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总工一时站在黑板前很是尴尬,赞扬小宋资料搜集的话是他说的,他当然不便立刻当众收回,又不让小宋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会场上毕竟是两股势力在纠缠,而不是他的一言堂。宋运辉见此忙对着刘总工道:“对不起,刘总,请让我说完。根据我对FRC生产厂商代表的访问,我们原设备与FRC技术配套的最大问题在于动力车间、关键辅料、和运行技术掌握的问题,这三个问题构成未来设备运行成本的居高不下。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预先考虑到。”
“预先考虑没错,可有没有成熟的替代技术,替代产品?任何技术都有无可避免的缺陷。”
“刘总,对不起,替代技术的问题我后面会说,我紧张,第一次上讲台,您得让我一步一步说。”
刘总工无奈,他不是仗势欺人的主儿,他讲理,他不能欺负小年轻,他只好下去坐回原座。宋运辉松口气,感觉有汗水从耳边滑落,他顺手擦了一把。于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紧张。刘总工下去坐下就道:“你先说动力车间,这个临界压力蒸气工作环境前面已经提到过。”
宋运辉道:“可没提到我们目前的动力车间设备没一台能提供临界压力蒸气,如果采用FRC技术,我们还必须打上临界压力锅炉的设备成本,这笔成本相当巨大。还有在未来运行中,动力车间设备配套使用电力大幅上升导致运行成本的上升,必须考虑。”说着,他转身到黑板上写字,“这是我从应用FRC技术生产设备的两家厂商那儿初步了解到的设备大致价格,根据参数变化,变化范围可能是20%,我这儿再加一台临界压力锅炉大致价格。这是设备成本。然后我说关键辅料。FRC设备的特殊性,决定它必须使用的关键辅料必须进口,虽然量不大,但是考虑到外汇和未来的运行成本,这也是个问题,选择时候必须考虑。再一个是运行技术问题,FRC设备在运行中的不稳定,导致需要高成本培训运行工。以上是FRC技术的优点和缺点。”
宋运辉说完,也在黑板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数据,才顿了一下,等待有人提问责难,但奇怪,没有。他不由看向刘总工,发觉刘总工脸色铁青,他怀疑刘总工心里在想,这宋运辉臭小子竟敢拿一份大学翻译草稿误导他们,事后又据此推翻他们。
他等了会儿,见没人发话,就继续讲下去。信心开始一点一滴地从脚底慢慢注入心脏。
“另有两项成熟技术,就是我说的类似造桥这样的技术,虽然任何技术站在历史角度来看,最终会被新技术赶超,可在目前阶段,这两项新技术有可取之处。从设备先期投资来看,有不需要改造动力车间的优点,所以虽然单个主体设备的造价高于FRC,可总体造价相对较低,我这儿列表示意。”
“它们最终产品标准比较,请看表4。产品性能与FRC基本保持在相同级别。对于类似产品优缺点的阐述,前面已经说明。”
“它们运行参数比较,包括FRC技术,请看表5。”
“它们运行成本大致产生于以下环节,请看表6。”
“它们…”
“它们…”
“它们…”

“以上是三种技术的全面数据比较。需要说明的是,其中运输成本参照的是运销处长刚才的说明;运行成本我只能说出成本产生于什么环节,但我不知道金州的具体数据;设备进口关税等费用取自中技进出口总公司。有遗漏处,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
宋运辉说完,站在黑板前看了看众人的脸色,非常复杂,有灰头土脸的,也有兴奋的,还有漠然的,强持镇定的,等等,每张脸后面,都有各自一段心事。宋运辉看看没有表情的水书记,便自动走回自己位置。但还没等他坐稳位置,忽听身后“啪”一声重响,他惊得往前一冲,小腿撞椅子上,撞得生疼。他忙回过头去,却见水书记虎着脸“呼”一下站起来,大声责问。
“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看看黑板,再扪心自问,两个月,你们在做什么?告诉我!”
