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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立业不满地道:“老书记,也不能这么说吧?不能用老眼光看人嘛!再说,高书记和文市长也亲自到围堰乡看过嘛……”
高长河口气严厉地道:“田立业,听老书记说!”
姜超林也不客气:“我不管谁去过围堰乡,该撤人就得撤!田立业,我问你,对这个围堰乡你究竟了解多少?你知道不知道一九五四年破圩后一次淹死多少人?一九九一年又是个什么情况?啊!高书记新来乍到,检查抗洪深入到围堰乡很好,但这并不等于说高书记去了围堰乡,围堰乡就不会破圩了!”脸一转,看着文春明,又没好气地说,“春明,你呀,真叫糊涂!你不想想,万一把围堰乡的八万人泡到洪水里去怎么办?那些军令状、生死牌顶屁用!我们都没法向党和人民交待!”
高长河当即表态说:“老班长说得对,马上通知围堰乡撤人!”
文春明也吓出了一头冷汗,连连说:“好,好,那就撤,那就撤!”
王说着围堰乡,围堰乡的电话就来了,是老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打来的。
文春明走过去接了电话,悬着心问:“周乡长,围堰乡的情况怎么样?”
周久义口气急促地汇报说:“文市长,镜湖水位又升高了,困难不少,你看看市里能不能再调些编织袋给我们,越快越好!”
文春明说:“周乡长,我正要找你们呢!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洪峰很大,肯定会超过一九五四年,围堰乡恐怕是守不住了,市里刚才紧急研究了一下,准备放弃围堰乡!周乡长,事不宜迟,你马上把市委、市政府这个精神传达下去,给我连夜撤人!现在就撤!”
周久义在电话里叫了起来:“文市长,你们这些大干部开什么玩笑?前几天还表扬我们,要我们坚决守住,现在又突然要我们撤!我们怎么撤?我们那里的情况你和高书记又不是没看到,好人好事不断涌现!再说,乡亲们在圩堤上守了十五天,力出了,钱花了,圩堤又没大问题,现在撤人我们工作真没法做!”
文春明发起了脾气,威胁道:“周久义,你这乡长兼党委书记还想不想干了?”
周乡长一点不怯,嘶哑着嗓门说:“文市长,你别吓唬我,从现在起,我就算被你撤了,行不行?可这洪我还得抗下去!”说罢,挂断了电话。
文春明气恼地把话筒一摔,冲着高长河和姜超林直嚷:“反了,反了!”
高长河也沉下了脸:“周乡长反不了!从现在开始,对围堰乡的抗洪物资断绝供应,一条编织袋也不给他,一辆车也不给他,我看他怎么办!还有,胡早秋不敢反,马上给我联系胡早秋,告诉他围堰乡淹死一个人,平阳市委拿他是问!”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明天——哦,应该说是今天了,今天下午四点,特大洪峰就要到来,一个乡八万人撤离,工作很多,得马上动起来!这样吧,长河,我马上去围堰乡做工作,你们呢,尽快组织车辆,联系当地驻军,准备采取强硬措施强制撤离,别忘了把车载电台带上!”
高长河点点头:“好,老书记,我们就这么办吧!”
姜超林又交待了一下:“行动一定要快,从现在算起,我们只有不到十三个小时了,十三个小时撤离八万人,简直是在打一场恶仗呀!”
高长河自然明白这场恶仗的凶险,当即对田立业指示说:“立业,你和老书记一起去围堰乡,有什么问题随时和我联系!一定要记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保证老书记的安全,决不能出任何问题!”
田立业应了:“你放心吧,高书记!”说罢,随姜超林一起出了门。
在门口上车时,姜超林才对田立业说了句:“立业,我看你回机关挺好!”
田立业装没听见,上车后问:“老书记,还要给你带些备用药么?”
