地长裙似的,大概美人鱼也不过如此。但是宋运萍想到那包得跟蒜瓣似的屁股,又是骇笑,这样的裤子,蹲下去不会裂吗?她可不会穿那样的裤子。
宋运辉在大学里看书就着实便利得多,不仅是学校图书馆里面的书几乎是日新月异,同学里面更是能人众多,只要有消息说过去的禁书或者限量内部发行的册子出来,有钱的同学就呼啦一下都去排队抢购来看,有些书看得半通不通,可大家还是打攻坚战似的啃下,乐此不疲。宋运辉没那么追风,他把更多时间放在功课上,英语上,他对那些文艺的东西兴趣不是很大,更无法投入同学对文艺的侃侃而谈。他有业余时间,更关心的是时政,是体育。
开学忙碌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有时间作为辅导员,给四、五年级的班干部讲课。这次他讲的是第一个植树节的意义。为此他根据中央关于大力开展植树造林的指示,找了很多资料,深入浅出地告诉孩子们,植树,对环境对人类的影响。他来自农村,而坐在他面前的孩子们来自城市,对于他所讲的树与人的关系,孩子们都很是好奇,非常爱听,连老师都听着觉得有趣。
讲完课,宋运辉与老师说了几句话,见到梁思申一直背着书包在门口等着,知道小姑娘有话要跟他说,与老师告别后,就走向梁思申。梁思申见他走来,就快乐地大声道:“Happy new year, Mr. Song.”
宋运辉早知道这小姑娘古怪多,知道她从小就被她妈逼着学英语,现在虽然小学三年级起也试教英语了,可梁思申的英语水平早应该上初中,不比他差。他笑眯眯地道:“应是teacher Song。新年快乐,梁思申,你看我给你带来的鹅毛和公鸡毛。”宋运辉将夹在书里的鹅毛公鸡毛交给梁思申。
梁思申顽皮地晃着一个手指头,笑道:“Mr. Song错啦,我外公说了,在美国,称呼老师就用Mr.,不用teacher。Mr. Song,谢谢你给我带礼物,我也有,是美国的一套卡片,送给你。再给你看看外公给我的压岁钱,是美国的美元哦。可是妈妈只给我一美元的,一百美元的被她没收了。”她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摸岀一张绿绿的票子和一套卡片。
“你外公从美国回来?你高兴吗?梁思申,我也谢谢你的礼物。我看看是什么卡片。”两人一起坐在操场边的花坛山,梁思申摆布鹅毛,看怎样才能制作成可以写字的鹅毛笔,宋运辉欣喜地通过印刷精美的彩色卡片看花花绿绿的美国,又把一元美钞上面所有的英语字认了一遍。“梁思申,外公看见你高兴吗?”
“外公外婆看见妈妈和我,说着说着就掉眼泪,哭得我怪不好意思得,只好陪着他们一起掉眼泪。以前奶奶老是嫌妈妈成份不好,这下他没话说了,省委第一书记还接见我外公外婆呢,看他们以后还敢看不起我和妈妈不。妈妈说,我们这个年,过得那叫扬眉吐气。Mr. Song,妈妈还说,我们要加紧办理出国护照,她要送我去美国外公那儿读书。我也想去美国玩,可我不愿意离开爸爸妈妈,Mr. Song,你能给我建议吗?爸爸妈妈说,最后还是要看我自己的决定,因为他们也舍不得离开我。”
宋运辉早就知道梁思申的家庭不简单,爷爷是省人民银行的行长,几个伯伯都是各级银行的大官,她爸爸也是市人民银行的官。也知道她爸爸当年硬是要娶一个逃到国外的上海资本家流落在国内的女儿,是多么的艰难,以后又是被视为家庭异数。而且还知道,重男轻女的梁爷爷一点都不喜欢最小的孙女梁思申。但梁思申在相爱的爸爸妈妈庇护下,却活得很快乐很阳光。这会儿见问,他看着手中一套十二张图片,犹豫地道:“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去美国读书。我告诉你我的经历。我是来自农村的孩子,当我第一天踏上火车的时候,我简直觉得是踏入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省城里,我看到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得到的东西,包括公共汽车、自来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震撼吗?我感觉,我的视野一下提升,我的见识思维因此开阔,而我整个人完整了许多。我很庆幸我有来这个大城市读书的机会。我感觉,我从家乡到城市,就像你从这儿到美国,那对你的成长有积极意义。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梁思申做个鬼脸,“只懂一半。Mr. Song,去美国读书,我会变得更聪明,更强大吗?”
