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被惊出来的鸡皮疙瘩,立刻又变成了冷汗。我不等黄艺伟反映过来,急忙起身,冷漠而礼貌地说:“黄先生,感谢你的晚餐和送来材料!我有急事,得马上走了!”说罢,赶忙落荒而逃。
黄艺伟似乎没搞懂我的话,也没看明白我的行为,依然慷慨激昂地在我身后叫喊:“Why?别以为我是吃软饭的!我有money!在香港,我有好几百万!而且不是人民币,全是dollar!dollar!!”
第二天,我主动找了骆行长,把这笔贷款业务的情况告诉他。他没说话,却没有片刻迟疑地起身,让我坐在了他办公桌前面的沙发上。而后,他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茶叶桶,捏出一片来,递给我看:“柳韵,清明茶呀!黄山毛尖!咋样?品一品!”
我感到受宠若惊,连忙起身,继续显示自己被责骂后的工作业绩:“还有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歌舞厅,说每天能有几万的收入,我想把这个户拉过来,我的存款现在就不至于是零啦!”
骆行长一听,眼睛立刻贼亮贼亮地放光了:“这笔贷款,几个亿呐!您就抓紧做吧!”为了加重他支持我的态度,索性把茶叶桶毅然决然地递给了我:“当然,拉存款的事儿,也不能耽误!把这个拿走,您不是要去拉存款吗?送您帮忙的朋友,一同品品!”
第一天,没有章副行长亲自送合同;第二天,还是没有章副行长主动打电话;第三天,我怕给了我茶叶的骆行长见我贷款没有动静、存款没有进项,再突然跟我变了脸色,就赶紧主动打电话,找远飞集团公司葛总的司机苟连生。他就是我向骆行长表功的那个要帮着我拉存款的人!
“听说了吗?京兴大学一个姓袁的博导跟方子洲打官司了?这主儿说丫方子洲侵犯名誉权!”苟连生见我的第一句话就告诉了我这一让我心颤的消息。
自打离开了那两间小平房,我已经好久没听到方子洲的消息了。当然,我真心地希望他平安,真心地希望他别遇上什么麻烦。
21、拉存款也是硬道理(5)
“谁赢了?”我语调平静但却掩饰不住急切。
“还没结果呢!”我的急切没逃过苟连生的眼睛,他诧异地看了我:“你挺关心他?你们虽然共同在天竺支行干过,却有一个时间差吧!你们不应该认识吧?”
我上了他的吉普车,敷衍着:“他走我来,没错。起码也能算同事,怎么就不能关心一下?要不,你告诉我这些做啥子吗?!”
苟连生咧了嘴,摇摇头,脚下轰一脚油门,直接奔西二环内的歌舞厅所在地:京兴青年宫而来。路上,他给我热情地推荐着:“知道吗?这歌舞厅叫远飞歌舞厅,就是我们公司的三产,是专门用于安排职工家属的。”
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敷衍着问:“效益真那么好吗?”
苟连生依然是大大咧咧的架势:“不瞒您说,他们丫头的有个绝活儿!”
“啥子绝活儿嘛?”
“他们丫老板嘴上总遛达一句话:‘女人随身一个碗,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吃饭’!”
“啥子意思?”
苟连生坏笑几声,说:“前些年,他们丫头的每年从南方划拉来一百个漂亮的柴禾妞儿,生意火着呐!这些柴禾妞儿随身那个碗,哗啦哗啦的,可比造吉普车来钱!我们公司职工的奖金全靠从这儿发呐!”
我一听他说起了猥琐的男女之事,索性没吭声。这是我掌握的和男人交往的诀窍:就是不鼓励他谈起性事,更不鼓励他涉及感情,通过与“万女迷”黄艺伟的交往,我更坚信了这一点。这也许是我和苟连生能轻松交往的关键。
苟连生见我不吭声,就又开口了:“知道发明‘碗’论的老板是谁吗?
“你的哥们儿,我怎么会晓得!”
苟连生卖弄道:“说起来吓你一蹦达!丫头的就是你们分行孙副行长的亲侄儿!”
他的话的确引起了我的好奇,但是,我怕他拿搪,就没追问,反而故意激他:“这不很正常嘛!?”
“正常个屁!这个孙老板整个一个农民加文盲,丫头的除了知道女人身上有个碗,是连地都他妈种不好的主儿,竟然蹿到远飞歌舞厅蹦达成老板啦!这不整个一蒙事儿吗?”
我诧异了:“你不是说远飞歌舞厅经营的挺好吗?怎么又成蒙事儿了?”
