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班长两个小时出去巡查一次,他带着宋运辉将流程从头到尾顺着液体流动走了一遍,告诉宋运辉这个是什么用那个是什么用,管子这种颜色的代表里面流着什么液体,那种颜色的又代表什么,虽然颜色漆脱落得七七八八。一趟走下来,几百只阀门,无数管道,几十只大小不同的泵,还有三步一哨的塔、罐,宋运辉记住后面忘记前面,等回到控制室,早忘得七七八八。黄班长宽厚地笑着安慰,要宋运辉别急,等明天他拿一张他以前画的示意图来,再对照着看心里就会有些谱。宋运辉问有没有书,黄班长说分厂生技科据说已经在编,但还没拿出来。
寻建祥一个小时得出去巡一次,大约是现场太烦,他也懒得多说话,一整天后来都没来跟宋运辉说。宋运辉也没找他,有时间他就戴上安全帽,一条一条管线地认,一个一个阀门地确定作用,想通一个点,他就上去控制室问问黄班长,是不是这样。反而是黄班长要他不用那么心急,迟早闭着眼睛都会走。宋运辉倒不是心急,只是他这人本来就认真,工作上手后就一门心思地想做好做完,如今走进一个新环境,他每搞懂一点就欢喜一分,一点没有嫌累嫌吵。
中饭有食堂大师傅骑三轮车送来,这儿不愧为主力一线车间。下午三点四十分时候,有中班的人上来交接班,大家对着宋运辉又是一阵好奇。四点钟下班,大伙儿走下去取自行车。寻建祥在楼梯上就对着后面大叫一声,“呔,大学生,坐不坐我自行车?”
“怎么交易?”
寻建祥一听又笑,“便宜一点,三瓶开水。”
黄班长道:“你载我徒弟一段会死啊?一瓶开水,来一瓶,去一瓶。”
寻建祥贼头狗脑地笑:“你女儿还小,等你女儿长大,大学生早让娘们吞了,你护着他干吗?”
黄班长操起工具袋追打寻建祥,笑道:“反正不许欺负我徒弟,听话。”
旁边一起下班的十几个人和刚上班下来巡查的几个一起起哄挑拨,有取笑黄班长笨嘴笨舌的,有鼓动寻建祥说啥都不能听话的,更有看好戏的,宋运辉也笑着看寻建祥不去搭理黄班长,却反而捏起刚上班一个小伙子的脖子痛得那小伙子尖声求饶,众人打打闹闹才下了班,各自骑车出去。
这回宋运辉骑车,寻建祥坐后面,骑岀吵闹的厂区,寻建祥才问:“你自己要下来的?你胆子也忒小了。”
宋运辉笑道:“高处不胜寒,基层呆着踏实。”
寻建祥斥道:“你是男人吗?我昨天才一句话就吓着你了?怕他们干吗?他们敢拿你怎么样,你每天睡他们门口要他们好看,他们倒怕你。这全厂宿舍区全在一块儿,谁住哪都清楚,这儿领导最怕工人找上门去闹,你懂吗?书呆子,偏现在小娘们都喜欢书呆子。”
宋运辉倒是没想到寻建祥对他真心,忙解释道:“大学学的东西有限,如果一来就进生技处,就跟住空中楼阁一样,底盘子虚。我不希望以后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无所事事打发日子,趁年轻多做点事学点东西,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脑袋。”
寻建祥想了想,道:“还是傻,人这东西,下来容易上去难,你看你师父老黄,我只服他,他技术多好,遇到大修,分厂生技科的都听他的,可他八辈子都脱不了倒班命,做人不能太本份。”
宋运辉虽然不会向寻建祥承认与水书记的对话,可也向寻建祥坦承:“说实话,我也没把握得很。事在人为吧,与其让我窝窝囊囊地去整顿办扫地充开水倒垃圾,不如到基层多学点东西。”
寻建祥道:“你倒是实在,可就不是当官的料。哎,本来还指望你升官发财拉兄弟一把。”
宋运辉回头笑笑,道:“你更实在,其实挺热心一个人,非要装得吊儿郎当招人厌,你说你说笑时候别贼眉鼠眼有多好,本来谁有心提拔你也得被你吓跑,有见过笑起来全身都会抖的领导吗。”
寻建祥后面“哎,哎,哎”乱摇,宋运辉不得不弃车而逃。寻建祥也不换位置,坐在后车座上扔下宋运辉骑回寝室。吃完晚饭,这回寻建祥非去看电影不可,因为早就听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有黄色镜头。宋运辉趁天还亮着的时候将工厂宿舍区都摸了一遍,里面幼儿园小学公园都有,比个小城镇还热闹。回来继续看专业课教材,看了几眼扔掉,上车间才一天就知道,这些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拿起机械设计来看,他很奇怪今天看到的有些阀门为什么直接联在管线上,有些为什么要用上法兰。
寻建祥很晚才回来,喝了点酒,胸前背后全被汗水浸透,两眼异常的亮。问他电影好不好看,他直说没意思,不刺激。可过会儿又两眼发直,嘴里梦呓一样吐出一句“绿毛衣…衬得两只奶子雪白”。宋运辉在大学听那些经验丰富大哥们的卧谈会早听得脸皮如城墙拐角,闻此好笑地问:“那还说没意思?”