宋运辉心想,水书记借题发挥,动刀子了。他忙坐下,一手轻揉痛处,耳朵听水书记扫机关枪似的大骂,从设备改造方案论证中的经验主义作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到前儿整顿办的教条主义作风,不接近基层,造空中楼阁,一年依然一事无成。虽然口口声声总工办生技处,可矛头直指费厂长和刘总工。虽然,宋运辉是水书记扭转局面的功臣,可水书记刀刀见血的痛骂,还是听得他心惊肉跳,何况被痛斥的那些人们。再看虞山卿,也是面如土色,虞山卿的心情可想而知。
宋运辉微微低头听着,与大多数人一样。他眼中的水书记,除了那次在车间小办公室对着整顿办的人发火,其余时候都和蔼可亲,是个提携后进的长者,没想到,火山不爆发的时候很温和,火山爆发就是灾难。绝对是场灾难,宋运辉偷偷看着手表,一刻钟了,水书记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水书记与雷东宝不同,雷东宝骂人脏话粗话一起来,甚至拳头也来,但水书记什么脏话粗话都没有,大义凛然,却令人无从辩驳。
然后,在敲定总工办生技处整顿办等罪状之后,水书记开始历数费厂长领导无方,说得出做不到,好大喜功;历数刘总工年老保守,不能走出去拿进来,固步自封;历数生技处诸人不思进取,做一天和尚打一天钟。一路数落下来,竟然没人还嘴,包括费厂长,都低头听水书记将罪名落实到他们头上。宋运辉感慨,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反,这时候优柔寡断地沉默,不表示默认罪名了吗?
这才想到,水书记前段时间一会儿退步,一会儿强硬,然后又退缩,原来是策略,是引蛇出洞,一举歼灭的策略啊。否则,总工办的人们能那么轻敌吗?怎么说,他们有集体的智慧,有那么多的熟练人手,有全厂的配合。他们被麻痹了。
宋运辉置身事外,听着,考虑着,心里感慨万千。水书记这人非常可怕,是个步步心计,步步为营的强人。如果他进厂不是老徐推荐,今天的结果又会是如何?站在水书记的对立面上?想着就令人毛骨悚然。水书记做事,可以为击碎路上的绊脚石,而把整条路封闭,不顾大局损失惨重,可是他又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调动人手,将事情做成。此人,他的心一定跟铁一般冷,一般硬。这样的人,水火不入,只有“可怕”两个字可以形容。
这时,宋运辉开始同情刘总工,起码,刘总工的技术,在他接触的人里面,是首屈一指,刘总工只是毁在墨守成规,果然是年老了。费厂长他没有接触,没有感觉。而那些生技处的中年和年轻人,他不予同情,他在图书馆泡着的时候,都没见那些工程师来查资料,路是人走出来的,自己不走,今天挨骂别怨人。
好不容易,水书记止住痛骂,在近七点钟褪色的夕阳下,开始一人独断,调整领导班子。整顿办的工作归口黄副厂长负责,会上重新确定工作框架,水书记的框架,与宋运辉两个月前递上去的规划一个思路,但规模庞大许多,水书记一路说下来,大家做笔记记下自己要做的,条理一清二楚,直说了近一个小时。至此,谁还敢提出反对意见,谁有脸提出?总工办和费厂长的脸皮被水书记的暗中布局剥得一干二净。
设备改造依然归口总工办,但改由机修分厂厂长临时负责,水书记自己直接督导,明天开会,会议名单一二三,会议组成新班子后再定方案。务必雷厉风行,拒绝拖拖拉拉。
会议在日光灯下结束,结束时间接近九点,没人敢有饥饿的感觉。宋运辉也没有,他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对自己的安排,只有在明天的设备改造会议名单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其他没有。宋运辉自嘲地心想,也合该如此,他到水厂长发火后开始调整领导班子时,才明白自己的角色,不过是个没脑袋的打手,有点卑鄙的带血的刀子而已,接下来,他该走回轨道,该怎样就怎样。但是,被人从人格上鄙薄,可能是免不了的了。甘愿充人打手,充人刀子,这样的人…他自己先鄙视一把。
