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雷觉着那歪嘴男人很狰狞,他恨他,恨他这么生性狠毒。他更怜悯那些被屠的黄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以后再也不去看了。
这会儿,他觉着眼睛上边悬在空中的那条会标上周忠权写的歪歪扭扭的字也很狰狞,像歪嘴屠夫扭曲变形了的狰狞面孔的重影。
生性……
一股战栗感穿过柯雷的心头。
突然,不知那来的勇气,离着桑云很近的柯雷,冲着缩成一团的桑云说了句:
“经过是咋回事儿,你就原原本本地说嘛!”
柯雷的声音不大不小,正控制在桑云能听到,远处的人包括木桌后的邱明哲、周忠权都听不到。
无助中的桑云听出了柯雷这句话的善意,她也好像意识到这时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沉吟了一会儿,她用微弱的声音嗑嗑绊绊地复述了昨天中午说那句话的过程。复述过程的话音没落,打倒她的口号就又响起来了。这次要比前次增添了愤怒,许多人喊得特别瓷实,尤其是那些与宋朝民同期入厂的人。
口号声落下后,周忠权宣布进行大会批判发言。邱明哲事前已安排了三个人准备,作为发言的引导。两人做书面的准备,一个是党支部委员邓文林,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于顺松。邱明哲认为高小兵能说口才好,他让团支部书记于顺松安排高小兵做口头发言。
邓文林和于顺松的发言是照本宣科。高小兵是在开会前没多久,接到于顺松转达邱明哲的意思让他口头发言通知的。他果然有点才气,没有稿子,即席发言竟说的很溜,不愧红代会主席出身。他说的不同于邓文林和于顺松,只是简单的通常大道理的罗列和口号式的词语,而是分析了性质、危害及桑云的动机和资产阶级世界观没有得到改造的原因,他的发言令大多数文化低的工人,对他另眼相看。加上高小兵当红代会主席练出来的一副特有的语音腔调,更让他们觉得他帅气有甩头。
另一些人却不以为然,这些人包括柯雷在内的那几位六八年进厂的大学生。他们心里都认为这事儿有点儿过。桑云是有错,但错的只是说话不注意,嘴没个把门的锁。她这个人的品质并没坏到反动的份儿上,不该对这样一个平时人缘品行都不错的年轻女学生如此小题大做地对待。这种造势对桑云无疑是一种摧残,其冷酷性让他们感到心寒。
赵丽华对高小兵简直不可理解。昨天高小兵是在场人之一,当时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完全是同事间的那种随意的融洽的状态,今天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还带头喊打倒桑云的口号,这一通发言全是屁话!作为桑云要好的朋友,她同情桑云的遭遇,又气又急,但眼瞅着没办法帮她。赵丽华心中还画魂?是谁把桑云说的话汇报了?她把昨天在场的那些人掂了来掂过去,看高小兵今天让人吃惊的表现,他是最大的嫌疑。
三个有安排的发言之后,营造起了对桑云口诛笔伐的气氛,加上邱明哲和周忠权在前面的鼓动,一些人的情绪给扇动了起来。几个人先后站起来现场发言,但没什么新东西,是重复前面三个人发言的车轱辘话。大多还说不成套,像蹦豆一样蹦出几句后,再喊上两声口号就完了。皮世德就是这样的一个,他领喊了口号扭头坐下时,碰到瞅着他的柯雷的目光,他竟还一呲牙笑着做出个鬼脸儿。
最后,周忠权宣布由邱明哲讲话。邱明哲拉开架势,一通大讲特讲,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形势,从路线斗争到阶级斗争,再归结到桑云的反动言论是阶级斗争在新形势下的表现,然后对桑云的思想又是一通分析。最后,命令桑云接受今天对她的批判,今后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以观后效。他讲话的时间长度多出前边发言人总和的两倍,直说得厂房外的天都黑下来了,车间里,周忠权示意人去开了照明灯。这当中,人们就那么静静地听候着,桑云仍在原地那么站着,但精神和体力快要支撑不住了。赵丽华在暗暗地为她担心,赵丽华知道桑云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待到周忠权宣布散会时,已经是十七点三十分了。
赵丽华无所顾及地抢先上去扶住了桑云,在人们逐渐走散之中,几个男大学生陆续凑过来。柯雷看邱明哲离开后,也走了过去,跟赵丽华说:
“咱俩把她送回去吧!”