姜超林摇摇头:“不必了。”接着又说,“立业,今天你不理解我,也许许多年过后,你会感谢我,会知道谁真正爱护你。”
田立业仍不接碴,头往椅背上一靠说:“老书记,咱打个盹吧,一到围堰乡,还不知会忙成什么样呢!”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四时 镜湖市围堰乡
胡早秋是在和德国人谈判结束后,从平阳直接赶往围堰乡检查防汛工作的。到围堰乡时,恰巧市委书记白艾尼也到了。二人便在老乡长周久义的陪同下,连夜冒雨又一次查看了围堤情况。情况看起来还不错,十三公里围堤又整体加高了许多,近三万人守在围堤上,情绪高昂。
白艾尼放心了,大大表扬了周乡长和围堰乡的干部群众一通,还手持电喇叭在围堤上发表了一番激动人心的讲话,而后便回镜湖市内了。胡早秋原也想走,可后来看看雨下得很大,水雾漫天,有点不放心,就留了下来。这一来,倒霉的事就让胡早秋摊上了,平阳市委竟在这夜下令撤人!
胡早秋根本没想到平阳市委会决定放弃围堰乡,最早知道这一指示的周久义接了电话后根本不说。结果,半小时后,胡早秋就在电话里挨了高长河的骂。高长河厉声责问胡早秋:这个围堰乡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连市委、市政府的招呼都不听了?明确指示胡早秋,一、特事特办,把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立即就地撤职;二、立即组织围堰乡八万人紧急撤离。
放下电话,胡早秋兔子似的窜出帐篷,大喊大叫,让人四处找老乡长周久义,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胡早秋让设在大堤旁的抗洪广播站广播,广播了老半天,周久义也不来报到。后来,还是胡早秋自己打着手电在大堤上把周久义找到了,周久义正和一帮年轻人在打桩,半截身子浸在泥水里,花白的头发上满是污泥,根本不看胡早秋。
胡早秋站在堤上气急败坏地说:“周久义,还真反了你了!市委、市政府的指示你也敢瞒!你给我上来,马上上来,我有话和你说!”
周久义忙中偷闲,抬头看了堤上的胡早秋一眼:“胡市长,你下来!”
胡早秋急眼了,扑通一声跳到了泥水中,膛着泥水走到周久义身边:“周久义,现在我来向你宣布一个决定:根据平阳市委、市政府的紧急指示精神,从现在开始撤消你围堰乡乡长兼党委书记的职务!”
周久义一点不急:“胡市长,就这事?”
胡早秋说:“对,就这事!”
周久义又问:“宣布完了吧?”
胡早秋说:“宣布完了。”
周久义说:“那好,你上去吧,我们还得干活。”
胡早秋一把拉住周久义:“你干什么活?你不是不知道,市委指示很明确,特大洪峰马上要过来了,围堰乡是守不住的,市委已经决定放弃了!”
周久义说:“行啊,胡市长,你和乡亲们说去吧!”
胡早秋道:“这里一直是你在指挥,这话得你说!你现在就给我走,到广播站广播去,你先讲,我后讲,我讲话时就宣布撤你的职,给大家敲个警钟!”
周久义说:“我已经被撤职了,还讲什么讲?要我讲,我就要大伙儿守住!”
胡早秋火透了:“就是撤了职,你还是党员,党员还要讲纪律!”
周久义说:“那你再开除我的党籍好了,我就是不撤!”
胡早秋真是毫无办法了。
周久义这才从泥水里爬上来,对胡早秋说:“胡市长,你也在围堰乡当过几年乡党委书记,你不是不知道,咱围堰乡有今天容易么?但凡有一线希望,咱都不能撤呀!情况你也看到的,老少爷们十几天来不惜力地卖命,圩堤加高了一米多,一九五四年那种情况不会再出现了。”
胡早秋说:“老周,这包票你最好别打,市防指说了,明天的洪峰肯定超过五四年,不撤人是不行的,这是死命令,咱只能执行!”
周久义怒火爆发了:“那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早想到要撤人,还叫我们防什么洪?高书记、文市长这么多大官都跑到我们这儿来,还给我们登报纸,上电视!还有你,胡市长,我记得你也跑到我们这儿说过,要对我们支持到底,说什么要人给人,要物给物。现在,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当搭进去了,一声撤就撤,你们开玩笑呀?当真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呀!”
