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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丈夫这么说,程开颜放心,一转身就小猫一样地睡着了。宋运辉洗了澡出来,虽然真困,可不想辜负程开颜,吃了五六只小小杏元饼干,上床睡了。结果,早上还是他听到闹钟把程开颜叫醒,让她去上班。
宋运辉睡到中午,做了菜等妻子下班回来吃。程开颜吃了就睡,宋运辉坐在她身边想昨天会议的事。难道没有办法让高质量的产品卖高价?为了经济效益,真的要让新设备自甘平庸?
金州没办法如小雷家那般轰轰烈烈便罢,却还要自甘堕落地倒退。宋运辉怎么都不可能没抵触情绪。
宋运辉郁闷地也堕落了几天。第一天下班与程开颜一起去岳父家吃饭,吃完出来看电影。第二天自己做菜吃了,趁天光还亮,两人在小操场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程开颜别提多高兴,丈夫终于陪她玩,宋运辉好静,结婚以来大多数日子都是猫家里看书,电视也不大看,大多数时候是程开颜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宋运辉一个人在卧室看书。程开颜很是有点怨。第三天是周末,宋运辉下班到总厂办公室楼下接上程开颜,两人直接赶去市里,到一家老字号饭店吃了一顿。在市里不同厂区,宋运辉不用表现岀适合领导身份的老成,一手推自行车,一手牵着程小猫,两人沿街溜达,看市区夜景。
街上也有很多其他年轻人在溜达,双双对对的,与宋运辉他们擦肩而过。
程开颜取笑宋运辉,“你看,满大街只有你一个人穿工作服呢,最难看。”
“人长得好,披麻袋都好看,咱有自信。”宋运辉笑嘻嘻的。
“人家本来还想叫你去工人文化宫跳舞呢,哼哼,可你太难看了。”
“你看看,那么热天,满大街人都穿没袖子的裙子,就你最老实。本来还想带你去跳舞,这下不敢带了,怕带坏你这老实头。”
程开颜并不在意,笑道:“都是你那个美国小妹妹害的,现在全金州女孩子没一个敢穿没袖子的衣服,怕被人笑话。刘启明到现在还为这事被人笑话呢。”
“噢,这么严重?梁思申这个小鬼,前几天信里说她喜欢上一个金发碧眼很有贵族气质的男孩子。刘启明另找男朋友没有?”
“没呢,反而虞山卿香得很,很快找了,很漂亮,化验室的。小辉,你出国看到那些西德女孩怎么穿呀?老外是不是穿很少?”程开颜并不是很喜欢提到梁思申。虽然自己不小心说出来,却不愿接了丈夫的话头。
宋运辉笑道:“我才去多久,大多数时候都在工作,不过有些西德女孩晚上还真是穿得可怕,我都不敢抬头看。北欧人长得高大,我在车间遇见…遇见…”宋运辉忽然想到什么,呆立在路中两眼迷茫地发傻。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呼之欲出,可又卡在一处无法明晰。是什么?宋运辉绞尽脑汁却想不出来。
程开颜看着奇怪,拿手轻轻骚扰,见宋运辉不理,便下死劲推他,却见宋运辉眉头一拧,“啧”了一声,“别烦,我想事儿。”程开颜听了老大不乐意,他态度怎么可以这样?扭着嘴就“噔噔噔”管自己走了。可走几步发觉宋运辉没跟上,赌气不理,继续走。走出好远,才忍无可忍钻进一条小巷偷偷回瞧,却见宋运辉神不守舍地低头慢悠悠走,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她已经跑开。两滴委屈的眼泪悄悄溢出程开颜的眼眶,他压根儿就不在乎她。程开颜不知道宋运辉这是想起他在美国的小妹妹了,还是想到工作了,结婚半年来,她慢慢觉察岀,好像对于宋运辉,她总是没法成为他心中的第一位,他只有在工作学习之余,才会看到身边还有一个她。可等他投入到工作学习中时,他当她是透明,甚至如今天一般恨不得她自动消失。
可对于她,宋运辉却是她的全部。
她看着宋运辉旁若无人地推自行车且行且思,好长一段路,都没发觉身边少一个人。她看着宋运辉慢慢接近她站立的地方,又慢慢从她面前走过,脸上却似乎有了笑意。程开颜很想不喊他,就让她自己迷失在市区,看他宋运辉怎么办。可她不敢,天太黑,路灯太暗,她怕,再说回去厂区还有好长一段漆黑的路。她只能在宋运辉背后委委屈屈含泪喊一声“宋运辉”。却见宋运辉做梦一下回过头来,看见她就满面春风地倒退着走回来笑道:“小猫,你怎么钻那儿了,晚上钻小弄堂不安全知不知道。”
被宋运辉这么温柔地一关心,程开颜心中的怨气一下没了,可还是委屈,站在原地瞪着泪眼就是不挪窝。宋运辉走近才看清楚程开颜在流泪,忙道:“怎么了?谁欺负你?还是哪儿摔着?”