但是出乎宋运辉的意料,会议结束,有那么多人在走廊上,在楼梯上,在自行车棚,向他表示善意。他一时应付不过来,内心也无法适应,只保持着微笑,只说“谢谢”,其他啥都不说。回去路上,好几辆自行车同行,好在大伙儿也没太多话,怕太高声笑语得罪了其中某一方,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发展呢。宋运辉路过图书馆时候想,刘总工彻底恨上他了。
回去寝室,与寻建祥说起今天开会的事,寻建祥说挺为刘总工可惜,这老头其实是不错的人,要是专心搞技术,就什么事都没有。费厂长技术也非常好,哪儿都拿得岀手,可就是不会管人啊。宋运辉感慨,哪有可能专心做技术,做技术就要涉及到运营、维修、核算、管理,就要与人协调扯皮,就得卷入是非。寻建祥问宋运辉赢了为什么还不高兴,宋运辉说,没想到是这结果,他还没从会议场合回魂。寻建祥斥责,想那么多干什么,赢了就高兴,输了就哭,多简单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给自己磨叽死的。宋运辉讪笑。
今天后,他是彻底站队了,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否则,打手之后又做叛徒,他又不是虞山卿。可是,他对水书记,此时有敬服,却无好感,怎么办?他没法像今天之前那样赤胆忠心地跟着水书记做事,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积极性?他说服自己,做事还是做事,做事是为自己为工厂。
可无论想什么,他总是想到今天会议上他所扮演的角色,总觉得心中像吞了只苍蝇一样不自在。以后,想必他有更多机会做打手做匕首。
旁边寻建祥忽然说了句,“刘总看来没戏了,你说虞山卿会不会调转枪口又去追机修分厂厂长女儿啊?刘启明不是得哭死了吗?不过你更没机会了。”
这事儿,是宋运辉最不愿想的,他总是往刘总工那儿想,可又立刻转开念头不想。照虞山卿那德性,刘启明能得以幸免?几乎不可能。“毫无疑问。而且我会被恨死。”
“后悔吗?”
“没法后悔,再给一次机会,我还是只有这条路能走。区别只在我心甘情愿地走,还是违心地走。”
“什么?今天的事你觉得违心?”
“是。我只想顺利做事,没想让别人那么惨。寻建祥你可能不知道,刘总工他们以后的处境可能比平常人都不如,被打倒人家生活的滋味,并不很好。”
“刘总又不是没被打倒过。放心,他们哪天卷土重来都不知道,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以为你算老几,他们能是你这种小角色害得惨的吗?快吃饭,准许你吃一口京八件。”
“话是这么说。”宋运辉起来,拿了一块不知什么来吃,没想到一吃就开了胃口,又想去拿,被寻建祥一把将手抹了,要他自己拿电炉煮面条。宋运辉也懒得吃了,倒在床上,手臂一张,碰到一块硬物,取来一看,原来是梁思申送来的书。他想,干脆拿这书消遣吧,他今天脑袋混得很。
小说与专业书不同,专业书翻来覆去那几个单词,三年下来,早倒背如流,可小说里面却好多不熟悉的新词汇。他不得不拿起字典一边看一边翻。没想到,一看就放不下手。这是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说,令人看了前面就想看后面,不看完不能释卷。
直到寻建祥怨声载道地去上大夜班,他才感觉天已半夜,此时,他已平静如常,满心只有波洛的影子。可爱的梁思申,她怎么什么都懂,她又一次帮了他。再次回首刚才的会议,他已经平静许多。他可以很理性地想,只能如此,虽然不是阶级斗争,可也只能你死我活,今天不是水书记把他们打下去,就是水书记遭殃,而他得跟着受连累。他早已绑在水书记的那条船上。只能如此了。
站水书记的立场上,他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换谁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看今天费厂长最先的表现就行。既然走上这条道儿了,看来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这事儿,谁都做得出来,道理清楚得很。他其实开会最初,还不是殚精竭虑,考虑如何采取手段,想将对方一击命中吗?他可能是被水书记排山倒海般骂人的罡风震晕了。
