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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昌明说:三十分钟吧,我这就按沙瑞金书记的要求,去高书记那儿汇报研究,我从检察院赶到省委最多三十分钟,所以你只有三十分钟时间!季昌明的声音严肃甚至严厉,让他感到沉甸甸的分量。
侯亮平没再多说:好,那就三十分钟!说罢,回到了审讯室。
高育良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站着,手里端着茶杯长时间一口不喝,仿佛一尊塑像。这是决战时刻,容不得半点懈怠,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举拿下这个不听招呼不讲规矩的学生兼部下,毕其功于一役。侧面打过来的灯光映照着他紧绷的脸,他目光坚定而严峻。
同谋者肖钢玉在他身后站着,赔着小心问:高书记,侯亮平不会乱来吧?他要是不听沙瑞金和季昌明的指示,坚持审刘新建怎么办?
高育良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深思熟虑道:是啊,是应该这样想问题啊!这个霹雳学生我知道,不按规矩办事,不按牌理出牌嘛…
肖钢玉提醒:他要是坚持审讯,只怕刘新建今夜顶不住啊!
高育良打定了主意,回转身对自己的同谋者说:老肖,你不要等在这里了,立即赶到省检察院,落实省委和沙瑞金书记的重要指示!
肖钢玉迟疑了一下:高书记,不是要向季昌明汇报,研究案情吗?
高育良把手上的茶杯放在桌上:我一人对付吧!你赶快走,关键是,要确保侯亮平停止对刘新建的审讯!肖钢玉答应着,匆匆离去。
肖钢玉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季昌明到了。高育良换了副面孔,对季昌明说:这么晚了,还请你检察长过来,也是迫不得已,出了紧急情况啊!季昌明表示:听沙瑞金书记说了,侯亮平被实名举报了?
高育良语调低沉,满脸愁容:太出乎意料了,搞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啊!昌明同志,侯亮平是你的部下,是我的学生,是我迄今为止最引以为荣的学生啊!他做你部下只四个月,可做我学生是四年啊!
季昌明恳切地说:高书记,既然侯亮平做了您四年的学生,既然您也以这个学生为荣,那么,您就不能给这个学生一点起码的信任吗?您真的相信您这个学生,我领导下的这个反贪局局长会受贿吗?
老季呀,对侯亮平的举报不是空穴来风,有事实根据,是市检察院肖钢玉亲自核实的!高育良显出难过的模样,继续说:你说我们怎么办呢?啊?能手软吗?不能啊,我们就是挥泪斩马谡也要斩啊!
这时,桌上电话响了。高育良抓起一听,是肖钢玉打来的。肖钢玉说,他到了检察院,却进不了审讯指挥中心,估计侯亮平还在折腾刘新建。高育良心里一紧,放下电话,马上问季昌明:侯亮平现在在干啥?季昌明说:还能干啥?撤下来了,在哪儿发脾气吧?!高育良直言不讳:怎么肖检在电话里说,你们老林还在指挥一场审讯啊?季昌明说:哦,那是另一个案子,渎职侵权检察这一块归林检管…
没一会儿工夫,肖钢玉的电话又过来了。说是季昌明和省检察院的人在撒谎,林副检察长手下的人把他挡在指挥中心门外,就是不许他进去。他怀疑侯亮平对刘新建的审讯还没结束。还有,市检察院的同志在外面门口等了快一小时了,也没见侯亮平结束提审走出来。
高育良狠狠放下话筒,一时间很生气,季昌明胆子也太大了!但他没表露出来,而是绕着弯子对季昌明说:老季啊,你是政法战线的老同志了,思想敏锐,原则性强,尤其在关键时刻,你是很讲党性的…
季昌明摆手苦笑:高书记,您这不是给我致悼词吧?怎么了又?
高育良这才直说了:你怎么还没把侯亮平撤下来?啊?你明明知道侯亮平有严重问题,还敢让他带病在岗啊?出了事谁负责?沙书记没和你打招呼吗?我就怕指挥不了你,才向沙书记做的紧急汇报!
季昌明忙解释:哎呀,侯亮平的问题是突然出现的,我措手不及嘛!不过,接到沙书记的电话指示后,我立即停止了侯亮平的工作!
高育良逼视着季昌明:可侯亮平到现在也没有从里面出来!
季昌明说:他两夜没好好睡了,可能在里面休息室打盹了吧?