“得益于这丫‘碗’论的贼大胆!您想想,丫每年弄来一百个柴禾妞儿,换着法儿让嫖客尝鲜儿,如果换个别人,不得给丫头的定个贩卖妇女罪,吃枪子呀!如果没有你们那个王学兵,丫头的贼胆子再大也没今儿这个操行儿样儿呀!”
我追问:“王学兵怎么会帮他这个忙!?”
苟连生扭过头看了我一眼:“我说柳韵,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丫王学兵不拍孙副行长的马屁,丫怎能蹦达到分行去!投桃报李、官官相护、一报换一报呗!”
这青年宫原来是建在胡同里的,车进去很困难。好不容易进去了,而活动中心楼前的停车位却又很少。折腾了半天,终于有一辆车离开了,腾出了一个停车位,苟连生才得以赶忙把车加了进去。
“走哇!在斜对过儿呢!”苟连生指一下胡同口里一座不起眼的小楼。
我感觉失望,从这一点来说,远飞歌舞厅已经失算了:有钱的人,花钱要讲究个气派,谁愿意钻胡同、找没停车位的地方花钱、扮酷呀!?这儿的生意怎么会好呢?
青年宫小楼,建得较早,虽然经过了再装修,但是,却没电梯,需要自己爬上五楼,才能到远飞歌舞厅。还没上来,就让人感觉这个远飞歌舞厅不够档次了!我想,这又是远飞歌舞厅的第二个失误!
推开五楼远飞歌舞厅的大门,一个穿粉红色制服的小姐迎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对我俩说:“门票,九十八元一张!”
“还要门票?”
“我们这儿是有乐队伴奏的专门舞厅!”
我感觉出了远飞歌舞厅的第三个失算:消费对像定位不准!谁会花九十八块钱,来这儿跳正规的舞厅舞呀?!立交桥底下练舞的人能来吗?花不起这冤枉钱!那么,他们那每天几万元的进款是从何而来呢?
“现在,有多少小姐候着呢?”苟连生直问主题。
“我们这儿现在没坐台小姐了。”粉红衣服的女服务员淡淡地说。
“看来,拉存款的事儿算完了!”我在心里惊呼。这已经是远飞歌舞厅的第四个失误了:这远飞歌舞厅靠什么来吸引顾客呢!它的“碗”论绝活呢!?那一百个从南方万里寻芳寻来的漂亮柴禾妞儿呢!?
“KTV包房呢?现在怎么个价儿?”苟连生问。
“现在基本上没人来,都关着呢!”小姐说,丝毫没有痛心与尴尬的表情。我暗暗的想:这无疑是远飞歌舞厅的第五个失误了:人员管理不力!
“老板呢?我是银行的。”据苟连生说,王学兵曾经给这儿放了二千万贷款,我想,服务员们起码还能把债权人当回事,这样就可以知道一些实情!
小姐没想到我俩是拉存款的,完全以为我俩是讨债的了:“孙老板早孬丫子了!这儿见天儿都有你们银行的人追他要债呢!我们孙老板的那辆轿车,都被你们银行的人开走,抵债去了。你们不知道?现在,我们只有一个副经理在了,他也是常在国外晃悠的主儿。你们要不要踅摸他?”
21、拉存款也是硬道理(6)
“谁踅摸我呀?”从舞厅里遛出一个男人来,鼓眼泡、大背头,一脸的薄气和晦气,说话的声音很细很难听。我突然觉得来人有一点面熟,仿佛似曾相识。怎么看怎么像在泰国被我踢了裆部的丑男人。但是,我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心想:泰国的打劫者怎么可能成为远飞集团公司歌舞厅的副总经理呢?或者说,远飞集团公司歌舞厅的副总经理怎么可能成为泰国的行凶者呢?
但是,我已经开始感觉远飞集团公司这家歌舞厅莫明其妙了:他们怎么能用这样的副经理!用人不善,应该算这儿的第六个失误了!