宋运辉肯定地道:“会。我们现代人正是因为站在哥白尼、牛顿这些巨人的肩上,才能看得更远。我看过日本电影《追捕》,那里比我们国家先进,而美国比日本更先进。你到美国如果好好学习知识,你将是站在更高的巨人肩膀上,你的心会变得更强大。当然,如果你不求上进,没妈妈管着就不好好读书,你还不如不去。”
梁思申扬起小小的脑袋,想了半天,坚决地道:“那我去。我要站得比哥哥们高,变得比哥哥们强大,不让他们再嘲笑我。我还要让爷爷改变主意,说孙女比孙子强。”
这话,正好打中宋运辉的心,他勤奋读书,心里不也是赌着那么一口气,想超越自己的出身,过上扬眉吐气的生活吗?他赞赏梁思申直言不讳的勇气,伸手道:“小梁思申,宋老师预祝你在美国成功完成学业。你一定会努力,一定会强大。”
被宋老师如此重视,梁思申立刻觉得自己变成大人,忙严肃起来,郑重伸手,与宋运辉重重握了一下,就像大人一样地握手。“Mr. Song,我会好好学习,你看我的。”
“好,等你学成归来告诉宋老师。”但宋运辉估摸着这个再见面的可能性太小。
按照小雷家大队习俗,初一走亲访友,初二喜庆结婚。但几年前到今年,小雷家大队已经三四年只见姑娘嫁出去,不见姑娘娶进来。初二早晨睡醒出来,正好有一家姑娘出阁,大队晒场上停了好几辆手拉车,上面是花花绿绿的锦缎被子和油得闪亮的家具,有一辆手拉车上,竟然有极其稀罕的一台三洋黑白电视机,和一台先锋双声道收录机,而上海产的华生牌台式电风扇反而显得不那么露脸。
小雷家大队那些光棍们满嘴苦涩地瞧着这些嫁妆,他们每天只能挣一张邮票的钱,就是把他们抽筋剥皮论斤两卖了,也筹不齐买这么些嫁妆的彩礼。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娶到一个老婆啊。
雷东宝也是看着这几车很是值钱的嫁妆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到宋运萍了,比之眼前那个即将出阁的新娘,他心目中的宋运萍不知强几倍,长得更好,为人行事也更好,性格更是不用说。娶眼前新娘这样的姑娘都要那么多彩礼,娶宋运萍呢?他觉得即使堆上三只电视机都不够。可是,他现在凭什么娶人家?一年后,他又能拿出多少彩礼?眼下,他除了砖窑,除了承包地,还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可寻?
雷东宝想到这儿,心烦气躁。但是他心中几乎咬牙切齿地发誓,无论如何,即使剥层皮,也要把那么好的宋运萍娶回家。这姑娘太好了,他从没见过这么仙女一样的姑娘,想起她,他心里就跟灌了蜜糖似的甜,想起她,他就忍不住想神行百里立即赶往红卫大队看她一眼,对,即使只是看一眼也好。
新娘娘家人多是喜气洋洋的,小孩子们穿梭在嫁妆之间也是喜气洋洋的,乡里乡亲的也都是陪着笑脸。只有一帮大大小小的光棍脸上什么神情都有,唯独没有笑脸。而且,都是物以类聚,游来荡去,都渐渐混到雷东宝周围,一个最僻远的角落。大伙儿默默看着二踢脚炮仗接二连三飞上天空,看着刺眼的嫁妆终于被喜气洋洋地推走,看着送亲队伍走远…
雷东宝转身想走,却撞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傻傻的,瘦削的脸上满是阴郁。雷东宝知道他想什么,雷士根,也算是大队里的秀才,年近三十,却已经被悔婚多次。他忍不住拍拍雷士根的肩,宽慰道:“士根哥,你是秀才,种地会动脑筋,以后承包地里长金子长银子,都看你自己啦。”
雷士根收回傻气,却将了雷东宝一军,“东宝,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已经搞了承包,干得不错,后面两把火你准备怎么烧?”
雷东宝是个不怕被将的,也不是个藏着掖着不肯说的,爽快地回答:“不瞒士根哥,后面两把火,烧来烧去都是为吃饱饭。一把是把后山的砖窑烧起来,一把是发动全大队老少娘儿们搞养殖。看了今天的嫁妆,我心里很堵,什么初一初二,想不打光棍,想吃饱饭,今天就把第二把火烧起来。你们谁跟我去?做一天算两工。”
雷士根却犹豫了,“东宝,起码过完年…初十吧,初十开始干。过年哪,要饭的也不会出门。”
雷东宝“哼”了一声,闷声闷气道:“讨饭也得冲在前头。我今天跟你们把话砸在这儿,我跟书记老叔算了下,砖窑先要三十个人就够。老叔那儿要去三个名额,都是过去烧砖老师傅,其他二十七个人,谁早跟我干,谁往后每月拿工资。我不动员人,想挣钱娶媳妇的,回家拿钉耙锄头,跟我上。”说完,雷东宝转身就走了。他今天受刺激了,血性地想挣钱,他想那么多比他老的光棍应该比他更心急更血性,还做什么动员,想要老婆就上呗。
但他没想到,诸光棍在他身后面面相觑,都觉得初二出工,这事儿荒唐,又觉得这种动员的话太低级,简直不像是干部说的话。大家都不大想听雷东宝的,再急也别急这几天过年时光,要饭也别赶得象急煞鬼。可问题是砖窑名额有限,若是被谁赶了先,自己混不进这二十七人名额里,不是失去一个机会了吗?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没动,我也不动,竟没一个挪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