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自心头起,恨向胆边生。贾信举刀一指厉声暴喝:“叛臣胡修卖主求荣!大家先诛此贼!”这一声呼喝犹如晴天霹雳,胡修吓得肝胆俱颤拨马欲遁,怎奈未进营寨背后连中数箭,忍痛不住跌落在地,竟被荆州败军马蹄践过,踏为肉泥!
所有障碍尽被扫清,虽说曹兵此时已无建制可言,但胜利就在眼前,士卒都已忘却伤痛,呐喊着杀入大营。前方败绩死者甚众,此刻营中空虚已极,唯关平督帅千余人尚有战力。小将真不愧虎将之子,心如铁石武艺出众,奋力搏杀全然不惧,勇固勇矣,惜乎寡众悬殊已无力挽回。曹兵源源不绝涌入,逢人便杀、见车便挑、遇营帐便刺,营中已一片大乱。
正在此时忽闻西面有呼喝之声,荆州军又至——原来关羽知大营遇袭,匆忙赶了回来!
关羽之勇享誉天下,号为“万人敌”,昔日乱军之中击杀颜良,何人不知哪个不晓?此时见他怒冲冲赶回来救,曹军将士早已疲惫,又生怯意,只一交锋便已不支,荆州军大有复振之势。徐晃此刻带伤无力再战,可事已至此必要保住胜果,又料定关羽猝然折返后面必有己方追兵,情急之下当众大呼:“莫忘前约,诛关羽者赏金千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徐晃重提旧事,真有几个人勇气大涨,重操兵刃迎敌便上。有一个带头的就好办,后面的人互相壮胆,都跟着拥过去。这哪是要斗关羽,分明要争那一千斤黄金!
关羽倒是来者不拒,无奈麾下士卒已无法承受——江陵遇袭之事数日前便已确认。荆州之士家眷皆在后面,早已归心似箭,无奈将军恋战,不破襄樊誓不回师,大家只能强忍忧心在此效命。如今十余重防线皆被曹军突破,莫说攻克樊城,连大寨都快保不住了,仓促回援吕建、徐商还在后面追击掩杀,这仗还怎么打啊?情势使然,荆州军崩溃了…眼见士卒奔逃不听号令,关羽再无扭转之力,只得冲杀一番救下儿子,父子俩率领残兵突出东寨门,向别部营寨撤去。
此座大营既被曹军所得,便与樊城北门相邻,围城之难总算解了。但胜利带来的不是狂欢,而是沉默,士卒全都瘫倒在地——虽有声东击西之计,但连突十余防线,长驱直入虎口拔牙,何时打过这么艰难的仗?
徐晃却仍不得闲,一边拔去铠甲上的箭枝,一边传下命令,派人进城联系曹仁、打发斥候再探关羽动向,又是收敛缴获粮草,又是盘查俘虏;刚缓了口气,却见殷署怒冲冲绑来一人:“你们看,我把谁抓住了?”
众将一见群情激奋——原来是纳土降敌的南乡太守傅方!
“无耻叛贼,可料有今日之事?”
傅方体似筛糠、悲泣哀恳:“望列位看在往日同僚情分,好歹留我性命…”
徐晃怒道:“你乃大王亲手提拔之人,不忠不义献城投敌,还有脸道情分二字!若不杀你何以告慰死难之士英灵?何以解大王心头之恨?推出去——斩!”哪还用刀斧手用刑?殷署照定后心就是一刀,其余众将也恨他不过,一拥而上乱刀剁为齑粉。
正在此时斥候驰马来报:“关羽收兵传下一令,舍弃江北诸营。荆州诸部尽皆撤防,赵累营寨也被朱将军夺下,敌之舟船拥塞水路,正向南岸撤退。”
朱盖仰天大笑,又来了精神:“诸位,趁此良机速速追袭,非但襄阳之危可解,兴许还能抢其辎重、活捉关羽!”
怎知他话音未落,有人连声制止:“不可不可,大王若在此间必不允你。”诸将回头一看——但见参军赵俨由一队亲兵护卫着匆匆赶来。
朱盖不禁苦笑:“赵公来的总那么不是时候。”
“众将辛苦啦。”赵俨下马作揖。
徐晃蹙眉相问:“公素能知主上之意,可否为我等解惑?”
