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说:“我想过了,还是得从干部队伍的建设和改造入手,干部的思想和作风问题不解决,一切都无从谈起。”

刘扬告诫张勇:“从信访抓起,这是于洋给我的一个建议,我现在送给你。于洋的遭遇现在查得怎么样了?”

张勇说:“王凌书记亲自在抓,我知道的情况是已经结案,那个横行乡里的乡长已经给抓了。这个人我还没有见过,要不今天我们去看一看?”

“没有时间了,明天是省委全委扩大会议,我现在就得动身。你和王凌沟通一下,这个案子要彻底查清,不管是谁,不管是现任还是已经退休,凡涉案者都要揪出来,从严惩处,给全市干部一个信号,市委和小河区委是为民服务的,那些逍遥法外的人要对自己的为所欲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刘扬到省上带了于洋、小何两个人。小何是跑腿的,至于于洋,刘扬没有多想,就想让于洋去。田野只带了秘书。

省委全委扩大会议上,作工作报告的不是省委书记孙天云,而是省长朱鸿。报告只有七八千字,是个提纲挈领的东西,但分量是沉甸甸的,第一次提出了“工业强省和商业活省”的发展战略,朱鸿说二十年前省里就有学者建议,把发展工业和现代商业作为全省经济社会发展的一对翅膀,指出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时至今日才明确工业和现代商业的战略地位,不得不说是沉痛的教训。孙天云后面讲话,口头讲,没有讲稿。没有讲稿,听的人就多,如果是照本宣科,一些坐在后面的人肯定还是开小差,尽管这是省委全委扩大会议。

孙天云说,今年省委工作的两个显著成绩是:明确突出了工业和商业的地位,启用的两个市委书记在两个市显现出强有力的组织和建设作用,这两位同志是马头市委书记赵震霆和歧北市委书记刘扬。赵震霆上任一年时间,全省最落后的马头市财政收入翻了一番,由过去的十五亿增加到三十亿,在省里没有投入一分钱的条件下全市所有的行政村之间修通了公路,率先在全省实现了公路交通网络化,最近国家交通部专门给马头市拨款六亿元用于发展交通事业,省上不截留一块钱,全部转入马头市财政,让马头市的交通再上一个台阶。刘扬到歧北市接近三个月,整个歧北市可以说是风声鹤唳,给我的告状信已经有二百多封,这二百多封信让我十分振奋,我感觉到省委用对了一个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只有一个理由,这就是刘扬让那些一心只想当官做老爷的官员感到了前途的渺茫和官位的岌岌可危。大家都知道,歧北市两个市级领导干部给抓了,十余名正县级领导干部被撤职免职,有的投进了监狱。歧北市河阳县原县委书记郑小桐给我也写了一封信,他不是告刘扬的状的,他说如果刘扬早四年到歧北,他郑小桐今天就是一个好书记,一个给河阳县群众谋幸福的官员,而不是今天的阶下囚。他还说,肯定有不少人已经给我写信告刘扬的状,他请我支持刘扬的工作,让刘扬多在歧北干几年,至少选拔一批真正干事创业的好干部,从歧北的青年干部当中发现和使用几个像刘扬自己一样的好同志。郑小桐还建议省委、省政府换届在即,刘扬不要去省里当副省长,让他出任省委常委,兼任歧北市委书记。(台下一阵笑声)孙天云也笑了,说刘扬下一步干什么工作,现在还不明确,他这个省委书记一个人说了不算,刘扬只要还是歧北的市委书记,他就要履行自己的职责,把歧北的事情办好,让歧北市人民群众满意。孙天云最后说,十一个市、州的市委书记、州委书记要向赵震霆和刘扬两位同志学习,为了鞭策先进工作者,省委决定奖给这两位同志一人一辆现代越野车,用于这两个人下基层,多在农村跑,把这两个农村经济相对落后的市的农业搞上去,把农村经济尽快发展起来。台下在鼓掌的同时一阵小小的骚动。