寻建祥急道:“可这才一个镜头,其他都是沈丹萍拉着个脸苦大仇深的。哎,大学生,听说你们搂一起跳交谊舞,你有没有跳过?”
“没有,只一次,刚进大学时候看到老师们跳,我们都不会,以后再也没有过。你一脸猴急啥啊,剪掉长头发,穿正经点,不是说我们厂工资待遇高吗?找对象容易得很。”
寻建祥喉咙里“咕噜”一声,“哪那么容易啊,我们厂男多女少,跟本厂女职工结婚立刻有房子分,福利翻倍还不止,分的东西都吃不完。否则,我结婚了还得住这宿舍。你以后会知道我们厂那些女的有多狂。可你看,你们这次分来的大学生都是光头,唯一一个女的又是已婚的。谁抢得过你们啊。不说了,洗澡去。”
这方面,宋运辉倒是不愁。虽然理解寻建祥的心情,可爱莫能助,看着寻建祥扔在床上的花衬衫心想,难怪这小子骚得厉害。过会儿,寻建祥回来,宋运辉出去洗澡。等他回来,那一向只要有人就不关的寝室门却死死关着,敲也敲不开。过好一会儿门才开,但等宋运辉进门,寻建祥早已又缩回床上。宋运辉心照不宣,没再找话跟寻建祥说,自己老僧入定一般地看书,但也有些心猿意马。
第二天中午,寻建祥叫了一帮朋友来寝室喝酒,有男有女,录音机放得山响,一首“阿里,阿里巴巴”来来回回地放,寻建祥被喇叭裤包成两瓣儿的屁股扭来扭去。宋运辉一早走了出去,找到黄师父说的图书馆,进去看能不能找到点对口的资料。不出所料,有,这是宝库。
等他回来,寻建祥喝得眼睛血红,牛一样操一只脸盆满走廊乱打,寝室里聚会的男女早一哄而散。宋运辉冒险又骗又哄将寻建祥送进澡堂,冷水冲了半个来小时,这家伙才安静下来,回头却又没事儿一样跟着宋运辉去上中班。宋运辉问他跟谁吵了,他说没吵,就闷得慌。还说这是正常现象,上回还有一个是喝醉了操刀子乱砍,人跑光了他砍墙,直砍到没力气才让人绑起来。回头寻建祥指那个操刀子的工人给宋运辉看,挺白净文气一个人。宋运辉不知道这些工作挺好钱挺多朋友也多的人怎么会这么无聊。
后来的日子,围绕着“睡觉”这个主题,日复一日。宋运辉拿到黄师父亲手写的资料之后,进境神速。工段没有给他安排特定的岗位,他爱干啥就干啥,因为工段长说过,大学生嘛,过几天就抽上去的,不能真拿他当一个人用。他就每天只要天气晴朗,绕着设备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跑。一个星期下来,全部流程走通,两个星期不到,原理搞通,仪表能读,普通故障能应付,第三星期开始,他可以开岀维修单,但得给师父过目。第四星期起,谁家里有事请假,他可以顶上,坐到仪表盘前抄表看动态做操作。师父说他学得很快。
第四星期起,没人可以让他顶替时候,他在仪表室后面支起绘图板。先画岀工艺流程图,经现场核对无误,又让师父审核后,开始按部就班地根据液体走向,绘所有设备的零件图、装配图、管段图等。这工作最先做的时候异常艰难,首先是绘图不熟练,很多小毛病,尤其是遇到非标零件,还得到机修工段测绘,一天有时都绘不成一个小小非标阀门。如果车间技术档案室有图纸还好,可以对照着翻画,可档案室里的图纸残缺不全,前后混乱,想找资料,先得整理资料。资料室中年女管理员乐得有个懂事的孩子来帮她整理,索性暗暗配把钥匙给宋运辉,要是她下班不在时候,让宋运辉自己偷偷进来关上门寻找资料。
机修工段的人本来挺烦这个宋运辉,说他一来维修单子多得雪片一样,支得他们团团转,有人还趁宋运辉上班时候冲进控制室指桑骂槐,被寻建祥骂了回去,差点还打起来。但后来集中一段维修高峰后,维修单子又少了下去,上面还表扬跑冒滴漏少很多,一工段和机修工段各加一次月奖,可见设备性能好转。再以后遇到维修,他们不能确定要用什么零件,打个内线电话给控制室问宋运辉,一问就清楚。双方关系渐渐变得铁起来。基层有时候很简单,只要拿得岀技术,别人就服。
