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兔兔一直站在门口,脸上始终保持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他。

  马昊锁好门,兔兔好像顺理成章地挽住了他的胳膊。马昊想甩开又不敢,只好就那么让她挽着,狼狈地上了电梯。他胆战心跳,生怕遇见酒楼同事,尤其担心遇见林艳。

  还好,经过他一番故意拖延。当他们乘电梯来到楼下时,酒楼的员工们几乎已经走光。他们只在酒楼大门口遇见了两个巡夜的保安。这两个保安心里虽然对自己的顶头上司深更半夜居然还挽着本酒楼一个坐台小姐四处瞎逛感到诧异,但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他们均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另一方面,马昊对这两个保安也感到很放心,因为这些保安都是他从保安公司一手挑选来的,他知道这些人来城里当保安之前都是荒僻山村里的贫苦农民。这些人穷,可并非没头脑,他们当然不会傻到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他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说一声把他们开了,就可以把他们开了。

  两人乘马昊的绿色富康来到蓝色水世界。这是一家中外合资水上娱乐中心,设施齐全,服务周到,从桑拿、土耳其浴、芬兰浴,一直到什么日式药浴、台式三温暖、泰式按摩应有尽有,场内还设有几处小型餐厅酒吧,卖些从美国到巴西、从挪威到南非的许多闻所未闻的小吃和饮料。总之一句话,蓝色水世界是一个乍听上去极普通极寻常极大众化的去处,其实却是一个极不普通极不寻常令普罗大众望而却步的高消费场所。这个水上世界与大鸭梨酒楼、蔓里莎购物中心并称为瓜州市三大销金窟,是出了名的吃钱老虎。

  进了蓝色水世界,两人分开,各自到男女更衣室更衣。马昊虽然喜欢游泳而且泳技颇为了得,读大学时就是学校游泳队的成员,但这要分跟谁一起游。如果今天换了是林艳,他会欢天喜地,不等林艳吩咐,他就会将衣服换好,跑到游泳池边等林艳,并立刻担当起保障护卫之责;可惜今天他陪着来的是兔兔,这使他不禁兴致索然。

  他走到男晚衣室门口,回头看到兔兔进了女更衣室,他又走了出来。他只把领带解下,把西服脱了搭在手臂上,以免自己在一群只穿着泳衣泳裤的人里面显得过分醒目。他脱下皮鞋,赤着脚顺着沁凉的防滑白瓷砖地板来到游泳池,在一把白色的游泳专用椅上坐了下来等候兔兔。

  他看着眼前一池碧水,清澈得就像情人的眼睛。许多人在水里扑腾嬉戏。他没有想到,深更半夜,蓝色水世界里竟然还会有这么多的顾客。

  马昊坐在水池边等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水池里正在戏水的人们一下子都静了下来,他们好像被磁铁所吸引似的,齐唰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泳池入口方向。马昊也不禁好奇地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他看见兔兔从入口处款款走来,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

  马昊知道她在找自己。他乍一看见兔兔,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刹那间,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傻瓜,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诗意盎然的大字:我操!

  只见兔兔穿着件三点式比基尼,上边的乳罩是火红色的,乳罩小而窄,她却天生长了一对充盈的大奶子,走起路来,两个包容不住的大奶子一颤一颤的,几乎破罩而出,那种美艳和韵律,令人目为之夺,魂为之销,泳池边的每个男人都禁不住眼睛充血,心率加快。

  马昊感觉自己下体砰地跳了一下,一股热流,使他几乎晕过去。

  兔兔雪白的肌肤让人目眩神迷。与此同时,她却穿着一件白色的泳裤,小小的泳裤与她白色的肌肤交织在一起,让人分辨不出哪是纺织品哪是皮肉。与此同时,绣在她白色泳裤上的两朵巨大而鲜艳的玫瑰花,使人不由自主地要产生一个幻觉,就好像这两朵巨大而鲜艳的致瑰花不是绣在裤叉,而是直接绣在她的肉体上似的。她披散的长发,随着她的步态飘逸地左摆右荡,更给她增加了几分生动。

  兔兔就以这身打扮,将自己的身体姿以一种极尽夸张之能事的方式展现在众人面前。当然也展现在马昊面前。

  她昂首阔步地朝马昊走去,根本不看众人垂涎的目光,好像对这种目光早已司空见惯。她径直走到马昊身边。追随着她的目光同时也就落在了坐在椅子上的马昊身上。一刹那间,马昊感觉自己就好像一只误入了万吨水压机的爬虫,几乎要被众人的眼光压碎。

  兔兔走到他面前,她一只手放在背后,一只手叉在腰间俯视着他。

  “为什么不换衣服?”