会议只有半天,但会后的事情不少,每个市委书记都想见省委书记和省长,以及各位副书记、副省长,还有财政厅、发改委等部门的一把手。项目工作抓得好的市、州,这次会议跟往常一样,参加会议的只有书记和市长(州长)两个人,但到省城的是一个团队,由书记和市长(州长)带领跑领导,跑部门,回去时拿到许多项目的口头承诺。刘扬和田野双手空空,歧北市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手给省里领导和部门,只有一脸的请求援助的表情,因此两个人不打算去任何一个厅局凑热闹,也没有打算去见哪位领导。一个没有能源资源优势的老工业城市,一个农村人口占百分之七十、农业基础又十分薄弱的地级市,没有什么好跟省直机关和省上领导谈的。

但是,有人想见他们。会议午餐上,省委秘书长给刘扬一个小纸条,纸条上写道:下午四点,孙书记在办公室等你和田市长。刘扬给田野看,田野喜出望外,压低声音说:“好事。”

刘扬和田野准时来到孙天云办公室,孙天云站了起来,田野心头一热,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当市长六年来第一次见到省委书记站起来向下面的市委书记问好。这间办公室他来过好几次,以往书记能微微笑一下就不错了。刘扬没有觉得什么异常的,心头没有热浪扑来。这是他第二次走进这里,上任前的谈话就在这里,也是孙天云站起来向他伸出手,问这问那。

赵震霆也在。赵震霆五十好几了,发胖得厉害,肚子比孙天云的还大。孙天云握过刘扬的手后赵震霆就接住了,双手握住刘扬的右手右臂摇晃:“我的父母官呀,你比我强多了,我打心底里佩服你!”刘扬脸色泛红,讪讪地说:“惭愧惭愧,我还没有尺寸之功啊。”孙天云说:“你们之间的互相吹捧下来再进行。”田野和赵震霆是老搭档,田野当歧北市政府秘书长时赵震霆是市委秘书长。

“感觉怎么样?”孙天云问刘扬,“累不累?”

刘扬说:“不累,就是不愿意看到的事和人太多了,感觉有些压抑,老是被一股气堵得心慌。”

“愿意干下去吗?”孙天云问。

“曾经想一走了之,但后来发现有些可交的朋友,一些退休干部也支持我,我想干下去还是可以的。”

“收入那么少,你没有感觉到穷了许多吗?”孙天云笑着问。

“我几乎不花钱,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住到哪里,有钱没处花呀。再说了,我原来那工厂里没有多少事,现在不一样,时时处处都有让我感动的人和事,我愿意跟这些人成为好朋友,为歧北人做些事情。人生来就是干事的。”

孙天云又笑了:“有什么要求?”

“多给项目多给钱。”

 

“你就不要干部?”

“不要。歧北的好干部多的是,不要省里的人。”

“好!项目上的事,钱的事你去找朱省长,他会给你足够的面子的。没有别的事我就谈些非正事。”孙天云把眉毛向上一挑。

刘扬赶忙说还有事:“我用了几个人才,从程序上说是破格提拔,实际上是被压制、被耽搁了的人,我们班子内部和一些后备干部很有意见,您怎么看?”

“我支持你的做法。歧北的症结就在这个地方,一些非常出色的人才被压制,重点大学毕业、工作十几年了当不上一个小科长,师范毕业自学成才独当一面,一辈子当牛做马不给提拔,这个问题全省程度不同都有,但歧北最严重,你的做法我十分赏识,就这么干。你免掉的那一批女科长联名给我写信,说你独断独行,破坏党的干部政策,要求省委把你调走。这些人都是实名实单位,我批给了省委组织部,要求转给你们歧北市委组织部,三年内这批干部不提拔,三年后再组织考一次试,笔试考理论,面试处理实际问题,不够当干部条件的调整到工勤单位当工人干活去。杨哲的所作所为已经有你们班子的成员给我说了,还不是一个人说的,甚至有人说他在干部的提拔使用上有经济问题,我的意见是不动,让他继续跟你们斗,这对他有好处,让他自己认识自己的错误,自己反省自己。”

刘扬欣慰地笑了:“感谢孙书记,有你这个态度,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应该感谢你,你让我感到骄傲!短短两个多月,一个半死不活、暮气沉沉的地方开始地动山摇,现在开始出现蓬勃的生机,我心里特舒服。”孙天云换了一个姿势,由靠在沙发上转向前倾,“我去年让震霆去马头这个全省最穷最落后的地方当一把手,成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财政收入翻了一番,一大批真正干事的好同志上来了,所有农民的出行和收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年用你刘扬,歧北这个曾经全省的老二也出现了活力。两个年头,实际就是一年多的时间,我在这个地方问心无愧。”