我想,我一个银行小职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了,居然发现了远飞歌舞厅的六个重大失误,他们的生意,焉能不败?怎么还会有存款呀!如果苟连生没骗我,我就真想不出他们每天几万块进项的来路了。
“我是你们孙老板的哥们儿,踅摸他来侃侃存款的事儿。”苟连生似乎不认识面前的丑男人,没好气地说。他大概还没分析出目前远飞歌舞厅的现状,还要为我把好人做到底。
“噢,我是这儿的副总,姓高,叫大年。现在,这儿就我自个儿扛着呐!我明白,您二位其实是想在这儿蹦达一会儿吧?别买票了,进来得啦!”丑男人自作聪明地说。
“不是,我只是想搂一眼孙老板!”苟连生坚持着。
“噢,是这样!”丑男人的小而亮的眼睛转了几转,忽然,又贴近苟连生的耳边说:“丫头的早就孬了丫子,跑出去躲债了!在中国还是在美国,连我都他妈搞不清楚了!按你们银行现在时髦的说法,丫这叫逃废债吧!您想想,银行二千万贷款扔在这儿,不跑行吗!”丑男人的呼吸里带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酸臭味儿。
“他的手机呢?也打不通?”我问。
“不瞒您说,我现在拿的就是丫的手机!催债的,每天都快打暴啦!”丑男人干笑几声,那声音也不知是从他身体的那一个部位挤出来的,异常地难听、异常地刺耳。
“最近,你们不是又踅摸了一百个漂亮小姐吗?”
“才来两天,就让市局给抄了!我那些分局里的哥们儿,居然不知道,居然没事前通知我!咳,他妈的,市局拔了分局的份儿!整个一个大鱼整他妈的小鱼!结果,抓的抓了,跑的跑了,现在一个没剩,我弄了一个赔本赚吆喝!最后,没被这帮丫头的给定一个拐买妇女罪,就他妈挺好了!”
苟连生也无奈地耷拉了脑袋,我俩正准备无功而返的时候,丑男人忽然热情地拉了苟连生的袖子:“哥们儿,你们天竺支行那个半膘子又出妖讹子了!”说着,拿过一份《京兴晚报》给我俩看,只见上面有一条新闻,写着《京兴大学袁博导败诉,方子洲学术打假全胜》。我想,这个丑男人一定把我俩当成天竺支行的人了。
我不解地问:“方子洲总出妖讹子吗?”
丑男人高大年以为苟连生自称和他们的孙老板是哥们儿,就认定我俩与他一定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方子洲这小南蛮子,过去给我们放贷款的时候就来妖讹子,硬是自己扛着,不同意放!最后,是王学兵硬把丫头的挤兑走了,这两千万贷款才放出来!”
我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没好气地讥讽道:“如果方子洲没被挤兑走,你们孙老板不是就不至于到处躲债去了吗?”
丑男人高大年对我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好话,还嬉皮笑脸地附和呢:“那是!那是!咱谁跟谁呀!”
等我和苟连生分手的时候,苟连生闪烁着眼睛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开口,就玩笑道:“你一个无产阶级还这么没革命性!还有啥子畏首畏尾的事情嘛?”
“章行长最近是不是遇上了挠心事儿?”
我点点头,以为他只是想说两句同情的话,以表现一下他的正义,便随口搭音:“有一个坏人,往分行寄了一份带子!王学兵之流就借机修理他!”
“你知道那个操蛋的人是谁吗?”
看苟连生的样子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我急忙追问:“是谁?”一向快人快语的苟连生竟然沉吟了半天,见我脸上的表情由焦急等待变成对他的不屑之后,他终于开口了:“就是我!”
我惊愕了,瞪大了双眼:“是你?!”
苟连生继续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而且,我是受葛总老丫头的指使的!”
想这苟连生一向喜欢信口雌黄,我便摇了摇头,“又瞎掰!这事情跟你有啥子关系。你当时压根儿不在场!而且,葛总怎么会干这种事儿?出事儿那天夜里,我们还在一块儿亲兄弟、亲姐妹一般地喝酒呢!”
苟连生不肖地笑了。他把我重新拉回吉普车,轻声告诉我:“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当官的会他妈装孙子吗?”见我要纠正他的话,他马上主动改口,“对,不是所有的官都会他妈装孙子,而是一些混进干部队伍的少数官会他妈装孙子!可我们的葛总就是这么一个主儿!丫头的就是混入干部队伍的少数会他妈装孙子的分子!”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没想到在葛总面前跑前跑后的他竟然是葛总的反对派!
苟连生接着说:“我们这个头儿,为了巴结那个泰国人赵自龙,为了自己的利益,在你去东北天海的当天,与赵自龙在好景海鲜餐厅吃饭,几杯洋酒下肚,丫头的就把章副行长给卖了!丫愣亲自从派出所踅摸来了一盘录相带,再加上京港娱乐城按摩间里他们自己偷录的带子,让我一块儿交分行去了!而且,丫还愣告诉我说,丫这是与腐败分子做殊死搏斗,是大义灭亲,是正义之举!那小话说的,一套一套、跟唱歌似的!我是小人物,没左右形势的辙,但操蛋事还是能分清楚!你说,那帮丫头操的,还叫人吗?”
