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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大鹏说:“林哥、张总,两位看吃点什么,龙虾怎么样?”丛林说:“随便点两个家常菜就可以了。”龚大鹏说:“那怎么行?不行的。”这时服务小姐躬身插话说:“我们酒楼的招牌菜叫黔驴技穷,客人反应不错,要不要来一份?”丛林说:“这是一道什么菜?”服务小姐说:“就是红辣椒爆炒驴肝肺和牛鞭。”张仲平说:“这菜名有点黑色幽默。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肝肺那是什么?弄得不好,就是好心呀。还怕不够劲道,还要牛鞭来帮一把,有点意思。我估计老板有点墨水,菜名起得怪,有想头。”丛林问服务小姐:“你知道牛鞭是什么吗?”服务小姐浅笑一下,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牛尾巴?”丛林说:“你好天真哟,那我问你,一条牛有几条尾巴?”服务小姐脸就红了,不跟丛林讨论这个问题,只问要不要来一份。丛林说:“不要。”
张仲平看出丛林不想宰龚老板,就想把点菜的任务抢过来,把调子定了。他对龚大鹏说:“丛法官喜欢清淡,这里的海带湖藕汤做得不错,来个海带湖藕汤怎么样?”龚大鹏说海带湖藕汤好。张仲平又问服务小姐:“今天的海带怎么样?是不是海带头?”服务小姐说是。丛林说:“我们这位老板可挑剔了,喜欢肉厚水多的那一种。”张仲平不想跟酒楼的服务小姐开玩笑,就没有接丛林的话,只问湖藕是不是野生的,服务小姐说是。丛林说:“你骗人吧,现在的湖藕还有野生的?”服务小姐说:“真的。不骗你。”丛林说:“估计也欺不了我们。我们这里有专家,家的野的分得很清楚。”就定了海带湖藕汤。张仲平继续向丛林和龚大鹏推荐这里的特色菜,说:“这里的蕨菜炒腊肉不错,蕨菜是从贵州运过来的,腊肉是湖南湘西的土匪腊肉。龚老板你看呢?”龚大鹏说:“怎么样,林哥?”丛林正拿摇控器换电视频道,说随便吧,就定下了蕨菜炒腊肉。龚大鹏说:“还是来个龙虾吧,女蟹男虾,壮阳。”丛林说:“我不吃虾的,过敏。”龚大鹏就说,“那就上鲍鱼?”丛林说:“这里的鲍鱼做得很一般。老龚,我看算了。”张仲平说:“听领导的吧。要不,一人来一份鲍汁鹅掌?不然,服务小姐会有意见。小姐,你会不会有意见?”服务小姐说:“顾客就是上帝,点菜随客人的便的。”张仲平说:“你是新来的吧?蛮可爱的。没有怂恿客人点这个点那个,不错。”服务小姐轻轻一笑,又问要哪一种。张仲平看到菜牌上鲍汁鹅掌有三种规格,一种纯粹是鲍汁鹅掌,一种是加了花菇的,还有一种是在花茹里面又加了辽参的,价格分别是68元、88元和128元,他不好替龚大鹏表态,便拿眼睛望着他。龚大鹏大手一挥,说:“当然是128元的,一人一份。”张仲平说:“我看88元一份的就可以了。”龚大鹏说:“不行。”见服务小姐没动,就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上嘛。128元的。”又点了一份榄菜肉松。丛林说:“够了够了。”龚大鹏说:“还没有青菜,点份韭菜吧。韭菜是壮阳草。”从林说:“老龚,你怎么开口闭口就那两个字?好像全国人民都肾虚似的。”龚大鹏倒也老实,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丛林说:“现在的韭菜都是大棚里出来的,像牛草。不如点一份清炒白菜苔。” 龚大鹏立即示意小姐点上,又要点酒,问是上五粮液还是茅台?丛林和张仲平都说酒就免了,来点酸奶吧。
