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精锐部队竟会不声不响化为乌有,最被父王倚重的大将于禁竟会被俘投敌,曹丕惊出一身冷汗:“这是何时之事?”

钟繇也一脸惨白:“军报至此恐已过了十日,大王今在洛阳,已急调各州各部人马汇聚洛阳,连夜差校事刘肇归来,调邺城留守部队参战,请太子速速传令发兵。”太子毕竟名义上总督留守诸务,没他批准兵马不能动。

其实留守部队还不到两万,但当此之际曹丕不敢保留,令贾信、夏侯尚即刻典军一半,连夜启程;邓展、吕昭率剩余部队严防守备;致书魏郡太守徐宣,随时准备征募新兵;又命邺城令栈潜弹压地面,防止奸民作乱。相国和众尚书都在,东宫成了临时台阁,一道道指令随写随发;送走群臣,曹丕更换戎装,要亲自出城监督典军,顺便向夏侯尚叮嘱些私话。

郭氏这会儿也顾不上哭弟弟,跟众侍女一起伺候曹丕更衣,张罗备马护卫;收拾利落未出府门,又见朱铄引校事刘肇而来。曹丕匆匆佩剑,没工夫停下脚步,边往外走边问:“襄樊情势如何?曹仁是否有危?”

哪知刘肇一把扯住他袍襟:“曹将军是否有危尚不可知,但太子今已危矣!”

曹丕似被锥子刺了一下,刚迈出府门的脚立刻收回来:“关门!”挥退亲兵,扯着刘肇、朱铄进了侧室,“何出此言?”

刘肇疾驰一天一夜从洛阳赶来搬兵,早累得双腿打晃,手扶门框气喘吁吁道:“小的自请搬兵之任,就是要将军情告知太子,大王已将救援襄樊的重任委以临淄侯!”

“什么?”曹丕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自临淄侯随军侍奉,大王屡加赞赏,王后也颇愉悦。丁廙趁机复提立临淄侯为嗣之事,说临淄侯‘天性仁孝,发于自然。实天所以种福于大魏’。大王言储君已定,不可改易,却也未加训斥。后襄樊兵败消息传来,大王痛心疾首,又恨于禁降敌,因而猜疑众将。丁廙提议以临淄侯为帅,徐晃等充其部署再救襄樊,陈矫、陈群等尽皆阻谏,大王不听,已封临淄侯为南中郎将,领征虏将军,再过两天便要率军出征了!”

曹丕听罢只觉浑身冰冷,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额头渗出密密一层汗珠——曹植督军绝非打场仗这么简单,这意味着死灰复燃。况襄樊乃北上门户,七部全军覆没已撼中原之势,此时他临危受命,若打赢这仗便立下救国、救社稷之功。那时功盖社稷,掌握兵马,若再有人提及更易太子又当如何?即便曹丕侥幸无虞,两个弟弟都功勋卓著,一个骁骑将军,一个征虏将军,各拥兵马各具势力,以后如何驾驭?

僵立半晌,曹丕蓦地攥住刘肇的书:“你帮帮我,去跟军中群臣讲,务必要阻止三弟领兵!”他语音微颤,几近恳求。

刘肇却道:“非臣等不尽力,实是大王不纳。如今连陈矫、董昭之言大王都听不进去,在下小小校事,爱莫能助。”说着又瞅外面,“臣奉命搬兵不可久留,太子好自为之。”说罢施礼而去。

曹丕真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感,没心情去校场了,颓然瘫坐于地。朱铄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却毫无办法,只得好语劝慰:“太子切莫挂心,临淄侯不谙军务,未必能建奇功。”

“你懂什么!即便是诸将功劳,到头来还是要算他头上;若不能得胜,孙、刘并起社稷有危,难道是好事?”

如今吴质、陈群、司马懿都不在,朱铄不过是个武夫兼佞臣,哪有主意,一张嘴就错了,只能抱着胳膊大骂:“丁仪、丁廙这帮混蛋,唯恐天下不乱!太子谙熟政要从军多年,有什么不好?临淄侯除了写文章还有何本事?诗酒流连,纵情声色,大王也是老糊涂了!”

“你说什么?”曹丕猛然站了起来。

朱铄吓一跳,连忙掌嘴:“我错了…大王英明,不是老糊涂。”

“没问你这个,你方才说什么?”