这一段时间,宋运辉每天平均在车间工作十四个小时,刨去睡觉的八个小时,他还有一个小时留给阅览室图书馆,另外一个小时给吃喝拉撒走路。他做事,向来有股狠劲,越难越烦,越压不垮他。
第三个月开始,有分厂领导开始过问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时,却没再有实质性表示。
而就在宋运辉刚刚开始安心于基层的时候,总厂上层展开轰轰烈烈的争权斗争。费厂长名义上管理工厂的日常生产经营工作,可水书记却以别家工厂基本派不上用场的职代会,和本来就派得上用场的党委会,对内积极行使决定权、选举权、罢免权,对上行使建议权,一步一步地架空费厂长的管理,使费厂长的命令越来越难以强力推行,他有个什么决定,总有一半被驳回。于是围绕在费厂长周围的有些人开始观望、动摇。
宋运辉呆在基层,这种风雨与他无关,他只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风声多少传到他的耳朵里。虽然水书记对他不错,可他心里却觉得,水书记的做法极其霸道,干涉了厂长负责制的有效执行。当然,他不会说。对他唯一的影响是,他觉得现在不是递入党申请书的时候,以免被人视作向某一派表忠心。
他过着忙忙碌碌的清静日子。
去县医院的日子被宋运萍拖了又拖,终于一天雷东宝实在熬不住了,说你不走是吧,那好,我扛你走。说着真扛起老婆要走,宋运萍说还得上班,雷东宝说他是书记,上不上班他说了算,硬是扛着往外走,宋运萍无奈只好答应。一路打招呼的人不断,人家问两人去哪儿,去做什么,宋运萍都不好意思说,都是雷东宝大声撒谎。
终于检查出来,宋运萍是真的有了,两人虽然早连儿女名字都已经起好,可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妇产科都是女人,雷东宝不好进去,宋运萍在里面跟医生说话,雷东宝外面大声问这问那,声音响彻整条走廊。医生被烦死,有别的科室医生出来大声呵斥,宋运萍见此都无心与医生说话,医生也不愿搭理这种人家,宋运萍尴尬地走了出来,拉起依然兴奋脸红胖着嗓门的雷东宝急急走出医院。
走到外面,宋运萍才低声埋怨雷东宝的嗓门,说这儿又不是乡下,说话大声被人难看。雷东宝压根就不当回事,也不会觉得难堪,不管宋运萍的埋怨,拉她去买吃的。宋运萍见他依然大着嗓门毫不在意的样子,只能心里叹一声气。想随便他去,可心里又总惦记着别人的眼神,又骂自己怎么这么琐碎,可看到别人投来的讥诮目光她又心烦。自从上回省悟到自己怀孕后,她心里一直有放不下的担心,总觉得后面的事责任重大,有无数大事小事需要在孩子出生前解决,可她又暂时不知道从哪儿做起,雷东宝又只会大而化之,她心里一直很烦,今天结果出来,她很想与医生好好谈谈该注意什么,她想把心里的担心都问岀来,她极其需要医生的建议,可被雷东宝大嗓门打断,她心中生出火气。
雷东宝兴高采烈话特别多说着有儿有女的美好生活,直走出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宋运萍的臭脸,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还是医生说啥了?”
