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你在家里等小卜电话。”钱国渠终于站起来说。
中午下班后,贾士贞去食堂吃了工作餐,然后悄悄地回到家里,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准备休息一会,可是头脑里乱极了,一直在想着钱部长上午和他说的几句话,去M省到底干什么?他似乎觉得莫由的形势将要发生什么变化,而且就在顷刻之间。好不容易挨到三点钟,电话响了,正是卜言羽,他说:“你下楼吧,我们车子在等你呢!”
贾士贞急忙下了楼,只见钱部长的奥迪轿车停在那里,卜言羽上前握着贾士贞的手说:“上车吧!”
轿车来到钱部长家院外,正巧他已经出来了。贾士贞和卜言羽等钱部长上车后,两人才钻进车里,轻轻关上门,两人的表情和动作都相当神圣,和往常大不一般。

(34)
一路上,谁也没有多说话,贾士贞坐在后排钱部长右边。只见他微闭双目,一直靠在后座上。默默地过了很久,他欠了欠身体说:“还有多少路程?”
驾驶员说:“快了,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又过了一会,太阳已经渐渐地消失在西方天际,高速公路上车辆也多了起来。钱国渠说:“小卜,给周部长打电话。”
卜言羽拿出手机,很快拨通了电话,随即将手机递给钱国渠,他接过手机,说:“喂,周部长吗?我是钱国渠呀,我们快到了,那我们到哪儿见面?好,天意宾馆!好的,再见!”
黄昏时分,灰色的青纱已经笼罩M省省城,一辆奥迪轿车穿过繁华的街道,缓缓停在M省的天意宾馆前。周部长迎了出来,和莫由省客人一一握手,大家进了客厅。
周部长说:“先用餐吧!”
钱国渠说:“不,周部长,先去见谭书记。方便吗?”
周部长说:“行,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说着打开手机,“喂,谭书记吗?我是省委组织部老周,他们到了,好,好,那我带他去。好,再见!”
贾士贞和卜言羽远远地站在一边,但是这一切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M省委组织部的周部长和钱部长的对话也都听得那么清楚。钱部长果然是来见M省谭玉明书记的,但是他见这位还没上任的省委书记干什么呢?正当贾士贞猜测时,钱部长向贾士贞招招手,贾士贞跑步过来了,他低声对贾士贞说:“士贞,你随我去见M省委书记谭玉明同志。你如今是莫由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长,某些程度上,全省高级干部的任用、考察、实施上你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所以今天,我们一道去见谭玉明书记,当然,一切都由我来说,他如果不问你什么,你也不一定主动发言,万一他问你什么,你可见机行事。”
贾士贞说:“好,钱部长,你放心吧!”
随后他们上了M省委组织部周部长的轿车。这时夜色已经笼罩着繁华的大都市,大街上灯火辉煌,万花怒放。奥迪轿车穿行在昏黄的夜色中,谁也想不到这辆普普通通的奥迪轿车里坐着两个省的省委组织部长。
大概是由于这件事情过于神圣,过于严肃,这两位省委组织部长都没有久别的寒暄,没有过多的热情。在轿车上两人都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街道中间那昏黄而迷离的灯光。轿车很快进入一条狭窄的柏油马路,路两旁大树婆娑,路灯稀少。又走了一会,轿车缓慢减速,拐进左边的小巷,在一幢旧洋房前停了下来。
周部长说:“到了。”钱国渠和贾士贞跟着下了车,三个人刚走到小楼前,一个巡逻警上前说:“干什么的?”
“我是省委组织部的,找谭书记。”
那个巡逻警大概有些认出周部长,马上说:“哦,是周部长,请吧!”
周部长没有上去按门铃,取出手机,马上说:“谭书记吧,我们已经在你院子外面了,好,谢谢!”
他们随后转身来到大门口,大门开了。周部长先进了院子,钱国渠、贾士贞跟着进了院门。
谭书记已经等候在客厅里,大家见面之后,周部长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省委谭书记。”钱国渠伸出手,说:“打搅谭书记了!”周部长又说:“谭书记,他就是莫由省委组织部长钱国渠!这位是莫由省委组织部机关干部处长贾士贞。”
大家握手已毕,谭玉明便笑着对周部长说:“老周,请你坐这里看看电视,我陪他们去书房坐坐!”
周部长说:“好,你们谈吧!”