  “我忘带泳衣了。”

  “小卖部里有卖的。”

  “算了。小卖部的东西一定不卫生。”

  “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说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兔兔一边说上边将手一扬,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拿出一条男式泳裤,“你看这是什么。”马昊抬头看见她手里的男式游泳裤,不由怔住了。

  兔兔将游泳裤衩扔给他:“换上。放心,这裤衩是我下午在曼里莎刚买的,我用开水烫了三遍,保证一个细菌都不带。”

  马昊再无托词,只得起身到更衣室去换泳裤。等他再回到游泳池边时,兔兔已经入水,在水里游了一个来回,湿漉漉的比基尼紧裹着她丰满肉感的身体,更加惹火动人。马昊望了她一眼,就像被火烫了一样,赶紧又将目光转开。一刹那间,他只觉得心脏怦怦乱跳,口干舌燥,喉咙里像要着火一样。

  他哑着嗓子干咳了一声。

  “来,各位比赛,看谁游得快。”兔兔用双臂拍着水花说。

  “我说了,我不太会游泳。”马昊偷偷打量了一下泳池里的人,发现这些人看他的眼神都是狠巴巴的,就好像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我只会两下狗刨。”他说。

  “没关系,那咱们就比赛狗刨好了。”兔兔说。她的声音是那么大,表情是那么昂扬,好像是故意说给旁边的人听的、做给旁边的人看的似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爬上岸来要拉马昊下水。马昊又偷觑了一眼旁边那些家伙。这些家伙的样子更像是要吃了他。

  马昊赶紧跳到了水里。

  兔兔也紧跟着跳到了水中。她入水的姿势活像一枚巡航导弹,声势惊人,激起一大蓬水花。

  马昊为了不让兔兔看出破绽,故意拿出狗刨的姿势,在水里笨拙地缓慢地游着。兔兔踩着水花,围着他转来转去。趁他不备,猛地潜到水里,抱住他的大腿往水里一扯。马昊猝不及防,不禁灌了两大口水,呛得他直咳嗽。但是他顾不上与兔兔计较,因为兔兔刚才扯他的大腿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拂在他的“小牛牛”上,使他不由一阵体热心跳。

  他不敢看兔兔,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游着。

  两人游一阵儿,兔兔累了,爬上岸去休息。马昊也累了,却不敢上岸,因为他胯下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正鼓蓬蓬地胀着,如果贸然上岸,让兔兔看见了,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一定会让她笑话死。所以,他只好在阶沿上趴着,双腿还装模作样地打着水。

  “你上来,咱们喝点儿咖啡去。”兔兔说。

  “过会儿吧,我还想再游会儿。”马昊推托说,他又到池里以狗刨式慢慢游了一圈,才算把小腹下那团邪火消尽。他怕那不争气的家伙再闹事,爬上岸后赶紧将一块宽大的浴巾披在身上。浴布长过膝盖,替他做了很好的掩护。

  两人上岸喝一会儿咖啡,下水游一会儿泳,又上岸吃一些点心,再下水游一会儿泳,马昊慢慢放松下来。

  俗话说,欢娱嫌更短,寂寞恨夜长,转眼就到了五点。通过游泳池的蓝色玻璃天窗看出去,外面的天空已经麻麻亮了。

  马昊只想赶紧结束这次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他在蓝色水世界小卖部买了一只巨大的充气鳄鱼,又向服务员讨了一枝水彩笔,在上面写上“祝你生日快乐”几个字后,送给兔兔。兔兔抱着鳄鱼,似笑非笑地道:“这就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吗?”