“你!”程开颜愤怒控诉,“你要我不许打扰你,你把我丢大街上,你那么不耐烦,你态度粗暴。”
宋运辉诧异地指指自己的脸,心说怎么可能,他心里对小猫那么好。但看看周围环境,想到自己很可能想问题想得出神忽略了身边的程小猫,忙搁下自行车,腾出两只手擦干小猫脸上的泪,握着两只猫爪子笑道:“我道歉,小猫,我想到工作了。刚好想出苗头,很好一个主意…”
“不要听。”程开颜赌气捂住宋运辉的嘴,“你一工作就忘记我。”
“好好,不说。那儿有雪糕,我买一根给你,你等着我。”宋运辉飞快穿过街,买来一根雪糕,还真只买一根,他自己对甜腻腻的东西兴趣不大。剥开纸,才交给程开颜,“这下不生我气了吧?”
“革命同志没那么容易被收买。”程开颜娇声娇气说出的狠话没一点力度,“没完。”
“那你要怎样?回家给你做盐水棒冰吃?还是绿豆棒冰?”
程开颜这才微微笑出来,扭捏地道:“回去…我要坐你前面。”
不出程开颜所料,宋运辉一脸尴尬:“不好,回去路上都是我们厂的,让人看见影响很不好。”
“就是要坐,就是要坐,否则我还生气,谁让你丢下我不管。”
“你说热不热啊。”
“不热,骑起来风可大了。”
宋运辉环视左右,四顾无熟人,才勉为其难地将程开颜扶上前档,简直是羞愧难当地恨不得净找没灯光的路走。程开颜窝在丈夫怀里,丈夫被她欺负了来,她早没气了,委屈也没了,高兴地举起雪糕非要奖励宋运辉咬一口。一会儿雪糕吃完,她微微侧身,趁着夜色,抱住身后的丈夫,她心里异常满足。宋运辉最先就跟做贼似的难堪,很怕明天就传出宋主任家小夫妻你侬我侬之类的风言风语,他年轻脸皮薄,在车间里扮老成都来不及,怎么可以被人看见与妻子当众亲密。可过一会儿,他也沉浸到幸福中,骑车的频率缓下来,一脸都是笑意。
好在程开颜没真为难他,快到厂区时候,她就要求跳下来,坐到后面,规规矩矩地坐,只是脸贴着丈夫的背。小夫妻都是笑眯眯的,话都懒得说了。
宋运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带着程开颜去丈人家过星期天。他还有点大人样子,再说这是在丈人家,可程开颜没有顾忌。程开颜的哥哥还没结婚,看见妹妹妹夫一亲昵就说他们这哪像是结过婚的,简直是俩小孩办家家。程开颜就说哥哥眼红嫉妒,她哥哥冲母亲告状,反而挨母亲说谁要你惹妹妹。宋运辉早已知道程开颜在家是最受宠的宝贝,早见怪不怪,由着他们兄妹两个闹。他珍惜这种吵闹,如果上天给他机会让他有再与姐姐吵闹的机会,他什么都愿意干。
丈人家很大,走进大门,地道战似的全眼是小门。眼下程家已经搬到厂长楼,厂长楼外是空廓的绿地,楼里是宽阔的楼梯和宽敞的房间,程家父母巴不得女儿女婿跟着他们住,热闹,但是女儿女婿都不愿意,宋运辉是觉得不能总依附着丈人家,程开颜是想成天黏着宋运辉,独门独户免受干扰。
程厂长天还没全亮就去钓鱼了,大约得等到十点左右才能回来。宋运辉回到自己家里什么都不做,到丈人家里总不能那样,他还是钻进厨房洗菜收拾。程开颜现在当着小家,可回到娘家就圈着手啥都不干。
把中午饭的菜都快准备好的时候,听客厅传来一阵喧哗,好像是丈人程厂长回来。宋运辉湿着两只手探岀脑袋一看,却看到丈人与水书记一起拎着钓鱼杆进门,说说笑笑的。宋运辉只得擦干手迎岀去,水书记见宋运辉,笑笑,却对程厂长道:“他最没心事,他生气就跟我赌气,小孩子。”