胡早秋耐心劝说道:“老周,你别不讲理嘛,情况不是发生变化了吗?几天前谁能想到水会这么大?能守住当然要守,守不住就得撤嘛,这有什么奇怪的?!市里让我们撤,正是要对我们围堰乡八万老百姓的死活负责!”
周久义说:“你们又怎么知道我们守不住?起码让我们试试嘛!”
胡早秋着急地说:“这不是市委有指示嘛!我也知道抗洪抗到这地步,突然下令撤离,大家的弯子一下子难转过来,可是老周,市委做这种指示不会不慎重,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发出这种指示的。”
周久义说:“那好,那好,胡市长,你宣布去吧,愿走的都跟你走,不愿走的就跟我一起守堤,咱们两下都方便,你也算执行市委指示了!”
胡早秋实在没办法,只好到广播站去广播,先传达了平阳市委、市政府的电话指示精神,接着宣布:围堰乡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隐瞒对抗上级领导的紧急指示,严重渎职,已被撤职。胡早秋代表镜湖市委、市政府和防汛指挥部,要求围堰乡广大干部群众听到广播后立即以村民小组为单位,有组织地撤离。
第一遍广播结束后,胡早秋嘱咐广播员守着机子一遍遍放他的这个录音,自己又给远在镜湖的白艾尼打电话,把高长河的要求和这里的情况向白艾尼做了简短汇报,请白艾尼赶快组织人员准备沿途疏导安排撤出的乡民。
原以为这么一来,大局就定下了,可胡早秋万万没想到,自己和白艾尼通过电话,走出广播站一看,广播站门外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这些浑身泥水的男女们都盯着胡早秋看,看得胡早秋心里直发毛。
黑暗中有人高喊:“你们凭什么撤周乡长?!”
胡早秋壮着胆子道:“周乡长拒不执行市委指示!”
黑暗中的吼声马上响成了一片:“我们也不执行这样的指示!”
“对,我们有信心顶住洪峰!”
“我们听周乡长的,不听你们瞎指挥!”
还有人点名道姓大骂胡早秋:“胡早秋,你狗东西别忘了,你也是从围堰升上去的,没有围堰老少爷们,就没你小子的政绩,你别他妈的吃在锅里屙在锅里!”
胡早秋又气又急,冲着众人吼:“你们当中有没有共产党员?有没有?共产党员给我站出来,给我带头执行市委指示!”
没人站出来。
胡早秋火透了:“共产党员都在哪里?这关键的时候都没勇气了?”
人群中有人喊:“共产党员都在大堤上,和周乡长一起干活呢!”
胡早秋没辙了,想了想,黑着脸往人群中走。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一直让到大堤上。
刚上了堤,围堰乡党委副书记老金冲过来了,一把拉往胡早秋的手说:“胡市长,你别气,千万别气,听我说两句!”
胡早秋恨不能搧金副书记两个耳光,狼也似地盯着金副书记:“有屁就放!”
金副书记说:“胡市长,乡亲们这不也是急了眼么?咱真不能撤呀!胡市长,你可不知道,打从半个月前开始抗洪,周乡长和我们乡党委威望可高了,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高。你们现在撤了周乡长,怎么能服人?撤人就更不对了,明明守得住,咱为什么要撤?咱小人物不敢说上级官僚主义,可实际情况总是我们在大堤上的同志最清楚嘛!”
胡早秋手一挥:“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时间和你讨论,我就问你一句话,老金,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是党员要不要执行组织决定?”
金副书记说:“我好办,就是我跟你走了,这八万人还是撤不走。”
胡早秋说:“你他妈的给我去做工作,去广播!”
金副书记说:“工作我可以做,广播恐怕还得请周乡长——我说了,周乡长现在的威望很高,比你当初在这里当书记时要高得多……”
胡早秋只好去请周久义。
周久义倒还配合,在广播中说:平阳市委和胡市长让撤人也是一番好意,尽管圩堤不可能破,但是,为防万一,把不承担防汛工作的闲人撤出去还是必要的。因此,周久义要求老弱妇幼和愿意撤离的同志听从胡早秋的安排,准备撤离。
然而,周久义的这番广播与其说起到了动员撤离的作用,毋宁说起到了动员坚守的作用。广播结束后,胡早秋没看到多少人从圩堤上撤下来,倒是看到不少人拥上了堤,其中还有不少女同志,一面“三八突击队”的红旗在他面前呼啦啦飘。
胡早秋真绝望了,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无能为力。
周久义却又过来了,说:“胡市长,你看,我没说假话吧?不是我不想撤,是乡亲们不想撤,第一次洪峰顶过来了,这第二次洪峰肯定顶得住!”