“不用,谁也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都回去吧!”赵丽华大包大揽地
边说边搀起桑云的左臂,把她搀向木桌子旁的条凳上:
“桑云,你先坐这歇歇,一会儿咱再走。”
几个围着的人,只是呆傻地垂立。
“你们几个别在这傻站了,走吧走吧!”
说不出什么,也不知说什么好。大家也只好各自离去。
坐在条凳上的桑云,软软地把头靠在站在她身边扶住她的赵丽华的胸前。在镇流水银灯泡发出的银光下,她的脸惨白得吓人。直到她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儿,才能看出她还是个活物。
第一场雪下得不大,天公热了几天脸,这雪就没站住,融成水渗到土里去了。紧接着天公又变了脸,骤然地冷起来,一下子就杀到零下二十度,把地皮冻了个梆梆硬。尔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落了下来,下了一天一夜,平地一尺厚,满世界都是雪,寒气逼得人都穿上了厚棉袄棉裤,冬天就真的来了。
柯雷从打能完整地记事儿起,他记得好像年年都是这么入冬的。他对这动辄就是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冬并不惧怕,母亲给他准备了两条棉裤,一条薄的,一条厚的,乍冷时穿薄的,大冷时穿厚的,他心里有底儿。母亲的针线活好,柯雷常引以为豪。活儿都是手针,家里买不起缝纫机。棉袄棉裤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母亲不仅给柯雷做了两条棉裤,还做了两件棉袄,也是一件厚一件薄……柯雷最喜爱那件薄棉袄了,只有过年时才上上身儿。它不像那件厚的,黑叙纹布面,蓝平纹布里子,而是烟色的线缇面儿,软缎的里儿,中间絮的是丝棉和最好的新棉花的两掺儿,既薄又暖,穿上身秀气利落。样式儿是便服的,小立领,半圆领头,下边左右各一个明兜袋,扣儿是母亲用手针扦的布扣襻儿,料用得就是面儿剪下来的边角儿,均匀地分布在前怀,非常和谐漂亮,柯雷穿上它时,觉得比那些买的棉衣都漂亮。
桑云被批斗的第二天落得这场大雪,突降的严寒给这发寒的心气儿更添了冷意。
不过,在这寒气之中,也来了一件给柯雷几个年轻人希望的事儿。
下午,柯雷在锤上正和班里人紧张地忙着一批厂里安排的特件——铝合金的防弹叶片。说是支援越南战场的,要连夜赶制出来。这东西像去掉手指的巴掌,内面凹,外在凸,有一厘米多厚,重量很轻。接到这批活时,外型尺寸已经达到了,柯雷他们班是负责锻压出凹型,然后磨光毛刺。据说上道工序是从军工厂转过来的,任务紧才转给民用工厂一部分赶制。
柯雷正低头忙碌,猛一抬头,身边围上来几个穿草绿色军大衣的军人,由厂武装部长陪着观看柯雷他们生产。车间常来一些参观的人,军人却很少见。柯雷心里揣摩:是来督办这批急件儿的吧!