赵俨微笑道:“今关羽已败,虽退据南岸,军心惶惶难以复振,襄阳城高池固必无忧矣。我军当以修复樊城、抚恤士卒为重,任关羽自撤,留待其与孙权相杀;若深入追击,则孙权必疑我有渔利之心,或与关羽重叙旧好,将生祸患于我。大王也必以此为虑不得安心。”他这番话表面上有道理,却经不起推敲——抢夺荆州乃孙权之夙愿,不会半途而废;况江东已与曹魏同盟,又坏关羽大事,重归于好谈何容易?其实事情的根本并不在于形势,而是曹操疲乏已极,保住襄樊便可,不希望再卷入别的战争了。
徐晃明白赵俨的心思,直到此时他才长吁一口气,浑身气力仿佛一瞬间都耗尽了,抚着肩头的箭创喃喃道:“到此为止吧,能让大王安心便好…”
第十七章 魂断故都,枭雄离世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二一九年)闰十月,就在徐晃力敌关羽之际,荆州战局已发生重大转折。江东大都督吕蒙自浔阳出兵,以商船暗藏精锐溯江而上,昼夜兼程奇袭江陵。荆州守军薄弱,加之公安守将士仁与关羽不睦,开门揖盗;南郡太守糜芳独木难支也只得投降;孙皎、陆逊、朱然、潘璋等部随即大举侵入荆州。
关羽虽在襄樊,却已得到曹军飞书透露消息,初始只当是惑乱军心之计,继而后方流言也甚嚣尘上。按理说江陵乃关羽根基所在,突遭袭击必当回救,但有利战局实在难得,放弃良机日后难图,况猝然收兵亦恐曹军掩杀于后。关羽一念之差恋战不退,怎奈徐晃英勇奋战攻破前营,樊城之围已解,曹军气势大涨,再战下去已无胜算,只得放弃襄阳回救荆州…
正如赵俨所料,曹操始终没有下达追击的指示,他对臣下宣称要让孙权、关羽两贼相杀,从而使两家彻底翻脸势不两立。这固然是个说得通的解释,但明眼人都瞧得出,能保住襄樊曹操已经庆幸万分烧高香了,他实在没有心情和毅力再纠缠下去。
曹仁、吕常、满宠大难不死,重新修补守备,再不敢像侯音叛乱后的屠杀那样以严刑峻法激起事端,对曾经投敌的吏民予以宽大,渐渐恢复了对南乡郡的控制;不过经历了这么大的水灾兵灾,又有瘟疫爆发,要想重振雄风非一朝一夕之工。徐晃收敛关羽所弃粮辎回转洛阳,张辽也剿灭叛匪孙狼班师北归;曹操不顾病体,出摩陂七里迎接,盛赞徐晃之功,明发军令宣称“贼围堑鹿角十重,将军致战全胜,遂陷贼围,多斩首虏。吾用兵三十余年,及所闻古之善用兵者,未有长驱径入敌围者。将军之功,逾孙武、穰苴”。诚然徐晃功劳不小,但更重要的是保全了曹操霸主的颜面——襄樊解围根本原因是孙权釜底抽薪,曹操强横一生,不会甘于借助旁人之力挽救危局。有徐晃这场胜仗,他总算能对世人宣称是自己击退了关羽。对于王者而言,还有什么比尊严更重要?
此时各路赶来救援的兵马汇拢摩陂,总兵力将近八万,原地休整几日曹操便传令拔寨回转洛阳,这场战事到此结束。不过就在他刚刚抵达洛阳之际就得到消息——关羽死了!
