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虽压制住丁廙,却也来不及松口气,要办的事还多着呢。先吩咐刘放、孙资以曹丕名义草拟教令,准备丧报文书发往各州各郡,安排使者赴许都恳请天子下诏,秘密召集所有监军、护军说明情况,请他们到各营安抚将士;灵堂挂上白幔白幡,设摆供桌燃上香鼎,又在旁边给曹丕虚设一席,连魏王、丞相印玺都象征性地摆上,好像已授给曹丕似的,又到后面向王后禀明情势、请求配合…时过正午,拉拉杂杂全忙完,大伙换穿孝衣,齐刷刷往灵堂一站,传令敞开宫门——能办的都办了,剩下的就只能祈祷老天保佑啦!
丧报传出不到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八万将士何等气势?有人恸哭、有人悲号、有人呼喊,连洛阳宫中都听得清清楚楚!胆小的僚属站在灵堂里直哆嗦——那不仅是八万人,还是八万利器,若是有人挑头,什么事不能干?
怕什么来什么,吊丧的将军紧跟着就到了。于公于私都不能谢绝吊丧,但这会儿怎么叫他们进来?教令上写明太子继位,可孝子却是个空位子,见不得人!许褚虽悲伤过度连连呕血,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出去阻拦,可号哭声越来越大,继而就听有人怒骂:“许仲康,你要做甚?就你能守着大王,我们就不能给大王吊丧么?是何道理?”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立的功劳不比你少,想哭主子都不成?再废话,老子跟你动刀!”
赵俨耳力甚佳听得分明,不禁冷汗直冒:“徐公明、朱文博来了,这俩大个子咱拦不住的。”
桓阶摇摇头:“别拦了,再拦非拦出祸来。叫他们进来哭,哭够了气就泄了…放他俩进来。”
吩咐传下,徐晃、朱灵哀号着冲进宫来!
“大王!您睁眼看看末将…”徐晃一猛子扑到尸身边,泪光盈盈浑身颤抖,“末将还要陪您打仗,您还记得潼关之战吗?天下未平您怎就撒手而去了?”
朱灵跪在堂上以头撞地,磕得咚咚闷响:“末将不敢再违抗军令了,大王说什么我听什么!只求您快快醒来…大王醒来啊…”究曹操一生,最得意的壮举还是在战场上,除了炳炳战功,更为可贵的就是驭将之术。这些武夫对曹操简直爱若父兄、敬若神明,今日他们眼中的军神轰然倒下了,永成生死之隔。
两条大汉放声哀嚎,如虎啸牛吼一般,震得屋瓦直颤,群臣同情之余更感害怕,谁敢过去劝他们?所有人都斜眼瞅赵俨。赵俨咽了口唾沫——都知我性子好,和稀泥的差事全往我身上推。没办法,赵俨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凑,搀是搀不动的,只能在耳畔磨性子:“将军保重,大王还指望你们辅佐太子呢…”一句话未说完,又涌来一阵更哀惨的哭声——二将进来哭丧,其他人不服,大伙合力一撞,冲散亲兵鱼贯而入,殷署、王忠、刘若、贾信、朱盖、徐商、吕建、马遵、刘柱等一大帮将领全奔上堂来,霎时间哭喊声振聋发聩。
赵俨没法劝了,眼巴巴瞅着这帮大个子纵声恸哭,手足无措间又见后面追来一将,乃是中护军曹真。听闻噩耗曹真如五雷轰顶,义父待他情深怎能不悲?但他毕竟是曹丕死党,知道此时当求稳,故强压悲痛与众监军一同安抚众将,得知许多人跑到宫门要求吊祭,忙赶来劝阻。怎知群情难抑,大伙撞了进去,也只好跟进来。
曹真不进来还好,一进灵堂看见义父冰冷的尸身,再也矜持不住——想起义父养育之恩,抚养他长大、视若己出、给他富贵、让他当官,这份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双膝一软瘫倒在地:“父王!您睁眼看看孩儿…看看孩儿啊!怎么这就走了…”才哭了两声,忽觉被人架住,矇胧泪眼抬头一看——陈群和司马懿。
曹真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他俩拖进偏殿,继而拥进一帮老臣,七八双手齐下,扒去铠甲、换上孝袍、套上麻冠。陈群边给他系孝带边解释:“太子虽已继位却在邺城,总不能请王后出来跟这帮武夫打交道吧?现在你就是孝子,暂替太子主丧!”