刘扬看了一眼田野,又看赵震霆:孙书记要走?赵震霆很平静,田野跟刘扬的心里反应一样,不是滋味。

“您要走?”刘扬声音颤抖着问。

“早一点在九月份,迟一点就十月份。已经定了。本想让你们俩都进常委的,给个副省级待遇,在下面干地方的工作,一举两得,现在看来我无能为力了。不过你们俩要相信组织,只要把工作做好了,什么待遇都会有的。田野是个好同志,正派、厚道,没有争议,本想让你明年来省财政厅当一把手,现在看也落空了。你们都好自为之吧。今晚我请客,我这个山东人在西北这地方当一回东道主,向你们仨敬个酒,表达一下我的心意。”

孙天云最后说得很动情,感染了刘扬、赵震霆、田野三个人。这三个人都坐直了听着,心里有些酸楚。

孙天云原是某国家大型企业的党委书记、董事长,去年元月来这里当省委书记。赵震霆在一个全省排名第三的地级市当市长,一次孙天云在农村下乡,正好碰上赵震霆在田地里种洋芋。老赵体力跟不上两头骡子的步伐,显得吃力又好笑,还不让别的人耕种。孙天云发现了这有趣的一幕,问地边上的人:“这个戴眼镜的胖子明显跟不上趟,为什么非要犁地?他身边那么多人为什么不犁?”一位老农民笑着说:“他是我们的市长,我们村是他的联系点,今天是双休日,他昨天下午就来了,说今天要帮助农民种洋芋。这不就犁地了。”孙天云问:“犁了多少时间了?”对方说过一个小时了,开始时还行,现在看体力跟不上了。孙天云被赵震霆的行为深深打动了,他不是农民出身,但他知道农民的辛苦和不易,而今天的基层干部有这个作风的已经是凤毛麟角,光看电视就知道,乡镇干部到村里都是皮鞋西服,哪有一个市长光了脚板给农民犁地的。孙天云走了过去,走进人堆没有吭声。赵震霆喘息的间隙发现了孙天云,赶忙叫村支书接上犁,他光脚跑过来问候孙天云。他摊开双手难为情地说:“孙书记,你看我这手有泥土,就不握您的手了!”孙天云紧紧握住赵震霆沾满泥巴的双手,激动地说:“震霆,你是个好样的,我应该向你好好学习,全省的干部都应该向你学习,如果我们的干部都像你一样,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只有赵震霆和他的司机,秘书也没有带,说明他不是在标新立异,而是真正地干事。孙天云等到村干部把地种上,才回到村里。赵震霆告诉孙天云,这是一户军属,孩子去当兵了,孩子的父亲在上海做工,家里只有一个妇道人家,劳力不够,他就来了。他这么做,也有率先垂范的意思,让村里的干部动起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把生活生产安排好。他是农民出身,小时候什么农活都会干,在歧北市政府当秘书科长那些年还常常回家帮家里耕地,现在五十多岁了,体力明显跟不上了。孙天云故意问:“你就不会让村干部干起来?”“都在农忙时节,我待在市里没事干,下基层又影响下面同志的正常休息,不如自己到村里来,换个心情,透一透农村的清新空气,两全其美,一举数得。”

孙天云回到省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常委会议,提议赵震霆到马头市当书记。没有异议,这个全省最穷的地方谁去都可以,何况赵震霆是个倔脾气,作风朴实扎实。赵震霆到马头市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路,他没有召开全市交通或公路建设会议,而是在《马头日报》上写了一篇文章,要求立即行动起来,全市干部群众投工投劳,修农机路,半年之内完成村村通汽车的任务。这在以往,可能是雷声大雨点小,可在赵震霆手里,情况很不一样。一个星期后,赵震霆下去检查,基本没有动。赵震霆就问现场的县委书记认不认得汉字,那篇文章你看了没有?书记傻眼了。赵震霆说,不想干现在就说话,能当县委书记的人多的是。县委书记问投入资金的事,赵震霆火了,说没有钱就啥都不干了?你先歇会儿吧,让县长领导群众干,市里不给一分钱,组织农民群众和乡村干部,一人一把铁锹铁锨,能修成就继续当领导,修不成就腾位置。一个县委书记的停职,让全市九个区县动了起来,就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修梯田那样,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欢声笑语,战天斗地。其实农民群众的热情是极其高涨的,交通局规划,农民义务劳动,轰轰烈烈的一场公路建设铺开了。三个月的时间,全市所有的村庄之间都能跑汽车了,随之而来是农田里农业机械也能进到田间地头了。