程厂长看着女婿微笑,却吩咐儿子:“去买壶生啤来冰着,请水伯母也来吃中饭,今天河鲫鱼钓不少。”
“不用去喊她,她去儿子家了。小宋,你会做菜?鱼交给你收拾。”
宋运辉拎了钓来的鱼进厨房,却被原本打扫卫生的程母接手,要他出去招待客人。他忙洗手出去端茶倒水,看到程开颜这个小家伙已经摆上瓜子糖果,而不是倒茶。程开颜对宋运辉说过,她看到水书记很怕。果然,她客气完就钻进房间去了。
水书记坐下喝完一杯水,叹声气,“老程,左右不是人啊。我路上想来想去,明天还是跑一趟北京比较稳妥,明天的例会还是你主持一下。”
程厂长看着宋运辉道:“你有没有办法在维持现有产量情况下,提高质量?能提多少提多少。”
宋运辉忙道:“水书记,爸,这不仅是操作上不可能,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赌气,不过我还是心疼那么好设备只做一些寻常货色。”
“搞技术出身的是不是同一腔调?”水书记在程家没如平时端着架子,说话随便得很。“考虑深入一点,多考虑考虑经营,不能做亏本买卖。”
“他可深入考虑了,昨晚想得出神,差点把我扔在市中心。”听到水书记批评宋运辉,程开颜忙出来打个抱不平。
宋运辉笑道:“还真差点扔了她。我昨晚想到年初一个文件,爸这儿看到的,说我们这样的大中型国营企业,可以申请直接对外经营自主权。我当时看了就记住了,但也没太在意,昨晚才想起来,这倒是解决我们好设备生产低质货的办法。既然我们的成品在国内只能鸡蛋当土豆卖,那就想方设法卖到国外去,也不能让外贸公司低价收购,我们直接卖,挣外汇,卖国际通行价格。我们的产品质量有国际竞争力。”
水书记将信将疑地看着宋运辉,过了会儿,问程厂长:“你有印象吗?”见程厂长摇头,他又道:“我也没印象,小宋,你会不会是理解错误,不是对外出口,而是扩大企业自主权?”
宋运辉脸一红,道:“应该不会错,年初,春节过后不久,我看到的,找找应该可以找出来。”
“你那时候忙着结婚,哪有精力看那么仔细。”程厂长都有些不信。
水书记笑道:“思路是对的,不过还是没考虑清楚我们总厂的地位问题,我们做什么都必须有国家明确文件出来才能动。今早我跟老程讨论的也是这个问题,别的企业都已经执行价格双轨制,我们还是束手束脚什么都不能做。我手脚让他们捆着,他们昨天却来埋怨我做不到质量好、产量高、价格低三项一起抓。我周一说什么都要去北京要政策,也弄个双轨制过来,以后一车间专门做计划内产品,新车间做计划外的,看谁管得了我卖高价。人不能让老费这种酸秀才憋闷死,老程你说是不是。”
“这事不做不行了,否则奖金再少几个月,工人得怠工,这个月统计出来调休的就特别多。老水,小宋说的事倒是也可以考虑,我们当初上新车间时候也考虑过外销,大笔外汇买来的设备不反出去挣外汇,搁着心疼。你这次既然亲自出马去北京要政策,不如干脆步子迈大一点,索性给部里强化一下你的改革派印象。”
宋运辉心想,这还改革派?金州这还是改革先锋?其实民间早就价格双轨制了,早几年至今,雷东宝的预制品场买的钢筋水泥都已经是计划外物资,与物资系统给的价钱全不相同。但这话他不能说,言多必失。
水书记想了会儿,问:“文件在不在你家?”