这一顿饭吃得比较快。席间,龚大鹏想扯案子的事,被丛林岔开了。张仲平知道丛林是一个说话办事都非常谨慎的人,不想三人六面地扯这些事,正好换台时出现了股评,就跟他谈股票。股票跌得一塌糊涂,股民丛林烦得很,边换台边说了一句粗话,意思居然是要跟股市的母亲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其实女人才是饭前茶后最好的话题。但龚大鹏是丛林的当事人,这话题就不合适,只好退而求其次,说段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荤话和痞话几乎成了宴席上的调味品和下酒菜,成为举国上下一种普遍的文化现像。张仲平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一个牛鞭的段子,说有个女大学毕业生在法院里实习,有一次陪庭长去吃饭,别人点了一份炖牛鞭,就问牛鞭是什么。庭长不知道该怎么教她,就说,吃得问不得。别人开他们俩的玩笑,给她提示,说庭长有你没有。等喝了几杯酒,庭长纠正说,我一年四季都有,你呢?有时候也有。”女大学生被弄得一头雾水,整餐饭就想着这件事。后来夹了一坨牛鞭举在眼前研究,略有所悟,暗中一笑,筷子一松,那坨牛鞭不偏不倚地掉在了她的裙子上,大家就笑,说厉害吧,炖熟了还能找到地方。张仲平话音刚落,龚大鹏就哈哈大笑,很响亮地说:“好呀!”丛林一脸严肃,说:“好什么?”又问服务小姐:“他们笑什么?”服务小姐不开口,抿着嘴使劲摇头。
青瓷 第一章(5)
等龚大鹏买了单,丛林用服务小姐递上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起身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之后拍了拍龚大鹏的肩膀,说张总是法律系的高材生,现在又搞拍卖,你的案子虽然胜诉了,但怎么执行才是关键。找个时间跟张总说一说,看能不能想出办法来。龚大鹏赶紧起身,又要来和张仲平握手。张仲平忙两手抱拳上下摇一摇,再拿牙签去水果拼盘里挑了一小块哈蜜瓜,以此躲过了。龚大鹏一点也不讲客气,顺势移椅子过来,搂着了张仲平的脖子,也很用力,好像是为了防止张仲平溜掉。龚大鹏说:“张总一定要帮忙,救救老弟。”刚才在车上丛林光顾了打电话谈情说爱,龚大鹏的事一个字也没有提。张仲平不知究竟,见龚大鹏这样热情洋溢,只好说:“龚老板别客气,大家互相关照吧。”
龚大鹏要安排活动,丛林和张仲平都说算了吧,龚老板已经很破费了。龚大鹏说不行,一定要找个地方去唱歌。张仲平说:“唱歌就免了吧,歌厅里空气不好。”丛林说:“唱歌是最花冤枉钱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龚大鹏说:“那去洗桑拿怎么样?黄金大酒店的桑拿不错,小姐漂亮,又安全。”丛林笑了笑,说:“龚老板硬是要把我们当腐败分子。”龚大鹏说:“没有没有,我只想略表寸心略表寸心。那就去黄金大酒店?”丛林说:“不去。”就再不说话了。张仲平出面打圆场,说:“龚老板,咱们是不是就不要拖人家下水了?下水也不要过膝盖,我看找个地方洗个脚就行了,膝盖以下的活动还是安全的,可以搞一搞。”
就决定去洗脚。
龚大鹏没有车,一起上了张仲平的车。丛林说:“去巴山夜浴吧,那地方不错。”巴山夜浴是巴山夜雨的谐音,好像是唐诗里面的句子,用来做洗脚城的招牌,倒也还贴切。不像有的店名,把成语、日用语一顿乱改,改得你莫名其妙,还自以为很有水平。那地方张仲平也去过,员工都是四川、重庆一带的,确实不错。
巴山夜浴外面的马路上停满了车。保安跑过来指挥,要安排他们到隔壁一家单位的停车场去停车。丛林把车窗摁下来问:“有位置没有?”丛林问的不是车位,是洗脚的位置。保安说:“不要等多久。”丛林再把车窗摁上来,说:“算了,换个地方吧。”龚大鹏说:“想不到洗个脚还要排队。” 丛林又说算了吧,龚大鹏说:“那怎么行?张总你熟,拜托你找个地方吧。”张仲平见丛林打了几个电话没约上人,就说:“去东方神韵大酒店吧。”龚大鹏说:“对对对,那里我以前也去过,小姐长得漂亮。”张仲平说:“主要是指法不错。”