钱国渠和贾士贞随着谭玉明上了二楼,进了书房,谭书记家的书房依然是由里外间组成,书房的外间摆放着一张长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这时,谭书记看看贾士贞,微微一笑说:“这样吧,贾士贞同志先坐一会。”随即又对钱部长说:“钱部长,咱俩先谈,有事随时叫一下贾士贞同志,你不会反对吧!”
这时钱国渠突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省委组织部长,在和还没上任的省委书记第一次见面时,身边带着一个年轻的干部处长,确实有些不太适合。微笑着点点头。谭书记一边转身到了书房里间门口,又回头说:“贾士贞同志不见外吧?”
这时,谭书记和钱部长已经进了书房的里间,门随之关了起来。
贾士贞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紧张得屏住呼吸,看着谭书记和钱部长的背影,想到一个省委书记,一个省委组织部长,而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处长,职务悬殊得也太大了。虽然他不知道钱部长和谭书记谈些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必定是高层领导之间的绝对秘密。这种严肃的、重要的场合,让他一个小小的处长参与,显然是不太适合的。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想到,在这件事情上,钱部长不知是怎么考虑的。贾士贞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里面连一点动静也没有,贾士贞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遐想的激流在脑海里起伏、翻腾,他突然想到,钱部长此行是否与周一桂告诉他的那个消息有关?想到这里,贾士贞有些不安起来,他感到自己留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妥当,但又不敢擅自离开。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钱部长出现在门口,贾士贞立即站起来,只见谭书记和钱部长的脸上突然间恢复了常态。特别是钱部长脸上的表情大部分已经变成了碳水化合物,恢复了几分人性和平静。

(35)

谭书记站在门口,看看贾士贞说:“年轻的干部处长啊!”
钱部长接过话题,说:“小贾很有思想,很有见地,特别是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
谭书记说:“那好啊!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机关,都在关注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组织部门更要从过去那种靠少数人推荐、考察、选拔领导干部的办法当中解放出来,认真研究到底用什么样的办法来推荐、考察、选拔领导干部。”
听了谭书记的一番话,贾士贞很受感动,觉得此次钱部长带他来M省见谭书记,虽然有些荒唐,但是毕竟让他见到了谭书记,更重要的是亲耳聆听了谭书记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的高层指示,让他心里有了底。谭书记真的很快就要成为莫由省委书记了!陡然间想到仝处长,想到王学西,想他来省委组织部这么多年的所见所闻,想到自己心中许许多多关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设想,不觉一股冲动从心灵深处往上涌。刚才的那些紧张变成蓬勃的、带着蠢蠢欲动的爆发力。
谭书记没有和钱部长握手,却主动向贾士贞伸出手,贾士贞急忙迎上去,紧紧抓住谭书记的手,有些激动得不知所措。他只觉得谭书记目带微笑,和蔼可亲,手是温温的。贾士贞的心脏在狂跳,灵魂在战栗,这是多么感人肺腑的握手!
离开谭玉明家,M省委组织部周部长宴请了钱国渠一行。当他们回到莫由时已是凌晨两点钟了。
上午九点整,省委组织部召开处以上干部会,钱国渠传达北京会议精神,会议刚开始,钱国渠的手机响了,他把手机推给卜言羽,小卜打开手机,瞥一眼来电显示,然后放到耳边:“喂,请问哪位,哟,高秘,什么指示……哦,你等一下。”卜言羽把手机捂在身上,对钱部长说:“钱部长,侯书记让你马上到他办公室去。”
“好,告诉他,会议一结束我马上过去。”
钱国渠匆匆地结束了会议,叫上卜言羽,下楼去了。
直到中午下班时,贾士贞总是有些忐忑地想着昨天去见谭书记的事,不知道此刻钱部长在哪里?贾士贞去食堂吃了工作餐,又回到办公室,直到一点多钟,卜言羽才给他打来电话,具体情况他也说不清,下午钱部长可能要召开部务会。放下电话,贾士贞想休息一会,昨天夜里回来得太迟,眼睛有些发涩,可是躺到沙发上,脑袋却是兴奋的。到了上班时间也没有任何动静,快下班时,卜言羽又打电话来,说钱部长让他过来。贾士贞立即来到钱部长办公室,钱部长说:“最近省委领导多次提出要调整一部分厅局领导和市领导,我的态度是哪怕是走形式,考察这关键性的一步也要进行,不然常委会上说我们省委组织部办事没有规矩。你们的意见呢?”