啥都别想,想是这样,不想也是这样,都那样了,没回头路了。明天还要开会,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为自己争取相应的位置。唉,都那样了。
宋运辉睡下时候,心情还是沉重。
第二天的会议,相对前面会议,气氛轻松许多,因为大局已定,虽然费厂长与刘总工依然在位,可整顿办与设备改造办两个近期重点工作部门与他们的切割,已经导致他们再无法发号施令。其他人自然无力再与水书记对碰,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做一次墙头草,第二天的会议上,再不见剑拔弩张。
水书记一点都不避讳,开会开始,就论功行赏。除了宋运辉,当然还有其他人。宋运辉被提前授予助工职称,提前转正,归属生技处,工资比转正后再上涨一级,目前进入设备改造办工作。会上,水书记表扬宋运辉吃苦耐劳,勤学上进,应该成为新进大学生的表率。他也下达命令,此后,新分配进来的大学生,必须先下车间锻炼。
但在座明眼人,包括宋运辉自己都清楚,这个赏,雷声大雨点小,所谓提前授予助工职称和提前转正,也就比虞山卿之类同期进厂大学生提前了一个月。再过不到一个月,虞山卿等人也可以报到满一周年而转正。唯一的干货是涨一级工资。这个赏,与宋运辉所做事的重要性相比,显然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不少昨天会议后确认宋运辉是水书记手头一枚重要棋子,是重点培养对象的人,开始怀疑动摇。按说,昨天宋运辉即使没帮上水书记的忙,可他所做的工作已经足够重重行赏,涨一级工资是理所当然,可为什么水书记对他如此吝啬?一时,会后众说纷纭。
宋运辉一样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相比于其他被赏的,他简直太吃亏了。他不知道水书记怎么想,心里颇为委屈,也更证实昨晚的打手身份猜测,因为这样的行赏,也就够打发打手的级别。他想,昨天人们可能与他一样,猜测他是个没脑瓜子被水书记利用的大棒,今天这个会议出来,估计他的打手身份就这么被坐实了。想到他平日里看待那些打手们的眼光,再想想自己如今背后的眼光,宋运辉心头凉飕飕的。
而更让他郁闷的是,水书记今天主持的设备改造会议,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计划草案做提纲,只另外添加两条必须抓紧做起来的工作,一是开始立项申报,报告在一周内拿出;二是向已经引进国外设备的同行取经,以不走弯路。会议同时明确工作框架,什么什么事在某某时间段做出,责任人谁谁谁。这个责任人的排序颇为讲究,有职务的按职务排序,没职务的按资历排序,宋运辉总是恭陪末尾。而且宋运辉的名字满纸飞,就是取经和进京申报之类的好事没份。进会场时候宋运辉是内涵地沉默,岀会场时候宋运辉是失望地沉默,当然会场上他也是非技术性问题不说,做尽打手与小辈的本份。
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工作。虽然有明确的工作指导框架,可宋运辉明显感受到相关人员的扯皮推搪计较。比如申报文案的编写,交给宋运辉写,其实只要两天,可责任人的第一位却带着大伙儿左一个会议,右一个会议,讨论来讨论去,一个会议只能写出一页,写的东西不见高明,只见“稳重”。宋运辉倒是不反对讨论,他心疼磨蹭掉的时间。可是,他现在已不是自由人,不像以前可以挂在一车间却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现在得身不由己地出席那些打发时间的会议。往往一天两三个会议,做事只能拿到业余时间。
他有时真想自己拟一份报告交给会议讨论,免得他们拖拖拉拉个没完,但他没做。他知道那么做显然有否定领导的意思。可每天转悠着从一个会议室到另一个会议室,那真是他妈的憋闷。
