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官场小说上一章:拍卖行里的千万富翁:青瓷
- 官场小说下一章:肉鸽
侯亮平双手高举:老同学,请你看清楚了,我没带武器!
祁同伟叫道:侯亮平,你不知道我最想打死的人就是你吗?!
侯亮平在小院柴门前站住,往门框上一靠,双臂环抱,像是和一位老朋友聊天:老同学,你想啥我当然知道,但该说的,我还得和你说!今天我历尽艰难找到了你,真心是想带你回家,我不希望你死!可你清楚,有人希望你死!你死了,他们就安全了,他们就可以继续以人民的名义夸夸其谈了!老同学,你说你在这里找到了人民,那就请你以人民的名义去想一想,以残存的良知想一想,是不是该收手了?
——侯亮平,你一口一个老同学,可为啥就是盯着我这个老同学不放呢?土屋里传来祁同伟嘶哑而绝望的声音。
侯亮平开始一步步慢慢向前走,在漫天风雪中向土屋走——因为你犯法了嘛!我们都是学法律的,都曾经宣誓忠于法律!你既然以身试法,就应该勇敢去面对,而不是逃避!是你的事,自己去担当!不是你的事,也请你如实说出来,让那些应该承担的人去承担…
突然,“砰”的一声枪响!
侯亮平怔了一下,立即转身对身后的警察们高喊:不许开枪!
院门口的警察和秦老师紧张地看着侯亮平。这时,侯亮平才搞明白,身后的警察们并没开枪,是祁同伟开了一枪!这是对他的警告。
老同学,你要想杀我,我现在肯定就躺在地上了。我知道,你的枪口抬高了一寸!既然这样,那么我们接着谈,谈陈海!祁同伟,别怪我逼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我,能容忍一个制造车祸暗算自己兄弟的家伙逃脱法网吗?在H省,你是公安厅厅长,陈海是反贪局局长,陈海一次次和你协同行动,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呢?我正和陈海通电话啊,和他约好,要向反贪总局领导做汇报,可你却先动手了…
祁同伟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并不想杀他,可我不能坐以待毙!
没错,所以你才要杀人灭口!可你毕竟是个有过光荣与梦想的人啊,你对自己作的孽就一点都不恐惧吗?你在梦中还敢再见陈海吗?
祁同伟嘶叫道:侯亮平,别说了,我会把命还给陈海的!
这时,雪越下越大了,侯亮平身上落满了白雪,几乎成了一个移动的雪人。他又向土屋前走了几步:老同学,既然你不想打死我,那就请跟我回家吧!哪怕死,也死在家里,我会给你送行的…
不,猴子,你别再靠近了,别逼我开枪!我告诉你,我不会接受别人的审判,我…我会审判我自己,你快离开,否则我让你陪葬!
侯亮平仍不管不顾地走着,边走边说:老同学,别忘了这是啥地方——这可是孤鹰岭啊,是你的光荣之地,是你的得救之地…
让侯亮平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即将跨过土屋门槛的那一瞬间,土屋的里间猛然响起了枪声!不好!侯亮平冲过去一看,祁同伟手握制式手枪,脑袋中弹,倒在血泊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变得十分陌生…
五十
高育良做出一个古怪决定,把家院里的所有花卉连根刨掉,再放把火烧干净。这可是他多年的心血,其中不乏名花异草。焚烧时,高育良严肃地凝视着火焰,眼看自己精心培植的花草化为一堆灰烬。都知道高育良爱好园艺,如今忽然放弃,也不知究竟为啥。接下来开始翻整土地。为此,高育良特意买了新镐、新锨、耙子等工具,以相当专业的态度认真干了起来。寒冬腊月,刨地不是个轻快活。镐头砸在冻土上,只能啃下一小块泥巴,但高育良就这么执着地一小块一小块地啃,颇有些愚公移山的精神。吴慧芬见了很惊讶,问他这是折腾啥?高育良笑了笑,简单地回答道,不想当园艺师了,想当农民!他还真像个老农,干活时找出早已废弃的旧衣裳,脚上套了一双当年下乡扶贫时穿过的老棉鞋,形象带上了几分滑稽。
白天上班,西装革履,翻地工作通常在夜间进行。因为失眠,高育良常常干到下半夜,试图以劳动换来充实的睡眠。但效果并不是太好,一边刨地一边想心事,寂静的夜使他头脑变得更加清醒,更加敏锐。当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核裂变似的在思维中进行连锁反应。是时候了,他得为未来做准备了。未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这个问题在心中似乎有了答案——瞧,花园变农田,书记变农夫嘛!