秦副部长说:“我同意钱部长的意见,我们现行的干部考察、选用办法应该说存在着一些弊端,虽然各级组织部门也进行了一些探讨、研究,但是总摆脱不了原来的老框框。改革开放以来,干部的表现也有一些复杂性和特殊性,对干部的考察不仅需要,而且要更加严格和全面。否则只听听领导安排的一些圈子内的人评功摆好一番,得出来的考察材料也是片面的。”
钱国渠手里拿着一张纸,反复看了半天,说:“这些名单和调整的位置,你们看看,省委要求我们,无论用什么办法,三天内必须考察结束,组织部根据这个意见拿方案,在一周内要召开常委会。”
钱国渠显得异常平静,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那份名单说:“组织部门的干部就是服从,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的,现在我也只能这样对我的下级发布命令,对这批干部进行考察,争取一周完成,最多不得超过十天。”他说着就把手里的名单交给贾士贞。
贾士贞接过名单,睁大那双充满疑问的眼睛,嘴里只说:“这……”
钱国渠右手做了个手势:“什么都不要说了,在组织部工作必须具有这种素质。”
贾士贞捏着名单,迟疑了一会,欲言又止。
回到处里,贾士贞立即和副处长吕建华研究,把全处的人手都用上,两人一组,共组成六个小组,并要求大家一切不必要的程序都尽可能地省去,考察尽可能争取时间,他没有对大家谈只有三天时间。他觉得真的那样说了,同志们一定会说他这个机关干部处长瞎指挥,考察干部又不是刮鬼风。但是,这种事情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的呀!他必须面对部领导,又要面对处里的全体同志。他突然觉得这个机关干部处长真的不那么简单。
省委组织部考察干部,无论是机关干部处,还是市、县干部处,正处长一般是不直接参加考察的。而主要负责重大事情的处理,协调考察中遇到的问题,以及一些厅局的特殊需要时,处长便要亲自出场。而此时的贾士贞不得不亲自上阵,随时掌握各组的考察进度,处理各种紧急情况。贾士贞真的成熟了许多。是啊,越是关键时刻越能显示出一个干部的成熟老练与才干。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这天是星期二,上午九时许,贾士贞正式得到消息,侯书记上班时打电话给钱部长,让钱部长今天下班前把组织部的方案拿出来,晚上他要亲自过目这个方案,马上召开省委常委会。

(36)

贾士贞自然感到有些奇怪。通常情况下,省委组织部调整干部在考察之后,组织部形成方案也是经过反复多次酝酿的呀!明天上午钱部长就要把方案交给侯书记,可到目前为止,钱部长还没有和他这个机关干部处长碰头。贾士贞不知道钱部长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戏。
第二天上午,钱国渠一个人去了省委书记楼。贾士贞的心里总是有些忐忑不安,觉得最近无论是省委,还是省委组织部,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钱国渠把自己已经拟好的调整干部方案递给侯向,侯向一边看一边改。这些日子,侯向的眼圈有些发青,眼袋严重下垂,头发越见稀疏,如要一周不去焗油,发根就一片白了,脸部的肌肉也日见松弛……
他终于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看着钱国渠说:“老钱啊!我快到年龄了,省委书记的责任重大啊!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侯向脸上的笑容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沉默了一会,又说:“我把你扶上组织部长这个位置,是想让你在莫由这块天地里挑更艰巨的担子,只是我……”侯向突然停下来,钱国渠看看他,在这一瞬间,他发现侯向的目光中隐约地透着一丝丝凄凉的暗光。他不知是自己心情造成的错觉,还是侯向真的到了这种地步。在官场上,升官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兴奋的,而失去权力的痛苦却是远远超过当初那一次次的兴奋、愉快。钱国渠在头脑中迅速地回忆着自己的人生经历,乡党委书记、县委书记、地委副书记、地委书记,而在全省十一个地市委书记、市长当中,他却成了佼佼者,成为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当然他自从当上省委组织部长那天起,他对侯书记一直是感激的,谁不知道组织部长是书记最信任的人物。在他担任地委书记时,侯向和他单独进行过若干次谈话。到后来已是很明白地暗示了,后来,终于省委组织部长落到他头上,他也亲自登门感谢过,至于上次关于江彪任梅岭市委书记的事,他也说不清是自己哪根神经出了毛病,非得那样认真不可。眼下,看着即将失去省委书记权力的侯向,他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
“老钱啊!我已经到年龄了,可能不久就会调离这个岗位。”侯向的声音、表情都让人感到意外的凄寂,甚至有些悲伤。
钱国渠的全身如同被马蜂蜇了一般,他想,他也许对这位老领导有些过分了吧!现在社会上的传说并不重要,而且他的心里已经完全清楚了。陡然间,钱国渠立即在内心做出决定,哪怕是放弃原则,也要满足侯书记最后的心愿,让他行使一下省委书记最后一次任免干部的权力!官这个东西给谁不是当!钱国渠眼眶里一下盈满了泪水。他有些激动了,说:“侯书记,按照你的年龄、身体,还能再干一届。”
侯向摇摇头,说:“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们这样共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所以……”
钱国渠立即说:“侯书记,我看……赶快让省委办公厅通知尽快召开常委会,把那批干部调整到位吧!”