朱铄叫他问糊涂了,挠头道:“没说什么啊。”

“不对!你说三弟诗酒流连,纵情声色。”曹丕紧锁眉头反复咕哝着,“诗酒流连,纵情声色…”

朱铄如坠五里雾中,见他一副认真的样子,也不敢打搅,半晌才怵坦坦问:“太子思忖什么?”

曹丕缓缓站定,低声道:“兵马尚未调齐,三弟出征还需时日。听你方才一言,我倒有个办法使三弟不能统兵,不过此计须绝对隐秘。”

“是何妙计?”

曹丕附到他耳畔轻轻说了,朱铄听罢瞪大了眼睛——他跟随曹丕十余年,此刻竟觉眼前这个人从来不曾认识,这位道貌岸然的太子竟会想出如此下作伎俩算计手足兄弟!

“你随我同去洛阳行此计策,如何?”

朱铄讷讷道:“此计忒险,若触怒大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曹丕决然道,“自古成王败寇,要保住太子之位只能弄险。你干不干?”

朱铄情知自己涉事太深,早无路可退,赶紧抱拳道:“在下生死相随!”

“好。”曹丕抖擞精神,快步出阁。司马孚早就备好马匹,招来护卫在院外候着:“请太子速往城外典军。”

曹丕接过缰绳:“我和朱铄先走一步。你去吩咐后面,把府里藏的好酒尽数取出,再叫夫人选十名歌伎侍女,一并送往夏侯尚营中。”

“这是作甚?”

“我要随军前往洛阳,觐见父王犒劳众将。”

司马孚忙谏:“太子身负重任,没有召令焉能擅自离京?”

“哼!”曹丕翻身上马,“等有召令,一切都晚了!”再不听他啰嗦,带着朱铄策马而去,不多时就消失在夜幕中…

七军覆没造成的危机是远在邺城的曹丕根本无法想象的,此时的曹营已人心惶惶。

曹操在长安停留半月稍作休养,继而将守备之事托付曹彰、杜袭,准备出关至洛阳,一方面便于探听军情,另一方面也是做班师准备,只待击退关羽,于禁和关中诸将归来,便可布置防务回转邺城。算来他离朝一年,征战不顺心情郁闷,厌恶了打打杀杀,盼望回到宫廷,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军队未到洛阳就听闻战败的消息。

昔日南征败于赤壁,荆州难以保全,曹操舍弃了长沙四郡,舍弃了江陵,却紧握襄樊不放,不仅因为此地是抵御孙、刘的重镇,更因襄樊乃北方门户所在。建安元年(公元一九六年)曹操迁汉都于许县,盘踞南阳的张绣虽实力薄弱,却数载不能定,很大程度是因为豫州四战之地无险可据,一旦敌人站住脚,便会陷入反复角逐的拉锯战;如果敌人兵力过硬,随时可以一马平川推进至许都,兵力不济也可龟缩待机,如此反复争夺,整个中原都要乱了。中原一乱势必波及周边,耿纪、韦晃作乱,曹操诛戮关中士人不在少数,继而又弃汉中,迁移民,现在正是关中人心最不稳的时刻,一旦中原有变,刘备自蜀中北伐,或关羽兵入武关,豪杰乱民群起影响,只恐半壁江山不复姓曹——此乃曹操最最忌惮的,可眼下时局恰恰就是朝这个方向发展。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去年侯音叛乱,曹仁大肆屠城多兴诛戮,此番于禁失败,屠城的恶劣影响终于出现了,南阳民众闻知曹军败绩纷纷再举反旗,流亡的山贼草寇也下山劫掠;南阳以西的南乡郡地处敌锋,太守傅方为人骄横不得民心,遭此变故毫无应对之策,有心弃地而逃又怕曹操要他脑袋,走投无路竟投降了关羽,将一郡之地拱手相让,局势越发不可收拾。南阳以北沛国、汝南乃至颍川,吏民惶恐不安,郏县一带冒出个叫孙狼的草寇,竟串通关羽,遥领将军之职,组织了一帮匪类骚扰乡野,破坏屯田;许都也受其影响,甚至有朝廷吏员弃官而逃,连身居宫中的天子刘协也寝食难安。

更倒霉的是洪水不但摧垮了七军,也使襄樊二城陷入险境,本来关羽围困二城并非易事,但这场水不啻十万雄兵,将曹仁、吕常牢牢困住。吕常驻守襄阳还倒犹可,樊城本就城小,又在江北重灾之地,城墙已被淹没至只剩几尺,还有何险可据?城内士兵仅数千,既要应付洪水,又要抵抗进攻,粮草堪堪将尽,曹仁还能撑几日?

