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砖瓦的销售,宋运辉跟他讲,这事儿没法急,也没法用劲,因为没法绕开邻县邻市的路障。两人商量之下,倒是一拍即合,那就是挤垮县砖瓦厂。两人商定下策略,一方面降价,像以前一样地全县敲锣打鼓地宣传让所有私人公家都知道,起码私人的肯定就认准他们小雷家砖瓦厂了;一方面扩大承揽建筑工程,自家承揽的工程肯定用自家的砖。但雷东宝考虑的是一个重要问题,他的建筑工程队只能承揽民用建筑,类似影剧院大会堂这样的工程就吃不消了,可用砖最多的还是那种地方。两人又是商量很久,才想出办法,那就是直接找县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请他们八小时之外出来帮忙指挥工程。宋运萍在一边听得提心吊胆,挤垮县砖瓦厂,那不闯祸吗?县砖瓦厂被挤垮了,工人怎么办?可她的丈夫和弟弟都是一脸天经地义的样子,又是二比一,她的反对意见不被采纳。她丈夫只会安慰她说没事的没事的,她弟弟还讲点道理,可那也是蛮不讲理的道理,她弟弟说,这种没生命活力的国营企业只知道告状,不会自谋发展,不挤垮他们挤谁?穷则思变,用政治经济学里面的话说,就是生产关系必须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不思变,之后等着被淘汰。宋运萍眼里都是这两人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形象。
宋运辉上学去前,又单独找雷东宝提醒了一下,要他以后有要紧事最好别让宋运萍知道,以免姐姐操心,姐姐身体太糟了。雷东宝这还真的后来回家尽量喜怒不形于色,除非是实在过不去的大事,全大队人都会知道的,他才跟宋运萍说说。以致宋运萍还以为此后风平浪静。
有些事倒也真是逢凶化吉。老猢狲有老猢狲的路道,等他带着四宝回来,四宝还迷迷糊糊的,老猢狲却单独找到雷东宝,要求由他组建小雷家兔毛收购站,与公家收购站一样的收购价,集中收购后运去毛纺厂,所得利润上交两成给大队集体。雷东宝一口拒绝,怎么能让老猢狲这样的人牵头做买卖,这么没良心几乎爹娘都能打的人怎么能放心将钱交到他手上?可四宝又实在没用,再给一次机会,四宝还是没抓住。无奈,他让四宝带上雷士根照着老猢狲走过的路重走一遍,雷士根到底是有脑袋的,一圈儿下来,回来就着手开动小雷家兔毛收购站。老猢狲又是靠边站了。
此时的小雷家已是不同以往。此时的小雷家已经自家有钱,付得岀收购兔毛的费用,也付得出公社搬运队的运输费,只要稍微提高点兔毛收购价,全县全市的长毛兔养殖户都往小雷家卖兔毛。急得全市国营收购站跳脚,无奈之下只好悄悄取消办兔毛收购证的费用,继而取消兔毛收购证,可大势已去,再不复他们坐北朝南的好日子。
小雷家大队东山不亮西山亮,虽然砖厂突围无方,有点开不足量,可其他都是欣欣向荣,尤其是请了县建筑设计院工程师兼职的工程队。当年底便兑现年中的允诺,报销医疗费之外,春节前,向所有六十岁老人发岀第一笔劳保工资,十元。
这一年,小雷家除夕夜的鞭炮直响到天亮。
雷东宝也买了无数二踢脚鞭炮在自家院子里猛放。他被越挫越勇,他很喜欢宋运辉跟他说过的一句话,“道路是曲折的,行进是艰难的,前途是光明的”。对于新的一年,他豪情满怀,踌躇满志。
第一部 1982
元旦夜晚,宋运辉与同班要好的国家著名右派子弟,也是辅助陆教授筹建实验室的方原一起从陆教授家出来,在陆教授家喝了两杯酒,两人还一时不想回宿舍老实睡觉,顶着西北风在校园闲逛。
方原很不明白宋运辉为什么拒绝做陆教授的研究生,眼见左右无人,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你没见陆教授听了你的话伤心?你几乎只要答应,陆教授肯定收你做大弟子。”
“你们都不相信我的话,我是真被一个暑假的社会实践给熏野了,心收不回来。想到读研究生还得在学校呆两年,我总有时不我待的感觉。”