程厂长摸岀办公室钥匙,要宋运辉去他办公室把春节以来的相关文件全搬来。宋运辉出去了,水书记与程厂长又就双轨制研究了很久,看向部委摆什么理由比较好。但水书记终究还是对出口这件事上了心,问程厂长要电话,拨打电话给他一个在北京一家外贸公司工作的朋友。一通电话下来,水书记心情好转不少,笑道:“小孩子记性还是好的,没错,不过具体在实施的还凤毛麟角,全国还正在试点。原来我们施行的是外贸代购制,现在上海正试点出口代理制,工厂可以自己找国外客户,自己定价格,自行结汇,自负盈亏。外贸公司只代签一下合同,收点代理费。如果我们也能这样的话,那就活了。去年谈设备时候那些老外都跟我说,利用我们中国廉价劳动力成本,配备先进生产设备,我们金州的产品肯定有竞争力。我得找部里要政策,不给我政策,以后什么都别说我。”水书记也是有点赌气了,他那肯总被人一波接一波地批评责难。
等宋运辉大汗淋漓地将文件拿来,将他说的那篇找出来,水书记看了笑,交给程厂长,程厂长也看了笑。水书记笑道:“到底是年轻,看问题一知半解,不过已经不错了。部委领导会议上讲话的内容没形成红头文件前,我们都还不能理直气壮地执行。不过这倒是一个口子,说明上面肯开口子了,既然他们思想活动,那我就去钻,苍蝇不抱无缝蛋,我去做第一只苍蝇。”
客厅三个人一起笑,不过笑完,都开始有的放矢地翻看文件,看能为自己找些什么理由。谁找到,就拿来讨论一番。程厂长的儿子买了啤酒早已回来,可插不上话,他不是那料。程厂长看了心里微微难过,儿子若是能有女婿一半才干,他做人真是虽死无憾了。
水书记是个工作狂,几个问题讨论下来,就要宋运辉拿出纸笔,他与程厂长一边讨论,一边就要宋运辉整理出明天他准备拿去北京的建议书。建议书分两份,一份是要求价格双轨制,一份是要求出口代理制。有关金州状况,一个厂长一个书记都是肚子里有货,有关金州的产品,宋运辉肚子里有货,都不需秘书班子查阅档案整理资料。主题拎得差不多,便由宋运辉趴桌上整理起草,两个老的开始聊别的。
但程母很快就招呼儿女进厨房擦桌子搬菜,分发筷子准备吃饭。程厂长见此特别嘱咐宋运辉什么都别干,抓紧时间写他的建议书。宋运辉也不想思路被打断,即使吃饭也是草草而就,不到十分钟就吃完,被程厂长儿子笑是抽水泵。反而是水书记与程厂长闲闲把酒聊天,水书记这会儿主意拿定,火气就不再有,喝着微凉的生啤,还与程开颜开玩笑,不过程开颜怕他,对他的玩笑就是不领情。
宋运辉做事快手,很快写出一份自己喜欢的有关出口代理制的建议书,先拿出来交给正喝酒的两位看。水书记与程厂长两个老花眼可以一起远远地看,基本上没什么需要修改,回头只要拿给厂办秘书誊写完善就行。水书记对程厂长感慨,“你这女婿,搞经营比搞技术更有头脑,脑子对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
程厂长道:“我倒是建议他在技术岗位上好好做几年,小孩子先练成熟些,才能做别的,否则考虑问题欠全面。”
“反对。老程,你这个搞设备的想问题死板。年轻人嘛,欠缺经验,考虑问题不成熟,但是冲劲干劲都是十足,我们老奸巨猾了,可冲劲干劲都没了。我们需要一批年轻人在前面冲锋陷阵,我们替他们把舵。我看这三年分来的大学生很有几个不错的,我们应该大胆启用这批有知识有干劲的年轻人。你很看不惯的那个小虞,性格能上能下,做协调工作非常出色,我准备让他到二分厂厂办任办公室副主任,看他基层工作能不能做好。明天去北京也准备带上小虞,我跑上层,两个中年的跑中层办事,正好需要小虞等几个年轻的跑腿陪笑脸盖图章。第一批分来的大学生,就你女婿和小虞最出色,不过小虞技术没法跟小宋比,以后会跟我一样常被人在后面不服气,所以小虞以后底气硬不起来,这是他的硬伤。”