东方神韵大酒店洗脚的地方就不叫洗脚城了,叫休闲中心。哪知道这里的人也不少,刚刚吃完晚饭不久,到处都是找地方搞活动的人。这里张仲平来得比较多,几个迎宾都面熟,她们跟客人打招呼的方式很独特,不说欢迎光临,说来啦,非常口语化,给你一种回家的感觉。
经理说:“洗脚要稍等,按摩不用等。要不然先按摩再洗脚?”张仲平看看丛林,丛林说:“我做个泰式吧。”经理说:“行!我跟你安排一个好一点的技师。”丛林问:“哪儿好?”经理莞尔一笑,说:“我也不知道,老板试一试就知道了。”丛林说:“怎么试呀?”经理又一笑,说:“老板想怎么试就怎么试。”丛林说:“真的呀?”经理又是一笑。
张仲平对龚大鹏说;“我俩等一等,还是洗个脚算了。顺便把你的事情扯一扯,怎么样?”龚大鹏说:“这样最好,正好听领导的指示。”张仲平说:“龚老板别见外,把我当朋友好啦。”龚大鹏说:“我肯定把张总当朋友,就怕高攀了。”张仲平说:“哪里的话。”
龚大鹏的案子其实很简单。三年前,他的建筑公司垫资五百万进场修建胜利大厦,开始好好的,框架建起来以后,开发商鸿发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法人代表左达却不见了。不仅承诺的后续资金没有跟进来,连找中国银行贷的一千多万也是一个子没有往项目里面投。原来他玩的是空手道,他的自有资金并不多,而且差不多全部花在了征地拆迁的公关上头,连征地款都是找做股票的朋友拆借的。左达在还清了私人的欠款之后,就带着剩下的几百万人间蒸发了。有人说他跑到美国去了,还有人说是尼加拉瓜。左达涉嫌诈骗,已经在公安部门立了案。龚大鹏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些信息的人。但龚大鹏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因为再投一点钱,完成开发投资总额的25%,就可以开始卖楼花了,完全可以借鸡生蛋。左达的手机打不通,龚大鹏手下的民工则天天嚷着要么开工,要么开工资,搞得龚大鹏头都大了。他七拐八弯地找到在公安局工作的一个老乡,这才证实了关于左达的传闻。原来左达天生好赌,欠了澳门洗码仔的高利贷,是死是活还不知道。澳门葡京酒店每个月都有几个跳楼的,听说大部分是内地过去的赌博佬。龚大鹏这才彻底醒悟过来,一纸诉状告到法院,丛林成了此案的主审法官。龚大鹏的官司倒是赢了,但是,左达在中国银行贷款时已经将土地和项目作了抵押,中国银行早就通过法院把胜利大厦给查封了。项目停工了一年多,龚大鹏从乡下带出来的亲戚朋友、乡里乡亲的,开始还住在里面,见开不了工,陆陆续续地都走了。胜利大厦成了名副其实的烂尾楼和收容所。拍卖的钱够不够偿还中国银行的本息都还不知道,龚大鹏指望拿到钱,看起来比较悬。
青瓷 第一章(6)
听了龚大鹏的介绍,张仲平说:“这事可能有点麻烦,龚老板准备怎么搞?”龚大鹏说:“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搞,才求你求林哥。张总你是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真的无异于刀口舔血。建筑公司那么多,你要是不垫资,根本就揽不到工程。我悔就悔在不该跟私人老板合作。跟公家做就好多了。安全。不过,话又说回来,安全是安全,工程做完了,要想拿到钱,也不容易。那些搞验收的,搞结算的,味口也不小,像拧不干的抹布。真的是条条蛇都咬人。帮了你一次忙,就像是你的祖宗,就得供着。