“按说,你是全班最小,你的时间最浪费得起。我很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社会有什么好?你是没经历社会,才迫不及待地想去工作,这也是围城,像我们这种支边久了好不容易回到课桌边的人珍惜留在学校的机会,你们这种学校呆腻了的人急着想冲出校门。也好,你自动弃权,陆教授只能要我了,哈哈。”
宋运辉笑道:“方兄说话何其之赤裸裸啊。”
方原也笑:“得,又暴露修为不足的毛病了吧?你应该说,‘兄言何直耳’,哈哈哈。”
宋运辉也是大笑,文学修为不足,这确实是他的大毛病,不过已经被方原每周塞一本书教育好了许多。“我不跟你玩文字。”宋运辉笑嘻嘻一指花岗石主席像下面乌鸦鸦的人头,“你去那边舌战群儒去。”
方原支起耳朵顺风一听,“痛心疾首”地道:“还在辩论张华这个大学生和掏粪老人的命谁更值的问题,都讨论一学期了,有完没完。辩论这东西,如果有权威加入,辩论结果就是权威者的意志,其他人言多必失;如果没有权威加入,真正百花齐放,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真理从来不是越辩越明,而是辩论到最后每个人更坚信自己心中的哈姆莱特是正宗。辩论的最后肯定不是摆事实讲道理,而是挑逻辑错误玩文字游戏搞狡辩。这种辩论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寝室开卧谈会。”
宋运辉笑道:“看你说得那么透彻,别人听见还以为你从不辩论,谁知道你每论必辩。我最服你歪论也能讲得理直气壮。”
方原哈哈一笑,“那是遗传,非常恶劣的遗传,我爸就是因为言多必失给打成右派。”
“我爸是不知道怎么辩给打成反革命。我也深得遗传,不参与辩论。”
“不辩论最好。辩论的结果,要不是权威下结论,要不是不知所云。宋小弟,你以后出去社会,反正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谁引诱你都别说,言多必失…呀,奇怪了,我这话最多的却教育你这话最少的别说话,这世道,颠倒黑白了。我问你,我介绍给你的女孩子你拿下没有?怎么也不向我汇报。”
“都是陆教授害的,我哪有时间约人家。”其实宋运辉想挤时间还是挤得出来的,只是他不喜欢那种没灵气没气质没法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孩,自然没什么热情。“明年分配,你有想法吗?”
“我没想法,我读研究生。你也不用有想法,我们这届的出去,外面抢着要人,不好的单位学校还不给呢,怕什么。再说你成绩那么好…”
“我档案并不太好,政治表现欠佳,至今入党申请书投寄无门。”
“你这就不对了,你每天关心报纸,难道没看到天下局势早变了吗?现在是坚定不移地走经济发展的路子,而不是政治发展路子。”
“你别抠我字眼,什么时候你我可以入党了,我才承认局势变化。我只认事实。”
“入什么党。”方原不以为然,眼看寝室在望,忍不住想敲定一下,“你真不准备读研究生?”
“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毋庸置疑。”
“这话上档次。”两人相对一笑。
但宋运辉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抢手,春节才结束,就有一家大化工企业金州化工指名要他。这家企业正好就在他家所在省,是他本想努力一把请求辅导员将他分配去的工厂。如此正好一拍即合,他安心做毕业设计就是。
小雷家大队开始扬眉吐气,本年度中央下达的一号文件讲的就是农村工作问题,文件说,“目前农村实行的各种责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额计酬,专业承包联产计酬,联产到劳,包产到户、到组,包干到户、到组,等等,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小雷家的包产到户终于不用打擦边球似的披着包产到组的外衣,可以出头露面挂嘴上说了。
二月,中央关于建立老干部退休制度的决定下达,决定明确规定各级别老干部离退休年龄硬杠子。凡是见到文件的干部都知道宫书记大势已去,去日无多,全县上下干部都呼啦一下紧紧团结到徐县长周围去了。宫书记门前门可罗雀。