这个事被省报驻马头市的记者报道后,新华社在中央主要媒体上也做了报道,马头市群众的精神感动了国家交通部,六个亿的交通建设资金拨付河源省,专用于马头市的等级公路建设。

赵震霆的下基层最多是三五个人,司机、秘书、财政局长、组织部长,带财政局长是给下面拨钱,带组织部长是换干部。一般是三个人,有时还是一个人。他要下面的领导汇报工作,对方不能念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口头说,也不要报纸杂志上学来的官话套话,实打实的事,准确的数字,具体的人,说不清楚就动身走人,把对方晾在那里。赵震霆的做法让习惯于拿别人的劳动成果为自己脸上贴金的各级干部乱了方寸,一些人觉得赵震霆是个好领导,几十年来马头市第一位扑下身子干实事的好人,也有人认为他是个魔鬼,打乱了干部安然舒适不负责任的既定生活,因此也有诅咒的声音。

公路修成后,赵震霆开始整顿财税征收。马头市有那么多的矿山和采矿企业,矿老板在省城、在歧北市、在北京都有豪华住宅楼,在马头市郊区建有别墅,私家车数辆,而上缴的税金却没有多少。赵震霆开始在老百姓中间走访,了解到了这里面的黑洞。财政、税务、组织、法院、检察院、公安、市委和政府办公室等等这些实权单位的干部都有股份在矿产企业,肥了私人腰包,亏了国家和地方。秘密的审计工作开始了,这一审计,马头市的财政收入就翻了一番,老师的工资待遇落实了,建新学校的资金缺口解决了,原来许多因为没有钱而搁置的建设项目上马了,一个地方活起来了。

既得利益受损,流言就飞扬起来,最损人的是说赵震霆祖上是马头地方人,因霸道、飞扬跋扈、偷牛盗马被村里人赶出了马头地界,迁到歧北小河区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居住了下来。今年清明节前夕,赵震霆在歧北小河区月牙山的祖坟被人掘了,清明节家里人上坟,才发现坟头不见了,坟地一片狼藉。老家的兄弟想来想去,最后想到在马头市当大官的赵震霆,只有赵震霆才会得罪挖掘他们祖坟的人,其他弟兄得罪的人不会这么做,月牙山的人可以白刀子扎进仇人的胸膛,但不会干损阴德的事,这是这里人的古训,得罪你的是今天的人,跟死去的先人无关。他们分析,只有那些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财奴才会这么干。赵震霆把这件事偷偷地告诉了孙天云,并请求孙天云不要声张,只是知道他这个书记已经使一些人十二分地愤恨,气愤到了忍无可忍、恨不能千刀万剐他的地步。

孙天云把刘扬和赵震霆叫到他的车上,对刘扬说:“你是江苏人,离这里远,还没有人挖你家祖坟;儿子在北京上大学,暂时无人知晓;但是你必须小心吃暗亏。听说你处了一个女性朋友,一定要注意她的安全。”孙天云简单说了赵震霆祖坟被掘的事,说赵震霆沉得住气,做干事的官就得想到有人会不高兴,有人要动手动脚干些缺德的事,一定要沉得住气。刘扬听了大吃一惊,想不到某些人模狗样的东西会如此下作,他看赵震霆的眼睛时他自己的手颤抖起来。赵震霆倒是很平静,朝刘扬会心一笑。