虽然是教授出身,多年爱好园艺使高育良对农活非常熟练。他在院中翻好的土地上打出一方一方畦子,规整、干净、美观。但他并不满足,完成后又重新翻了一遍,变着花样整出了椭圆形、三角形、心形等五花八门的园畦,乍看上去就像一幅抽象派的图画。高育良也确实是把它当作自己的作品,反复涂抹,改来改去,永无完工之日。
有两样东西不变,那就是安放在南墙根的两块石头,整座花园里只有它们是旧物了。其中一块石头比较小,高育良记得是侯亮平从花鸟市场扛回来的,上面刻着泰山石敢当,遒劲的笔锋仍那么扎眼。另一块石头是庞然大物,祁同伟不知从何处搜寻来的,领人费了好大劲才搬进院子。记得祁同伟曾在他耳边神秘地说,这是靠山石,有高人为它开过光。当时赵瑞龙闹得正欢,他隐隐感到北京的赵立春很有可能要出事。现在果然出了事,这块靠山石到底风化掉了。高育良刨地刨累了,常拄着镐头呆呆地瞅这两块石头,其中况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高育良总会想起祁同伟,心里的难过无法用语言表达。除了师生情谊,更有兔死狐悲!在得知祁同伟出事的第一时间里,他做出了正确选择。那天,秘书向他报告说侯亮平已乘直升机出发。他镇定着情绪,用红色电话机与沙瑞金书记通了话,说是祁同伟可能藏身孤鹰岭,建议将其果断击毙!不承想,侯亮平和追捕的警察没果断击毙,倒是祁同伟举起制式手枪饮弹自杀了。高育良得知这一情况后痛苦极了。他的卑鄙出于无奈啊,大厦将倾,奈之若何!
天又亮了,吴慧芬站在门前台阶上,目光忧郁地看着高育良。高育良一抬头,也看到了老妻。吴慧芬问:高老师,今天不上班了?
高育良放下铁锹:哪能不上班?亮平还说要过来汇报呢!
吴慧芬说:那就收摊子吧,赶快洗洗吃饭去!
高育良应着,从园子里走出来:吴老师,地我挖了几遍了,好生晒上一个冬天,明春种点蔬菜吧!我不在了,你也不懂花草…
吴慧芬眼里突然噙上了泪:你不在了,这地方我还能住吗?高育良怔了一下,苦笑起来,讷讷道:也是,也是啊…
一起吃早餐时,妻子情绪低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高育良偏又自信起来:当初也没啥,吴老师,你放心,我不会就这样倒下去的。我既不是赵立春,也不是祁同伟!田国富、沙瑞金和我谈话时我就说了,这些年我放松了学习,犯了错误,但没犯罪!
你还这么说啊?正视现实吧,祁同伟死了,大高也被抓了…
高育良一本正经:高小琴他们的犯罪行为和我没有直接关系!
没直接关系,有没有间接关系啊?祁同伟是不是你高育良的得意门生?是不是你一直要把他往副省级推?高老师,这些你赖不了啊!
是啊,是啊,我这是看错了人,用错了人啊,教训很深刻哩!
那么简单?这些年没有祁同伟,你那个小高怎么办啊?
是,是,小高的事我赖不掉,算是早年犯的生活错误吧…
吃完早饭,高育良穿上外衣准备出门。吴慧芬却把他叫住了,迟疑地说:高老师,还得和你说个事!省纪委田书记要和我谈话了!
高育良在门口站着,有些发愣:哦,田国富亲自和你谈话?
吴慧芬点头说:是的,学校党办同志是这么说的!
高育良道:好,去谈呗!对组织实事求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吴慧芬一声叹息,难得叫他的名字:育良,难道你就不后悔?
高育良苦笑着摊开两只手:后悔有用吗?路就这么走过来了!停了一下,又郁郁说:说实话,慧芬,祁同伟自杀让我很难过,这几天我想了许多,也觉得对不起你!好在你有女儿秀秀,我也放心了!