原来荆州军虽撤兵回救,但为时已晚,江陵已然易主,关羽及麾下将领家眷全被江东军控制。吕蒙严申军法、优待俘虏、保护府库、安抚百姓;关羽麾下皆荆州之兵,家园陷落早已惶恐,幸而得知家眷子弟皆受优待一切安好,人心浮动更无斗志。继而孙权又赶到公安亲自坐镇、招降纳叛,荆州重臣潘濬(浚)、郝普等相继归顺,各路人马批亢捣虚尽占南郡之地。
时至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关羽之兵日渐叛离,眼见穷途末路已无回天之力,转而向西暂屯麦城。孙权派人劝降,关羽假意应允,在城头伪插旌旗,趁夜出逃欲奔蜀中;怎料孙权已有防备,早命朱然、潘璋布置埋伏,关羽力竭势孤,身边仅剩十余骑相随,最终在当阳县漳乡一带被潘璋麾下司马马忠截获。关羽及其子关平、部将赵累等均被斩首——惜乎一代名将关云长,从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人生巅峰到败走麦城身首异处的悲惨结局,其间仅仅四个多月。
关羽既死,孙权挥师南下,袭破刘备麾下樊伷(皱谐音)、陈凤等部,抢夺武陵、零陵之地;又命陆逊领兵西进,取秭归、枝江、夷道等要塞,屯兵夷陵,守卫峡口以防蜀军——至此刘备势力被彻底赶出荆州。
江东使者梁寓再度出使曹营,把这桩桩件件大事都向曹操做了“汇报”,曹魏君臣都不免有些意外。关羽兵败不难预见,但孙权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吞并荆州,威力实在骇人。曹魏君臣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关羽乃刘备第一心腹干将,待若手足、独当一面,现今关羽已死、荆州易主,不但刘备东西两路北伐的战略化为乌有,孙刘两家的联盟随之彻底破灭。忧的是荆州除狼而得虎,曹刘纷争遂使孙权渔翁得利,坐断东南实力大增,一场辛苦为谁忙?
不过此时孙权恭顺得像只小猫,梁寓反复强调这场胜利全是托赖魏王之威、蒙曹军相助得以成功,甚至主动提及被囚于江陵的于禁、浩周、东里衮等人已被“解救”,不久将把他们连同昔年被擒的庐江太守朱光一同礼送邺城,并提议南北互市,流通财货以示亲善。
曹操深知这些表态皆虚情假意,孙权无非想把荆州易主之责分给他,借重曹魏的力量防备刘备复仇。但曹操也期望孙、刘进一步反目,分而破之,便全盘接纳孙权的“好意”,并表奏梁寓官职,将其留于营中以便来往沟通。
不管孙权臣服得多牵强,这毕竟是三年来曹魏取得的唯一成就,曹魏君臣无论如何都要将胜利向全天下宣扬。群臣张罗着犒赏三军,并准备上表许都献捷;又逢年终之际,远在邺城的太子曹丕也派魏郡太守徐宣来洛阳恭贺问安;曹操设摆酒宴,酬谢文武庆贺新年。
这是曹操毕生最沉闷的一次新年宴会,就在中军大营进行,没有相国列卿,也没一个儿子陪在身边,因为众将在场,王后也不便出席,主角只是他自己。随军诸臣皆知他身体不佳,故而说话都很轻,也没有人往来敬酒,就连张辽、徐晃为首的众武将也变得温文尔雅。傍晚凉风徐徐吹过,虽不甚冷,却也人人加了寒衣。初升的一弯新月在薄弱细纱的云层间若隐若现,加之火炬被晚风抚弄得忽明忽暗,竟给人一种落寞惆怅的感觉,完全没有新春的喜气。
按照礼制,群臣该依次向大王敬酒,事实上却只有为首的陈矫、董昭献了祝词。曹操眼望后面排成长龙的众文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无外乎什么功盖古今、德越尧舜、长寿齐天之类的话,他早听腻了。从酒宴开始他就不声不响自斟自饮,群臣也揣摩不清他到底思索什么,场面十分冷清,只有乐工在一旁演绎着毫不协调的喜庆音乐,盖过了所有人的低吟。
以往这等场面必有人进献诗文,如今王粲、刘桢等辈俱已作古,秘书郎不过是承敕拟旨,也缺了这份才情。在座诸人若论及诗文首屈一指的当属丁廙,孙资一个劲向其使眼色,示意他献诗凑趣。丁廙却浑然不觉,面无表情只知灌酒——他也有他的心事,大王的身心状况任谁都瞧得出,丁家的塌天大祸已越来越近了。
倒是孔桂脑子灵,起身施礼:“大王文采冠天下,逢此佳期何不赋诗一首?”