反而是整顿办的工作做得轰轰烈烈,水书记亲自参与,一抓到人,从车间工段将工作开展起来,然后才集中到上面终审通过。一时之间,大家嘴里都是整顿办,而不见设备改造办。
周五的会议,宋运辉没有参与,他批出门证,必须带上图纸去图书馆查资料核对几个数据的出入,而且得找三个组长批准,因为周五一共三个会议。组长也无所谓,这种会议少一个人没啥,再说,宋运辉又不是个最要紧的人物,他的意见不会成为表决的关键一票。
宋运辉骑车带上好多图纸出来,到门卫交上一张出门证即可出门。可又不能不批三张,如果到第一个组长那儿批了,到第二个组长那儿只打招呼不要批条,人家第二个组长心里得有想法,还不如多批了掖在口袋里作废。现在做事就是这么麻烦。宋运辉想着就头疼。可是想到不得不去的图书馆,他更头疼,那儿有个对他可能深恶痛绝的刘启明。
他如今是什么形象,他从寻建祥有些支支吾吾的表述中得到答案,有人说他枉作小人,最后也并不被水书记待见,有人说他急功近利,可这样急吼吼的人谁敢用他,最终被冷搁是必然。虽然同事与他见面时候都是客客气气,可背后转身,都不知怎么议论他。宋运辉自那天开会以翔实数据顶翻总工办之后,一直心情极差,每晚需要梁思申送来的小说镇定心神才能睡觉,他是硬撑着凭良心做事,才依然努力地工作。他扪心自问,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他重新做一回选择,他会怎么做?他想来想去,他别无选择,除非他什么都不做,就嘻嘻哈哈地混日子,否则,他依然会被水书记挑中,做那条大棒。他甚至没有拒绝做大棒的资格。
他想,既然如此,那还心烦意乱地干什么?别人爱怎么说随便他们说去,事已至此,他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人总得活下去。
一路胡思乱想着,宋运辉骑过了图书馆都没看到。等蓦然醒悟,才看到这都快到集体宿舍。他忙又倒回去,得深呼吸一下,才能走进图书馆。不出所料,刘启明一看见他就别过头去不理,但从下面抽屉取出一叠资料“啪”一声拍在台子上。是老管理员给宋运辉换了牌子,还问了一句:“两个多月没见你,哪儿去了?”
宋运辉拿了牌子,很正常地道:“前段出差了,最近调入生技处,以后没法常来这儿。”
这厂里只要岀个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全厂知道,何况是高层的大震荡,老管理员当然知道,不过是人都喜欢这么白问问罢了。她将刘启明拍出来的资料推给宋运辉,挺同情地看着这个一向精神焕发的小伙子如今眼神有些黯淡,看到宋运辉拿了资料,又好好看了刘启明一眼才走,她坐下对刘启明道:“小刘,小宋也挺可怜,才多大一个小伙子,哪能知道官场那些杂毛事儿啊。”
刘启明咬咬嘴唇不答,这话,她爸也说过,可他们都说爸爸迂。有些人可恶就可恶在,被老虎吃了便罢,做了鬼却为虎作伥,比如这个宋运辉。
宋运辉拿了资料找自己常坐的桌子,背对大门。翻翻刘启明扔给他的资料,不出所料,就是他过去的翻译手稿。不错,这本有关FRC技术的手稿现在谁都用不上了。他又想到前几天一直在犹豫的事情,要不要把刘总工的笔记本还给刘总工。今天,刘总工把手稿还他,他还有脸再昧着刘总工的笔记不还吗?他想了想,还是两个字,“不还”。原因?他就是小人。
摊开图纸,他便专心查起资料来。他心里冷笑着想,又能怎样?小时候做了十多年的狗崽子,不也好好活过来了吗?
但他都没查多少数据,忽然有个人匆匆忙忙冲进阅览室,大声喊道:“宋运辉,哪个宋运辉?水书记让你立刻回去开会。快去,水书记秘书说都在那儿发火呢。”
宋运辉很想放肆地来一句“不去”,可还是默默收拾了图纸,托给老管理员帮保存着,省得回头出门又得开出门证。水书记发火?又不会冲他,水书记发火肯定是因为会议布置的任务眼看着无法按期完成,急呢。但是,想到水书记的骂人水平,他倒是有点不寒而栗。他只是不明白,那么点儿破事,水书记找他去干吗,他又不是主角。考虑到早上是申报报告组会议,他就直接奔赴那个会议室。
没进门,就听见水书记的怒骂。宋运辉在门口敲了一下门,才进去里面找位置坐下。水书记的怒斥早追了过来,“宋运辉,为什么不开会?”