21、拉存款也是硬道理(7)
如果葛总真如苟连生所描述的一般,那我和章副行长简直是太愚蠢了:在酒吧里,我俩当着敌人的面,就把自己的调查计划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了!!
第十一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1)
我把远飞集团公司退休工人集体静坐阻塞京兴市交通的情况,跨过栾副科长,主动向章副行长作了汇报。他阴沉着脸没说什么,静静地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把远飞集团公司的财务报表推敲了很久。而后他才一字一顿地跟我说:“看来,这个企业不光是问题成堆,而且还真的很不简单哪!不碰,不行!银行资产无法保全,也无法对上对下交代。真碰,也难,咱们还没怎么着哪,人家就先给你下马威了!”
我惊愕了:“你是说,这次工人静坐,是企业有意安排的?”
章副行长从办公桌旁站起身,一对不大的圆眼睛注视着窗外蓝天上一片慢慢飘动的乌云,停顿片刻之后,他声音很轻地说:“现在当然不好下结论。据说,天竺支行这四个亿贷出去之后,通过空壳公司京兴伟业给了分行的银鹏公司,而后两个亿去了东北天海,两个亿去了华南薇洲,都是搞房地产,结果都血本无回!”
我不安地问了:“我要不要查他们贷款的具体用途?”
“顺着资金走向的线索就查到分行去了。据说,当时分行银鹏公司的董事长是副行长——孙德融,继任的总经理就是现在的王副行长。”
“敢情银鹏公司还不是王学礼一个人在运作?”我诧异着,也感叹着。原来分行那个高高在上、一直坐着副行长位子的孙德融,不但指使余主任对我进行了无情清理,还扮演过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角色,在账外经营方面还像一个无形的阴影,隐藏在王学礼的身后,充当过王学礼的后台老板。
“据说,拐弯抹角地给分行银鹏公司贷款就是这个孙姓花老头儿的馊主意。银行里与银鹏公司沾边的个人都富了,与银行串通的企业也得了一个大便宜,可银行自身和国家却惨了!”章副行长在办公室里来回踱起了步,“看来,你光看他们集团公司的财务报表没用,什么也看不出来!不深入下去不行!”
章副行长忽然把话停下了,一脸的坚毅,似乎有了主意。
“你是说,我还应该去调查他们那四个亿投资的具体情况?”我问。
章副行长重新坐回办公桌旁的椅子里,手里拿捏着一支签字笔,说:“下星期,我安排你和栾副科长出趟差,把远飞集团公司在东北天海和华南薇洲投资的实际情况搞一下。我原来设想把这四个亿贷款转到爱农资产公司去,让他们按照市场原则处置,资产公司在这方面比咱们有经验、有手段,可分行却偏偏计划着要进行行内核销。不管怎么处理这些烂账,咱们起码要把事情调查清楚。只有掌握了最基础的情况,才能把问题搞清楚,也才能把措施想清楚。到底怎么处理,等你们回来再说。”
栾副科长听说要去东北天海和华南薇洲,嘴角莫名其妙地抖动了几下,而后却立刻在脸上堆起了几块笑肌,做出乐不可支的模样:“出差调查那四个亿贷款?好呀!我已经好久没出过差,好久没见过大海了!”他立刻布置我买了星期一的飞机票。当我把两张飞机票都交给他时,他却立刻拒绝了,说:“还是自个儿拿自个儿的。咱俩到飞机场集合,你瞧行吗?”
我没想到他会打小算盘、耍小阴谋,听他这么说,还能有什么意见,立刻答应了。
星期五快下班的时候,章副行长主动给我打来电话,我本以为他要具体布置一下出差的事儿,他却说让我一块儿参加一个客户的应酬。我推托有事儿,但是,章副行长却拿出领导的做派,强迫我说:“你是客户经理,远飞集团公司的事儿,你怎么能不参加呢?”