俗话说,小鬼难缠,一点都没错。算了,不说这个了。”张仲平说:“现在干哪一行都难。”龚大鹏说:“那些钱都是找亲戚朋友借的,都是血汗钱,如果要不回来,我怎么办?我有时候连他妈的杀人的想法都有了,还得想办法骗那些把钱借给我的亲戚朋友,要不然,他们也会把我撕了。”张仲平拿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慰龚大鹏,只得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拍。
张仲平起身上了一趟卫生间,顺便把单给买了。龚大鹏洗完了脚掏钱买单的时候才知道,立即大嚷起来:“张总你怎么能这样?看不起我这个朋友是不是?”张仲平笑笑,说:“没那么严重,我有这里的金卡,可以打六五折。”龚大鹏执意要把掏出来的钱往张仲平怀里塞,被张仲平挡开了。丛林这时候已经做完了按摩,红光满面的,见两个人拉拉扯扯不像话,就说:“龚老板算了吧,吃饭你买单,洗脚张总买单,算是AA制,这样最好。”龚大鹏说:“你看这事你看这事。”他又要来拉张仲平的手,张仲平只好笑一笑,将手掌一竖,说:“龚老板行了行了。”
张仲平说:“龚老板要不要送一下?”龚大鹏说:“不用不用。张总谢谢你,咱们的话题才开了个头,换个时间我再来找你。”张仲平说:“行呀,随时欢迎你来。”龚大鹏把他们两个送到车子边,抢先一步为丛林打开了车门。丛林躬身进去之后将车窗摁下来,朝他挥了挥手。车子调头上了马路,张仲平从后视镜上瞥了一眼,见龚大鹏还站在那儿朝他们直挥手。
张仲平要丛林再说说龚大鹏的事。丛林说:“左达的公司早就是个空壳,可供执行的也就那幢楼了。中国银行的案子已经结案,马上就要进入执行程序,龚大鹏要是不抓紧,可能难得挤进去。”
张仲平说;“那个烂尾楼我知道,早几天都上报纸了,市政府急着要整治。那地方位置好,应该也值几个钱。”
丛林一笑,说;“再经你们这些拍卖公司一打折呢,法院诉讼费、执行费一交,再把你们的拍卖佣金一扣,还剩多少?还轮得到龚大鹏吗?”
张仲平说:“龚大鹏申请执行立案没有?要是没有,卖多少钱都跟他没关系。”
丛林说:“把音响开了,放点音乐吧。”丛林捋了捋头发,接着说:“我就是想让你看看,看能不能帮他操作一下。你们俩谈得怎么样?”
“关键是要赶紧申请执行立案,然后,就是争取胜利大厦卖出一个好价钱,等中国银行受偿以后,看能不能多少给他剩一点。”张仲平说。
“中国银行已经把这个案子剥离给了东方资产管理公司,归它申请执行,那里有熟人没有?”丛林说。
“巧了,这几天我正在想办法跟颜若水接触。”
“是吗?这事,依你看还有别的办法没有?”
“好好琢磨一下,应该有吧。不过,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去做,会有不同的效果。一起做事的人最重要了,不知道这个龚大鹏怎么样?”
丛林扬了扬手,说:“这个人我并不熟,打过几次交道,给我的感觉有点怪,也有点难缠。你觉得呢?”
“我的感觉跟你差不多。不过,这小子也太惨了点。”
“这种事情多了。现在什么时代?知识经济时代,再也不能凭什么胆大心黑脸皮厚赚钱了。跟人合作之前,随便找个律师问问,何至于如此!一点法律意识都没有。”
“也不能全怪龚大鹏。现在做生意,就这环境。再说了,要是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成为了法律专家,你们法院还有什么生意?”
“张仲平同学你搞清楚了,法院可不是做生意的。”
张仲平哈哈一笑,说:“那还用说吗?”
丛林说:“说正经的,龚大鹏的事不要陷得太深了。我的感觉不太好,要不然,先看看再说吧。”
张仲平说:“我想也是。你知道执行局接这个案子的是谁吗?”
丛林说:“侯昌平,一个快退休的老头,你认不认识?”