侯向拿起电话,随后省委秘书长进来了。侯向看看钱国渠说:“那就定在周日上午八点半吧。通知省委常委星期日上午八点半,在常委会议室召开常委会。”
“要不要预告会议内容?”秘书长问。
“不要,通知外出的常委,星期六晚上一定要赶回来。确保第二天的会议如期召开。”侯向说。
下午临下班前,卜言羽又来到贾士贞的办公室,说侯书记突然去北京了,贾士贞问他还有谁陪同去了,他说没有别人,只有他的秘书。
自从侯书记突然去了北京,钱国渠一直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中央已经正式谈话,说不定明天侯向就要交出省委书记的大权,而谭玉明发表一篇慷慨激昂、热情洋溢的就职演说之后,在眨眼之间莫由已是另一番天地了。如果真的是这样,侯向主持召开的常委会只能落空了,他的最后一次调整干部的权力就没有了。想到这里,钱国渠真的有些觉得愧疚,感到有些对不起老领导、老书记。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说不定常委会早已开过了。也许这一切都在侯向去北京之前完成了。
钱国渠越发不安起来,突然拿起电话,给M省委组织部周部长打电话。周部长告诉他,谭书记已于今天下午三点飞去北京了。不言而喻,一切都很清楚了。
形势变化之快,是令人难以预测的。第二天(周五)下午三时,侯向下飞机后,省长蒋习宇亲自到机场接他,两辆奥迪A6直接来到省委书记楼。侯向和蒋习宇并肩进了常委会议室。常委们已经早就到齐了。侯向依然还坐在那个位子上,会议很简单,简单通报了M省谭玉明同志接任莫由省委书记,中组织部领导马上就来莫由,明天上午召开厅局主要负责人、各市委书记、市长大会,中组部领导宣布新老书记交接。
钱国渠还坐在那个位子上,他瞥一眼侯向,侯向的脸色苍白、灰暗、凄凉。说话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常委们个个都低着头,没有半点声音。侯向已经结束了他的省委书记的政治生涯。本来钱国渠已经改变了原有的想法,同意召开常委会,会议通知已经发出了,后天上午八点半召开常委会,由侯向主持的莫由省委常委召开的最后一次常委会。其实每一个人在他政治生涯中,权力一天天达到顶峰,但是总有一天要退出政治舞台的,然而在迟早都会到来的这一天每一个人却又都有着无限的失落。
(37)
大概权力越大失落感越明显,唯有农民一辈子平平淡淡,无声无息,踩着黄土来又踏着黄土去。他们永远不会经历这样惊心动魄的痛苦和难以承受的打击。最终从那个高高的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青烟怕是难以分辨出高低贵贱来的。
常委会议结束了,大家上前挨个和侯向握手,除了微笑,没有什么特别的语言。钱国渠是最后一个和侯向握手的,他的微笑带着几分愧意和内疚。最后侯向低声说:“原来的常委会取消吧!”