最大的麻烦是无援兵可派,于禁丧师三万,张郃、朱灵等部尚在关中,曹营连亲兵都凑上才两万人,怎么破关羽救樊城?曹操一面催徐晃速来,一面召集各地郡兵齐来助阵,邺城的守军都调动了,连远在青州的臧霸也派出一支部队星夜奔赴洛阳;可即便临时凑到四五万兵,鱼龙混杂未加训练,根本没有破敌把握。而且南阳已乱,筹粮也是难题,于是又在颍川征粮,委派代北之战功勋卓著的田豫接任南阳太守,组织戡乱安抚民众。

表面问题还容易解决,更严重的是七军覆没对曹操心志也几乎是致命打击。他先前对政局力不从心,转而西征欲最后一搏,却已不复往日之威。万般无奈放弃汉中,自知今生再无进取之力,打算回邺城安度晚年。可老天竟连这最后一点愿望都不让他满足,一场败仗震撼中原,三十年开创之业岌岌可危,他实在累透了,烦透了,伤透了!

短短几天间,曹操回军长安以来刚恢复的那点精气神儿又丢了,满头白发蓬如荒草,头风之症复发,左腿已麻木到不拄拐杖无法行走的地步,连日来几乎是半卧在榻上处置这些纷扰的,头晕眼花看不清奏报,全靠曹植读给他听。

公事之余便是哀叹,天灾致败无可指责,只是于禁临难降敌大失颜面——跟随自己征战沙场三十年的宿将临危之际还不如新近归顺的庞德,怎不痛心?出征前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人心怎么变得这么快?还有胡修、傅方,当初重用他们时司马懿就表示反对,他却执意授予重任,结果这次双双投敌,于禁还勉强算是情势所迫,傅方竟将南乡郡拱手献与关羽,胡修还替人家当说客,真真可恨至极。

曹操寒心了,如果连最器重的将军和亲自提拔的人都不可靠,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故而他不顾臣下反对,定要让曹植为帅,由儿子掌握兵权才放心。无论调兵还是调粮都需时日,明明有难却不能救,这不仅对受困樊城的曹仁是考验,对曹操更是煎熬…

此刻将近申时,凛凛晚风一起,吹得军帐呼呼作响,还夹杂着一股柴禾的灰烟,呛得守门亲兵直咳嗽。不过大帐中却一片沉默,群臣连同曹操、曹植父子都眼巴巴注视着摊在帅案的一份奏报,这是半个时辰前刚从南阳送来的——关羽亲统兵马进入郾城,已沿山落寨修缮守备。

长安方面还一团乱麻,敌人已开始着手准备。若容关羽凭险布阵修好工事,即便二路援军杀到也无懈可击,襄樊必失无疑。无奈之下曹操只得硬着头皮干,命曹植、徐晃率领刚东拼西凑起来的三万杂兵前去救援。群臣虽对曹植领兵多有异议,但大王坚持如此,局势危急时不我待,也只得听之任之;不过在他安排完军务后,又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护卫天子将汉室都城从许县迁往河北!

军中诸臣简直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所有人都忘记了君臣之别,抬起头直愣愣望着他们的君主——这位老人家当真被这场败仗“打回原形”了,这哪里还是霸气磅礴、以天下为己任的曹魏大王,分明只是个懦弱猥琐的老人。汉室虽只是傀儡,却还担负着朝廷之名,许都毕竟在中原之地,象征天下正朔,倘若迁往河北,中原之势当真无可挽回了。况河北之地已属魏国,汉天子迁都至曹魏之地,一国二主算怎么回事?到时候谁都可指责此举为劫持,岂非倒持干戈授人以柄?这么浅显的道理曹操怎么就不明白呢!

“万万不可。”谏议大夫贾逵第一个出班谏言,“今兵虽败绩,尚可征战。倘此时迁都,无异于示弱于敌,三军夺气。关羽愈加嚣张,襄樊二城岂能保全?”