“认识。我想是不是这样:第一步,争取先把胜利大厦的拍卖委托合同拿到手,至于龚大鹏那儿,能帮就帮,不能帮,也没办法。”
青瓷 第一章(7)
丛林说:“你说得对,关键是要拿到拍卖委托,这是第一步,有了第一步,才有第二步、第三步。噢,侯昌平有个外号,叫侯头,跟他打交道要动动脑筋。”
“这个不怕,有你当高参嘛。”
丛林摇摇头说:“这事你别指望我,执行局的事,我是不好直接出面的。”
张仲平把丛林送到了鹏程大酒店,有个朋友约他在这里喝茶。张仲平看不到十点,就往江小璐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三下,接了。张仲平说:“休息没有?”江小璐说:“还没有呢,刚洗完澡。”张仲平说:“我来看你吧。”江小璐说:“行呀。”
张仲平把车停在了江小璐宿舍楼的下面,用手机按了一下江小璐家里的电话,等嘟嘟嘟地响了三下便又挂了,通知她他已经到了。然后,张仲平把手机放在了车上的小杂物箱里。这样,如果唐雯打电话来,也就不会漏掉。与江小璐做爱是一件美妙的事,张仲平宁愿事后对没有接手机的事向唐雯作解释,也不想在跟江小璐做爱的时候被打扰,何况唐雯还不一定会打电话。
青瓷 第二章(1)
侯昌平没有在杨树岭新建的法官公寓买房,还住在老院子里。那里住的多半是一些离退休的老职工,张仲平大都不认识,否则,张仲平到侯昌平家里来登门拜访还会有点犹豫,因为担心遇到熟人。
张仲平跟侯昌平在中院执行局办公室见过几次,扯起来还是一个地区的老乡。那是一个不怎么修边幅的精瘦小老头。平头,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三分之二的时间眼睛是半闭半睁的,就连跟人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他不喜欢笑,但偶尔笑起来却很爽朗,有一点发自肺腑的意思。他几乎一年四季都穿法官制服。张仲平第一次跟他见面之后心里直嘀咕:要是侯昌平不穿制服,十有八九你会把他当成一个到法院上访的老农民。
张仲平平时很少呆在公司里,大部分时间泡在法院。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他不抽烟,不喝酒,但总是在汽车尾箱里放着两三条精品熊猫。上法院的时候,再往口袋里揣上几包。逮着办公室只剩下某一个他要找的法官,会很迅速很自然地往人家办公桌上扔一包。张仲平这是在培养自己的人缘。就像刚刚入道的演艺人员争取频频上镜头、上花边新闻一样,为的是混个脸熟。他的名片和其它拍卖公司老板的名片,躺在执行局很多法官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张仲平希望在关键时刻能够有人想到他,顺手给他打个电话。只要有一个开始,剩下的工作就好做了。
侯昌平却没有抽过张仲平一根烟。这倒不是因为张仲平看走了眼,以为侯昌平在执行局不吃香,又快要退休了,拿不到好案子,因而没有把他列入工作重点。张仲平是不会吝啬几包烟,也曾经给侯昌平扔过烟,但侯昌平不要。还硬要张仲平把烟收回去。这跟别的不抽烟的法官不一样,谁也不会把一包烟当回事。自己不抽,可以转手送给同事。硬生生地要撒烟的人收回去,多少是件尴尬的事。当然,侯昌平那次也没有让张仲平太难堪。否则,那不是太假正经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就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侯昌平对张仲平打了个哈哈,说;“我不抽烟,只喝一点小酒。哪天小老乡方便,请我在哪个路边小店喝两盅就行了。”张仲平反应很快,马上就邀请他,侯昌平说:“张总你也别那么心急,咱们来日方长,我也就看是你张总,换了别人我是不会向他讨酒喝的。”
不管侯昌平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传递给张仲平的信息,是已经对他另眼相看,这就不错了。
张仲平今天就是给侯昌平送酒来的,整整一箱。
张仲平人近中年,小肚子已经有了一点突出表现。偏偏侯昌平住在七楼顶层。张仲平吭哧吭哧地直喘气,每上一层楼都得停下来歇上一会儿。好在这时楼道上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否则别人真不知道张仲平是干什么的。因为作为一个送礼的,张仲平显得有点傻,都什么年代了,哪个送礼的还会大包小包地往人家家里扛东西呢?