孙天云把吃饭的地方选在了郊外一处僻静的农家乐里面。赵震霆没有带任何人,刘扬则是好几个,田野、于洋都来了,还有小何和司机。孙天云不认识于洋,就问刘扬,刘扬作了介绍。孙天云笑着叹息了一声,说:“如果你不去经委,这位于洋同志岂不就这样当一辈子科员吗?”于洋卑谦地说:“刘书记让我对我的父母亲有了一个交代。我们村里那些中专学历的都当乡长、当局长了,只有我这个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近二十年还是一个科员。我的父母亲这些年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我也基本不回家去。不过,我本人倒是很安静,我的绝大多数同学跟我一样,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工作着,是一苗小草,做着小草的事。”孙天云又感叹一声:“无孔不入的投机取巧,无处不在的投机钻营,好多人才被埋没着,这是一个大问题啊!”

第二天上午,刘扬、田野两人拜会省长朱鸿。朱鸿很平淡,说根据孙书记的安排,省财政给你们歧北市的工业技改项目和农业生态建设各增加了五千万,已经下拨到位了。刘扬、田野喜出望外,感谢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朱鸿说:“歧北的工作有起色,二位辛苦了!我一直想下来,总是被各种会议缠住,下半年一定要来一趟,看看歧北的变化。”刘扬说我们恭候朱省长莅临歧北市。

中午,孙天云又召见刘扬,谈起马强的事。孙天云说,马强的案子牵扯到好多人,有的已经退休,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案,歧北市不要等待;肖天的案情相对简单,年底可以宣判。刘扬说我已经不想这些事了,我手头最麻烦的事是基层的工作状态,三个月了,绝大多数基层领导干部还在等待观望,还在原来的工作状态,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换掉吧。孙天云低下了头,沉吟似的说:“这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急不过去,八个县区,有两三个彻头彻尾地动起来了,事情就好办多了。你下去后要每个常委联系一个县,你和田野联系两个区,以点带面,同时推进。以后要跟赵震霆多联系,多向他请教,这个人是一步一步从基层单位干上来的,有着丰富的经验,吃不准的事,求教于他,不会错的。”刘扬再一次问到孙天云的去处,孙天云说你很快就知道了。

正如孙天云所说,八月底,孙天云上调中央,朱鸿出任省委书记。

回到歧北的第三天,刘扬主持召开振兴工业座谈会,这个会议预先安排了三天,先不讲话,也没有什么意见,在传达了省委全委扩大会议精神后开始发言,每个企业的法人代表都讲话,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可长可短。刘扬、田野带领市委和政府两大班子,各县区委书记和县区长都参加会议,这些人现场回答或解答工厂负责人提出的各类问题。这样一种会议歧北市八十年代中后期实施“一体两翼”发展战略时开过几次,从九十年代到去年,就是满堂灌了,最近三年会期只有半天,总结两个小时,安排一个半小时,不听下面说什么,不听下面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反正是抓大放小,说不说无所谓的。

会议的气氛空前活跃,有说有笑。一开始还有假大空的话题,后来就是实际困难、实际需要、实际工作。刘扬是搞了二十年工业的,所有提给他的问题他都能回答或解答,而县委区书记、县区长就不同了,牛头不对马嘴的答非所问多了去了。眼下基本是民营企业了,经理厂长什么话都敢说,县上区上的一把手在会议的第二天就坐不住了,有人要请假,实际上是想开溜,刘扬说,除非家里有非常事情,如果想走开,把辞职报告放下立即让你回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为了使会议轻松一些,刘扬建议田野搞晚会,唱戏、唱歌、跳舞,谁会什么就干什么。这样一来,白天的疲倦晚上释放,会议就顺延下来了。开到第五天,市委忙活起来,于洋根据刘扬的意见,开始起草加快工业发展的若干政策规定。一天一晚上,于洋搞出了个工业三十条的征求意见稿。刘扬看后十分高兴,先印发市委常委和各位副市长审阅。当天晚上,刘扬约了秦梅和吴芳,带了于洋来到一个娱乐中心,犒劳于洋的辛苦。吴芳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风采,精神焕发,脚下安装了弹簧似的走猫步。刘扬说:“上次你喝高了,我替你买单了;今天请客,你先结账,我们再消费,要不然你再喝大了,还得我掏腰包。”秦梅说就是,当了县太婆了还不表示表示!吴芳兴致勃勃,打着响指吹着口哨,不停地哏哏叽叽。“你吃了兴奋剂了?”秦梅嗔怪。吴芳说:“咱老百姓今儿个高真兴!那些不要脸的伪君子把房子全退了,原市教委马主任答应我来一中代课,还请来十二位特级教师和十八位高级老教师,我能不高兴吗?再加上刘书记——不能叫刘书记——是刘哥——请我吃饭唱歌跳舞,我为什么不唱不蹦?”