这时蒋习宇过来说:“侯书记,大家要为你送行呢。”
侯向说:“算了吧,明天,明天谭玉明同志来了,大家有这个机会的。”这声音比往日温和得多了,不含有权力的象征,没有个人的威严和自尊。他下意识地走到常委会议室的那落地窗前,似乎是想躲开背后的那亮光和嘈杂,借助窗帘那一片模糊和单一,来澄清隐隐糊糊遮蔽在窗帘上的那层似薄又厚,似轻又重,似单一又复杂,似恐惧却又神圣的雾障……这里再也不属于他了,他就要告别在这里十五年的政治生涯,在这里所作出的重大决策和人生最辉煌的岁月。
贾士贞的心里怎么也踏实不下来,自己到省委组织部也有六年了,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唯有这一次,让他心里连一点底都没有,越想头脑里越混乱。
固然谁当省委书记对省委组织部的机关干部处长贾士贞来说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贾士贞却十分关注莫由的重大人事变动,这天他一直坐在办公室里,等待正式消息的到来。直到下午快五点了,卜言羽才匆匆忙忙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侯向已经从北京回来了,明天中组部领导就要来莫由省,宣布新老书记的交接。
贾士贞走出办公室时,已是黄昏时分,挟着春意的东南风,吹拂着他的头发,报春的燕子往来逡巡,空中充满了它们呢喃的梵音;垂柳的柔条很苦闷似的在摇摆。天空的云层越来越低,不久空中飘起细细的雾一样细丝。这种细雨,渐渐地沾湿人的精神和衣服,甚至在人们不易察觉当中,慢慢地落下来,一种使人无从辨别的点滴的极细的雨,一种不断地把那种无从目睹的纤小点滴对人飘过来,不久,就在衣服上盖上一层冰凉而有渗透力的苔藓样的水分。
贾士贞像毫无知觉似的,慢慢地在大街旁人行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这两天,玲玲甚至讥讽他也像一个大政治家一样,关心当前全省头等政治大事,说他一个小小的处级干部,连省委书记的后脑勺都望不到,白操什么心!
现在大局已定,全省已经如同开了锅一样,钱部长此时正在想些什么,又在干些什么呢?他们机关干部处派出去的五个考察组,还是否要继续工作下去?他很清楚,这种考察其实是缓兵之计,不可能等到按程序,顺利地完成这次干部的调整工作的。但只能顺其自然,就让它随着时间的逝去而渐渐地淡化吧,反正组织部考察干部是无头无尾,无始无终的。
这时,贾士贞的手机响了,他慢慢地取出手机,看了一会号码,才按了一下“OK”键:“哪位?”
“喂,贾处长吗?是我,周一兰。你现在在哪儿?”
“我……我现在正走在大街上。”
“干什么?你一个人!”
“是啊!春天的细雨正在给我沐浴呢!”
“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马上来接你!”
“有事吗?”
“有事,快说,你在哪儿?”
只不过十来分钟,一辆桑塔纳轿车拐上人行道,在贾士贞身边响了两声喇叭,周一兰摇下车窗玻璃喊道:“喂!贾……上车,淋雨啦!”
贾士贞往旁边一看,周一兰已经开了车门,他也就迅速地上了车。
在车上,周一兰只是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到了办事处,下车时她才说:“先吃点饭吧!”
走到餐厅门口,贾士贞叫住周一兰说:“喝点酒,白酒,最好是五粮液!”
周一兰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想喝五粮液!要不要找两个人陪陪你?”
“不,就你和我。”
小餐厅也是很讲究的包厢,虽然不像星级宾馆那样豪华,但是装修也是高档的,猩红的地毯,丝绸软包墙壁,镶入式吊顶,洁白的台布,软座高靠背椅。不仅时尚,而且让人感到清爽而舒适。周一兰请贾士贞入座后,就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又转身来到包厢,坐到贾士贞身边说:“今天怎么想喝白酒了,是遇到什么喜事还是碰到什么麻烦?”
“什么也没有,还没有和你好好喝过酒呢!”
小姐端上四盘凉菜,接着另一个小姐捧来一瓶五粮液。周一兰拿过杯子,小姐斟好酒。没等周一兰说话,贾士贞端着杯子,说:“来,为了今天,咱俩干一杯!”
周一兰伸手挡着他说:“贾处长,什么叫‘为了今天’?你这祝酒词也太简单了点,也太让人莫名其妙了吧!”
贾士贞微微笑起来了,说:“今天,今天的春雨,春雨贵如油啊!来,我的周大主任,难得和你一块喝酒,干!”

(38)
“你们这些组织部的人哪,就喜欢玩深沉!”周一兰端着杯子,说,“我干了!”
贾士贞没吃菜又碰了周一兰的杯子说:“一兰,你随意吧!”说着又干了一杯。
一连喝了四杯,周一兰不再让他喝了。脸色红润,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说:“发什么疯啊!哪有这样喝酒的!”贾士贞听得出来,这声音有些颤抖,又有些沙哑。通常只有亲人间才会这样带着几分心疼的责怪。
周一兰自觉自己有些失态,极力掩饰地说:“虽说杜康发明了酒,也算对人类一大贡献,可是酒这东西喝多了还是对身体有害的。”
“哪里,只是今天不知为什么只想喝酒!”
“为什么?”