“今天会议是讨论财务有关问题,我对此没有贡献,所以出去图书馆查阅资料。”
“你宋运辉才工作几天,你能懂多少事,你不懂就老老实实听着,学!谁让你自说自话搞独立王国?”
宋运辉豁出去了,这种日子还不如被贬去车间继续倒班,他迎着水书记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我在学,回头我会花三十分钟时间把三小时会议的记录深刻领会一遍。”
水书记阴森森地盯着宋运辉:“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有才可以如此嚣张?”
宋运辉这才收回目光,微微低头,但只说一句,“对不起。”后面,任凭水书记怎么批评,他不再开口。
水书记又批评两句,但立刻停止针对宋运辉,继续对全体申报报告组成员道:“说,一个一个表态,今天星期五,我星期一去北京,机票已经定下,我拿什么去申报!”
组长汗流浃背,说周日不休息,晚上不回家,保证周一拿出报告。水书记立刻砸回去,问难道让他拿着手稿去北京?难道就不给出一天排版刻字时间?于是其他人接下来的表态,将交稿时间提早到周日。表态顺序,按照表格上责任人排名,丝毫不乱。最后轮到宋运辉,宋运辉道:“集体负责,等于个人不负责任。如果信得过我,我执笔,各位在座前辈提供宝贵经验,我明天下午拿出初稿,如有贻误,唯我是问。”
众人听了心惊,心说这小伙子虽然没直说,可摆明了指责水书记原定方案不正确,才导致今天工作拖拉无法如期完成。大家都偷偷看向水书记,看水书记如何发作。但没想到,水书记没立刻发作,而是两眼阴沉沉地盯着宋运辉,再看宋运辉,则是大义凛然地瞪回去,一幅初生牛犊的样子。
终于,水书记和缓地说了句:“明天下午四点,把初稿交给我。如果交不出,唯你是问?你有几个脑袋?散会。”说完,水书记头也不回走了出去。身后,众人长岀一口粗气,宋运辉甚至得活动一下脖子做一个扩胸运动,才能活转过来。
组长连忙对宋运辉道:“快动手,书记一行已经定了周一的机票,也已经跟部里领导约定时间。天哪,怎么扣得那么紧。”
另有人道:“小宋,胆子蛮大的嘛。书记还真吃这一套。”
组长道:“别说了,干活。”
宋运辉起身道:“不好意思,各位领导,有个不情之请,请把这间会议室让给我一个人,有什么事需要请教,我会找上各位领导的办公室,请务必不吝指教。否则明天水书记会拧下我的头。”
众人稍微议论几句,极其配合地出去。因为没这小伙子担着,按照他们原定工作方法,他们即使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也很难保证在周一交出草稿。果然,如那小伙子所说,其实早就决定由一个人执笔,其他人配合,也不用开会复开会地耗费那么多时间。
宋运辉回去自己办公室找到平日读报笔记,和所有资料,回到开会的会议室,反锁上门,又将朝走廊一面的窗户关上,窗帘拉上,一个人根据小组会议决定的提纲开始起草报告。刚刚走过另一个会议室,也是设备改造办霸占的会议室,又见水书记在骂人。他想,这完全是领导者的指导方针岀问题,水书记不用骂别人。
其实,作为申报报告,讲的只要是大体情况就行,那个扭转局势会议上通过的决议已经够说明绝大多数问题。宋运辉所做的,主要还是陈情,是决定以何种语气向部领导和计经委传达金州总厂迫切的设备改造要求。他在报告里重点突出两件事,一是金州总厂响应中央号召,不作设备成套引进,而是以较少外汇引进主要设备,其他辅助设备由金州自我消化;另一是说到目前考虑的两项新技术新工艺对未来产品定位的影响,对我国该类产业界整体水平的提升,以及在国际方面的影响,这影响,包括政治影响和经济影响。类似高品味产品的出口,将为国家创汇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