曹真擦擦眼泪:“这行吗?”
陈矫拍着他肩膀给他打气:“你乃大王义子,合情合理。别光哭,你跟诸将熟识,劝他们回营守寨,得帮我们稳住大局啊!”
为了群臣更为了曹丕,曹真咬牙应允,由着大伙又搀又架,将他按到曹丕的虚位旁,陪着众将又号哭又叩头。司马懿搞定这边,猛一抬头见夏侯尚正伏在阶下抽泣不止,忙过去拉扯:“你不能哭!子丹留在这儿,你得回营安抚将士,快去快去!”夏侯尚强忍眼泪,踉踉跄跄往外走;司马懿眼珠一转,又道,“你把营里所有曹氏将领都打发过来。”
曹真身穿重孝替曹丕当孝子,赵俨为首的一帮人软语温存,总算勉强稳住局面。徐晃、朱灵声嘶力竭眼泪哭干,只得怆然而去,不过军中将校实在太多,来了一拨又一拨,外面还有一大帮,都是别着大刀片子的彪悍武夫,谁敢拦?司马懿的办法还真不错,现在最缺的就是本家,只要是姓曹的,即便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扣下,不多时夏侯尚打发来十多位,都换上重孝陪哭,瞅着真像那么回事。曹瑜也被大伙驾弄着坐了上座,好歹是曹家老人,多少有点儿分量。
如此支应近两个时辰,总算没出乱子。陈矫站在堂口翘首观望:“方才来的都是将军、校尉,这会儿是军候、司马,我看差不多了。”群臣刚松口气,各觅坐榻想休息片刻,哪知屁股没落定忽闻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杂音,似是金鼓之声!
不打仗何来金鼓之声?群臣又紧张了,没来得及打发人出去问,就见夏侯尚满面惊慌跑上堂来:“大事不妙,青…”谏议大夫贾逵一把捂住他嘴:“别声张,过来说。”这时候一哄一闹,叫众将听见就乱了!忙拽进偏殿,大伙都凑过来,夏侯尚才道:“青州部臧霸别军擅鸣金鼓拔营而去。”
青州沿海诸郡是臧霸、孙观等自治,军队也是私属部曲。老一辈人有感恩之心倒还犹可,新崭露头角的唐咨、蔡方等都不买朝廷账,不过是慑于曹操威严。洛阳这支别军是襄樊告急时从青州抽调的,非臧霸直接统领,这些青州兵见曹操已死,军中无人做主,再不拿朝廷当回事,自作主张卷铺盖回家啦!
群臣不禁惶恐——这支青州兵算不了什么,才三四千人,但影响太恶劣。曹操遗命吩咐得清楚,“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他们这是公然违抗命令,他们若能擅自撤兵,别人也敢撤,一哄而散怎么办?
贾逵蹙眉道:“大丧在殡,嗣王未立,此时当息事宁人,不妨任他们走,发道命令,就说江东孙权异动,是朝廷让他们走的,先稳住别的部队要紧。”孙资手底下真麻利,摊开笔墨立刻就写。
丁廙在后冷眼旁观,忽然灵机一动——曹丕一派求的是稳,我当求乱;若洛阳兵乱,鄢陵侯便可名正言顺整饬军马,那时兵权归于其手,曹丕又怎奈何?虽说兵变凶险,甚至可能祸国,为保日后无虞只能冒险一试啦!丁廙拿定主意,趁众人不备蹑手蹑脚绕至正堂,凑到卫将军曹瑜身边:“老将军,您还在这儿哭啊?出大事啦!”
“啊?”曹瑜早就让群臣摆弄蒙了,已成惊弓之鸟。
丁廙危言耸听:“青州兵擅鸣金鼓而去,其他人马也蠢蠢欲动,恐怕要闹兵变。”
曹瑜立时慌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八万带甲之士屯于城外,人心不齐终是大患。”丁廙抛出妙计,“当务之急须更换将领,把各部统帅都换成沛国人,最好是曹氏近臣,这才能同心同德转危为安。”这办法太险恶——更易将领是军中最敏感之事,何况居丧期间?徐晃、朱灵、殷署、贾信等虽非曹氏乡人,二十年效力疆场素有威望,曹操刚死就换掉他们,岂不是人走茶凉?士兵们能服吗?这简直是激他们生事。
曹瑜虽无才干,却是曹家长辈,这时任何举动都极有分量,不知不觉入了丁廙的圈套:“有道理…与大伙商量商量。”
“别商量了,现在除了您,谁敢做主?您老人家若袖手旁观,还指望谁?”丁廙说罢捅了捅跪在旁边的孔桂,“孔大人,您说是不是?”