我只好同意了,心想:能与远飞集团公司的头头脑脑一块儿吃一次饭,见识一下庐山真面目,对我日后的讨债工作也许能有所帮助。
司机苟连生特地赶来接我。他在一个叫做京港娱乐城的大花园里停了他的吉普车。
此时,不知在什么时候,天上开始落下了雨点。雨点打在身边的树叶上,“沙沙”地轻响。天很黑,路旁的圆圆的街灯是暗黄的,在细雨中,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看不清眼前的花儿,是红是白,也辨不准那树叶,是黄是绿。
第十一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2)
苟连生见乘坐黑色奥迪轿车来的葛总、章副行长都已经到了,便先用一把像扳手一样的大铁锁锁住了吉普车的方向盘,再用粗糙的吉普车钥匙锁了车。对我说:“柳小姐,这儿可是皇家庄园!您可是银行的‘爷儿’!您那些客户,有没有请您来过?”
离开分行,到储蓄所当了出纳员之后,我已经好久没进过京兴市的高级餐厅了,便诉苦般地玩笑道:“我还算‘爷儿’?那怎么一直没机会进行腐败活动呀?在京兴,我还从来没到过娱乐场呢。”
不知道为什么,在苟连生面前我总感觉很放松,跟他说话时,不是挖苦他,就是和他开玩笑。而他呢,像一个天生的受气包,也不生气,反而乐不可支地接受了。现在,他见我说了这么不见外的话,又大大咧咧地开口:“我觉得当官的一帮子‘爷儿’,都会他妈的装孙子。活得忒累!你们也是一辈子,怎么就不能剥去自个儿的面皮,活出个真样儿!该哭你就哭,该笑你就笑,该打你就打,该骂你就骂呢!”
“你说得不对,不是所有的干部都这样。”
“我不会咬文嚼字的,反正就这么个意思!”
“可我算啥子干部?还不够装孙子的规格吧?”
见我脸色不怎么好看,苟连生赶紧自己圆场:“不过呢,我知道,柳小姐在当官的堆儿里,还是可以改造好的。而且,我也不是专门儿指你。”
“那你专门指谁?”
苟连生诡秘地眨眨眼,支吾道:“我们葛总有一句著名的顺口溜:‘谋事在人,成事在吹!成事大小,看心多黑!’反正人不少!还是你自个儿咂摸着瞧吧!”
吃饭的时候,苟连生却忽然不见了。一张大餐桌上,只有我、章副行长,还有久闻大名而才见其人的葛总。
葛总五十九岁,矮胖的身材,头发花白,嘴唇厚而大,一对大眼睑像金鱼的眼泡一样下垂了。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像进了明代坟墓,总从这个老男人的身上,嗅到一股难以名状的腐朽的味道,而且,这腐朽的味道似乎洋溢在他的口、鼻、眼之间,泛滥在他所有的毛孔之内。
据说,他出生于河南的穷山村,十三岁就流落到了京兴市。原来大字不识几个,是个地道的工人,而且是那种没有半点技术含量的搬运工。在手上长茧就是文凭的时代,他由组织推荐,凭着一手老茧,光荣地成为京兴市第一代工农兵大学生,学的是与他现在的工作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的“民间文学”。据说,葛总不但自己喜欢创作、编纂顺口溜,而且他的毕业论文也居然是《论顺口溜对中国文化的构造》,在他的眼里,顺口溜无异于上可安邦、下可育民的大学问。
这里的饮食是粤菜。京兴市像中国所有的大都市一样,在餐饮方面已经到了非粤菜不足以体现其高档的地步。然而,在摆得满满的餐桌上,那“手抓虾”却明明是死虾,虾肉既白,且木和糟;那“三文鱼”也分明不是新鲜肉,软塌塌的,吃了让人恶心。
“这京港娱乐城可够黑的!不新鲜的三文鱼片,就三片,居然卖到一百二十块钱。我看,咱们都要到消费者协会告他们去了!”章副行长惊诧着。
“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这儿的服务可是盖了帽,没治了!待会儿,您自个儿瞅瞅就知道啦!”葛总粗声大气地说,没一点文化人的意思。别看葛总貌似粗人,他慢慢地剥着虾皮的时候,手下的活却真细:他居然吃掉了虾肉,而完完整整地保全了虾皮,并且,把那吃过的虾皮,齐齐整整地摆了一盘,比碗里那没吃的虾还好看呢!