吴慧芬哽咽着说:可咱们这些年、这些事我怎么对秀秀说啊?
高育良轻轻拍打着吴慧芬肩头,难得这么柔情:慢慢说吧,秀秀是大人了,再严酷的现实都能面对了!慧芬,和秀秀好好过吧,啊!
这天,侯亮平早早等在高育良办公室门外。这次见面,是他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不但请示了省纪委田国富书记,还请示了省委沙瑞金书记。侯亮平希望通过与自己老师的最后谈话,取得一个积极的结果,同时本身也藏着强烈的好奇心,想看看老师到底是个什么人,了解一下老师的内心世界。老师是谜一样的人物啊,他从事职务犯罪侦查这么多年,还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人,所以值得和他好好谈一谈。
在心照不宣的特殊背景下,师生见面格外客气。老师拿出了上好的龙井,学生抢着去洗杯泡茶。一边泡茶,学生一边汇报孤鹰岭的对决。把茶水端到高育良面前,侯亮平说:我没想到祁同伟会自杀!
高育良仰天长叹:可惜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人才啊!
侯亮平点点头:不但是人才,许多年前还是一位缉毒英雄呢!
是啊,是啊,公安部表彰的一级英模啊!亮平,你和祁同伟都是我的学生,都那么出类拔萃,可今天竟然…唉,让我怎么说呢?既生瑜何生亮啊!老师声音低沉,一脸诚恳地对学生说着假话——我就怕出意外,专门打了个电话给瑞金同志,一再强调,绝不能让祁同伟死了,可没想到祁同伟还是死了,竟然会是自杀,有些出乎我意料!
老师,这应该在意料之中吧?祁同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哦,对了,亮平,你刚才说他向你开枪时,枪口抬高了一寸?
是的,祁同伟没想杀我,他要真想杀我,今天我就见不到您了。
高育良注意地看着侯亮平,眼中有泪光闪动:亮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略一停顿,又叹息般地说:祁同伟和你是惺惺相惜啊!
侯亮平承认了:这我知道,其实我们俩一直都有这种感觉!
高育良回忆往事,不胜感慨:亮平啊,你们这帮同学里,祁同伟最欣赏的就是你,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过,他羡慕甚至嫉妒你的胆识和才华,说你脑子可能不是人脑子!面对着你,他是下不了手的!
也许吧!侯亮平停顿一下,又强调另一方面:不过,高老师,我觉得那首儿歌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歌声在祁同伟阴暗的心灵里投下了一线光明,唤醒了他的人性,让他的灵魂清零了。
高育良怔了一下:灵魂清零?哎,这个说法有新鲜感,我赞同!
侯亮平本来想说,祁同伟这么一死,有些人自以为可以安心了吧?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毕竟是自己老师,这么敲打不是太好。
办公室里的电视机一直开着,正在播放高育良在全省政法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口播会议新闻:…高育良书记强调,党员干部要始终牢记,我们是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一切权力属于人民,我们要把人民赋予我们的权力真正用来为人民服务…
老师和他的同类们什么都知道!瞧瞧他们,在会议主席台上,在电视新闻上,滔滔不绝,说得多好啊!一口一个人民,可当他以人民的名义这么大谈特谈的时候,总让人们觉得很讽刺,人民在他们那里仅存名义而已!这么想着,侯亮平凝视着高育良,指着电视画面,开了口:高老师,我想问一下,主席台上这些话是不是发自您内心啊?
高育良从容地微笑着:你这个猴崽子,来反攻倒算了?啊?不,高老师,我是来向您请教的!请您给我解惑,我很困惑!
高育良“哼”了一声:你就别这么客气了,咱们共同探讨吧!
侯亮平坐直身体:也好!高老师,能听我说点办案感受吗?
高育良道:可以啊,说说看,让我也接受些教训,让警钟长鸣!
我觉得,贪腐啊,等于在自己身上绑了个定时炸弹,危险啊!
这还用说?很危险嘛,非常危险!哪天炸弹一响,一切完蛋。
就是!你说这老百姓,贪小便宜被捉住了,不过是尴尬一时,挨几句骂,只要长些记性,小日子还可以接着过。当了官还贪便宜,尤其是当了高官大官还乱伸手,那就可能演变成惊天动地的罪孽啊!