群臣马上跟进,有的道:“襄樊之胜震古烁今,正当留诗篇传颂后世。”有的道:“冬末春初,阴退阳进,请大王以诗赋举烛,训臣等为政之道。”还有人道:“久不闻大王杰作,臣等也期盼得很。”这倒不是奉承,他一代大诗人的地位毋庸置疑。
但曹操却只无精打采摇着头:“寡人没心情。”
孔桂碰个软钉子,眼珠一转,又扮作一脸苦相道:“大王不作诗真是遗憾。最近微臣也想习学吟诗作赋,正欲聆听佳作勤加仿效。”
他这么一说,群臣纷纷冷笑,一介不学无术的谄媚之徒,能学什么诗作?说这等大话不怕闪了舌头!
“哼。”曹操不当回事,“你呀,今生无望附庸风雅,不必白费工夫了。”
孔桂一声长叹:“唉!微臣自知少小荒废根底不佳,作诗也纯属妄想,不过近来闲暇之时倒是读了些书,肚里攒些墨水,方不负大王赐予的官帽。”
曹操更是不屑:“别逗寡人了,你也知读书?读了什么书啊?”
孔桂故作赧然,笑道:“桓谭所著《新论》。”
群臣交头接耳,谁都没想到这厮竟会研读如此精深的书籍;也有人全然不信,暗暗嗤之以鼻。曹操更是摇头不信:“桓谭的书岂是你能读懂的?有何心得不妨说说。”
孔桂抓耳挠腮道:“心得倒谈不上,只是其中有句话实在太妙,堪称至理名言,令微臣日夜难忘。”
“哪一句?”
孔桂屈身拱手:“吴之翫(玩谐音)水若鱼鳖,蜀之便山若禽兽。”
这句话有何出奇?群臣初始一愣,慢慢思忖,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原来孔桂寻章摘句不过为说笑话。吴之翫水若鱼鳖;蜀之便山若禽兽。这句话本身不出奇,但若放在现今天下之势来看,岂不是讽刺江东孙氏是乌龟、蜀中刘备一党皆禽兽吗?
曹操脸上也艰难地绽出几分笑意,酒宴的气氛也随之而活跃了些。正有人欲起身敬酒,忽见辕门外跑进一侍卫:“启禀大王,扬州刺史转来孙权表章。”原来孙权称臣之事初定,为表示诚意,已礼送于禁等过江,又趁新春之际再上贺表,并送来关羽首级向曹操“表功”。
四四方方的乌木匣子被亲兵捧了进来,就放在宴席中间,顷刻间所有目光都聚拢到这个小方盒上。昔日白马坡刺颜良的一代勇将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真令人难以置信。
“大王,打开查验吗?”亲兵问道。
曹操刚有的一点儿笑靥又已不见,强挣着起身:“寡人亲自来。”绕过帅案,慢慢踱至匣前,伸手欲掀盖子,但还未碰到匣子又停住了——虽然关羽当年弃他而走,二十载随刘备与他作对,乃至击败七军擒获于禁,但曹操并不记恨。为将者贵在忠义,关羽毕生对刘备忠诚不贰,这是任何人君都应提倡的。人与人之间总要讲缘分,他与关羽便是无缘。
猛然间曹操想起一事,当年官渡之战关羽辞行时曾立一誓,只要曹操不犯刘备,关某绝不主动提兵攻曹,若悖此言身首异处不得全尸葬埋。没想到如今这誓言果真应验啦!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定数?想至此他又觉荒谬——背信就一定应誓吗?若果真如此,他自己这一生说过多少谎言,又有哪次真的遭了报应?