柯雷猜错了。几个军人由武装部长领着,在每个锻锤旁观看了一下后,进了车间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工资员迟梦悟到各个班通知:六九年徒工到车间办公室开一个座谈会。“找我们开什么座谈会呀?”柯雷疑惑,和几个师兄弟先后走进了办公室,见三个军人、武装部长和邱明哲都在。人到齐后,邱明哲先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厂武装部的孙部长,这三位是解放军某部的首长。找你们来是想就征兵的事儿座谈座谈。”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怎么这几个军人的眼神总往我身上瞄呢?闹了半天是来招兵的!”柯雷和师兄弟们都高兴起来。武装部长先说了几句,什么当兵的义务,什么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仍然亡我之心不死,虽然形势不像去年珍宝岛事件时那么紧张了,但仍然不能丝毫放松警惕,还要加强军队的建设。大家可以就反帝反修,尤其防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侵略,当兵保家卫国,谈谈各自的想法。
孙部长也是个老军人,年纪已五十岁了,肚里没多少墨水,却很能讲。柯雷入厂后不久,和一些没有家庭历史政治问题,个人没什么毛病的青年工人,都编入了武装基干民兵。厂武装部负责对他们过几次集训:全副武装的二十公里急行军,三次打靶,一次三七高炮实弹射击。集训中,孙部长教授军事技术,不仅滔滔不绝,而且从语言到动作完全是规范的军人风格。做起卧倒匍匐前进和刺杀动作,干净利落有楞有角儿。让柯雷敬佩不已。
这些军事集训,对柯雷他们这些中学生出身的青年工人来说,既新鲜又好玩。
1969年冬季,形势骤然紧张起来,北边边境上接连几次军事冲突事件,使全民都动了起来,空气紧张得要爆炸了。工厂还有居民委都进行了多次防空演习,家家都把窗玻璃贴上了米字形的防震纸条。柯雷所在的武装基干民兵排,负责在柯雷他们车间的厂房顶上支起了高射机枪,三人一组轮流值守。那几天,演习的警报声天天都要响一遍,战争即将来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地笼罩在人们的心头。为防备万一,柯雷也给家里买了一些饼干,虽然这是从没有过的,为了那一旦,多少钱也得花。
几天的防空洞演习之后,这一天,车间召集全车间职工大会,传达了上级对形势的分析和战争一旦打起来的安排。柯雷他们这些武装基干民兵,打起来后就要听从调动,可能要拉上前线,要有思想准备。其他职工要服从统一指挥,做到有秩序不混乱,最后反复强调说:防空演习不再进行了。警报器不准再乱响了,如果再响那就是战争真的爆发了。
最后这一句话是最让人紧张的,空气一下子像充满了火药或汽油味儿,沾火就会爆炸。柯雷心情特别沉重,自己年轻利脚的,父母都六十岁的人了。父亲耳聋,母亲小脚,都是不便利的人,一旦有事柯雷要是不在身边,姐姐下乡在兵团,两位老人无人照顾,柯雷很担心。柯雷在厂子参加防空演习时,他们从车间徒手三分钟就都跑进了防空洞,因为是演习,大家还嘻嘻哈哈的。柯雷却笑不起来,他心里想着父母在家里往外可跑不了这么快!还有家里的东西呢?他跟母亲说过这些想法,想不到母亲倒想得很开:
“咳!跑不及怎么的?大不了一死!你娘呀!兵慌马乱的经得多了,小鬼子、国兵党进攻,在山东家都经过了。你不用害怕担心,你在班上照顾好自己就行。我和你爹,有事儿就互相掺着,和大伙一样往房后的防空洞藏呗!”
“那这么多东西咋办?”
“打起来只能顾人,顶多拿上两件衣服,抱上床被子,带点儿吃的。咱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盆盆罐罐的,炸了就炸了,还是人要紧。”
听母亲这么豁达地一说,柯雷的心里反得到了些宽慰,踏实了许多。对可能要来临的战争,也不那么恐怖了。
三个军人当中,官最大的那个说了话,简单介绍了他们是沈阳军区某部的,这次招的兵源,主要充实一线战斗部队,大家随意地谈谈想法,不用拘束。
参军入伍,当一名解放军战士,是这个年代年轻人梦寐以求的追崇。从小看过的许多战斗片,培养了对那种英武的战斗生活的向往;现在解放军作为钢铁长城的政治地位,让人仰望;而去年珍宝岛事件以来,对孙玉国等战斗英雄的宣传,更鼓起了年轻人对新形势下做一名革命军人的豪迈情愫。入伍当兵,既能到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锻炼,又能脱离这糟糕的环境。突然降临的这一可能改变现状甚至命运的机遇,让柯雷心里有些激动不已。他的脑海竟然飞快地出现了自己穿上军装的样子。他抢先第一个发言谈了自己一直就有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的理想,如果此次部队能吸收入伍,就像那首歌唱的,打起背包就出发参加到部队去,参加到反击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战斗中去。
柯雷的发言不仅都说在了点子上,还铿锵有力,三个军人满意地直点头,孙部长还直接称赞说得好!就连邱明哲也咧嘴称许地连连点头,那感觉好像是为他装了脸面。
柯雷带了头,其他人也接连二三地发了言,说得和柯雷差不多。柯雷庆幸自己抢先发了言,不然也会在后边这样显得拾人牙慧。
最后,孙部长说:“大家还要安心工作,等候消息,如果被选上了当然高兴和光荣,如果落选,也别气馁,仍然在车间好好工作。”
会开得简短利落,但却给柯雷带来了阳光和希望,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回到班里干活,原来觉着灰色沉重的东西,好像都亮起来轻盈起来了。借着加热炉隆隆的轰响,柯雷亮开嗓子唱起来:
“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望飞雪漫天舞,巍巍崇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
坐在炉前条凳上的烧火工师傅老梁头离着柯雷近,他听到了柯雷有板有眼的唱腔,咧开嘴巴乐着问:
“小柯!有什么好事儿吧?唱的这么高兴?”