高育良让季昌明当面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季昌明答应着拨起了手机。过了一会儿,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没有应答,手机关机了,侯亮平肯定在哪儿睡着了!高育良语重心长:老季,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别糊涂啊!季昌明摊开双手:高书记,您这简直是步步紧逼啊,有您这么认真负责的监督,我就想糊涂也糊涂不了啊!
高育良这才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肖钢玉的手机:钢玉同志吧?不要瞎想,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侯亮平已经被季昌明检察长撤下来了,现在可能在里面休息,你们的人就在门外等着,不要着急!
季昌明一听这话,突然来火了:什么?肖钢玉追到检察院去了?我说高书记,那您干脆直接下令把侯亮平关到监所里不就完了嘛!
高育良诧异地望着季昌明,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这个素来温驯老实的检察长突然火山爆发,公然顶撞他,实在出乎意料!但高育良就是高育良,仍坚持按自己的牌理出牌。他满脸悲情,近乎痛心疾首地对季昌明说:老季,你不要感情用事嘛!发火不解决问题!侯亮平做过的孤臣,我们只怕也要做一回了,不管内心是如何痛苦,都得公事公办。实话和你说,我现在这个心啊,正一阵阵绞痛哩…
季昌明火气未消:可您照样下得了手!在我的印象中,您不是这种人!您对祁同伟,多么有情有义!一样的学生不能两样对待啊!高书记,举报人蔡成功我多少知道一些,这个人的举报疑点很大…
高育良拦住季昌明的话头:老季,我们现在不争论,就让肖钢玉和市检察院立案审查以后,还侯亮平一个清白好不好?季昌明立即反对:不好!我不同意对一个新任反贪局局长轻易立案,尤其是现在!高书记,我建议把咱们的意见分歧报送省委,请沙瑞金书记做指示吧!
季昌明的强硬超出常规,高育良心里暗暗叫苦。当真把意见分歧报送沙瑞金?开什么玩笑!现在开局顺利,沙瑞金已经直接找到季昌明下令停止侯亮平的工作,他可不能在证据没坐实前横生枝节。于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指着季昌明苦笑不已:你这个老季,就是个护窝子的老母鸡嘛!我何尝不想保护这猴崽子啊?他踱步想了半天:行,听你的,先不立案,让侯亮平先停职吧,等组织上查清楚以后再做处理!
季昌明明显松了口气:好,高书记,对侯亮平的调查我要管的!高育良心里恼怒,嘴上却说:你当然要管,你不管我还不放心呢!季昌明又说:那就请您转告肖钢玉,请他摆正位置,有关侯亮平的情况要及时向我汇报,我还没退休呢!高育良摇头笑道:我说老季,你哪来这么大的火啊?你是肖钢玉的老领导了,还不了解他吗?耿直啊这人!季昌明冷冷道:他耿直?那得看对谁。好了,不说了…
审讯室里,侯亮平的攻坚战也不轻松。一说到具体问题,刘新建又沉默起来。侯亮平看着对面的电子钟,心急如焚。要知道这一分一秒都是季昌明冒着政治风险为他争取的,耽误不起啊!但他没露任何声色,表情平静,连陆亦可也看不出他心里正经历着的这一场风暴。
侯亮平和颜悦色地对刘新建说:刘总,你刚才还说呢,我有些话要是早和你说了,你就不至于有今天了。那我告诉你,现在我和你说的话你不听,恐怕哪天又要后悔了!今天咱们聊得挺好,我也和你交个底。我们对你和油气集团的调查已全面铺开,时刻都会有进展,你就是一句话不说,我们最终也会零口供定你的罪!但是,刘总啊,如果让我们零口供定了罪,你就失去了一个量刑时从轻的机会啊!
刘新建抹了一把汗,终于开了口:侯局长,那我说,我说…
据刘新建供述:为了替员工搞福利,他从二〇〇九年开始,批准财务公司把账上暂时用不着的流动资金,陆续借给了省内一些民营和股份制企业搞过桥贷款。五年来,经他批准,累计私分了过桥利息六千多万,他和班子成员每人分了大约几十万至上百万。对问题清单上的澳门赌博问题也有了解释,说是被一家民营公司的老总偶然拉去的,虽说一夜输了八百多万,但都是那家民营公司出的钱。侯亮平及时指出亮点:那家民营公司的老总是赵瑞龙吧?刘新建略一迟疑,承认了。
这才是核心问题,也是对手的底牌!他和季昌明今夜冒险拼命一搏,就是希望在此点上有所突破。刘总啊,请说说赵瑞龙的公司吧!