  “不不。你别误会。”马昊慌忙说,“我本来想买只海豚的,但这里只有这个卖。”

  “没有海豚,你哪怕给我买只鸡也好呀。”兔兔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地说,“鸡总比鳄鱼要好看一些,善良一些。”

  “不不。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不管你有这个意思没有这个意思,这东西我都收下了。”兔兔拍了拍充气鳄鱼,笑道:“为了表示感谢,我也要送你点儿东西,咱们礼尚往来。”

  马昊不知她会送给自己点儿什么。为了缓和气氛,他故意笑道:“你准备送我什么?”

  “不告诉你。”兔兔娇嗔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着兔兔娇憨妩媚仿佛一朵海棠似的笑脸,马昊心里不由一动。他望着兔兔暗暗叹息了一声,心里想,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面,这才像个女人,这才有点儿女人味。你要是天天这样,多好!

  “你别给我卖关子。”他朝兔兔笑道。

  “就卖关子。”

  “好吧。我等着你的大礼。”

  两人拎着包,包里装着他们刚换下来的泳衣泳裤。走出蓝色水世界,兔兔舒展开双臂,在清凉的晨风中做了一个深呼吸,一边似乎不经意地问马昊道:“你累不累?我有个朋友,在这附近有套空房子,你想到那里去休息一下吗?”

  马昊将汽车钥匙套在右手食指上,不停地旋转。他明白兔兔的意思。要说他不愿意,那是假话,毕竟他也是男人,而且身强力壮正当年。然而,他心里虽然一百个愿意,甚至可以说是求之不得,却又怕由此而此来什么后果,比如说,万一她以后以此为借口,对自己纠缠不休怎么办?万一以后她以此为把柄来要挟自己怎么办?

  他是学法律的,考虑问题自然比一般人要周到缜密得多。

  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拒绝兔兔的邀请。他装作没听出兔兔话里的意思。“我出来这一夜了,事先也忘了给家里通知一声,我妈一定早就担着心了,我得赶紧回去。”说完,不等兔兔回答,他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并且立刻系好了安全带,那架式好像深怕兔兔会绑架他似的。他做好这一切后,才推开右边的车门,请兔兔上车。

  “我捎你一程?”

  “不了。谢谢,我想走一走。你先走吧。”

  兔兔谢绝了他的好意,她朝马昊笑了一下,背着她那个英国名匠设计的挎包,低着头顺着人行道,慢慢朝前走去。马昊坐在车里,分明听见晨风送来了她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是那么轻微,如果不注意,几乎听不见。

 

 

 
老辛《卧底清贫》                


第十八章
一直休息了三天,莫大可才感觉好了一些,精神虽仍疲塌,头却晕得不那么厉害了。他这才上街买了两挂香蕉,五斤苹果,买完又想起女大夫的话:章小红营养不良,又特意拐到一家有名气的大商场买了一些麦乳精、桂圆精、蜂王浆之类的补品,准备到章小红家里看望章小红。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惦记章小红。

  绕了许多弯,他才在一条拐把儿胡同的深处找到章小红家。这是一个大杂院,偌大的一个院子,住了不下十户人家,各处堆满了破坛烂罐,院子正中有两棵挺大的夹竹桃,开花季节已过,只剩满树肥大的绿叶,给这个颓废的院子增添了少许生气。

  章小红家里东西不少,堆得哪儿都是,几乎没有下脚处,值钱的却不多,破桌子破椅子,一靠一坐都打晃,不知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一台昆仑牌12英寸黑白电视,搁得那么高,几乎是悬在半空中,好像生怕让贼够着会偷了去似的。章小红头上缠着绷带躺在床上,见他进来,连忙就想从床上下来,被莫大可拦住。她就大声喊着爸妈,让他们给客人端杯水来。许久过来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妪,端着一杯水,搁在离莫大可老远的另一张矮凳上,嘴里说请喝茶。莫大可忙应了,赶上两步把茶杯接住。章小红说这老妪是她婆婆,患白内障,看不清东西,因为一贯客人来了都是坐矮凳那边的,所以,她就凭感觉把茶水搁那边了,其实看不见。莫大可呷着茶水说白内障很好治的,为什么不去动手术。章小红苦笑说:“哪里有钱。”