“医生说啥都被你打断,医生还能说啥。我想了多少个问题,都没法问。”
“嗳,我们转回去,再问。我保证管住嘴巴。”雷东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忙捂住自己的嘴,只留两只鼓溜溜的大眼,像青蛙似的。
宋运萍哭笑不得,扯下雷东宝的手,道:“还回去什么,去新华书店找本书看看。你啊,我跟医生说话时候你插什么嘴,医院又不是小雷家,不是你当家作主。”
“行,家里的事你做主。萍萍,医生有没有说不可以拍照?”
“怎么问这个?”说话时候宋运萍也看到旁边的照相店,橱窗里展着色彩鲜艳的彩色照片。他俩结婚时候穷,只拍了一张黑白结婚照,还是她掏的钱。这会儿生活好了,看见美丽的东西,她无法不动心。“应该没问题的,东宝,我们照张彩色的。”
“多照几张,嘿嘿,你还得照全身,照片拿来,你后面写上字,以后给儿子看,喏,这张,一家,有三个人,一个还在娘胎里。”雷东宝见宋运萍舒开眉头,他也高兴,话又多了。
宋运萍听着直乐。雷东宝一般不沾手钱,钱都是她拿着,她到柜台开票,她想拍两张,一张两人的两个头,一张两人的全身,可雷东宝一定要多拍几张,她嫌贵,不肯,最后皮夹被雷东宝拿走,开了五张的票,排队等候时候宋运萍直埋怨,雷东宝心里正高兴着,才不管她。但宋运萍埋怨会儿,还是动手给丈夫整顿仪容,掏出手绢帮他擦脸,雷东宝闭着眼睛乖得跟猫似的,可惜宋运萍知道这是个披着猫皮的虎,才不会受骗上当。然后宋运萍自己找镜子想把辫子重新梳一梳,雷东宝指指外面橱窗上挂的美女说披着好看,宋运萍不肯,觉得害臊,硬是要梳起来,雷东宝不说话光行动,搞破坏,没搞两下轮到他们拍,摄影师在门口一声吼,宋运萍只好披着如云秀发进去,臊得脸都抬不起来。
宋运萍编过麻花辫的头发散开来后如烫过一般,摄影师看着叫好,亲自操梳子将她一边头发梳岀一缕顺着脸盘子垂到胸前,一边头发夹到耳朵后,又帮她将很少的碎发梳成薄薄的留海儿,这一来,宋运萍看上去异常妩媚。雷东宝虽然挺不喜欢男摄影师翘着兰花指围着他妻子转,可看到效果,他就不说了,将拳头藏到背后。
摄影师退走,灯光一打,雷东宝看到他的萍萍两眼晶亮,睫毛小扇子一般,头发更是像蒙了层雾,脸嫩得跟剥壳鸭蛋,喜欢得眼睛挪不开,对着萍萍喃喃自语,“好看,好看”,连摄影师的指令都没听见。摄影师心说这样也挺好,算是含情脉脉,就叫着“保持保持,笑”,开始数数。雷东宝充耳不闻,心痒难搔地想亲亲妻子,结果闪光灯闪前,他正好亲在那只露出来的耳朵上,摄影师惊觉时,手已按下去,拍出一张“废片”。
几天后雷东宝独自到县照相馆拿照片,看到这张“废片”,乐不可支,没与照相馆计较。晚上回家与宋运萍两个看着直乐,捧着肚子笑好半天。里面,宋运萍察觉到身边的偷袭,惊异,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而雷东宝则是一脸狡计得售的得意,样子滑稽至极。两人回头又缩印了两张,各自皮夹里夹着,天天都可以看见。反而是其他正正经经的照片不被重视。宋运萍总指着里面的雷东宝说,这坏爹,哪有一点当爹的样子。雷东宝指着里面的宋运萍说,这小姑娘,才一点点大就当娘了,看着不像。
八月的几天,两个准备当爹娘的嘻嘻哈哈地过,这张“废片”将本来焦燥的宋运萍从情绪中牵出来,每当她又忧心的时候,自觉取出照片来看,一看就万事太平。
但,八月即将结束时,一条噩耗从县里传来。暑假过来探亲的徐书记爱人,在阳台帮徐书记晾晒冬被时,厚重的冬被没搁稳掉下,站凳子上的徐书记爱人瘦弱的身子给被子一带,也栽下三楼。竟然摔死。
雷东宝一听说这消息就去县里找徐书记,他如今在县里可以直进直岀。可到了县里被告知,徐书记连夜带遗体回京了,都说这么冷静的人,爱人一去世,整个人跟傻了似的。也有人说徐书记到底是北京来的,派头大,大热天还把遗体囫囵地送回北京。