吃饭的气氛跟这些天工业座谈会的气氛一样让人轻松愉快,吴芳给刘扬和秦梅不停地夹菜,把于洋晾在一边。秦梅看不过去,说:“你怎么如此看不起人呢?”吴芳朱唇突起,瞪眼说:“哪有我给他夹的道理?他一个大男人不给我这个小女子以深情的关怀,还要我关心他,岂有此理!”于洋苦笑了一下,没有动。刘扬看了一眼秦梅,说:“看来再泼辣的女人也有小鸟依人的时候。于洋,你不要不好意思了,还是大献殷勤吧。”

吴芳说:“我不是好女人,秦梅是。清朝有个叫张潮的男人,他有一个著作,叫《幽梦影》,其中提出了一个评判好女人的标准,秦梅符合这个标准。”

“什么标准?”刘扬问。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这样的女人全中国恐怕没有多少吧。”刘扬感叹道。

“因此你应该倍加珍惜!”吴芳说。

“你也是。像于洋这样的男子汉也不多。”刘扬一本正经地说,“官员多的是,在中国县处级干部几十万,而我眼里真正的男子汉的数量要比处级干部少得多。”

吴芳轻蔑一笑:“官员?!我如果不是被逼上梁山,我才不当这一中校长呢。我当个老师多好啊,教我的书,独善其身。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其乐无穷。”

吴芳看了一眼刘扬,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我看了一位叫周涛的诗人的一些散文,他对官员的认识是相当深刻。他说:官就是官,小官也是官,小官也能管大民。在思想方法上,官和民有着截然不同的角度。他们一般都比较肥胖(个别消化系统不好的除外),略微显得有点儿粗制滥造的样子。就一般情况而言,官职略微低一些的,往往更肥胖、更雄伟,而酒量,总是与官职的高低成反比。在上级面前,他们会憨厚地假装出拘谨的样子,甚至会像小学生面对老师提问那样,从沙发上跳起来,站直、搓着手,脸上挂满了荣幸而羞涩并马上赴汤蹈火的表情。他们总是陌生而又小心地应付着眼前的事,把自己摆得很低,低到让人同情的地步,低得让人完全想象不出他厉害时的样子。他宁肯让领导把他看成一个天生忠顺的恭仆,一个天真烂漫、智力发育不全的可怜孩子,一个永远需要被人上了发条的玩具人,也决不让你意识到他的存在和个性。他们有一种特殊环境里长期打磨出来的老练。老练到什么地步了呢?老练到他们也说话,但让你感觉不到任何一句有明晰的目的和新鲜的印象。语言在他们嘴里另有一道工序,加工成为无色彩、无音响的浑圆棉球,谁也别想从中找见什么,更不能记住。他们还有一种本事,就是陪上级领导活动了好几天,但让他想起他的时候他就准在,不知怎么回事就奇迹般地出现了,想不起他的时候他就跟不在一样,决不妨碍你。他们就这样毫无内容地让人难忘,毫无个性地让人同情,他们会使任何一位与之有过接触的领导人觉得,自己要是不帮助这些勤勤恳恳的可怜人,简直就是丧尽天良了。他们是一些影子,在上级领导的身后,有益无害地、随叫随到地、亲密无妨地跟随着,没有声响。他们是伴随着某些正处于人生峰巅状况的人的一种现象。他们是沙发、软床,伸手就到的茶杯、点烟的火,是电扇里的凉风、替你打开车门的手,还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和蒙娜丽莎永恒而神秘的微笑。他们是那么舒适而柔和、殷勤而无声、紧跟而无妨,你就是不小心踩着他们,放心好了,影子是决不会叫出声儿来的。但是你别走下坡路,这一点可以勿谓言之不预,大家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