“哈!没啥高兴事儿,练练嗓儿……”
三天后,武装部在工厂前大门贴出了征兵初选名单:全厂总共七名,没有柯雷的名字,三车间一个人也没有。初选的这七名还要进行政审和体检。征兵的条件很严格,身高、体魄、家庭历史、个人表现、还要是非独生子女和父母身边不是唯一的子女。这些恒量条件是名单公布后,武装部才透露出来的,像是让未被选上者自我对照似的。柯雷前边两项和后边一项自觉不够了,但他心中还是非常的失落,令他向往的希望就在眼前,自己竟然无缘抓在手中,眼睁睁地在自己面前滑过去了,白白憧憬兴奋了一番,那根能拉自己出泥潭的闪着金光的绳索,在眼前荡过来又荡走了,让翘脚抻脖子企盼的柯雷又跌回了泥潭,反觉这泥潭比原来更加糟糕和难以忍受。
整整一周的时间,柯雷在这失落的难过中沉浮。难过劲儿慢慢消失后,柯雷给自己总结了一条教训:以后凡事不要期望值太高,否则,实现不了会把自己跌得很重。
征兵没在三车间征到,征兵座谈会的两周后,还有几天就到新一年元旦时,给三车间分来了一个复员兵,名叫汪蒴,小伙子今年二十一岁,中等个儿,大脸盘,大眼睛,眼睛像会说话,每当你跟他说个什么事儿,他听着对或认同的,又黑又大的眸子就会冲你放大起来,亮起来,下巴冲你上翘,嘴也咧开笑起来。
汪蒴快人快语,为人热情,一派军人作风。进车间后分在了柯雷他们这个班的副班,由担任副班长的耿立昌任他的师傅。汪蒴能入乡随俗很快与人融在一起,刚来那几天,跟谁都叫师傅,柯雷也被他称过师傅,让还是学徒的柯雷也浅尝了一下被称为师傅的舒服滋味儿。柯雷愿意与他接近,他在部队的阅历和见闻吸引柯雷,也吸引其他的年轻人,很快就说笑打闹到一起。也许是在部队锻炼的关系,汪蒴不仅会玩的项目多,蓝球、乒乓球、象棋,还能写文章能言善辩。据他自己讲,他曾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受到部队的嘉奖。他的能说,使班里学习开会讨论发言活跃热闹起来。他每回都带头发言,改变了原来的气氛,给班里带来了新气象。
面对才华横溢有些咄咄逼人的汪蒴,柯雷并没嫉妒或感到威胁,反而觉着欣慰。因为他发觉汪蒴很直率,没有弯弯心花花肠子,敢说真话。这给班里虚伪的会风,尤其是各种评比时表现出的自私、猥琐、低下,如同一汪死水的浊潭,注入了一股清流。
和汪蒴一起分配到三车间的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的,名叫刘翠兰,是今年毕业的中学生。刘翠兰人长得不漂亮,皮肤不白不黑,个子不高,身材还不匀称,肥屁股鸭蛋腿儿,脸盘还算大方,鼻子却又短又趴,看着让人觉着有点儿闷。性情也是闷吃吃的不苟言笑。柯雷感觉不到吸引。
不经意间又增添了两个青年人,虽然不多,却让柯雷几个年轻人很兴奋,队伍又扩大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女的,使一成不变沉郁的生活有了点儿变化。
七点三十分,柯雷准时走进了樊黎明的办公室。