等听说徐书记回来,雷东宝又想去看看,徐书记的秘书出面婉拒,说如果没别的事,徐书记的家事到此为止,不要特殊对待。于是雷东宝总是与别人一起见到徐书记,见到徐书记的笑容褪减了,人清瘦了,态度好像消沉了。单独接近徐书记的时候,雷东宝知道自己不是花言巧语的料,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徐书记的手,用力摇几下,似是给人打气。徐书记也是知道的,他会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流露一丝黯然。
十一节休息三天,宋运辉回了一趟家。全家欢天喜地的,宋运萍和雷东宝一起回娘家团圆。宋运辉取出一半工资交给父母,又送给姐姐一斤毛晴毛线,说是给未来外甥结小毛衣用。大家都让宋运辉把钱拿回去自己用,买些新衣服穿,不要总穿着大学里的旧衣服,现在是干部了,不一样。宋运辉说单位里进进出出都得穿工作服,天还没凉,棉袄已经发下来,雨衣雨鞋也有,不用买伞,几乎不用买自己的衣服。食堂又是补贴的,菜好价低,每顿都有荤的。连肥皂、洗衣粉、卫生纸之类的都不用买,每季度有发。宋运辉还说他才是个刚分配的,有些福利拿不到,只有隔三岔五地看着老工人今天领什么费明天领什么钱,等他转正之后还可以多拿些钱回家。雷东宝听了感慨说,看来小雷家大队农民做工人的目标还远没实现。
宋家父母就把钱收下了,不过单独给儿子记帐,以后拿来给儿子结婚用。大家又讨论要不要买国库券,利息比银行的高一点,有8%,可钱放进去得放那么多年不能用,心里又别扭,而且现在三年期储蓄利率有5%多,眼看着利息还得升,存储蓄里,家里有急用又可以取出来,不像国库券没法取。雷东宝说公社农业银行每天为国库券头疼,只好串通公社下令每个单位分派一些任务,算是支援国家建设。大家听雷东宝这么一说,就打消了买国库券念头。
宋家四个都拱在一起说得热烈,只有雷东宝旁观者清,感觉这回的妻弟看上去有些闷,不像以前虽然话不多,可两只眼睛满是自信。他不是个有话闷心里不说的嫡系宋家人,他看清楚了就问宋运辉这是怎么回事。宋运辉现在挺敬服雷东宝,没隐瞒,直说了。他说他是徐书记推荐去的金州,一去就太受重视,近乎是众矢之的,水书记建议他从下面开始锻炼。他也觉得锻炼挺有用,可有时夜班做得昏天黑地出来,看到一起分配的几个带着属于干部身份颜色的安全帽趾高气扬地全厂巡查,他心里就挺憋屈的,再说上面争权夺利得厉害,没人像是正经要发展经济的样子,他现在有点怀疑,他下沉到基层究竟是不是错误决定。
雷东宝说,他不知道工厂是什么情况,但对于他自己,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雷东宝说到这儿,宋运萍插嘴替他补充,说他即使撞到南墙,他也得狠撞几下看穿不穿得过去。宋运萍也劝弟弟,太容易走的路,别人也看得到,像他们家这种没背景的人出去想与别人争,只有靠自己多岀点力气多花点时间,这是没办法的事。宋运辉一听也对,说他们厂里每一个资深厂子弟身后都有七大姑八大姨,有好位置当然他们先看到先抢到,像他这样的只有凭本事实打实地做了。他也想到寻建祥,说寻建祥类似的人可能看不到平等竞争的机会,干脆自暴自弃。
这一说,雷东宝就联想到了自己工程队现在请的别村人,他与宋运辉商量说会不会也有小雷家人欺负外村人的情况。两人商量结果,觉得现实明摆着小雷家人势力大,所以做领导的得稍微偏向外村人一点,免得外村人做得冷心,做事没责任感。宋运辉本来此时正彷徨着,自己努力做事却受机修工段的人抵制辱骂,他安心基层努力学习却被人指为充军发配,众口铄金,他即使再强的信心,此刻也有动摇。回家与家人说说,才又跟充电了似的恢复正常。尤其是姐姐说起雷东宝开始时候撞南墙的事,谁都是一穷二白起家,没下个十二分的力气,怎可能不劳而获。