开门的就是侯昌平,看到张仲平像跑了几千米长跑似的伏着门框按门铃,一下子愣住了,说:“怎么是你?快进来快进来。”
张仲平进门之后也有一点发愣。
让张仲平吃惊的是侯昌平的家境状况。那是一套二室二厅的房子,六七十平方米。房子没有装修,地面涂着枣红色的地漆,中间一块磨得露出了水泥的原色。客厅里有个三人沙发,是用黑色人造革做的,右边扶手上可能有个洞,用伤湿止痛膏贴着。那张膏药原来不是黑的,用墨汁染过。沙发的茶几是临时配的,与靠墙放的老式高低柜颜色相近,但并不相同,看得出不是一起做的。高低柜上放了一部二十一寸的彩电,居然是手动的,而且颜色已经有了一点失真,这会儿正播放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音量被调得很小,刚刚够听得见。
侯昌平一家三口。他,老婆和孩子。来之前张仲平打了电话,侯昌平不在,是他老婆接的,张仲平自我介绍说是侯法官的老乡,想到家里来看看,问侯法官待会儿在不在家?她说昌平在院子里散步,等下就会上来。张仲平这会儿见过了侯昌平的老婆,点头,笑笑,除了觉得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以外,就没有别的印像了。
侯昌平的儿子才十几岁,正在念初三。侯昌平是从部队转业来法院的,干了差不多大半辈子。他三十多岁才结婚,老婆一直怀不上孩子,直到侯昌平四十五、六了,才怀上。他老婆那时已是高龄产妇,一怀上,侯昌平就没让她上班了。两口子中年得子,宝贵得不得了。代价也大,他老婆从此就丢了工作。
侯昌平安排张仲平在沙发上坐下,说:“儿子准备高中会考,就不让他出来跟你见面了。”他说话声音很小,接近于耳语,生怕影响了另外一扇门后面刻苦用功的中学生。
张仲平连忙说打扰打扰。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侯昌平表现出来的热情,让他感到自己被当成了春节时到下岗工人或农村贫困户家里送温暖的领导。
青瓷 第二章(2)
其实张仲平误会了,侯昌平不过是喜欢跟人家谈自己的儿子罢了,这个话题仅仅是个开头。张仲平刚在沙发上坐下,侯昌平就猴急猴急地指点着用透明胶粘在墙上的几幅条幅,说:“小傢伙写的,还行吗?”
3D公司早几年做过艺术品拍卖,张仲平对书法作品多少有些鉴赏能力。他起身很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说:“好好好。”侯昌平哈哈一笑,说:“好什么好,不行。”不经儿子同意就替他谦虚。张仲平说:“真的不错,很大气。”侯昌平说:“这幅颜体倒有几分形似,有那么一点风骨。”张仲平急忙接话说道:“侯哥对颜体的特点概括得很准确。颜真卿当过十七郡的盟主,官位做到了太子师,素有立朝正直之称。他的书法化篆入楷,端庄雄伟,气势磅礴,自成一家。贵公子这字,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侯昌平哈哈一笑,说:“想不到张总是行家,有学问。”张仲平说:“哪里哪里,班门弄斧班门弄斧。”侯昌平说:“有学问是好事,有学问的人做事有后劲。世界是你们的呀。”张仲平一笑,也跟侯昌平开玩笑,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咱们的。”侯昌平又是仰着脖子哈哈一笑,说:“有意思”。之后,便开始吆喝老婆。他老婆在厨房里忙着刷碗,可能没听见。侯昌平便起身到里屋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法院的案卷袋,抖抖,要张仲平看看。张仲平看了,全是他儿子的获奖证书,全国各地各种名目的少儿书法大赛,金奖、银奖、铜奖的,不少。
张仲平说:“不错。好好培养一下,说不定就成了大书法家。”侯昌平说:“穷人家的孩子,学不起钢琴之类的洋玩意,好在小傢伙对练字还上心。现在城里的孩子都这样,除了学好功课,还总得学点什么。练字成本低,也算是一种国粹。现在的孩子整天上网玩游戏,真正能把汉字写好的没有几个,看他自己的造化吧。”张仲平说:“是呀,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侯哥家里很有书卷气,书香门弟呀。”侯昌平笑笑说:“什么书香门弟?你小子是骂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