辛毗也道:“前番舍弃汉中,关西民心甚是不稳,今若再行迁都之举,只恐西州之人尽怀叛意。”

曹操紧锁愁眉:“话虽如此,但南阳战事一时难休,又有孙狼等匪盗猖獗,倘一时不慎,贼临许都,岂不结千古之恨?”

贾逵道:“许都城高坚固,各路援兵又皆赶来驰援,不出一月便可集结,莫说襄阳、樊城二城未陷,即便城池陷落,我军以南阳为城、淯水为池尚能拒敌,岂可弃中州之势?”他这是做了最坏的假设。

曹操望着被风拂动的帐帘,怔怔道:“寡人并非舍弃中原,乃欲迁天子以求万安,我亲奉天子归河北,中原之事暂交子文、子建代行。有他们在犹如寡人亲临,何言无可挽回…”他想得倒挺好,但别说曹彰、曹植,就算太子曹丕,有那么高威望吗?常言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杀鸡焉用宰牛刀”。但牛刀可割鸡,鸡刀却不能屠牛。

“大王!”长史陈矫再也听不下去,撩袍跪倒,“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今大王迁天子而去,与舍弃中原之地又有何异?”这算是把话说透了——你这是逃避!

若换在平日,谁也不敢说这么重的话,但此时陈矫实在怕他一时糊涂铸成大错,竟放胆直言。群臣也紧跟着全跪下了,哀哀恳求:“请大王收回成命。”

曹植就侍立在侧,他也觉得群臣的话有道理,想随着劝两句,却见父亲低眉叹息,三绺长须尽皆皓然,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老人家提议迁都不也是一番好意吗?一把年纪了想回邺城休养难道不对吗?曹植实在心疼父亲,满腹规谏之言扼于咽喉,只有暗暗下决心,明日出兵一定要打赢关羽,为父王解忧。

陈矫、辛毗等多希望曹植出言相助,却见他犹豫不决,不禁心下暗忖——到底逊一筹,这是国家大事,岂可顾念父子小情?无可奈何只得再次哀恳:“大王三思…”

其中道理曹操也明白,却还沉寂在焦虑中。此时此刻他不是一国之君,也不再是一个将军,只是个白发苍苍、疾病缠身又忧心忡忡的老人,旁人无法体会他的想法——打打打,打了一辈子,谁才是最大敌人?是自己,是无可抗争的命!

陈矫等人还在苦谏,却听帐外斥候禀报:“河北援军已经赶到,距此半里下寨,太子亲自过营觐见。”

“太子?”众人皆感诧异——曹丕怎么来了?当此危机之时没有大王召令焉能擅离京师?

曹操也从幽邃的遐想中回过神来,轻轻瞥了曹植一眼,那眼神甚是怪异,似是欣慰,却还蕴含着一丝莫名的不安…

第十五章 手足相残,为储位曹丕强行灌醉曹植

曹丕抱着放手一搏的心思来到行营,事实却出乎意料,曹操对他的不宣而至并未斥责。当曹丕心怀忐忑偷眼仰视的那一刻,倚在卧榻上的父亲也正凝然注视着他。不知为何,曹丕的心似被人用力揪了一把那样难受——分别仅仅一年,父亲憔悴如斯,那布满鱼尾纹的双眼投来的分明是欣慰,还夹杂着酸楚,似乎早盼望他来。这不是君王该有的眼神,完全是老父亲对儿子的爱怜。

那一刻曹丕几乎动容,无论他们父子间有怎样的隔阂,毕竟血脉相通,那是赐予他生命的人啊。父子俩四目相对,竟半晌无语,直至左右群臣施礼问安。

“参见太子”的问安声打破了沉默,也把萦绕在父子间的那丝温情冲得烟消云散,一切又回到现实。曹操缓缓垂下眼睑:“你不该擅离京师。”话虽这么说,却并没有深责之意。

曹丕就势跪倒:“孩儿经年未见父王,心中思念,又闻荆州战败,父王心绪忧烦,劳病不愈,故情不自抑斗胆前来,望父王赎罪。”

曹操稀疏的眼眉轻轻抖了一下——固然有思念之情,恐怕更多是心内不安吧?他这么想却没点破,他宁愿自欺欺人相信儿子完全出于孝心,宁愿不去设想儿子会做出哪怕一丁点儿伤害他感情的事。