进了门见他已忙得不可开交了,有找他产权更名的,有办理卖房手续的。多数是因为暖气不热找他。工厂拆迁,锅炉拆掉了,今冬家属区头一次改由社会供暖公司供暖,维护还归工厂。供气没几天,问题一大堆,温度低,管道或暖气漏水。维修队人员全上去,还是忙活不过来。天天早上一大帮人围剿樊黎明,多数是退休了的老职工,进了门就哼哼唧唧哭哭咧咧,诉说暖气不热冻得要死。柯雷坐在一旁等樊黎明,看着这场面虽身处事外都觉得脑袋大,樊黎明却从容应对,不急不躁,一个一个地打发他们。想不到这个从水暖工上来的大老粗竟然有这般定力。从他未婚就把女友干了,就说明这小子有刚。柯雷和樊黎明有十年没见面了,樊黎明见柯雷来了只顾瞅了他一眼。杂乱的应对中,樊黎明点烟吸烟,并没停下手中的事。柯雷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盒国宾牌香烟扔给樊黎明。然后静静地等。等到杂乱退出了门外,办公室里消停下来时,时间已是快十点钟了。柯雷心中到不是着急,来时他已想好,今天就拿出时间来办这事儿,等到中午请樊黎明吃顿饭。待屋里静下来,柯雷不慌不忙移身到樊黎明的对桌,笑盈盈地说:
“这一大早够你戗呀?”
“可不,这两天就这样。”樊黎明打开柯雷扔过来的国宾香烟,抽出一枝叼在嘴上。
“歇一会儿,给我的账算算?”
“我给你算完了。”樊黎明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稿纸递给了柯雷。稿纸背面列着几行数字:购房款八千七百八十九元;房屋承租费欠款三千二百三十七元;五个冬季供暖费欠款四千二百九十元。
柯雷粗略估算总计是一万六千多元。这三项款中,购房款看来是该收多少钱就得多少钱;房租费是能够通融减免一些;包烧费近三年的可以活动一下,由现在所在单位出资补上,前两年的商量一下免掉。柯雷心理核算着,这样算下来,把欠账结了,把房产权买下,出资到一万元是自己的心理底线,当然要包括请吃送礼的打点费用。心里有了小九九,柯雷看罢这些款额并没有大动声色,平淡地跟樊黎明说房租能否减免?包烧费可以交三冬的,能否减免那两冬?樊黎明说我这个小科长决定不了,你得找上头。柯雷说:好,有这句话就行,我去找,到时候哥们你这亮绿灯就行,柯雷心里有数,上头搞明白了让办,你小子也挡不住。但中午这顿饭我得请。
“中午没局吧?我请你,咱哥俩好好喝喝!”
“我这你用不着破费,你该找谁找谁,找通了我这肯定没问题。”樊黎明是实话实说,但他心里却不相信柯雷能找得通。从上次跟柯雷的通话中,听出柯雷要通融经理李福全,他知道李福全也不敢做这个主,不仅是工厂有明令不准免,且这个权利人家厂长掐手里去了。
门又被推开了,人没进来,先钻进来一串爽朗的笑语:“樊大科长在屋里鼓捣啥哪?” 门开处钻进一个笑哈哈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后面跟了个小个子男人。胖中年男子往屋里扫了一眼,见只有樊黎明和柯雷两个人,嘻开的大嘴巴又甩出一句:“吆!屋里没妞呀!哈……”
柯雷定睛一看,哎呀!是柳秉元!他有点儿喜出望外地一下子站起来迎了过去。
“柳哥!”柯雷也纳闷自己没按工厂的习惯称呼,却蹦出了如今流行的套近乎的称呼格式:叫哥。这一声哥,柳秉元一怔,他倒不是陌生于这种称呼,而是一下子还没认出来柯雷是谁?