程厂长笑道:“小虞要是肯好好跟着你,学你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再加他的大学文凭,他的底气怎么可能硬不起来。”
“那是你老程抬举我,你没见刘总工至今还看我不顺眼,不过,我也每天问他研究所研究出些什么新产品没有。技术人员看见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呵呵。”
程厂长听了也大笑,水书记就是这么豪迈,有时候能把旁人没好意思说的话摆到台面上自嘲。“现在提拔干部不是讲究四化八门吗?我们小宋是最符合的,其实小虞也不错,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对了,小虞缺个专业化。”
水书记听了取笑程厂长:“老程,你女婿那个提拔速度,你还不满意吗?你别冲我数你女婿的好处,我比你还早发现你女婿呢。换你坐我这位置,你都没好意思那么提拔你女婿。老程你承不承认。”
程厂长被水书记直说得不好意思,笑道:“那倒是,换我,我得避嫌。不过老水,像你那样能有胆魄发掘培养重用年轻干部的领导还真是少数。”
“我不怕他们因为年轻出错,我不怕输,我输得起。”水书记睥睨自得,一点不谦虚。
宋运辉这才知道,平日在工厂道貌岸然的大领导们,到另一个场合,说话那叫一个肆无忌惮。
外面两个喝上了酒,就没个完了,宋运辉在里面不得不集中精力,避免去听外面两个的有趣讲话。程开颜早打着哈欠靠宋运辉背上睡眼朦胧了,只有程母依然打点精神,进出厨房做好后勤。好不容易等宋运辉把第二份建议书拿出来,两个人才停止喝酒,原来他们是等着建议书。看宋运辉有些疑问似的看着他们,水书记问他还想问什么,宋运辉问没喝醉吗,水书记真真假假地教育宋运辉,说做领导的不会喝酒是极大欠缺。宋运辉将信将疑。
送走水书记,程厂长关上门就教育了宋运辉,一是不能透露看他文件的事;二是以后在任何场合遇见水书记依然不能随便,他自己与水书记多年老友都没随便;三是掩盖锋芒,再懂也得稍微掩盖一下。宋运辉受教。
但宋运辉心中向往的依然是水书记豪迈的放肆。
金州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水书记前脚上飞机去北京,各色有关新车间的传闻便后脚传遍金州。本来,新车间就像天之骄子,是国民党军的新编美式装备军团,新车间走出去的人腰板都比别人挺直一些,找对象也比旁人多几分胜算,可一夜之间,却成了被人取笑的中看不中用笑柄。否则,水书记心急火燎地跑北京干什么,不是才开会回来吗。
新车间工人也在总控室内部的议论中沮丧,为什么花大钱花大力气建起来的新车间却成了总厂亏损大户?为什么前几天忽然自甘堕落降低产成品质量?其实,新车间的奖金工资并不比其他车间高,大家在新车间工作得士气昂扬,无非是因为新车间有新意,有奔头,可如今,忽然如幻梦走向现实,原来自己一团热心迎娶的公主,只是人家调包的宫女。
谁都知道,这时该做思想工作,摆事实讲道理。可是,当怀疑在人们心中孳生的时候,道理岂是那么容易被接受。何况,当初建设新车间,已经将该讲的新设备优势全部讲完,把大家的情绪激发出来,就像人早早亢奋完毕,热情早在安装时候燃烧到最灿烂,除非现在拿真正的成绩出来,否则何以形成刺激?以前,起码还可以在质量上傲视一车间,可现在,质量的优势也被迫自我扼杀,所谓价格双轨制与外销都还只是水书记竭尽全力向上争取的东西,成不成还是未知数,而且还不能事先拿出来说。宋运辉遇到思想工作的难题。