刘新建显然早有防范:这你们得去问赵瑞龙,我就说我自己!
侯亮平逼视着刘新建,目光如炬:刘总,还在讲哥们儿义气吗?哥们儿义气可是害死人啊!被捕前,他们还希望你出国到非洲加纳去,和丁义珍一起开采金矿,是不是?刘总,你就没想到这是个陷阱吗?
刘新建道:啥陷阱?他们让我出去,是想让你们找不到我嘛!
但是,刘总,你出去以后是死是活,赵瑞龙和你那帮哥们儿可就不管了!侯亮平说:现在我就请你看看丁义珍在非洲的真实情况吧!
话音刚落,陆亦可立即把几张照片摆放到刘新建面前——都是刊登在加纳当地报纸上的照片:丁义珍被几个黑人用枪抵着脑袋;在一个集装箱住所的窗前,丁义珍手提AK冲锋枪向外张望,集装箱门前的中英文牌子是“义珍黄金公司”;丁义珍在往一具尸体上盖白布单…
刘新建看着这一张张照片怔住了,讷讷地问侯亮平:侯局长,这么说,丁义珍在非洲的日子很难过啊?这…这吃住都在集装箱里?
侯亮平告诉刘新建,根据追逃小组掌握的情况,丁义珍入境加纳不到一个月,就三次被抢劫。买了照片上的这个铁皮集装箱和枪支弹药,还是被人家武装抢劫了!照片上的死者就是丁义珍的合伙人,一个比丁义珍早逃出去三年的国企老总。侯亮平最后说:所以刘总,丁义珍不死于非洲这种恶劣的治安环境,就算交好运了。他未来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和你一起在国内监狱劳动改造,重新做人啊…
刘新建抬起头,可怜巴巴地问:侯局长,你说我还有改造的机会吗?侯亮平说:肯定有,如果有立功表现,机会就更大了!你好好想一想吧,是救自己要紧,还是替所谓的恩人哥们儿卖命要紧?
刘新建崩溃了:侯局长,我…我听你的,是该好好想想了…
就在这时,耳机里响起了林副检察长的声音:停止审讯!侯亮平抬头一看,电子屏幕上的时间正好跳到二十三时零分零秒,和季昌明约定的半小时过去了。侯亮平只得收场…
功亏一篑的感觉十分椎心,此时此刻侯亮平深有感触。下令押走刘新建后,他和陆亦可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材料,默默离开了审讯室。
在指挥中心门外的院子里,侯亮平站住脚,仰望无垠的夜空。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洇在脸上寒意入心。这是今冬的初雪,来得比较迟,却终于来了。侯亮平的心情如这雪片一般,阵阵悲凉。事情的演变如此荒唐,审案人竟变成犯罪嫌疑人,他的愤懑委屈难以用语言形容。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这是生死决斗,无论遭受怎样的打击,都要从容应对。但他的视线还是模糊了,一汪热泪悄悄地涌出眼眶。他是性情中人,老师设置的侮辱人格的陷阱,实在使他无法忍受。热的泪与冷的雪融和在一起,涓涓流在一个中年男人刚毅的脸庞…
陆亦可在不远处守候着,检察警车开过来,侯亮平镇定情绪转过身,招呼陆亦可上车。转眼间,他又变得轻松自信了,甚至吹起了小口哨。虎死不能倒架,尤其在陆亦可面前。
现在还不错,刘新建对自己的问题能正视了,今天如果继续攻下去,也许就把赵瑞龙的事突破了!侯亮平对陆亦可说。陆亦可难得骂了人:就是!他妈的,就差这么一口气了!侯亮平说:对手不想让我们看到底牌啊!陆亦可心知肚明:啥底牌?赵家吗?侯亮平道:应该是。形势不容乐观,赵瑞龙、高小琴又跑到境外,下一步更难了…
警车在空旷的大街上行驶。陆亦可扭头看了看,意外地发现有一辆检察警车在后面跟着,便问司机:后面那辆车是怎么回事?司机没在意,说是市检察院的,开过来一个多小时了,也不知干啥的。侯亮平心里有数,向后看看,自嘲道:是来抓我的吧?司机不知内情,笑道:侯局,您真会开玩笑!陆亦可看着后视镜里的跟踪警车,突然命令:停车!司机愣了一下,把车停下来。跟踪警车也在不远处停下。
陆亦可走到跟踪警车前,敲了敲车窗。车窗摇了下来,车里人问:陆处长有啥事?陆亦可虎着脸:半夜三更的,你们跟着我干吗?车里人解释:不是跟您,是跟着侯局长,我们肖检的指示!陆亦可立即拨通手机,怒火终于爆发:季检,肖钢玉怎么派了辆警车跟踪我们?侯亮平犯啥事了?你和省院是不是已经批准市院对侯亮平采取措施了?你说话呀?要没同意没批准,就让他们滚蛋!还让不让人活了?