胡早秋已不愿和周久义讨论这个话题了,只讷讷地说:“周久义,我算服你了,你威望高,能耐大,你……你就这么拼吧,真把这八万人拼到水里去,咱……咱就一起去坐大牢,去挨枪毙吧!”
就在这时,高长河的电话又打来了,询问情况。
胡早秋带着哭腔,致悼词似地说:“高书记,这里的情况糟透了,撤离的命令来得太突然,故土难离呀,乡亲们都不愿撤,局面基本上已经失控。高书记,我……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等候组织的处理。”
高长河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根本没批评胡早秋,只说:“胡早秋同志,你先不要急,也别去想什么组织处分,这不是你的责任。姜超林和田立业同志正往你们那里赶,马上就会到。我们市委也正在和驻平部队联系,争取天亮以后执行强制撤离计划,就是抬也得在今天下午洪峰到来前把这八万人都抬走!”
胡早秋这才松了一口气,软软地跌坐在湿漉漉的圩堤上……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五时 路上
田立业坐在001号奥迪车里,目睹了七月三日黎明的到来。
七月三日的黎明是灿烂的,先是东方的天际矇眬发出红亮,继而这红亮便绚丽起来,映红了汽车前方遥远的地平线。车上昌江江堤大道时,火红的太阳已升了起来,把江水辉映得一片血红。
在黎明跳动的阳光中,田立业心如止水,几乎没有和姜超林谈心的欲望。尽管姜超林是那么想谈,几次提起过去,提起他的“匕首和投枪”,他总不接碴,只和姜超林打哈哈。
于是,姜超林便叹息:“立业呀,看来我是把你得罪了!”
田立业不看姜超林,只看身边泛着红光的平静江水:“哪里话呀,老书记,咱们的关系平阳谁不知道?你对我的好谁不知道?哎,老书记,你看看这江水,多平静呀,都像咱们阳山公园里的湖水了。”
姜超林向车窗外扫了一眼:“是哩,还有些美丽的样子呢!”接着又说,“立业,说实话,得罪你,真不是我老头子的本意。我真希望你好呀,你说说看,就算我儿子又怎么样?也不能像你这样天天和我在一起嘛!我不愿你去主持烈山工作不是没有根据的。你在机关分分苹果,分分梨,分错了,分对了,都没什么了不起,再说了,有我在身边,就是错了也没什么,我担着就是了。烈山就不同了,那可不是在机关分苹果呀,一百一十万人的身家性命要你负责呀!”
田立业笑笑:“所以,我不又回机关分苹果了么?这挺好。”
姜超林“哼”了一声:“你是有情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田立业仍是笑:“好,好,老书记,你说我有情绪我就有情绪,行了吧?”
姜超林拍拍田立业的肩头:“就不愿和我说说你的心里话吗?”
田立业摇摇头道:“没什么好说的,人生在世,能活个问心无愧于愿足矣。”
姜超林马上问:“立业,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老头子内心有愧?”
田立业当即声明道:“老书记,我可不是这意思哦。”
姜超林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检点到现在为止的一生,立业,我可以告诉你,我是问心无愧的,为平阳,为工作,为这二十年的改革开放,我尽了自己的力,尽了自己的心。立业,这些年你一直在我身边,你最清楚我。你说说看,除了工作,我还有别的生活没有?你记得不记得了,九五年在北京等国务院领导接见,一下午闲在招待所没事干,你们都打牌,我只有呆呆地看着你们打。我不是不想和你们一起消磨一下时间,而是不会打呀!”