按说,车间思想工作本是书记该管的事,可宋运辉心中一向把新车间当自己的战场,自己的资本,新车间就像是他自己生出来的儿子,长得好看难看,他揽到自己头上,养得好不好,他也揽到自己头上,他对新车间,有着与旁人不一样的感情和责任。因此,他才分外头痛该如何调动工人们的工作积极性。于是,他小家才和谐美满了三四天的生活又被工作取代,没办法,他必须想出妥善的解决方案,他需要单独思考策划。
宋运辉有三种选择,直面问题,还是粉刷问题,或者甚至是逃避问题。最保险的是逃避问题,不作为,任工人人心浮动,只要不出生产事故,所有问题都可以推给总厂决策。总厂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一个车间副主任哪有什么责任。第二选择是粉刷问题。掩盖事实,往往使流言更加泛滥,还不如逃避。最险的选择是直面问题,最难预料结果的选择也是直面问题。可宋运辉以年轻人的血气,选择了这个最险的选择。不是说理解万岁吗?只要如实向工人说明,工人应该会理解新车间的难处。只要理解,就会产生责任感。
这是他把看电视的程小猫关在客厅,自己躺床上将心比心地考虑众人对三种选择的反应,想了两夜的结果。他甚至没与程厂长商量,因为他估计,以程厂长的保守,肯定会对他说,看看吧,先观察一段时间,等水书记回来看政策取向再作定夺。可宋运辉怎么等得住,当初设备引进审批报告递上去多久才批复,这回的两个建议书申请周期也可想而知。可是,新车间的士气不等人,他不愿无所作为。吃够小时候被动挨打的苦头,他如今丝毫都不愿放弃主动权。他可以隐忍不发,但他必须主动掌握自己的人生轨迹。
在班前会议上,他将真实情况向大家如实交待。他明确告诉大家,新车间设备在国际上的定位,在国内的地位,新车间产品目前在流通中遭遇的政策局限,为什么总厂为摊消成本暂时做出降低质量提高产量的决定,新车间设备亏损点主要在哪里。他发动大家讨论,群策群力,拿出如何不把鸡蛋当作土豆卖的措施。他也在最后勉励大家,国家政策一直在朝着给企业松绑,开放企业自主权的道路上前进,政策趋势是对企业的约束将越来越少,企业的自主权将越来越大,所以新车间的前景依然是乐观的。但新车间目前处于黎明前的黑暗,或许有各种不利因素在这个时段出现,我们现在很艰难,这个时期更是需要大家抱成一团,同心协力,克服困难。
流言总是难以在真实的土壤上存活。宋运辉将事实摊开来讲,立刻消除了流传在各班组间各种版本的流言。大家也在无聊而悲观地盯着仪表盘的间隙,大声就事实展开讨论。说到流通渠道的局限,大家就把周边亲戚朋友所在企业那边的活跃变化拿出来讲,对比之下,越发悲愤于新车间这么好设备所遭受的不平待遇,都说这是凤凰迫降草鸡窝,而并不是凤凰本身岀问题。
宋运辉将他自己的声音传遍每个新车间职工之后,自己并不参与讨论,而是通过与个别职工的谈话密切关注舆论动态,看应该做出何种纠正或补充。令他没想到的是,不到两天,这些以往自诩总厂精英的新车间职工中间居然产生一种悲情情绪,悲情发酵,却令那些工人自觉多花精力在限定产量基础上,相对提高产品质量。他们都说,树挣一张皮,人挣一口气,不能让一车间甚至其他动力车间等辅助车间的人给看扁了。宋运辉本来只想以开诚布公来消灭流言,让大家安心工作,不要自乱阵脚,没想到,效果却走向他无法预测的一端。所谓人心叵测,谁也无法预料人心带动下的舆论会走向何处。没想到悲情,会把众人团结在一起,迸发岀一种独特的力量。
宋运辉心中纳罕,思前想后总结一番,将这一实例记在心里。他即使不是有意识地记住,他估计自己也长久不会忘记这个实例,他通过这一实例,才清楚,原来人心的动员,既可以通过正面鼓动来刺激,也可以通过反面压抑来刺激,全在因地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