最是懂得办公室政治的办公室主任陈平原更懂得因地因时借花献佛,他结合本年度一号文件,凭自己掌管的权力渠道,真抓实干,将徐县长重视的小雷家大队树为学习一号文件的农村集体经济改革的典型,连夜组织笔杆子赶赴小雷家,挖掘小雷家大队的先进闪光之处。但他们所获得的待遇与清查组的虽然稍有不同,却也没好到哪儿去,小雷家全队上下没人相信他们,担心他们挂羊头卖狗肉,名为树典型,实为获取证据以清查打击。虽然没有刀光剑影伺候,可老头老太的骂声不绝。
但陈平原绝不是个轻易说放就放的人,何况这事儿事关他的前途,他见小雷家上下依然抱有戒心,知道再以组织名义下去可能依然会被拒绝,而他现在又不能强行下达指令,因着打鼠忌着玉瓶儿,还有个徐书记挡着。看来只有柔性进取一途。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雷东宝都还感触不到有人在对他进行全方位侦察的时候,陈平原已经雷厉风行地完成所有外围调查协调工作,亲自率领县建筑设计院院长来到工地,成功完成一次拉郎配。对外,则是县政府对农村经济改革典型的大力扶持。
于是,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要设计有设计,要现场有现场,要设备有设备,要建材有建材,实力大增。而又由于陈平原的策划设计,小雷家建筑工程队与县建筑设计院的联姻又被上纲上线地描写成为政府搭台,企业唱戏,是政府领导理论联系实际,指导基层群众致富的范例。小雷家又因其农业高产、副业多样、大队集体工业发达、社员生活有保障,而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板。小雷家由原来徐县长手中的旗帜这一地下身份,转正成为本县政府确认的旗帜,这一身份的转变,意味着以后小雷家如果再遇体制内的迫害,可以堂堂正正找县领导告状去矣。
陈平原做这一切的时候,徐县长一直保持沉默,一直持不反对的态度,看着陈平原使出浑身解数将小雷家吹成样板。过后不久,宫书记光荣退休,他继位,他提议陈平原为县长。至于陈平原是怎样的人品,他根本清楚得很,可他初即位,即使有人送上死千里马他都得收,何况陈平原这种活的虽然可能走歪路的千里马。他现在手下需要能看准他意图,又有能力办成事办好事的本地得力人手。
唯有雷东宝面对一下捧到他面前的荣誉傻了眼,天上怎么就这么无缘无故砸金块了呢?面对四邻八乡参观取经的人,他只会说一句上台面的话,却也是实话,“只要心为小雷家老小考虑,小雷家老小都会支持我,只要小雷家几百号人都支持我,没啥事做不成。”往往同一句话,你带有恶意的眼光看待,可目之为没文化,可如果你带着善意的眼光挖掘,那就是质朴。见诸笔端,便是讷于言,而敏于行了。
雷东宝名声大噪。
喜事成双。在全大队接二连三的新房上梁鞭炮声中,东宝书记家的一所一厨一卫一厅一卧的不起眼平房也落成,小夫妻孝敬老人,让雷母先住进新房。雷母起先还挺得意,两天新房住下来发现,她被孤立了,她再也无法染指儿子的大事了,儿子被儿媳全方位接管。而她又醒悟这回吃的是闷亏,因为前儿她还冲邻居炫耀她是一家之主,儿子媳妇都听她的,好吃好喝好房都是她先占,可是,这不,媳妇顺水推舟就把她逐出家门,她现在有苦都无法说,怕人笑话。如今儿子每天回家都累得跟稀泥似的,哪有精力上她这老娘的新家,她现在想回老屋看儿子得先看儿媳脸色。
宋运萍设计令婆婆抢着搬出旧居,自然知道婆婆有一天会明白过来,但搬出容易搬回难,她抓紧时间将生米煮成熟饭,把婆婆那个房间改成储藏室,请邻居帮忙将原本堆在客堂间的稻子和稻草堆满婆婆房间。但物质上的孝敬依旧,自留地收上来蔬菜,或者雷东宝带来的好东西,她总是分一半给婆婆。雷东宝新买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被她拿去送给婆婆解闷,还手把手教会。雷东宝去市里开会奖来的台式电风扇,也被她装到新房子去,还是雷母心疼儿子天热易出汗,又大张旗鼓送回来,一来一回,好多人羡慕书记家的婆媳关系。