我没吃过几次这东西,自然不得要领,可章副行长是机关衙门出身,对于吃手抓虾,想必也应该有过无数次经验,却也始终不懂得这里的诀窍。我想,苟连生说当官的会装孙子,不会是专门指葛总吧?看他吃虾的水平,绝不是一般的腐败训练就能修炼成如此正果的。
“瞧,这不?服务不是来了,您看盖了帽没有?”葛总向前面努努嘴。
第十一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3)
我顺势看去,只见三个着泳装的妙龄女郎,像三只美丽的花蝴蝶一样,从一面龙凤呈样图案的巨型屏风后轻盈地闪出。她们在屏风前稍作停顿,各自把一只纤手叉在细腰上,扬起另一只,向客人们挥舞,弱如杨柳枝一般,算作亮相。爱好捧场的人,稀稀落落鼓起了掌。听到掌声,三个女郎立刻精神大振,大约她们的感觉也爽起来,又用挥舞着的那只柳条般的纤手,从各自的嘴唇上,漫天遍野地扬洒起了她们的飞吻。于是,满堂响起了掌声、口哨声和欢呼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三位靓女开始在餐桌中间铺着红地毯的宽敞的过道上,甩开模特步,花妖一般款款地走起来。
“葛总真是行家,这儿果然不同凡响!”章副行长半真半假地恭维道。
我也感到了这里老板的不一般,那经营方面的花花肠子,真像葛总用京兴土话赞美的那样,不可不说是“盖了帽”!
“‘吃得孬,经济糟;档次高,效益好!不吃又不喝,经济难搞活!’我这是被逼出来啦!”葛总咧着大嘴,当着我的面,笑咧咧地对章副行长说,“记着小姐腰上的号儿,待会儿,让她陪陪您!您瞧,这中间的八号,不寒碜吧!”
走在中间的八号女孩,真是一个靓姐。她的脸型异常地精致、可爱,说不出是圆、是方,还是长,可那每一根线条都是恰到好处;她的脸色是白、粉、黄的中间色,也说不清其中哪种颜色更浓重一点,滋润得像奶油一样;眼睛很大,水汪汪的、明亮亮的,洋溢出一股稚嫩劲儿;鼻梁高高的,显得很俏;嘴唇很薄,上唇高,下唇低,红艳艳的,显露出少女的清纯、活泼。她的身材很高,大约在一米七二左右,略显消瘦,使得胸部的曲线弧度偏小,大腿根部也不够圆润。
“风华正茂,怎么会寒碜?”趁我扭头张望的时候,章副行长小声对葛总说,像是在评判一件艺术品。他大概以为我听不到,但是,我却依然感到很不自在,看到其他餐桌上的女宾客也都兴高采烈地叫好,似乎没什么不爽的感觉,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为了不至于因为我不自然的脸色扫男人们欣赏美女的雅兴,我借故去洗手间,悄悄地溜出来。
在大厅外,我发现苟连生和那个给葛总开奥迪轿车的黑脸司机正躲在角落里挤眉弄眼地瞎议论。原来,葛总给他们专门安排了饭菜,没让他们上客人的餐桌。
“告诉你,那八号可是这儿要价最高的。那玩意儿,像他妈镶了金边似的!”黑脸司机说,嘴里含含糊糊的,仿佛流淌着口水。
“条儿顺、盘儿靓。真没治了!什么价儿?”苟连生挺好奇地问。
“小丫头的,没个千儿八百的,可拿下不来。”
等我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美女们的表演还没结束,而且正进入高潮。三个靓女走到章副行长和葛总身边,再返身向回走,那穿黑泳装的八号女孩儿,借着换位到章副行长桌旁的机会,轻甩秀发,送了一个潇洒的媚眼给他。
“嘿,八号,我老弟相中你了,待会儿可别再找别人了。”葛总及时地对她喊。
“好的,能陪这位英俊潇洒的酷哥,是我的福分哟!”八号女孩儿用一个很夸张的手势,大方地对他们挥挥手,含笑而去。
“咱们玩什么呀?”久经沙场、想必也见过大世面的章副行长,此时竟像个童男子,被当众搞了一个大红脸。
葛总低声玩笑道:“‘进门笑嘻嘻,坐下像夫妻;小费拿过去,去你妈个×!’您想玩儿嘛都行!”
章副行长听了葛总的荤段子,更是充满了好奇:“这可是在京兴市呀!没人抓吗?”
“‘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老家伙都这德行样儿!谁敢管您呀。只是……”葛总见我走过来,像小偷看见了警察,赶紧刹车不说了。
章副行长怕我已经听到了什么,嗓子“吭吭”咳了两声,面露尴尬之色。大家正感到需要没话找话的时候,一个男人却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我的对面。
第十一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4)
这个男人戴一副深度近视镜,干瘦,一对三角眼里正神秘兮兮地闪着光,凝视着我,嘴角上挂着微笑。
“孟宪异!”我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
章副行长和葛总都像遇到了救兵,纷纷惊异而热情地起身:“您这个主角,怎么才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