宋运萍和雷东宝吃了晚饭就走,怕太晚看不清路,现在的宋运萍不能岀麻烦。宋运萍本来兴高采烈的,可走到半路却忽然委屈地说,她怀孕了回家报喜,都没见爸妈如今天看见弟弟拿工资回家这么高兴,可见爸妈还是有点偏心的。雷东宝说她这是挺好的自己找气受,又说她最近疑神疑鬼,看什么都不顺眼。
宋运萍见丈夫也不偏着自己,心烦气躁,一路埋怨雷东宝大大咧咧,又说他最近见她怀孕反应大又吐又闹还晚上不让他碰,他有怨气,他是在打击报复。说得雷东宝冤得不行,辩说几句,宋运萍唠叨得更委屈,他只有闭嘴,气闷得不行。一直到家里,灯光下见妻子眼泪都出来,他很想吼一句,可不行,他对着妻子吼不出来,只好哀求,要萍萍凭良心想想,他姓雷的到哪儿让别人这么数落不回嘴过。宋运萍一想可不是那么回事,内疚地低下头,自言自语说自己最近怎么脾气这么差。两人这才言归于好。雷东宝心里挺不快乐,可想到妻子怀孕辛苦,就没敢说出来。有儿子本来是挺快乐一件事,可妻子的脾气折腾得他最近火气上头。
宋运辉回去继续埋头苦干,雷东宝也是一条路走到底。最近上面有文件下来,他已经去公社学习过,说不让各县各市对外地产的工业品进行封锁。文件下来后,他让人放半拖拉机砖去试探试探,冲卡没成,半拖拉机的砖给卡了。他就告到县里,县里陈平原县长告诉他县里很为难,都是兄弟县,人家县的县长冲他倒苦水,他也说不出口。
雷东宝没去找徐书记,人家心情正不好着,他不想拿这种小事麻烦徐书记。反正他现在是先进,小雷家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典范,常有市县领导带领导地来参观,他只要看见领导就反映就行。他现在可算知道了,做什么事,循规蹈矩地来,最后都不知磨蹭到什么时候去,而找领导,领导又要扶持他这个先进,领导只要说一句话,比他跑断腿都有效得多。经验都是这么从实战中总结出来的。
虽然,雷东宝很不愿意工作时候被人从工地喊过来陪领导参观,把同样的话说上一遍又一遍,可为了反映问题,他最近几乎是等着领导光临。终于,在问题说上一遍又一遍之后,一位副市长异常有魄力地现场办公,将邻县封锁问题解决了。至于其他市封锁的问题,副市长说他回去协调。而雷东宝却已经无所谓了,目前的产能,全市不封锁已经够他发挥。于是,副市长一走,他回头就让砖窑开足马力生产。
雷东宝在外一呼百应,在家跟小媳妇似的忍气吞声。
秋风染山头的时候,徐书记一个电话打到队部,问小雷家周围有没有可以钓鱼的河流,雷东宝说两个鱼塘随便他挑,徐书记一听在电话那头笑了,说他又不是馋鱼腥了想到小雷家打秋风,他只不过想周末时候找个清静地方散散心。雷东宝才明白过来,忙说有,不仅是那儿水清鱼多,还少人过去,只是路难走点。
雷东宝很为能替徐书记出力而高兴,星期天一早先去地里割些蔬菜,就转去县里接了徐书记到野河塘钓鱼。野河塘果然清静,坐河边钓鱼,身后有小山包遮挡,头顶有两人合抱大柳树遮阳。只是雷东宝拿来一顶女人用宽沿草帽要徐书记戴上,说柳树上面毛毛虫最多最毒,掉一条到脖子上,辣得跟火烫过一般的难受。雷东宝出来前,宋运萍已经吩咐过他,人家书记是来找清静的,要他别多嘴,一边儿自己玩。他依言,各自坐下后,他就不打扰。但钓鱼这等水磨活儿实在不是他这种没耐心的人能做的,他早自知之明,撒一把虾杆沿河塘放着,就地掘来的蚯蚓,粗的给徐书记钓鱼,细的他钓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