雷母本来生了好几天气,可大家分开住了,却又觉得这儿媳懂事,是挺好一个人。她一个人住事情少,起床又早,经常还是她去自留地割了蔬菜拿来儿子家,如果见儿媳去县里读书,她还会自觉取出扫帚将院子打扫干净,将菜摘洗干净放着。两下你敬我爱,反而其乐融融。
陈平原既然已经把小雷家树为样板,自然想把这样板搞得正经点,细腻点,上档次点。为此他没少想办法,可雷东宝对于陈平原的建议并不很待见,觉得花架子十足,未必能给小雷家挣钱。倒是陈平原提议的把大队、砖厂、预制品厂、兔毛收购站、和工程队的帐目放一块儿统一结算的主意,雷东宝很是热衷。他也看到随着大队办的实体越来越多,他的工作越来越忙,那些钱进钱岀的事,很有他照顾不周岀漏洞的可能。正好宋运萍电大毕业,她和四眼会计一起,还有一个刚嫁入小雷家的高中毕业的新媳妇,跟着陈平原派下来的经验老到的商业局老会计一起建立小雷家大队的会计制度和账本,雷士根喜好这行当,常自荐让捉差。
会计工作认死理,宋运萍又正好是个认真认死理的人。原本雷东宝这人做事海阔天空,想到什么做什么,没有发票上白条,从来没有什么制度可言,别人也不敢管他。而现今管钱的变成他看见最没气的妻子,在宋运萍软语厮磨下,他不得不照规矩办事,以换取夫人一笑。众人见他规矩,当然也只能跟着规矩,小雷家钱财管理焕然一新。
雷东宝原先一看见满是密密麻麻数字的账本就头疼,而今被宋运萍捉着学会看账本看报表,却是看出明堂,看出滋味来,往后他找各实体负责人说话时候就翻着账本,对比着报表,谁也别想拿什么客观主观原因支吾过去。为此他买了两瓶酒两条烟送去陈平原家致谢,陈县长留他吃饭,开了一瓶酒,拆了一条烟,说了很多话。陈县长家千金看见雷东宝这粗人,撇着小嘴不肯上桌一起吃。
雷东宝觉得奇怪了,徐书记做县长时候,他为什么觉得徐县长高不可攀呢?就像现在,即使他知道陈平原所做的这一切大半得归功于徐书记对小雷家的重视,为什么他就是不敢提烟酒往徐书记住的地方去呢?
喝得微醉回家,宋运萍早给他打好两桶井水等他回来洗澡,妻子疼他,怕他拿冰凉的井水洗澡坏了身子,总是早早将井水打出来外面搁着放温了,才让他洗。他照例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在里面耍赖,一会儿是手酸,拿不起水勺,叫妻子来帮他冲水,一会儿是背后搓不到,脖子洗不干净,要妻子帮忙,他妈搬走后,小夫妻比蜜月时候还甜腻。
洗完后,雷东宝照例都是背对着电风扇一堵墙似的遮着风,宋运萍躲他后面,稍微吹点风就行。雷东宝又照例告诉妻子今天做了些什么,跟陈县长说了什么等等的,宋运萍磕着瓜子听。瓜子这东西,雷东宝总是磕不好,一整粒扔嘴里,不是力气大咬烂了,就是没磕开,好不容易磕开一粒,他粗手大脚捉在手里费老大劲才能剥岀一粒,弄不好还掉地上,可吃着倒是真香。只有两个人时候,宋运萍总是磕好瓜子自己吃一粒,往雷东宝手掌放一粒,雷东宝等手掌有好几粒了,才一掌拍进嘴里,没等嚼完咽下,又将手掌摊到宋运萍膝头等吃了。往往这时候总得挨妻子几声小唠叨,可雷东宝听着舒服,觉得像给挠痒痒似的。
他也知道,他汇报完后总得被妻子提醒别太狂,今天说他送烟酒给县长就行了,干吗还大喇喇坐县长家喝酒,委屈人家县长太太烧菜,县长千金没法上桌。雷东宝说是县长非拖住他不让走,又不是他赖着不走。他现在很多酒席都是被人死活拖住不让走才吃喝的,他向妻子解释他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软,可现在不比过去,既然大家都要拿他当朋友,他也不能太拒绝人,伤人面子。他说他会把握分寸,有些时候如果不请人喝口酒那才是太狂呢。雷东宝最头痛的是他如果打了骂了队里的什么人,那人如果想叫屈,总是找到宋运萍那儿哭诉,然后他回家总得挨审问。他如果讲不岀理,那就糟了,他最喜欢的软软的嗓音总能要他好看一晚上。为了不挨妻子唠叨,他只好收敛脾气。有时候想着这样也挺好,他现在好歹总是个干部,总打人骂人也不是回事儿。
他不明白了,他那公认脾气特好的妻子,如果坚持想做什么,那是排除千难万险都要做到的,她哪来那么强的韧性。他小舅子告诉他,这叫外柔内刚,这种人最难弄。
但他今天总觉得妻子有点心不在焉,眼看着快到睡觉时间,他吃完瓜子说声“不要了”,疑惑地问:“你今天有什么心事?”