孔桂自清早就跪在曹操尸身畔,眼睛都哭肿了,身为佞臣,曹操是他唯一靠山,故而没人比他更伤心,自觉难逃曹丕秋后算账,已是心灰意冷。这会儿见丁廙突然问自己,还挤眉弄眼的,脑筋一转已明其意;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孔桂也觉这是扭转命运的机会,赶紧把平日能说会道的机灵劲儿拿出来,附和道:“不错,这事得抓紧办。您老是魏王叔父,这不光为稳住局面,还是给儿孙谋福。曹家后辈谁不叫您一声好听的?他们掌兵权还不感恩您老人家?”
“也对。”曹瑜鬼迷心窍,竟觉有理,“既然如此…”
话未说完就见陈矫怒气冲冲而来,劈脸喝问:“你等有何勾当?”刘肇盯着丁廙呢,这边一说话,那边就报告了。
曹瑜见陈矫大怒,吓了一跳,赶紧实话实说:“丁大人请求把各部将领都换成沛国同乡。”
陈矫乃性情中人,简直气疯了,手指丁廙骂道:“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阴谋败露,丁廙索性撕破脸面反唇相讥:“陈季弼,你不过一介幕府长史,上蹿下跳一整天了,你等今日之举还是臣子所为吗?卫将军乃曹家长辈,此间之事理当由他做主。”
“不错!”孔桂也帮腔道,“此乃上下之分,魏国是曹氏之魏国,岂由你等说了算?曹氏之人掌兵才是万安之策。”曹瑜左顾右盼,也不知听谁的对。
陈矫气得浑身颤抖,正要撕破脸面大嚷大骂,忽听身后有个沉稳的声音道:“二位所言差矣。大王在世时曾有明训‘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今远近一统,人怀效节,何必定用谯沛之人,而使诸将寒心?”
这番话四两拨千斤,还搬出曹操生前的话,孔桂顿时语塞,丁廙却还坚持:“我等身为臣子,无大王之才略,焉能萧规曹随?”
“哦?”那老臣又道,“丁大人张口闭口君臣道义,岂不闻‘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难道大行未僵,你就要撤换先王委派之将,这便是臣子所为?”一句话问得丁廙哑口无言,咬碎钢牙无济于事,只得悻悻地躲开了。
陈矫可解了气,回头一看——这位仗义相助的老臣竟是跟他斗了半辈子的老冤家徐宣!桓阶、贾逵、陈群等人也纷纷赶来,七嘴八舌都劝曹瑜不可妄为。曹瑜脑子都乱了,也不懂其中奥妙,只一个劲拱手作揖:“任凭诸公为之,全听你们的!”
群臣又逃过一劫,无不暗甩冷汗,徐宣建议:“青州兵此去,我等虽不问罪,只恐骚扰地方,不妨向东州诸郡追加指令,命沿途各地供给粮草,多加抚慰以安其心,待大事了结风平浪静,再与臧霸秋后算账。”
“好好好。”陈矫一把拉住他手,“徐宝坚,陈某人谢谢你!方才我若激愤动怒就糟了,多亏你相助!昔年得罪之处你多多原谅。”
徐宣不禁苦笑:“你我鸡吵鹅斗半辈子,其实不都为了公事吗?大义当前谈何恩怨,过去的是非…算了吧。”这对老冤家危急时刻终于殊途同归,一笑泯恩仇。
远不止他俩,其实日常钩心斗角之事多得很,但为了渡过难关、为了辅保太子,更为了天下不至于再乱,众老臣都将平素恩怨割舍,拧成一股绳。或许精诚所至,或许真是曹操在天保佑,乱哄哄的一天总算应付过来了,直至金乌西坠夜已更深,灵堂才安静下来,大伙全累垮了。首功莫过曹真,当了一天孝子,跪酸了膝盖、哭哑了嗓子。若曹丕在此,有君臣之别礼数可以简慢;曹真不过是义子将领,一天下来不知磕了几千个头,伏在义父尸旁昏昏睡去。夏侯尚里里外外跑了几十趟,早四仰八叉累倒在地;赵俨再会磨性子也已口干舌燥,还得弄张杌凳坐于门口,劝那帮嚷着要守夜的将领回营;陈矫、徐宣、桓阶等都是年近耳顺之人,实在打熬不住,到后面给王后请个安,挤在角落眯着。孙资和刘放却没睡,反而眼睁得大大的,两人回想日间之事都觉后怕,数不清草拟了多少文书命令,虽有群臣撑腰,但深究起来大半属“矫诏”,心跳“怦怦”哪还睡得着?