侯亮平透过车窗,望着张牙舞爪的陆亦可,苦笑着摇了摇头。
四十一
季昌明接到陆亦可的电话,心里很不高兴。他冷冷看着一脸肃然的始作俑者肖钢玉,问他派车跟踪侯亮平是怎么回事?肖钢玉正喝水,放下水杯,一本正经地表示:就是必要的防范措施嘛,还能怎么回事!季昌明阴沉着脸说:我希望你能摆正位置!起码搞清楚,省院和市院之间的领导和被领导关系!侯亮平毕竟是省院党组成员兼反贪局局长,你再不情愿,也要先向我汇报清楚!肖钢玉取出卷宗放在办公桌上,拍了拍:我这不是来汇报了吗?老季你看,材料我都带来了!
肖钢玉首先声明,对侯亮平这个人,不太了解,无亲无故,也无冤无仇,京州市检察院是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办案。继而,汇报了大风厂老板蔡成功实名举报侯亮平的事实经过,并把卷宗打开,拿出了物证材料,正气凛然地说:相关证据也查实了,起码侯亮平受贿四十万元的证据确凿,老季,你请看,这是民生银行转账凭据复印件!
季昌明翻看着卷宗材料和相关证据材料,阴着脸,一言不发。
肖钢玉信心满满:有实名举报,有银行转账凭据,可以立案了!
季昌明的语气略带嘲讽:老肖啊,你热情很高,干劲很大啊!不是已越过我和省院党组,向高育良副书记汇报了吗?那我告诉你,我呢,和高副书记认真研究过了,侯亮平暂不立案,先停职反省吧!
肖钢玉深感意外:老季,这…这是停职审查,还是停职反省?
季昌明肯定地说:停职反省!由省院纪检组组长和你牵头,成立一个调查组,查清事实,经省院党组研究后,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肖钢玉挠了挠头,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在季昌明面前站住了,煞有介事道:老季啊,丁义珍的教训咱们可要汲取啊!
季昌明不屑地说:侯亮平和丁义珍有什么关系?还教训!肖钢玉忙道:哎,老季,你先看看材料!侯亮平和丁义珍一起开过公司!说着,翻出一份工商登记材料,递给了季昌明。季昌明看着材料,根本不信,不住地摇头:他们俩在一起开公司了?简直是笑话!肖钢玉义愤填膺:就是啊,这笑话闹得也太大了吧?堂堂省检察院一个反贪局局长,竟然和一个臭名昭著的腐败分子一起做起了煤炭投机生意…
季昌明冷着脸,盯着材料看,不再搭理肖钢玉。他和这个人无话可讲。他们曾共事多年,他对肖钢玉十分了解。这个人自私自利在省院是出了名的,事事处处都想占便宜。逢年过节单位分发福利,鸡蛋大米花生油什么的,总爱找各种理由多拿点,连司机都瞧不起他。有些便宜贪得已涉嫌犯罪。肖钢玉主管预防职务犯罪时,不知收了谁一箱中华烟,托一家企业老总卖,老总就让财务给他送了几万块钱,烟没拿权当送给他抽了。没想到,半年后肖钢玉又找人家卖烟了,竟然还是那箱中华烟!人家只好再批几万给他,然后让人把烟拿了回来。不拿回来不行啊,怕他再卖一次!拿回来一看,烟早霉了…
这么个人偏偏还有野心。觊觎检察长的位子已久,到处钻营,四下跑官,惹得大家都反感,弄得在省检察院待不下去。肖钢玉是地道的政法系干部,毕业于H大学政法系,是高育良一手提起来的,高育良就把他调到京州市院当了检察长。从凤尾变鸡头,成了一把手,这人才消停了。今天他以办案的由头回到省院,一副钦差大臣嘴脸,实在叫季昌明恶心。恶心也没办法,季昌明只能不露声色地与之周旋。
这时,侯亮平与纪检组组长一起进了门。侯亮平走在前面,纪检组组长跟在后面。侯亮平也不敲门,猛然一下把门推开,带来一股冷风。犯罪嫌疑人仿佛是来审案,而不是来接受审查的。这让肖钢玉愕然。
季昌明坐在办公桌前公事公办,指着肖钢玉,面无表情地介绍说:亮平啊,这位是肖钢玉同志,京州市检察院检察长,三年前在我们省院做过副检察长。肖钢玉勉强笑了笑:侯局长啊,我这也算是回老家了。侯亮平也笑了笑:老肖,你这是回老家探亲呀,还是探险?肖钢玉怔了一下说:侯亮平,你这同志很风趣嘛,我既探亲,也探险!侯亮平在季昌明办公桌对面坐下:好!祝你探亲探险双成功!哦,对不起,老肖,请你先回避一下,我要向季检汇报对刘新建的审讯工作!