“你也看出来了?你是不是看我这几天脸上有什么变化?”
雷东宝仔细看看,摇头,“没有,啥都没变。不舒服?”
“真没变?”宋运萍又愁起一张脸,“我…我今天整理卫生纸,忽然想起我那个…那个延后快一星期了。”
“那个?哪个?”雷东宝大大的不明白,又凑近去摸摸宋运萍额头,没烫啊。
宋运萍急了,“那个,每月来的那个。我…我担心是不是有了。”
雷东宝再愣,但旋即明白过来,“儿子?我们儿子?咋那么快呢?小子手脚快啊。我们明天去卫生所查,别怕,我背你去,一点不会颠着你。”
宋运萍见雷东宝一高兴,嗓子霹雳似的,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急道:“可万一不是呢?人家不是说要吐啊要厌食啊,还睡不着啊,我怎么都没有呢?可能不是,你别嚷嚷,别让人听见笑话了。东宝,我挺担心的,要不我明天先回家问问我妈。去卫生所一查还不都让人知道了。”
“让人知道有啥,士根新娘子外面炮仗纸还没扫光就怀上了,你看现在队里多少大肚皮,别怕。你怕卫生所遇熟人,我明天带你去县卫生院,这么多新娘子就你脸皮最薄。”雷东宝早坐不住了,跳来跳去围着妻子打转,眼睛仿佛能透视似的。
“人家担心万一没有那不闹笑话了吗?而且…而且…反正我总是担心。”
“别怕,有我在。明天我们去县里,再去买些奶粉麦乳精来你每天喝着,你以后得喂两张嘴。家里布票还有吗?儿子的衣服鞋子…”
“啐,还不一定呢。”
“一定的,一定的。我儿子像我,心急。嘿,儿子,我儿子。”雷东宝喜得手舞足蹈,一会儿抱起妻子,一会儿放下,都不知道怎么亲这妻子才好。他绝对认定妻子肚子里肯定有个孩子在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俨然换了身份似的,对,他现在开始是爸爸了。他以后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抱着儿子,要多美有多美。这日子,他以前真没想过日子能过得这么美,吃饱饭了不说,每天桌上都有荤腥,三大件都买足了,又有了电视机和电风扇,最美的是有那么好一个妻子,而且妻子又要为他生儿子了。现在的好日子,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儿子,我儿子。哈哈哈。”
宋运萍虽然担心,却没法不被雷东宝感染,雷东宝一声“有我在”总能给她打强心针。她跟着雷东宝一起笑,可过了会儿又犯愁,“东宝,万一是女儿呢?你不喜欢女儿吗?现在计划生育了,只能生一胎。”
“女儿儿子一个样,都好,自己生的都好。女儿叫小萍,儿子叫小宝。大名你来起。”雷东宝开心得仿佛明天就可以见到儿女,对着宋运萍的肚子发誓:“小宝小萍,爸爸狠狠赚钱,赚很多钱,买很多大白兔奶糖给你吃,你每天早上一只鸡蛋,中午吃鱼,晚上吃肉。爸爸要把老房子拆了盖新房,你一生下来就住新房。还有啥?”