“唉!算了吧。”曹操的手慢慢缩回来,“云长也称得起一代名将,身首异处已是莫大耻辱,寡人何忍再让他首级暴于众?”说着从臣下案头取了盏酒,悄然洒在那匣前,“一盏水酒了却恩怨,寻僻静之处葬了吧。”他固然有垂怜之意,但更重要的则是笼络之术。尊重别人麾下的勇士,也是尊重自己的勇士,那些血性汉子们见了则越发觉得他们的主子值得效忠。虽然曹操身心俱已老迈,但他高明的御将之术还在,早已深入骨髓与灵魂融为一体,难辨其用情真伪。张辽、徐晃也是五味杂陈,随之筛了碗洒下祭奠,这才容士兵捧走。
曹操回转座位,一头倚在胡床上,显得格外伤神,疲惫地朝刘放摆摆手。刘放会意,赶紧接过孙权的表章当众朗读——这份表章不知何人捉刀,真可谓满纸逢迎之辞,一贺曹操稳固襄樊之捷,二表江东臣属诚意,把曹操褒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英雄;最后竟公然劝进,称曹魏之德远迈汉室,应行武王代商事,江东之邑愿为藩属,甘居臣子之位。
群臣立时骚动——孙权上表并献上关羽首级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进一步转嫁刘备仇恨,借曹魏之力自固。但这等卑躬屈膝的措辞谁都无法想象,劝进之举更骇人听闻。
议论声中董昭站了出来:“臣斗胆附议,孙权虽割据之徒,然此表章之意未为无理。大王之功人所共见,魏室之权更是天下共知。值此新年之际,大王何不从善如流?除旧布新,成就帝王之业!”所有臣僚中董昭是对劝进之事最积极的一个,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紧接着众将也开始附和,叫嚷着要让曹操当皇帝。
“哼哼…”曹操发出一阵干涩的苦笑声,“孙权之言未可信矣。他父孙坚兴兵讨董卓,其兄孙策因袁术僭号与之反目,虽怀逆于胸,终以道义自诩,未敢冒渎汉室,何以向寡人献劝进之言?依我看来,此儿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什么愿居藩属永远称臣?我若当真僭位,只怕第一个跳出来骂我乱臣贼子的就是他孙仲谋!”
董昭却道:“十分天下大王已有其九,可战之师不下十万,兵锋所指贼人披靡,何惧吴蜀蕞尔小邑?”他所言虽然夸大,但果真兵戎相见,曹魏不惧孙、刘倒是实情。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更何况如今孙、刘反目,二敌不能并势。
曹操只得把他翻来覆去说了半辈子的话又端出来:“寡人一门世为汉臣,不可有负国恩。公仁不必多言,明日你就赴许都向天子报捷。”
董昭心有不甘,还未及言,又有一人道:“昔日辛毗曾为大王解二袁相争之事,今孙权劝进亦可作如是观。大王无须问其意真伪,但观天下之势可断矣。”众人转眼观瞧,说话的是陈群,“汉室自安帝以来政去公室、国统数绝,至今唯存名号,尺土一民皆非汉有,期运已尽,历数已终。桓灵之间精通谶纬者皆言‘汉行气尽,黄家当兴’。大王应期,十分天下而有其九,犹屈尊事汉,遐迩怨叹,故孙权在远称臣,此天人之应。臣以为虞、夏不以谦辞,殷、周不吝诛放,畏天知命,无需谦让。恭请大王早登大统君临八荒,上应黄天之数,下慰黎庶之心。”
论爵禄资历,陈群不及董昭,但他乃中原名门陈寔之后,在士林中的威望首屈一指。如今连他都公然这么讲,别人更有何顾忌?长史陈矫为首的所有文武尽数跪倒:“恭请大王早登大统君临八荒。”
“都起来…”曹操既没表现出诧异,也没有任何喜悦之色,他的眼神宛如深邃的古井,“寡人知你等诚意,但我不能做皇帝…”这次他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也懒得再编造假惺惺的借口了——不论曹操如何胆大妄为,毕竟修儒家之学长大,他无法抹杀前半生食汉粟、受汉恩的事实,连他自己都认为以臣谋君是天大逆事,哪怕自欺欺人当无冕之皇也不敢迈出这一步,此其一也;三十年来他每有所图必“三让而后受”,不断表示要忠于汉室,如今反目不啻为自打耳光,失信天下,此其二也;他毕生以拯救危世为志,自诩“奉天子以讨不臣”,视孙、刘为乱世纵横之徒,一旦称帝汉室从此不复,孙刘也势必要各谋九五,天下便成三帝同尊之局,要曹操与孙、刘为伍,实在心有不甘,此其三也;华夏自古重一统,今却未得归一,做半壁河山的皇帝终归不圆满,怎配与秦汉开国之主比肩?与其被后世小觑,不如不做,此其四也。
这些顾虑条条在理却不可言传,但群臣也差不多全能揣摩到——话说到这份上依旧不允,他们实在拿这个毕生追求完美,却偏偏得不到完美的人没办法啦!