田立业说:“这我不早就劝过你么?工作并不是生命的全部内容。”
姜超林感慨说:“是啊,是啊,生活丰富多彩呀,所以呀,我们有些干部跳起舞来三步四步都会,喝起酒来三斤二斤不醉,打起牌来三夜两夜不累!什么作风?反正我是看不惯,也永远不会去学!”
田立业却说:“老书记,我看你还是得学学,你总有彻底退下来的时候,总有没工作可做的时候,到那时候你干什么呀?”
姜超林说:“立业,你别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事呢!”
田立业说:“那就想想吧,只要你愿意,有空我就教你打麻将,打扑克。”
姜超林摆摆手:“不学,不学,真彻底退下来再学也不迟。”
这话题又说到了尽头,两人都不做声了,都盯着窗外流逝的景色看。
一片绿色的田野在车窗外移动,时而还可见到三两只水牛从车窗前闪过。
过了好一会儿,姜超林才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问田立业:“立业啊,你知道不知道,我马上要调走了,要离开平阳了?”
田立业平淡地说:“知道,高书记和我谈话时说起过。”
姜超林问:“说心里话,立业,你是不是也希望我离开平阳?”
田立业笑笑:“老书记,你是省管干部,我的希望有什么意义?!”
姜超林亲昵地碰了碰田立业:“哎,愿不愿跟我到省里去工作?”
田立业苦笑道:“跟你去省里分苹果?我还不如在平阳分苹果呢!”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立业,我看你这孩子真是错怪我喽!”
田立业正经道:“老书记,你看你,咋又这么说?我敢怪你吗?!”
姜超林闭起了眼,闭眼时,眼角有泪水溢出来:“立业,你怪我就怪吧,反正我不怪你,我老头子仍然真心实意把你当小朋友待。日后,我在省城安了家,你爱来就来,不来我也没办法,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来。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田立业也禁不住动了感情,真想问姜超林一句,我们是知己吗?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淡淡地说了句:“老书记,我会常去看你的。”
这日,姜超林交流的愿望落空了,一直到在围堰乡下车,田立业都没和他说几句心里话,一切都是那么客气礼貌,让姜超林心里一阵阵发冷。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六时 镜湖市围堰乡
当泥水斑驳的001号奥迪驰到圩堤下时,胡早秋第一个扑上来,带着哭腔连声说:“老书记,你可来了!可来了!你再不来,我可真要上吊了!”
姜超林走下车,看了看远处大堤上的人群,对胡早秋说:“叫什么叫?这种情况应该预料到!抗洪抗到半截下令撤离是最难的事,过去又不是没有过,积极做工作嘛!车载电台马上就过来了,政府令和广播稿都准备好了,马上流动广播!”
胡早秋说:“这里有个抗洪广播站,老书记,您是不是先去说两句?”
姜超林想都没想,便说:“好,我先去说两句!走吧!”
向广播站走时,胡早秋又汇报说:“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思想不通!”
姜超林气哼哼地说:“是的,我知道,胆子不小,在电话里和文市长顶起来,公然抗命!”又问,“这个周久义是不是戴眼镜的周瞎子?”
胡早秋说:“不是,老书记,周瞎子早调镜湖当工业局局长去了,是那个特爱喝酒,又没酒瓶,喝二两就醉的周久义嘛!”
姜超林“哼”了一声:“我当是谁呢,是周二两呀?给我把他找来!”
胡早秋提醒说:“这当儿周久义只怕连你的话都不会听哩!”
田立业没好气地说:“胡市长,老书记叫你叫,你就去叫,啰嗦什么!”
胡早秋白了田立业一眼:“你狠什么狠?临湖镇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田立业说:“想算你就到平阳市委来,我候着你!”
胡早秋一愣:“怎么田领导,这么快又提了?”
田立业冷冷道:“没提,降了,不过,现在恰好和你打交道——负责协调全市防汛!胡市长,时间紧,任务重,我没时间和你废话,快去找周久义!”