曹操足畔燃着长明灯,宦官亲兵时时添油,陈群和司马懿正在壮年精力尚佳,在灯前促膝夜谈——群臣大胆行事是出于公义,但对他俩而言其中还掺杂私心,曹丕继统他们前程似锦啊!
陈群感慨万千:“一日之间如隔一世,大王就这么走了。”
司马懿见旁人皆已入睡,苦笑道:“在世时整死无数人,死了也不省事,丢下这么个大麻烦。”
陈群双手加额:“幸而群臣同心。”
“你别忘了,鄢陵侯那关还没过呢?”司马懿微合二目,“今日如此,明日未知如何。人活在这世上,永远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不这么看。”陈群凝望曹操尸身缓缓道,“走一步看一步,终非智者之道。且说大王虽英明一世,过失也不少。不论其残暴猜忌,单为政之道便有偏颇,乱世虽以兵立国,亦当有法度。大王一生法令皆不能长久,朝令夕改随心而为,又执法严酷,有仁爱之心疏少仁爱之举,有帝王之术却无帝王之姿,徒以威福定天下,岂能稳固?倘有个明确的军制,今日我等还会为城外武夫发愁吗?倘有森严的等级礼法,还会有这么多纷扰?日后太子继位若重用于我,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国家立法度,取士用人、官员考课皆要遵从,此亦不世之功!你说是不…”陈群自顾自说了半天,再一回头,司马懿早倚着殿柱睡着了。
陈群不禁莞尔——我真是呆子,曹丕继位八字还没一撇,祸福尚不可测,怎想这么长远?还是司马懿爽快,什么时候都睡得着。
其实陈群与司马懿虽同为名门之后,却非同类。陈群精于典籍、长于政务,司马懿老于世故、善于谋略,皆因曹丕之故连在一起。故司马懿能泰然自若,陈群却浮想甚多,时而担忧时而憧憬,时而又在畅想自己的不世之功。浑浑噩噩间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无困意,索性起身舒展臂膀,却见外面天色朦胧转亮,手执油灯步出堂外细看——铜壶滴漏正在丑时二刻,再过半个时辰就五鼓天明了。
陈群紧了紧衣衫,吸了两口清冷的气息,精神更是大振,在荒草间踱了两圈,转身欲再入灵堂,忽听外院有奔跑之声,继而一个亲兵从黑暗中浮出:“西面斥候急报!”
陈群举着油灯的手不禁颤起来:“是何消息?”
“鄢陵侯得闻丧报日夜兼程,现距洛阳已不过二十里!”
呼啦啦一阵骚动,灵堂倦卧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事当前谁能睡安稳?陈矫咳了两声,阴沉沉走了出来:“再探!”继而转身扫视众人,“想不到来得这么快…”后面的话藏着没说——来得越快越有问题!
司马懿不禁蹙眉:“也不知太子启程没有。去许都请天子诏书的人已经去了一日一夜,怎么还不归来?莫非天子不肯下诏?”
贾逵长叹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硬顶也要顶一下,这关早晚得过!”
陈矫手捻胡须沉吟半晌,忽然对曹真道:“有劳孝子,到后面请宦官将王后唤醒,没她老人家坐镇不行。”
卞后啼哭至夜也才休息不久,大半夜的折腾老人家合适吗?曹真觉得有些不便,想抗辩两句,却见几位老臣都以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竟没敢吱声,低着头到后殿去了。
阳光照耀着洛阳城,越发使这座旧城看起来破烂不堪。群臣平生第一次感觉早晨的阳光原来也这么令人目眩,固然因为他们昨夜没有睡好,却更因为鄢陵侯的铠甲是那么夺目!