高育良放下茶杯,竖起食指,一本正经地说:所以说嘛,我常对同志们说,为官者就得心正啊,心正则心安,心安乃平安嘛!是不是?
侯亮平苦笑不已:和老师探讨问题真长见识,老师啥都知道啊!
亮平同学,这种浅显的道理我要不知道,还配做你老师吗,啊?
电视里播音员仍在播送新闻,那语言简直就是在为高育良的话做注解:…高育良书记进一步指出,公生明,廉生威。为政清廉才能取信于民,秉公用权才能赢得人心。我们的干部,当官别发财,发财别当官,对金钱绝不能起贪恋之心!面对亲友,要把握好分寸,不能因私情而违背原则!面对美色,要洁身自好,不能自甘堕落…
侯亮平鼓掌:高老师,您说得真好,可自己做得怎么样啊?
气氛有些僵硬。高育良显然不愿再谈下去了,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始批阅文件:侯局长啊,你想说啥就直说,别拐弯抹角!
侯亮平也走到高育良对面椅子上坐下:高小凤是怎么回事?
高育良放下手上的文件和红蓝铅笔:哦?这事你也知道了?老师轻松地笑着,继续说:你这猴崽子呀,按说我可以不理你,你这个反贪局局长无权调查我嘛!不过,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回答你!高小凤这事啊,还真是个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怎么?你猴崽子就理所当然认为这里面有啥问题了?真幼稚!说罢,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结婚证,推到侯亮平面前:侯局长,自己看,认识一下你新师母!
侯亮平看着结婚证上的高育良和高小凤的名字,一下子呆住了。
高育良继续说:我和你前师母吴慧芬是二〇〇八年三月离的婚,两个月后,和高小凤在香港结的婚。坦率地说,不结也不行了,我们相爱了这么多年,高小凤又快要生孩子了,不能闹得满城风雨嘛!
侯亮平从震惊中醒来,双手捏着结婚证:真没想到,我竟然这样认识了新师母!高老师,可您和我吴老师…
哦,我知道你想问啥。我们这是离婚不离家!我和你吴老师毕竟不是一般群众,还是要考虑影响嘛!所以我和你吴老师私下约定,我退休后,去香港和你新师母团聚,大陆的一切都留给她!所以,亮平同学,你说我会掺和你学长祁同伟和高小琴的那些烂事吗?
侯亮平心想,这真叫掩耳盗铃了!还不掺和?你和祁同伟,一个娶了妹妹,一个睡了姐姐,是事实上的连襟,怎么能撇清关系?老师竟然还这么自信!
高育良笑了笑:亮平同学,又困惑了?是不是?
侯亮平放下结婚证:是啊,希望老师给我解惑,想不通啊我!
高育良正色道:这就要讲定力,讲原则,讲底线了…
侯亮平十分吃惊,我的天,现在老师还敢这样说话?还敢说这种话?这种厚颜无耻实在太让他震惊,完全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高育良离开办公桌,踱着步,时不时地挥起手,侃侃而谈,激情昂扬地给侯亮平上了人生最后一课:中国的改革开放浩浩荡荡,每个人都身处洪流之中,其间,有人因为自身的努力或者幸运站到潮头之上。潮头之上风光无限,诱惑无限,但也风险无限!就看如何把握!看未来远不如看过去那么清楚,激昂和困惑交织在许多人的心头…
侯亮平赞叹不已:高老师,您还是那么雄辩,那么慷慨激昂!我觉得,您真不该从H大学出来当这个官,您是多么优秀的教授啊!
高育良走到侯亮平面前,轻轻拍打着侯亮平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所以,要留一份敬畏在心中!看别的或许模糊,但看底线一定要清楚。不能与法律作对,无论做官为民,要活得踏实,过得安心!
侯亮平忍不住道:您活得踏实安心吗?老师,我深感怀疑!
高育良手一挥:侯亮平同学,你不必怀疑,迄今为止老师的作为全都合法!老师教授法学这么多年,这点基础知识还能没有吗?!
侯亮平已经忍无可忍:全都合法?离婚六年,和香港女性再婚六年,还生了个儿子,这么重大的事项都不向组织报告?吴老师是党外教授,出于面子的考虑,为了秀秀,她可以选择不报告,但您高老师作为省委副书记必须报告,这种政治规矩您难道真的就不明白吗?