胡早秋去找周久义时,姜超林已开始了广播。
广播前,田立业先做了一下介绍,说是市人大主任姜超林同志受市委、市政府的委托,已经赶到围堰乡来了,现在,要代表平阳市委、市政府做重要指示。接下来,姜超林开始讲话,再次重申了市委、市政府关于围堰乡八万人紧急撤离的指示精神,并严厉声明,驻平部队官兵和大批车辆马上就要开上来,不撤是不行的,政府令必须执行,特事特办,凡煽动抗命的,一律就地抓捕!
广播结束后,姜超林要求全乡村民组长以上的党员干部马上到广播站集合。
党员干部陆续赶来集合时,胡早秋把泥猴似的周久义拖到了姜超林面前。
姜超林原想好好骂骂周久义,可见到周久义胡子拉碴,一身泥水,满眼血丝,人都瘦得脱了形,心里不忍了,只嗔怪地说:“周二两,你是不是喝多了呀?啊?连市委、市政府的招呼都不听了?敢和文市长顶,真是胆大包天!”
周久义哭了,哽咽着说:“老书记,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围堰乡抗洪,我是领导,人是我领上堤的,老百姓的东西家当是我拿走的,我向全乡老少爷们许过愿,要和围堰乡共存亡。”
姜超林耐心说:“久义,你这个精神是好的,但是不能硬来蛮干嘛。”
胡早秋也说:“是的,老周,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总要对老百姓的生命安全负责嘛!你不想想,真不撤,万一把八万人淹到水里,这天大的责任谁担得起?”
周久义说:“我没说不撤,胡市长,老书记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该和大家说的话,我不是都和大家说了么?是大家不愿撤呀!”
胡早秋厉声说:“老周,关键是你要带头!”
周久义脖子一昂说:“胡市长,你年轻,还有得升,你想保乌纱帽,我不想保,这个头我不带!职不是让你撤了么?我就是个一般干部了,我就是要和围堰乡共存亡!退一万步说,打仗还要有人掩护撤退,你就算我是打掩护了好不好?!”
这时,党员干部已来了不少,广播站门前,堤上堤下四处站满了人。
姜超林觉得周久义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算撤退,在这八万人撤离前也得有人巡堤护堤,留下周久义一些同志护堤也是正常的,于是便说:“好了,好了,久义,我们不要争了,你就带着一部分基干民兵留下护堤,最后撤,现在我们先开会,布置整体撤离工作,你不要再说什么共存亡了,这不好,不利于我们落实市委、市政府的指示精神!”
周久义说:“那好,老书记,我巡堤去了,你们开会吧!”
姜超林火了:“周二两,你给我站住!这个会谁不参加你也得参加!得帮我们做工作!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种时候你敢不顾大局,我叫你当面难看!”
周久义资格老,不怕胡早秋,却是怯着老书记姜超林的,老老实实站住了。
田立业根据姜超林的指示,大声宣布开会。姜超林不是动员了,是具体布置,一个村一个村点名,要村支书和村主任们往前站。姜超林记忆力也真是好,围堰乡十几个行政村、自然村,村村的名字都叫得上来,两个亿元村村主任的绰号都叫得出,由不得田立业、胡早秋不服。胡早秋听着姜超林点名,就满心惭愧地想,老同志就是老同志,抓工作真是实实在在——他就没这么实在,在镜湖当了这么多年副市长,许多村主任他都不认识,更别说人家的绰号了。
姜超林说到最后激动了:“……同志们,我们平阳市委、市政府有个对你们负责的问题,你们也有个对围堰乡群众负责的问题。昌江和镜湖水位一直居高不下,特大洪峰马上又要到来,不撤怎么办呀?别的损失一点可以,政府可以想办法帮助,大家也可以想办法自救,但老百姓的生命是不能损失的!你们一定要狠下这个心,就是硬拖,也得把大家都拖走,我姜超林拜托大家了!”
说到这里,姜超林深深向面前的党员干部鞠了一躬。
不少党员干部深明大义,相互招呼着,退出会场,去安排撤离事宜。
然而,有近一半人没动,仍盯着周久义看。
周久义急了:“同志们,老书记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快走吧,都走吧!只要人在,啥都还会有,人不在,就啥都完了!能带走的东西尽量带,房门锁好,牲畜圈起来,到时不破堤也没啥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