他抬头征询宋运萍意见,宋运萍早笑歪了,什么担心都给笑到九霄云外。
宋运辉按照报到证上给的时间范围,取了个中间值,既没早去,也不太落后,一条扁担挑简单生活用品去往金州化工厂报到。东西几乎都是他大学里带来的,前面挑一个被妈妈洗得很干净的红白相间粗线网兜,里面是两只脸盆,一只搪瓷杯,一只竹壳热水瓶,一只铝饭盒,两只搪瓷碗,几根筷子,很多书,外面再捆一条草席;身后一捆被子一只旧皮箱,还是宋季山当年用的,除了一年四季没多少件的衣服,就是书和文具了。
下车,他就看到远方林立的烟囱和高塔,都不用问,朝那方向走就是。看见大门时候,也闻到空气中飘扬的化工厂特有的异味。已经是下午,金州化工厂的门卫显然比他实习的地方森严得多,可一听说是报到的大学生,门卫里间坐着的都走出来瞧,看西洋镜似的,还有人说这都到齐了,外来的一共五个,原来是四男一女。大家七嘴八舌指给宋运辉看厂门边的一幢三层楼,告诉说总厂干部处就在二楼楼梯拐角第一间。
宋运辉微笑道谢,挑起行李告别。听着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他仰首,将扁担换了个肩膀,心中隐约有走向风云激荡舞台的感觉。
总厂办公室人进人岀,穿工作服的工人见一个挑扁担的人进来,都下意识打量几眼,觉得奇怪。宋运辉也知道自己的奇突,可也没办法,否则这么多行李,一路不靠扁担怎么过来。当年下乡时候挑猪泥挑得很溜,四年大学下来,今早刚挑起担子时候他还得好好适应一番,如今肩膀也是生疼。毫不意外,在干部处也收获一堆惊异眼光。
但里面的人很快就叫岀他的名字,问他是不是宋运辉,说他这名额还是水书记年初亲自问学校要来。宋运辉没问水书记要他的原因,更没问水书记何许人也,他心中有对自己的自信,以他年年高居榜首的成绩,用人单位当然得抢着要他,但他本来就话少,他只是微笑感谢一下,心中却有骄傲。立刻有人问他跟水书记是什么关系,他只得说他并没听说过水书记,但他从众人眼光中看出不信。一室都是闲聊,和打量的眼光,宋运辉听而不闻,管自己填写所有表格。然后一会儿被支到保卫处登记,办理出入证,一会儿被支到财务处登记,交上表格,又被支到总务处登记,买些饭票菜票,最后被支到总厂生技处,大概最后的落脚点就是生技处了。这时都快到下班时间。
另外四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正好劳动回来,满头大汗,蓬头垢面,显然是在做清污工作之类的体力活。但对于大学生,这叫锻炼。生技处也一样热热闹闹的,都是香烟灰和聊天声。只有一个管总务的过来接待一下宋运辉,交给他一把寝室钥匙和一把书桌抽屉钥匙,要他跟其他三个新分来的男大学生一起下班去找寝室。这位总务一边做事一边发牢骚,说他这种自学成才的土八路最倒霉,文革时候说他是臭老九,打倒,现在又说他没文凭,评职称没他的份,提拔没他的份,净让他干总务的活。宋运辉依然是听着,微笑不语。总务牢骚发爽快了,这才开恩似的跟五个大学生说,明天还有三个厂子弟报到,既然大家全到齐了,明天开始干正事,费厂长和刘总工准备接见他们几个一下,现在就都提前下班吧。
五人鱼贯出来,其他四个疲倦得都懒得说话,一个叫虞山卿的下楼后指指车棚一辆三轮车,对宋运辉道:“你拿那车驮行李去寝室吧,就大门口那条路一直走,过桥左拐,我们晚一步过来。”
宋运辉见那三轮车上横七竖八放着几把扫帚和铁锹,心说这可能是他们几个的劳动工具,便道:“你们都坐上去,我带你们走。”
众人欢呼一声,上了后座。可宋运辉发现踩三轮车的技法与骑自行车不同,跳上去那笼头直打滑,车子原地转大圈。四个人在后面终于笑岀声来,叫他慢慢适应,不急不急。宋运辉适应会儿,撞了两次黄砖花坛,才终于可以歪歪斜斜地走上回寝室方向。大家坐稳了才互相交流姓名,原来女生是入大学前就已婚的。后面四个都是抱怨,说总务安排给他们的这哪是锻炼,这是摧残。又说那些工人技术员没事聊天时候最热情,可话语间总是透着一股酸味,又羡慕又嫉妒,仿佛第一届大学生捡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宝;但遇到找他们办事了,都一个个拖拖拉拉架子十足,更多的是出气一样的把大学生当牛使,而工友们好奇之外就是不友好,事事处处别苗头。又叹宋运辉命好,说早知道也晚点来报到,少受几天摧残。宋运辉客气地说,他以后工龄总是要比先到的短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