曹彰赶来奔丧,当然不能穿鎏金铠甲,却换了一身亮银的。虽然披了孝袍,还在兜鍪上系了孝袋子,但在日光照射下还是熠熠生辉,加之他伟岸的身材、凝重的表情、身后相随的兵马,越发显得威风凛凛。当他驰马出现在城门前的那一刻,群臣的心都忐忑起来——他们商量了一个多时辰,可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儿准备不足。
曹彰不是独自来的,他带了二百兵士,而且都是骑兵。虽说先前有令命其交出兵马,可他执意要留二百精锐做护卫,杜袭、夏侯儒也不敢同这位王子较真,原以为他赶到洛阳曹操势必将这二百人改派别部,哪知他还没到曹操就完了!
“臣等参见侯爷。”陈矫、辛毗为首的群臣向他行礼。
曹彰翻身下马,却并不搭言还礼。他仰望着斑驳的洛阳城,似乎在运气,这两天发生的事就像是梦,威武的父王这么突然就驾崩了,他到现在依旧觉得这一切不真实,他还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尸身。
可群臣有点儿着急了,因为附近屯驻的士兵认出了曹彰——这位银甲将军不就是平叛幽州、一征而服两夷的二王子吗?开始只是崇拜性的围观,进而有些将佐士兵凑前给曹彰行礼,甚至有人对他哭泣。武夫敬重用兵如神的将军,在昨天以前他们最敬重的就是他们的大王曹操,大王亲手缔造了曹军,身经百战、决胜千里、令出如山,大王是将中之将、军中之神!但现在大王驾崩了,就好似庙中缺了神像,谁能替代他的位置?在普通士卒看来,当然要一个同样善战的。现在真来了一个,而且是老军神的儿子,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吗?
陈矫眼见士兵越聚越多,赶紧催促:“请侯爷入城。”
曹彰努力提了一口气:“走吧。”他说走不要紧,后面他的那些人和后来聚拢的士兵都跟上来。
群臣赶忙喝止:“士卒不得入城!”
如今没个正式做主的,曹彰成了他们主心骨,哪还在乎这帮文官的话?有个老兵噙着眼泪顶撞道:“我虽只是个伍长,但从军半辈子,跟着大王几度出兵放马?难道连见大王最后一面都不行?你们这些甩笔杆子的为何像防贼一样防我们?”此言一出群情激奋,有人倡议:“侯爷给我们做主,我们要随您一起拜祭大王!”
群臣心中急似火焚——这帮老粗不明此中利害,跟着瞎添乱!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也没法跟他们解释。
初时曹彰沉寂在悲痛中,并未理会,继而见群情难抑,不知是他武人心性被意气感染,还是真的别有用心,竟凛然道:“好吧!我带你们一起拜祭父王!”
眼见众士卒涌过来,群臣心都快凉了,进去就木已成舟了。就在千钧一发之时,所有士兵又突然定住了,也不再闹了,全直勾勾望着城门处。陈矫回头一看——夏侯惇正由李珰之搀扶着站在城门口!
夏侯惇从病榻上挣扎了起来,连眼罩都没顾上戴,那狰狞的瞎眼就暴露在众人面前。士兵害怕了——谁不知道这位独眼将军是大王的心腹股肱?每逢大王不在军中都是由他坐纛,莫说普通士兵,曹仁、曹洪、张辽、徐晃那样的大将见了他也矮三分。
夏侯惇神色冷峻,默默扫视所有士兵,隔了半晌才放开喉咙道:“大王遗令,所有兵将不得擅离本屯。违令者——斩!”只这一句就管用,那些士兵竟似退潮一般散了。军中靠的是资历和威信,夏侯惇无人可及的威望压倒了一切。
“你的兵也不能进去。”夏侯惇又望向曹彰,“你母后和诸多女眷都在里面,带这么多兵痞子进去不是胡闹吗?”他是实在亲戚,瞅着曹彰长大的,用不着跟晚辈讲什么虚礼。
曹彰叹口气:“亲兵总可以吧?”