“说不清。”
周一兰手机响了,她把手机放到耳边,原来是周一桂,她马上说:“他正在我身边,好,我给他接!”她用另一只手捂着手机说:“我哥,叫你接电话!”
贾士贞接过手机:“喂,周书记……哎,明天上午,上头来人,宣布交接,差不多……好,再见!”贾士贞关掉手机,却没有把手机还给周一兰,只是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周一兰若有醒悟地说:“你是为这事才失魂落魄在街上淋雨,为这事喝酒?这与你并无多大关系呀!要说再过几年,你到了市委书记,厅长的位置上再烦也来得及!”
“一兰,你不知道,我这人就是认真,进入角色特快,或许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来!”周一兰突然端着酒杯说,“士贞弟,不,贞弟,咱们难得在一起喝一回酒,我认认真真陪你喝一杯!”
周一兰更加激动了,她频频举杯,杯杯一饮而尽,她有些控制不住了。“士贞,上次你问我的家庭,我……真的难以启齿啊!真的丢人呀……”
贾士贞抓住她的手,说:“你既然承认是我的兰姐,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没有孩子?”周一兰痛苦地含着泪说。
如今的周一兰看上去无忧无虑,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就当上副处级领导,生活应该说是幸福的,然而,对于周一兰来说……生活,生活的滋味可不都是香甜的,有时会让人感到那么辛辣和苦涩!
“你说,为什么?”
“士贞,这是我们离婚的根本原因……”
贾士贞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周一兰,摇摇头。
“他,他其实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什么?”
“他……他,他,他几乎无性能力……”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泪无声地在她那秀丽、圆润而白皙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这,这,这……”贾士贞像突然受到意外的打击,惊慌失措地愣在那里。过了一会,他拿过酒瓶给自己斟满酒,一连喝了三杯。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摇晃着。
“那你们在一起如何度过那些年生活的?”
“他一直对我很好,他的外语特好,从新婚那天晚上开始,他就每天晚上一个人看书,学英语,好像我只是他的同室好友,甚至给我盖被子,给我拿马桶……”
“这算什么?”
“家里人不知道,总是催我生孩子……”
“到底是先天的毛病,还是后天的病态,你们没有去医院检查过?”
“他特别要面子,有时他也想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他也拼命努力过,可是总是弄得双方都很痛苦,很难受,以致不欢而散。越是这样,他也就越紧张,越恐惧。”周一兰有些醉意,像是叙述别人一样,“后来我陪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暗示他,鼓励他,几乎是要给他做示范,勉强有过一两回。以后就再也不可能了。后来他偷偷地考托福,终于一个人出国去了。后来我们就离婚了。”
“后来就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贾士贞抬头看看她,见她额部沁出一片汗水。他的心跳如鼓,酒精不断地刺激着他兴奋的大脑,他想立刻搂着这位漂亮的女人,不顾一切地狂吻她,给她一个女人的幸福,但他没有,他痛苦地抓起酒瓶,仰起头……
周一兰上去夺着贾士贞手里的酒瓶,周一兰伤心地低声哭了起来,贾士贞扔下酒瓶,趴到桌子上,泪水冲出他的眼帘……
“一兰,回房休息吧,今天你喝得太多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贾士贞说。
“贞弟,你……你陪陪我吧!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周一兰真的有些醉了,满面桃红,扶着贾士贞说。
“我还是回去吧!改日再来看你。”
这时服务小姐进来了,贾士贞说:“你把周主任扶到宿舍去吧!好好照顾她,她今天有点喝多了!”又弯下腰对周一兰说,“一兰,我走了。”贾士贞的眼睛湿润了,声音颤抖着。
周一兰抬起头,睁开醉意蒙眬的双眼,伸出手,贾士贞拉着她的手,不停地晃着。
周一兰说:“士贞,你走吧!……我叫车子送你。”说着取出手机,给驾驶员打了个电话。

(39)
侯向真的从省委书记的位置上下来了,这两天莫由的大报小报都在报道全省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大街小巷、机关学校,甚至连在公共汽车上都在谈论这个话题。当天晚上莫由省的几家电视台都在播放省委书记交接的镜头。侯向总结自己在担任省委书记期间,莫由省政治经济的变化,而新任省委书记慷慨激昂的就职演说,向全省六千多万人民宣告侯向时代的结束,谭玉明政权的开始。