怎么会不明白?高育良终于说了实话:所以中央要找我谈话。不过很幸运啊,我和你这位高手学生及时进行了一次逼真的预演…
侯亮平不无夸张地展开双臂:我的天哪,高老师,都到这种时候了,我竟然还被您利用了一次?我还为您和中央的谈话预演了?
老师就是老师!老师虎死不倒架,仍然对学生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态势:是啊,要想击败老师,亮平同学,功课就得好好预习呀!
侯亮平故作委屈:我预习了,来时进行了充分准备!我再也忘不了,大三那年,陈海没预习,挨的那通臭骂,可以说狗血淋头啊!
高育良道:好,优秀学生有记性!既然预习了,那就说说吧!
于是,侯亮平娓娓而谈——高小琴、高小凤双胞胎姐妹如何穿上人生的第一双皮鞋;如何在吕州惠龙公司做礼仪小姐,接受专门训练;如何学习微笑,学习走台步;特别是为了把高小凤送给老师,赵瑞龙如何聘请吕州师院老师专门为高小凤恶补《万历十五年》…
高育良不高兴了:什么恶补?高小凤是自学!她在那种环境下能自学明史,对《万历十五年》有那么深刻的认识,怎么说也不容易啊!
侯亮平摇头叹息:错了,高老师,您上人家的当了!谈明史谁谈得过吴老师?您的前妻吴慧芬老师才是明史专家啊!我猜想,现在您和高小凤只怕是宁愿谈论酸菜,也不会再谈论明史了吧?看在师生分儿上,我向您透露点信息,赵瑞龙开始交代问题了,为了套您他可是煞费苦心啊!就连你们的爱情也是精心安排的,还做了个策划案!高小凤必须在和您讨论明朝皇帝与大臣们的对立时,晕倒在您怀里…
高育良脸上挂不住了,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别往下说了!侯亮平,请你记住一个事实,我们结婚六年了,高小凤现在是你师母了!
侯亮平苦苦一笑:好,既然这是事实了,我尊重这个事实!
高育良阴沉着脸:看来你预习做得不错,下了一些功夫嘛!
那是!侯亮平看了看手表:哟,时间过得真快,得下课了吧?
高育良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办公桌上的杂物:好,那就下课吧!
侯亮平却不离开:下课前,我还有点话要说!高老师,其实您失算了!您以为和高小凤结了婚,就拿您没办法了?错了!您不和高小凤结婚,吕州的那套别墅和香港的两亿港币也许还可辩解,现在您怎么辩啊?十二年前,因为您的关系,您的现任妻子高小凤收受了赵瑞龙一套价值一千五百万元的别墅;六年前,香港一笔高达两亿港币的信托基金设立了,它是为您儿子和祁同伟的儿子设立的!是祁同伟的情妇、您大姨子的山水集团香港公司出的资,什么性质一目了然啊…
这时,那个事先预定的时间到了。高育良办公室的门准时被推开了,省纪委书记田国富引着中纪委的几个同志走了进来。
高育良啥都明白了:亮平,别说了,好吗?这回真下课了!
侯亮平和田国富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后退一步,恭敬地对着高育良鞠了一躬——高老师,今后不管在哪里,我都不会忘记昔日那个在法学上给我开过蒙的高老师,那个一身正气热情洋溢的高老师!