群臣无奈,纷纷起身。却有一人跪地不起,正是与曹氏至亲至近的夏侯惇:“大王!我有一言实在难忍。”这半年多他主持汉中撤军、与张既安排百姓迁徙、七军败后筹措募兵,忙得不亦乐乎,日夜操劳染了场病,至今尚未痊愈,脸色苍白声音嘶哑。
“说吧…”
夏侯惇骤然提高嗓门:“天下皆知汉祚已尽,殿下戎马三十年,功德著于黎庶,即便称帝应天顺民,复何疑哉?”
夏侯惇这话听似老生常谈,其实别有一番深意——你那些不称帝的顾虑固然有理,但说穿了不过“脸面”二字,都是别人怎么看你;而你忘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
那一瞬间曹操几乎动容——不错,任何人活着都是为自己,别人怎么看真的重要吗?三十余年戎马春秋机关算尽,为的不就是最后这一步吗?有生之年这步没迈出去,对得起自己吗?
董昭见他有动容之色,正欲再添把火,哪知还未开口,又见曹操摇了摇头,表情甚为苦涩,却说不清是悲还是喜:“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愿为周文王矣。”
本已热闹起来的宴会又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暗暗品味这话的深意。孔子曾评价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曹操以文王自诩,便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就算天命所归也未必要抓住。“施于有政,是亦为政”,掌权一世造福众生也就够了,何必非要图那个虚名?不过群臣很自然地顺着这思路继续延伸——周文王固然屈尊事殷,可到他儿子武王之时还不是要取而代之?莫非曹操的意思是他当文王、太子当武王?
但不论他们如何揣摩,曹操显然不愿再提此事。他慢慢合上眼:“你们刚才说想听寡人作诗,那我就作一首…”静默了片刻,轻轻吟唱道:
厥初生,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
莫不有终期…
圣贤不能免,何为怀此忧?
愿螭龙之驾,思想昆仑居。
思想昆仑居…
见欺于迂怪,志意在蓬莱。
志意在蓬莱…
周孔圣徂落,会稽以坟丘。
会稽以坟丘…
陶陶谁能度?君子以勿忧。
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
(曹操《相和歌·精列》)
世间万物终归于黄土,即便“思想昆仑居”“志意在蓬莱”,早晚要面对死亡。周公、孔子那般圣人都逃不过,谁又奈何生死?曹操总算勘破了,他不再慷慨激昂唱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观沧海》),也不再如痴如幻地吟诵“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秋胡行》)。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无论天子还是庶民,无论你风光无限还是委委屈屈,两腿一蹬都一样——人这辈子其实就这么回事儿!到头来有什么亏不亏的?
群臣听着他沧桑而又低沉的嗓音,品味那玄妙而又淡雅的词句,渐渐地,所有人心中都泛起淡淡涟漪,那是对生命的感慨、对往昔的留恋、对世事无常的无奈,伴着曹操越来越微弱的歌声,这丝情愫化作浓烈的忧伤萦绕在每个人身上…沉默了好一阵才有人发出句赞颂:“清雅脱俗,意境非凡,大王真乃当世诗人之魁首也!”紧接着,其他人也随之附和,那些老生常谈的歌功颂德声又开始此起彼伏。
“嘘…”孔桂突然起身,朝大家连连摆手。
群臣屏气收声,仔细观察才发现他们的大王仰在胡床上,双目微闭一动不动,唯有修长白须在微风中悠悠飘摆。
群臣霎时感到一阵恐惧,但谁也不敢做声,忙朝左右近侍使眼色。近侍臣也不敢上前,一怕惊驾获罪,二者严峻殷鉴不远,谁敢往前凑?大家面面相觑,最后干脆互相壮胆,一起蹑手蹑脚围上,才听见微微的鼾声——原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大伙这才一块石头落地。李珰之忙解下自己的狐裘,轻轻盖在他身上,凑到他耳边柔声道:“大王…外面凉,回帐里睡。”
“嗯…”曹操静静吁了一声,却懒得睁眼,“大伙都散了吧。”
“大王保重身体。”群臣低应一声,蹑足退去。
李珰之为他轻轻揉捏着肩膀,却嗅到一阵醺醺然的气味,不禁一阵蹙眉,低头审视杯盏——曹操不再遵从医嘱以水代酒了。
襄樊的善后事宜远没有结束、孙曹两家还在为称臣纳贡等事讨价还价、洛阳周匝近十万曹军尚未分遣驻地…军帐里文书奏报堆成山,而曹操却对一切丧失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