曹植上前给兄长施礼,曹丕紧紧握住他手,满面堆笑:“这几日辛苦弟弟了。”

曹植对他依然那么恭敬:“哪儿的话?太子身负家国重任,臣弟不过替兄长略尽人子之道。”

群臣一旁听着他父子兄弟间的私话,未免有些尴尬,但迁都之事没议定,谁也不敢走,便往帐口退了退。也有不嫌讨厌的,丁廙主动凑到曹丕眼前,施礼道:“微臣斗胆进言…太子孝悌固是大德,但轻弃职守恐失权衡。今国有祸乱民心未宁,大王与太子皆不在朝,倘若京师生变又当奈何,岂不贻害社稷?”他表情恭敬无比,但这话的分量却很重。

曹丕自身居太子后对曹植已没多少芥蒂,若非丁氏兄弟野心不死,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故而对丁氏兄弟之恨更甚于前。但当着父亲和众臣的面,只能一脸谦诚微笑:“丁黄门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

丁廙更向前一步,朝上施礼:“大王可还记得田银、苏伯之事?当年远征雍、凉,宵小奸徒谋乱于后,彼时太子在京尚不能及时察觉,况今朝中无主?恳请太子速速回朝。”

昔年留守时发生叛乱是曹丕一直无法掩饰的痛,没想到时隔多年丁廙还拿这事做文章,曹丕恨得牙根痒痒,却不敢辩驳。曹操轻叹了一声:“敬礼所言甚是,那你就暂留一日,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诺。”曹丕不禁捏了把汗。

丁廙虽摸不透曹丕所来为何,却总觉事有蹊跷,似乎曹丕多停留片刻都极具威胁,更欲再言;司马懿却抢先一步赔笑道:“太子大驾到此毕竟是好事。来得正是时候,明早临淄侯便要领兵出征了,父子重逢、兄弟团聚就只今日,大王也烦心军务这么久了,今日该高兴些才是。”

“不错。”这话倒很合曹操心思。丁廙想说的话全噎了回去,竟没敢再多口。

曹丕听司马懿说明日便是出兵之期,暗自庆幸,忙道:“孩儿知军情紧急,随军带来不少羊羔美酒,不妨赐予将士,今日尽兴而欢,也好激励士气赴危解难。”

曹操越发微笑:“你想得很周全,就将一应犒劳之物都送到徐晃营中,今晚大家都过去饯行,鼓舞将士。”这次救援兵少势微,把握并不大,若再士气不振,真的没法打了。

“诺。”群臣齐应一声,却无人退去,似有言未尽,眼巴巴看着曹操。长史陈矫实在按捺不住,拱手道:“迁都之事…”

“好了好了,”曹操不耐烦道,“明日子桓不就回都了么?有子桓坐镇京师,子建领兵解难,子文备战长安,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寡人就安心在洛阳坐镇,迁都之事不提了。”他口气中充盈着信心,似乎陡然因为有三个出色的儿子而骄傲。

群臣可算松口大气——方才还左右说不通,这会儿太子一来漫天云雾皆散。人活到这把年纪,情义往往比道理更容易被接受。群臣纷纷颔首,即便不赞同曹丕擅离职守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父子相见是好事。

外人没有了,兄弟搀扶父亲回了后帐,曹丕又给母亲叩头,恭贺她晋升为后。卞氏才无心管什么国家大事呢,见儿子到来焉能不喜?抚着曹丕的背笑了又笑,时而夸儿媳甄氏恭顺知礼,时而问孙儿近来有没有长高。不多时午宴摆下,四口人像寻常百姓家一样共案而食。独闷坏了孔桂,今天连进内帐资格都没有,在外面踱来踱去——父子情终究是割舍不断的,无论他平常进过多少谗言,无论曹操发过多少埋怨太子的牢骚,只要他父子相见共享天伦,一切都不是问题。

用罢午宴又聊京师之事,曹操并不提军国要务,不过问问诸王子生活学业、王昭仪与曹幹母子近况等等。曹丕赔笑作答,少时李珰之进汤药,曹植不由分说递到兄长手中。无论作为臣子还是兄弟,曹植都够贤明,自己伺候父亲这些天,也该兄长尽孝道,讨父母欢心了。曹丕一匙一匙,把汤药吹得不凉不热,喂进父亲口中。曹操竟觉今天这药味都不苦了,不多时还打起了哈欠——自兵败之日一直没睡踏实过,今日两个儿子左右相陪,心情宽松不少,有些困了。