高育良有些意外,略一迟疑,也还了学生一个深深的大躬:亮平同学,谢谢你!老师也不会忘记曾经有过你这样一位优秀学生…
优秀学生看着自己的贪腐老师被带走了。带走时的高育良苍老而沮丧。看着高育良蹒跚离去的背影,侯亮平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高老师,那个高老师慷慨激昂,腔调手势满是家国情怀…
五十一
郑西坡家里有一座老式座钟,还是三十年前和老伴结婚时买的,虽然老旧却很准,整点半点依次敲响。近来,郑西坡总是在座钟敲四点半那一响时醒来,嗣后再无睡意。待座钟敲了五响,就躺不住了,索性起来做事。熬上一锅粥,煮蛋,拌小菜;然后扫地、擦桌子;忙活完了不到六点,就在小厅板凳上坐着,等着窗外渐渐天明。年纪大了,心事重了,黎明前香甜的睡眠也遗失了,他的生物钟比老式座钟更准。
里屋躺着儿子郑胜利和媳妇宝宝。他们要七点过后才起床,匆匆忙忙洗漱完毕,坐到桌前吃老爸预备好的早餐,然后旋风般地奔出门去挣钱找钱。儿子现在改名叫郑乾了。郑西坡以为是挣钱,就教训儿子说:再想挣钱,也不能就直截了当地叫挣钱啊,也得含蓄点吧?儿子小眼皮一翻:您老人家含蓄了吗?人家苏东坡,您郑西坡,明知是个饿死诗人的时代,还大言不惭。郑西坡不免惭愧,也不争论了,儿子想叫挣钱就叫挣钱吧!儿子这才说明,他这乾是乾坤的乾,胸中有乾坤啊。这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终于结婚了。不结也不行了,宝宝又怀孕了,说是已经不能再流产。郑西坡暗中松了一口气,多年的心事总算了结。因为把钱投给厂里,无力帮儿子买新房,小两口只好住家里。
房子刚刚装修过,家具也是新买的,屋内隐约有些刺鼻气味。玻璃窗贴着喜字剪纸,墙上挂着新人的结婚照,老房子倒也有了些新气象。在等待天亮的时刻,郑西坡总爱在心里与老伴对话,老伴遗像摆放在矮柜上,紧挨着老式座钟——看吧,看看吧!郑西坡瞅着老伴说:咱胜利和宝宝结婚了,年底咱们的孙辈就要出生了,时间过得多快啊!你走了,我老了,咱们孩子也长大成人了,都有本事发动政变了…
政变虽然早在郑西坡意料之中,但真发生了仍显得很突然。郑胜利改名郑乾没几天,就伙同总经理老马、财务总监尤会计等内奸迫不及待地召开股东会,由老马操纵,把郑乾作为新进大股东阿尔法信息公司的董事提名人,增补为新大风公司董事,并且选为董事长。董事长当选后做了一个很受欢迎的表态发言,说是现在进入了“互联网+”时代,他将以实业为基础,以网络为平台,带领广大股东和员工去挣钱发财,忽悠得台下掌声雷动,一片“挣钱!挣钱!”的聒噪。郑西坡一脸茫然,问儿媳宝宝:啥叫“互联网加”?宝宝说:这都不懂,您还不该退位让贤吗?!他就这样让了贤。当晚回家就喝醉了,心里一阵清凉:老了,真是老了,他再也不能适应这挣钱甚至抢钱的时代了。
世事开始变得多少有些陌生,也许是人与人的关系改变了。儿子郑乾上了台,阴谋家老马和许多工友围着他别有用心地胡乱祝贺,说你儿子成董事长了,你应该骄傲!他骄傲个屁——他们怎么就不理解他的郁闷呢?儿子成功意味着他的失败。也不知从啥时起,大伙儿开始嫌弃他,把他看成多余的人了。他想不明白,儿子脑瓜灵活,可也有许多不法行为啊,专打法律的擦边球,以后会出乱子的。可往深里一想,如今大家都只顾捞钱不管规矩,乱子还少吗?一直也没断。现在不是他不值钱了,是整个老一代工人阶级的优良传统都不值钱了。
然而,让郑西坡没料到的是,儿子倒是挺负责任的。上任后在新区长的协调下,为新大风找到了一处闲置厂房,签了十年租约,立即组织搬迁。搬厂不到十天就恢复了代工生产。这小子还挺孝顺,昨天为他庆祝了六十大寿,顺便说起了让他发挥余热的事。说的时候有些为难:爸,您六十大寿一过,就进入老年行列了,按说该颐养天年了,可有件事您老人家不接手还真不行…郑西坡心里一下子热乎了,问是啥事?他一身的余热可是亟待发挥呢!不料儿子一说,却把他惊住了。儿子说:爸,您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领着老大风的持股员工去政府群访吧。他立即否决:你让我也去给政府添乱啊?也不知你小兔崽子是咋想的!儿子苦笑:好,不说了,那就不说了…宝宝却偏插上来说:爸,您知道不?现在大伙儿背地里都骂您是工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