这天,省委组织部所有正职处长、主任全部参加省委、省政府传达文件大会。而省委组织部里由钱部长亲自主持,把省委组织部在家的全体人员集中起来,对现有的正职处长、主任一级的干部进行民主测评。对于自己认为可以提拔的对象进行打钩。这是大家没有想到的。在省委组织部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并且当场统计结果,按照得票多少,向群众公布。贾士贞得票数位居第二。那些处长、主任们回到办公室后,听说此事,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钱部长是怎么回事。可贾士贞的心里还是感到高兴的,虽然公开选拔副厅级领导干部的方案还没有批下来,但是钱部长已经十分重视群众意见这样的问题了。过去组织部门内部提拔干部时,不是论资排辈,就是凭领导印象,很少听取群众意见。省委组织部还是第一次让群众参与、评价提拔对象,而且当场统计当场公布群众投票结果,这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尽管大家对这样的做法感到很突然,但是,个个都从内心拥护领导的做法。贾士贞感觉到,省委组织部已经为今后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发出了一个令人关注的信号。
上午九点钟一到,大会议室坐得满满的,几位部长准时走上主席台,钱部长精神振奋,但满脸组织性、纪律性,满脸的会议精神,他缓缓走上主席台,在正中那个位置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坐下来。他的目光在台下环视了一圈,看看手表,时针指向九点整时,他宣布会议开始了。
“同志们!“钱部长的声音变得洪亮而有力,“省委和省委组织部决定……”
会场上鸦雀无声,似乎人人都屏住心跳,等待钱部长那千钧一发的决定。
“我们将在全省进行一次县处级领导干部的大轮岗!”
会场上,个个都竖起耳朵,甚至怀疑自己的听觉是否出了问题,把目光集中到钱部长身上,钱部长刚才的那句话还在会场上荡漾着。或许是觉得事情的特别,或许因为决定的重要,钱部长再次重复着刚才的决定。
县处级干部大轮岗!这是前所未有的,也没有人想到过。钱部长在进一步阐述县处级领导干部大轮岗时强调说:“我们将在省级机关挑选一百名正处级领导干部,这些同志不仅要在省级机关中互相交流,而且还要有一部分交流到县里去。交流到县里的处长只能任县长,不担任县委书记。而部分县长要到省级机关当处长。目的是让机关的处长们到基层去提高基层工作能力和重大事项的决策水平。而部分县长们也要到省级机关来体验宏观指导和机关工作的经验。这不光是干部能上能下的问题,而是要看一个干部的全方位的、整体的素质。”
在谈到县处级干部大轮岗时,钱部长说:“省级机关到县里任县长的处长年龄不得超过四十岁;在省级机关内部厅局之间交流的处长年龄可以在四十八岁以下。”
三天后,轮岗的处长们开始谈话了。省委组织部轮出去的两位处长都是大家没有想到的人。而这两位处长表面上不说,内心总是有些想法的,出了组织部,就意味着提拔的特权失去了,虽然他们当初是自己报了名的,不过那时他们总是有些侥幸心理,全省一百名县处级领导,轮到自己的概率还是很小的,可当真的落到自己头上了,他们自然有些意外。好像命运和他们开了不大不小的玩笑。
按照省委组织部的惯例,像他们这样在省委组织部干了多年的处长,迟一天早一天都会提拔为副市厅级调出省委组织部的。而现在,一个调去省民政厅任基层政权处处长,另一个到省粮食厅任办公室主任。固然这两个岗位在省级机关处级干部当中也是很不错的岗位,但是和省委组织部却又是不能相比的了。原来以为副市厅级已经举手可得了,可现在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手里抓着线,而风筝已经越飘越远了。
县处级干部轮岗名单一宣布,机关里一时间议论开了,省委组织部的人更是讳莫如深,虽然个个都在装聋卖傻,然而,轮出去的两位处长成了打破以往惯例的先行者,也给他们做出了榜样。这不光是那些处长们有兔死狐悲之感,连那些副处以下干部都感到前途渺茫,似乎组织部官运亨通的特权已经岌岌可危了。表面上看,他们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多少还是能够感觉他们内心的忧虑和惆怅。
其实,在省委组织部的那些处长们当中,贾士贞是做好充分思想准备轮岗的人,他觉得自己无论年龄,还是其他条件,都是最适合轮岗的人选。然而现在轮岗的处长已经公布,真的没有他,他反倒感到有些奇怪了。

(40)

 
早上一到办公室,贾士贞接到秦副部长的通知,让他去省委书记楼三楼第二会议室。
贾士贞踏上楼梯,边走边想,总想不出秦副部长让他到省委书记楼有什么事。上了三楼,右拐第二个门便是第二会议室,贾士贞对这里还是比较熟悉的,过去省委领导和新提拔的市厅级干部的谈话,常常都是在这里进行的。在这一刹那间,贾士贞的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可他又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第二会议室的门是半敞着的,贾士贞一眼看见钱部长站在里面,这时,秦副部长看到贾士贞了,他笑着说:“来来来,士贞同志,请进!”