卞后命侍女整卧榻,伺候曹操躺下,兄弟俩亲手为他按摩左臂、左足,直至他微微发出鼾声。卞后噗嗤一笑:“老家伙,这副模样还逞强。儿子们都在眼前,舒心了吧?”一句话说得兄弟抿嘴直乐。

曹丕道:“母亲也要保重身体。”

“嗯。”卞后渐渐收起笑容,见丈夫睡熟,口气渐渐认真起来,“老大啊,你父年高有疾,有时难免发些牢骚,论国事你是太子,论家务你是长兄,要受得委屈,担得沉重才是。”

“母后教训的是。”曹丕虽不畏惧母亲,但听她这么说仍不免忐忑。

儿子间的隔阂卞后心知肚明,可一则不便僭越干问,二则也实在没勇气把话挑明,便只笼统道:“有些事你父王安排看似偏颇,但有他的道理,你们兄弟还有彰儿,都不要多想,规规矩矩做自己的事,过自己该过的日子。我这做娘的只盼你们和和美美,永远都似今天一样…”

曹丕不等母亲把话说完,忙拉起弟弟的手:“虽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但天下毕竟是咱曹家的天下,我兄弟共享富贵,请母后放心。”曹植也连连点头。

作为母亲,卞后对孩子永远是慈爱的、信赖的,她瞧着两个儿子真诚的笑颜,心头的疙瘩豁然而解,眼角隐约闪过一丝欣然的泪光。

午后的时光安详宁静,连平素嘈杂的军营也变得十分静谧。明日即将出征,将士们早已整装完毕,安卧帐中休憩,唯独头上时而翔过一群南归的燕雀,发出几声渺渺啼鸣;早上还凉风飕飕的,这会儿却骤然晴朗,天空蓝得叫人感觉不安。

父王、母后都休息了,曹氏兄弟在各营巡视查点粮草,曹丕时而赞许时而指摘,格外投入公事。曹植心里却不安稳,总觉得兄长今天的态度太谦和了,对母亲的表态也真诚得有些过了。他们兄弟的矛盾谁不知晓?如今他又要和徐晃领兵出战了,兄长真的丝毫猜忌之意都没有?

眼看巡遍各寨,朱铄也将酒肉送到徐晃营中,兄弟并辔出离辕门,曹植终于寻到开口的机会:“太子殿下,臣弟明日…”

“没有旁人,何必君臣相称?”

“是。”曹植虽听他这么说,心里却仍忐忑,“小弟明日就要领兵赶赴襄樊了,兄长可曾知晓?”

“方才已听说。”曹丕直言不讳,“当此危难之际,三弟蒙受重任要全力而为才是。”

曹植听这话似实又虚,更觉不安,索性挑明:“我与兄长君臣而兄弟,按理说不该僭越兵权,可…”

“别说了!我明白。”曹丕无奈苦笑,“这全是父王的主张,他老人家之意谁能违拗?”

曹植稍觉踏实了些:“兄长放心,此番征战无论成败,班师之日小弟必缴回兵马,辞去将军之位,绝不叫兄长为难。”

曹丕凝视他片刻,继而苦笑摇头。

“莫非兄长信不过我?”曹植急于表白。

“傻兄弟,我哪曾信不过你?莫说三四万人马,就是把倾国之兵交付你手,兄长也信得过。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你是谦谦君子、良善之人。”说到这儿曹丕却顿了顿,“不过其他人就难说了。”

“其他人?”

曹丕回眸营寨,森然道:“古人云,‘贱不逾贵,少不凌长,远不间亲。’可世上偏有好乱幸进之徒。费无极佞幸进谗,遂有太子建出奔;刘屈氂(mao)构祸巫蛊,致使太子据败亡。就算骂名千古的胡亥,他也未必想过要当秦二世,终究架不住赵高蛊惑…别人且不论,就是咱的父王,当年乃是大汉纯臣,可是建功立业得陇望蜀,再有董昭等辈时时劝进,心志也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