“我没变吧?”柯雷边说边似乎在等柳秉元叫出自己的名字。
“变倒是没什么大变,好像有二十年没见面了……柯雷!哈哈哈……”
俩人笑着把手握在了一起。
柳秉元是来办房产更名的,他在二十五号楼的房子卖了,领着买主来更名。
柯雷等着柳秉元办完,跟柳秉元来的那个小个子男子告辞走了,张罗着三人一块儿走出了樊黎明的办公室。这时已近十一点钟。出了门在一辆黑色凌志轿车前,柳秉元伸手让柯雷和樊黎明上车,说他领二人去个地方。二人都赞柳秉元混得不错,凌志车都开上了。柳秉元大大咧咧地说,这算啥!小意思!上了车,樊黎明说他不能走远,下午上班时就得回来,他那一摊子不能离人,这两天事儿多。柳秉元说没多远,就是远咱有车,我不送你回来,还可以给你打车回来。听这么说,樊黎明也就顺着柯雷的推拥上了车。
五十五岁的柳秉元开起车来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汽车的收录机里放着动感十足的迪斯科节奏的流行乐,显得车速也动感十足。这架势让坐在旁边副驾驶座上的柯雷有点担心安全,但车还是在柳秉元麻利的操纵下,很快在有名的“大连渔港”门前停了下来。看着这家饭店的门脸气势的装潢,柯雷掂量这顿饭款要超出请樊黎明的预算,但转念一想同时请了柳秉元,可以略表昔日的交情,心中也很欣然。柳秉元倒不是专拣大的贵的饭店去,他的消费水平自然是柯雷没法比的。他平时出入这样规格的饭店是常事儿,在他的意识里没有价码的高低之分,只有想吃什么就去有什么的饭店的念头。今天他是想吃海鲜。柯雷先张罗着请客,他知道是柯雷事先就想安排樊黎明的,那既然是请就找个讲究点儿的。其实他自己开着一家大饭店,两层楼,包房二十多间,羊肉火锅为主。羊肉是从内蒙进的羔羊,也有海鲜,但吃海鲜还得来“大连渔港”正宗。他的饭店名字很怪,有蒙古味儿,叫“乌拉羊火锅大酒店”。但他没有把人往自家饭店领,不是怕白吃,而是他这个人讲究,人家要请客你就不能往自家饭店去。柯雷此时并不知道柳秉元开着大饭店,二十年没见面,这漫长的岁月和近况一点儿也不了解。只知早就不在厂子干了。今天一碰面,看气色精神头儿,油红似白的眼睛放着光,微微隆起着肚子,一身行头全是名牌,在屋里时用手机接过两次电话,那是刚上市的诺基亚带数码相机的7650,售价是七千多元。柳秉元属鼠,1948年生人,大柯雷五岁,可在柯雷看来觉着比自己还年轻。开着日本的名牌车,比起来,人家是富翁,自己只是个温饱。
80年代初,柳秉元凭着自己能维修各种机械设备的手艺,私下里在厂外给人维修设备,主要是乡镇企业和初创的私营企业。最先是业余时间捅咕,慢慢活多了干不过来,就找了几个人伙着干,慢慢地鼓捣起来,光靠业余时间不行了,他干脆停薪留了职,成立了自己的机械设备维修队,私人可以开公司后,转而成立了机械设备维修公司。几年下来,他挣了一笔好钱,完成了初步的原始积累。后来由于企业结构和市场的变化,机械加工业萧条不景气,柳秉元及时转行,解散了维修公司,投资开起了饭店。别人开饭店大多是租房子,柳秉元一上手就买房子开饭店。也许别人想的是干不好时扑噜扑噜屁股走人,这也许就是本市的饭店频繁换幌换名换店主现象的一个原因。柳秉元想的是:要干就往好了干,想办法把它干好。租房子那是临时埋锅造饭,买房子是安营扎寨,来头和气势就不一样。租房子做生意没有归属感,心里不踏实,咋做好生意?买下房子觉着是自己的,咋干咋有理!尤其是租房子把钱白扔给房主了,那是纯利呀!钱还没挣呢!先把红利给人家拱手相送。买房子虽一下子掏出许多,但那只不过是把现金变换成了不动产,啥时候都是自己的,饭店开不开业都用不着掏费用。只要开了,进钱都是赚的。所以,这些年柳秉元的“乌拉羊”一直火着,别家临近的饭店门头频繁变换大王旗,只有他的“乌拉羊”昂首挺立。人们对他的饭店有很多猜测,诸如背景呀!财运呀之类!就是不解他的经营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