这时,钱部长转过身来了,向前走了两步,笑盈盈地说:“来,先坐下。”
贾士贞觉得钱部长今天的表情与往常不一样,平时的工作中,钱部长即使是笑着,也显得几分严肃,而今天,让人感到轻松而愉快,甚至还有些兴奋。
正在这时,省委边副书记进来了,钱部长和秦副部长迎着边副书记,说:“边副书记,这位就是贾士贞同志。”
边副书记伸出手,贾士贞急忙迎了上去,心里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激动。边副书记一边握着贾士贞的手,一边说:“又一个年轻的市委组织部长啊!”
贾士贞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有点不知边副书记是什么意思。边副书记坐在钱部长和秦副部长中间,钱部长看看边副书记,边副书记点点头,钱部长说:“这样,我先说说。”钱部长立即严肃起来了,“根据工作需要,经省委研究决定,贾士贞同志任西臾市委常委、组织部长。”
贾士贞愣了一下,当他确信眼前这一切成为现实时,贾士贞感到这个消息来得有点太突然了,只觉得心脏突然间怦怦狂跳了起来。
这样的提拔干部谈话,贾士贞经历了若干次,特别是调整干部的人数较多时,无论是市县干部处,还是机关干部处,正副处长都会分头和组织部领导陪同省委书记副书记出席谈话现场。这种有省委领导、省委组织部领导的谈话,不光是说明领导重视,还是一种规格的象征。凡是提拔副市厅级领导,都必须是这样的形式和规格的谈话。
虽然贾士贞过去参加过许多这样形式的谈话,然而,自己作为谈话的对象,这种感受完全是不一样的,这样的场合,谁都会激动不已的。贾士贞这时才觉得,自己的情绪是不由自主地高涨起来的。
贾士贞确实没有想到,自己怎么突然间就被提拔为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了呢!从当前形势看,省委和省委组织部刚刚结束了一百名县处级干部的轮岗工作,说明干部人事制度要进行一场改革,他只有三十八岁,而省委组织部有些老处长都已经过了五十岁,仍然留在组织部,贾士贞一时弄不明白高层领导的动向和意图,更对省委常委和钱部长琢磨不透了。
回到组织部,贾士贞才知道,这次唐雨林被提拔为梅州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这样一来,省委组织部的干部们又振奋起来了,好像这次提拔的两位处长就是他们自己一样,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兴奋,这显然是大家觉得省委组织部将要失去的特殊权力又归位了,甚至还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组织部毕竟是组织部,干部提拔的特权仍然是其他部门不能相比的。
贾士贞前段时间一直想着自己可能被轮岗,甚至总想着可能被轮到什么岗位上去,而现在,他真的要成为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这么年纪轻轻就当上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现在这样的重担真的落到自己身上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来使用这样的权力。他也不知道,全国三百多个地、市、自治州的组织部长们是如何掌握手中的权力的。但是他觉得这个担子确实太重,责任太大!
贾士贞一边忙着交班,一边随时准备踏上新的工作岗位,只是每时每刻总是在想着如何去当好这个组织部长。在省委组织部八年,经他手考察、提拔的市厅级领导干部已经无法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了,这些干部究竟都是怎么提拔起来的,有的他知道一些,有的他也弄不清楚个中原委。但是,他感到,在领导干部的选拔上,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片面性和主观性。实际上这种干部制度带着浓厚的封建主义色彩。尽管中组部关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已经下发了一系列文件,但是,各地并没有严格按照中组部的文件精神去认真落实,有的地方虽然也做了些工作,仍然只是所谓的“尝试”,或者说只是做做表面文章而已。要真正让干部的选拔工作接受广大群众监督,在阳光下运作权力,实行“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恐怕各级组织部长应该是一个关键人物。
如今,贾士贞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大权在握的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了,他不得不认真而又严肃地去考虑这样一个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了。
贾士贞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演员,由原来的配角,将要扮演成一个主角,这场大戏演得精彩与否,就看他这个主角怎么演了。
夜已经很深了,贾士贞站在阳台上,望着茫茫夜空,他的心头荡漾着无比兴奋的情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