肖钢玉愣了一下,手一挥:回避什么啊?侯亮平,你知道我为啥来这里吗?请你摆正位置,配合组织审查。侯亮平严肃地说:能不能缓一步再审查?让我先汇报?案件保密规定你们都知道,如果你们坚持要听我对重要职务犯罪嫌疑人刘新建的审讯汇报,而且季检也违反规定,破例同意你们一起听的话,那也成,我可以服从季检的命令!
季昌明手一挥:规定就是规定,谁都不能违反!大家回避一下!
季昌明当然知道侯亮平想干啥,如果连这点默契都没有,他这检察长就别干了。这猴崽子就是聪明,能想到汇报刘新建的审讯,这可是某些人最关心的!季昌明注意到,肖钢玉显然想留下,他太想知道审讯内容了,侯亮平手中的卷宗吸引着此人的目光。然而,此人是老检察了,案件保密规定他知道,不该听的就是不能听,只能随大家悻悻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又转回来,把桌上的侯亮平的卷宗拿走了。
肖钢玉走后,季昌明脸上的一层冰霜消融了,倒了杯水,重重地放到侯亮平面前:侯局长,你有个好发小啊!侯亮平苦笑摇头:世道人心咋变成这样了?蔡成功就算是个小人,反复无常也好,不讲廉耻也罢,总不能对儿时的朋友玩这一手吧?!季昌明问:你为啥不防着一手啊?怎么能收这种人的东西呢?侯亮平愣了:我收他啥了我?季昌明知道不能透露案情,可仍是破例透露了:两箱茅台、一箱中华烟,还有一件价值两万三千元的西装。侯亮平喊冤:我没收,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季昌明轻轻点了下桌子:别叫唤!如果影子歪得邪乎了呢?你怎么和蔡成功、丁义珍一起办煤炭公司?还收了四十万元干红?工商登记、银行卡和转账凭据都摆在那儿呢!侯亮平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明白了!人家是一心要弄死我,给我精心布了个局啊…
季昌明进一步点明,可话说得很艺术:还有你老师咱高育良副书记,对你也是痛心疾首啊,明确向我表态说了,哪怕是挥泪斩马谡也要斩!侯亮平也亮了明牌:季检,这你还没数吗?斩我,我那位高老师能有泪吗?还挥泪!他要真能挤出几滴泪,也是鳄鱼的眼泪!季昌明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知道人家做局,就尽快去破局,自证清白解脱自己,争取早日归队干活!你要是个吃素的草包,那就赶紧滚蛋吧!
侯亮平笑道:这话我爱听!继而提出一个问题:沙书记为啥要下令停我职?咱这位新省委书记是不是有啥底牌是不能碰的?季昌明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沙书记没对我多说什么。侯亮平思索着:四个月前,沙书记找我谈话时你也在场,这位领导信誓旦旦,本省的反腐败上不封顶,下不保底,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季昌明没回答,只道:现在是你被盯上了,让沙书记说啥?纪委检察就没腐败分子了?这倒也是,没准肖钢玉就是一个。侯亮平一摆手,让老肖进来练吧!