这次夏侯惇不能再阻拦了,只是颇为沉重地嘱咐道:“听你爹娘的话,要当孝顺儿子。”
也不知曹彰听没听懂此言深意,带着十名亲兵擦肩而过;群臣也赶紧跟上。夏侯惇却没动,眼瞅着众人走远,倏然歪倒在李珰之怀里——他病势已很严重,是亲兵用平板车推来的。虽知进了城必还要生出变故,却也无力支应,只能帮到这儿了。
曹彰边走边回忆父亲往昔的英雄威武,方才人多地方尚能矜持,这会儿却再难抑制,刚过杨安殿已热泪盈眶,不禁加快脚步,几乎奔跑着过了复道,三两步抢上殡殿。但见父亲头顶十二旒王冠、身披玄色蜀锦吉服、足蹬玉带朱履、腰系青釭宝剑,面色温润、神态安详、鬓角胡须修得整整齐齐、嘴角略歪涂抹朱砂以作掩饰——还是那么庄严、还是那么端正,就是那口气儿没啦!
“父王啊…”曹彰伏尸恸哭,“孩儿来晚了…您睁眼看看儿啊!孩儿没辜负您,我在长安练兵…我还派细作搜集了许多蜀中的军报,都给您带来了,您看看啊…我再也不招惹您生气了…孩儿辅佐您打天下、给您当开路先锋…为什么您这就走了?为什么!呜呜呜…孩儿来晚了…”
他是来晚了,而且不止今天来晚了,对于他而言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家中若有三个孩子,老二往往是最不受待见的。父母对于老大是器重,对于最小的是溺爱,上下够不着的老二总是被忽略。而他恰恰是卞氏第二子,就处在这位置。加之他少时不爱读书不受曹操喜爱,建安十六年初封诸子,曹丕身为嫡长子、五官中郎将是不能封的,按理就该封二子,但曹操偏偏绕过他封老三曹植;后来最小的弟弟曹幹出世,一落草即被封侯,可他快三十岁了还是白身。他原本没希望,也不抱希望,只把梦想寄托在沙场上,直到幽州平叛…那真是举世瞩目的丰功伟绩,当他听到将士们真心的称颂、看到父亲嘉许的目光,才发现自己错了。他内心渴望的远不止是做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将军!可是晚了,连曹植都已败北,虽然曹操最后两年对他倾心,甚至有些溺爱,但他充其量也只能算个重要的局外人——他晚了将近十年!
曹彰哭得昏天黑地,群臣也听得凄然。但这么看着也不是事儿,辛毗乍着胆子凑上前,一语双关地劝道:“侯爷节哀,切莫哭坏身子,不然先王在天有灵也不会安心的。”
哭声戛然而止——先王?称先王必有今王!曹彰强忍泪水抬起头,这才发现父亲脚边设有一张几案,军报文书、兵符令箭整整齐齐摆在那里,更关键的是这个座位是空的,只曹真侍立在侧。
若曹丕在此自无话可说,但现在继统的不过是张空位子。曹彰生性好勇争强,又自恃立有大功不忿兄长,此刻实在难抑非分之想。昔年小白抢位掌齐国、刘邦窃符令韩信,千古机遇一瞬而熄,至尊之位近在眼前,焉能错失良机?他虽鲁莽却也粗中有细,暗暗思忖——此刻绝不能问起由谁继统,群臣一说可就把话坐实了;也不能见母后,若母亲恪守礼法公开表态支持大哥,事情就不好办了…他冷冷地环视在场诸臣,大家却纷纷低头回避他目光。见此情形曹彰提了提胆子,绕至几案前,试探着坐下来。
陈矫见他擅坐大王之位便欲阻拦,司马懿却暗暗拉他衣袖,朗声道:“这也好,洛阳并无大王至亲,侯爷既来此理应暂代太子主丧。”司马懿故意把“暂代”二字说得响亮。
曹彰却无心与他罗唣,仔细审视桌上诸物,发现了毛病——印玺不在,魏王印、丞相印、冀州牧印一块都不在。没有印玺什么令也发不出!
他猛然抬头,逼视着群臣:“父王印玺何在?”
要来硬的了!大家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陈矫早料到他不死心,已将印玺尽数藏匿,但这也只是掩耳盗铃的把戏,曹彰硬生生索要,如何应对?缄口不答总不是办法,赵俨强打精神往上凑了两步,满脸堆笑道:“侯爷不可莽撞,国家事非同儿戏。为臣守节,为弟当悌,须知‘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勇则害上,不登明堂’。自古…”司马懿在后面听得直着急——这是个愣头青,没读过什么书,你跟他讲《春秋》《诗经》那些道理管什么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