片刻,肖钢玉进来,开始询问:侯亮平,大家都是检察系统的业内人士,没必要绕圈子。你应该清楚我们为什么来找你,下面,我们有七个问题要问你。侯亮平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笑容:老肖,我一个问题也不回答!你说得没错,都是业内人士,谁也别给谁绕!我零口供办了不少案,你们也来一次零口供办案吧!我现在等着你宣布决定,宣布完我回去睡觉!肖钢玉大为恼怒:侯亮平,你也太傲慢了吧?侯亮平冷笑:这叫有底气,不信邪!你们拿出证据来办我好了!肖钢玉站了起来:老季,你看…季昌明这才表态了: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宣布决定——自即日起,侯亮平同志停职反省,接受组织调查…
侯亮平回到招待所,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没爬起来。疲劳、愤懑、冤屈,几乎使他崩溃。内心遭受的打击无比沉重。他就像受了严重内伤的一头狮子,虽然仍挺立在对手面前,五脏六腑却在悄然流血…
他翻个身,展开双手双腿,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这间套房侯亮平已经非常熟悉了,里面卧室带卫生间,外面小客厅兼书房,住在这里还是蛮舒服的。四个月过去了,他对自己的临时小窝有了一份感情。可如今这房间竟变成他的囚室,使他失去了自由,实在难以接受!他真想跳起来,把屋里的一切砸个稀巴烂。
从小到大,侯亮平总是优秀角色,受表扬,被信任,无论学业工作,一贯出类拔萃。他的忠诚廉洁,为既往所有领导同事一致公认。他心里一直为自己的清白而自豪!今天却被玷污了,仿佛一匹白绢抹上一摊烂泥。半辈子调查审讯职务犯罪嫌疑人,现在他倒弄成了职务犯罪嫌疑人。痛苦难以言表,千万根芒刺在他体内乱扎,毒侵骨髓啊。
老师心理很阴暗,摊牌对阵那天公然说了,只要认真查一下,清白的干部没几个。根据老师的逻辑,他本身就不清白,何况还有蔡成功的举报!对蔡成功的举报,他还是低估了。本以为这是一条疯狗的胡咬乱喷,毫无根据,没想到人家竟然已经把证据坐实了。他面临的局面非常严峻,不得不承认,省委书记沙瑞金下令停他的职是有道理的。反贪局局长居然和丁义珍、蔡成功合办煤矿,并且在工商登记有他的签字!更要命的是那四十万红利,有民生银行卡,有转账凭据,还有什么话可讲?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不得而知。
横竖睡不着,侯亮平翻身起床,打开窗户,眺望浓浓夜景。雪停了,屋顶、树梢留下薄薄的积雪,在灯光照耀下泛出银白色。路上积雪化得快,湿漉漉一片仿佛下了场雨。夜深人静,城市变得空旷,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一阵凛冽的寒风袭入屋内,使他头脑清醒起来。
得好好梳理一下纷乱的头绪了。身份证是整个事件的关键。办工商登记,办银行卡,哪样也少不了身份证。蔡成功怎么会有他的身份证呢?不可能啊!但是,如果蔡成功手里有了他的身份证复印件,再找一些关系,就有可能把许多事情办成。那么,蔡成功有没有机会拿到他的身份证呢?他努力回忆,依稀想起四年前有一次同学聚会,他参加了。老同学相见格外高兴,他不知不觉喝高了。醉酒后,同学们在那家酒店开房,让他睡一觉。对了,对了,是蔡成功拿他的身份证办的手续付的房钱。想必蔡成功当时做了手脚,把他的身份证复印了。
难道蔡成功那时候就想陷害自己了?不可能,也没必要。侯亮平分析,蔡成功很可能是在京州市公安局看守所受到了威胁,被人逼迫教唆才跳出来乱咬人的。他当时偷印他的身份证复印件想必另有隐情。那么,除了蔡成功,谁还能知晓这个隐情呢?侯亮平想,蔡成功的经济活动离不开他的大风厂,他的会计应该知道内幕。蔡成功作为老板不会亲自办理银行卡这类琐事,很可能是他的会计经手办的。思路渐渐清晰了,大风厂会计是个关键人物,要赶快找到此人。另外就是那天上门的司机,茅台酒和中华烟是司机扛下去的。还有妻子那里,也得打个招呼,让她找找那张寄西装的快递单,妻子心细应该留着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