  莫大可默然。过了片刻,章小红吞吞吐吐,想问起她那些打火机来。莫大可心想,这夫妻俩怎么都这样,见面都关心自己的事,我给她输了600CC血,她问都不问一声,心里不免有些生气。他想告诉她,她的打火机都让工商的抄没了,一看她那样子,眨巴着两只小眼,梗着个脖子,浑身绷得像块石头,紧张得喘不上气来,就没敢直说,害怕她一个受不住,闹出点儿事来,可不是玩的。他就骗她说他都替她收着,让她安心静养,等她能走动了,就送来给她,或是她自己来取。只见章小红听了他这话,顿时像服了六神丸一般,精神松弛,脸上顿时也有笑模样了。

  莫大可连忙转移话题,问起她家里人,章小红说孩子上学去了,她聋耳朵的爸天天一早就出门,到早市收人家不要的落脚菜,季小兵则上驾校去了。

  说到季小兵,章小红不住给莫大可道歉,说对不住他,让他不要见怪,不要往心里去,说昨儿季小兵不是故意对他冷淡,实在是怕他找他要钱,他可拿不出一分钱来还他。原来季小兵一回来就把莫大可的事告诉了章小红,说完,又感谢他给自己输血,救了自己一命。莫大可听她如此说,原来人家并非不知好歹,心中方熨帖了一些。

  只听章小红苦笑说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不要见笑。”莫大可也笑道:“季小兵急忙要你出院,也是怕花钱吧?”章小红说:“他倒不是怕花钱,实在是家里没有。家里但凡宽裕一点儿,他也是一个打大巴掌的人。”说着,想起还差着人家的血钱,就不好意思地说欠他的血钱,拖拖一定还他,让他不要着急。莫大可忙说不用还:“血是我自己的,我送你了。”章小红一听,笑了起来,说:“送这送那,没听说过把自己的血送人的。你这可是天下头一份,我不敢领。”莫太可笑道:“你爱领不领吧,我的血是非卖品,你要心里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等你养好了,抽还我就是。”说到这里,想起女大夫的话,问章小红说:“那天你突然昏倒,大夫说是因为营养不良,另外说你前几天抽过血,有这事吗?你好端端抽血干什么?”说完,瞅着章小红,静待回答。

  章小红听了只顾低着头,半晌没做声,末了才抬起头来望着他说:“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前几天我卖过一次血,那些打火机就是我用卖血的钱进的货。另外,为了季小兵上驾校,我还卖过一次血。”莫大可一听,深感震惊,目不转睛地望了她许久,才问她,她卖血的事季小兵是否知道。章小红摇头说:“不知道。我没敢告诉他。一个人难受就够了,何必闹得全家都跟着难受。我跟他说钱是我找人借的。”莫大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说:“你呀你呀……”就把头摇得像一面拨浪鼓,说:“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卖血呀,你弄垮了身子,你这一大家子怎么办?”章小红说:“我身子不垮,这一大家子也难办。就是为了这一大家子,我才去卖血的,我不能成天老是卖簪子梳子钥匙链,一天卖不出两个钱来,这一家子要吃要喝,借人家的钱要还,我不想办法,季小兵更不晓得想办法。”

  莫大可听了直叹长气,倒是章小红扯开话题,不知怎么谈起以前厂子组织到泰山旅游的事来,意兴遄飞,精神焕发。莫大可见了,心里才稍微好受一些,问起季小兵啥时候驾校才能毕业,章小红说季小兵今天考。莫大可吃惊地说:“咋这么快就考了?我觉得他前几天才刚上学似的嘛。”章小红笑道:“你觉得快,我可觉得比蜗牛爬还慢些,巴不得他赶快学完呢。”莫太可笑道:“可以理解。等季小兵结业拿了本,就可以上车,上了车就可以赚钱,有了钱手头就可以宽松一些了,你也就可以轻松些了。”章小红叹气苦笑,说:“算盘是这么打的,行不行,还要看他的本事和运气。”

  莫大可就打趣地说:“你还不买辆车?”章小红问买什么车。莫大可做了一个转动方向盘的手势。章小红似乎觉得他的想法很可笑,哈哈笑了起来,一笑牵动了伤口,痛得直皱眉头,莫大可让她不要笑。

  章小红说:“季小兵倒是一天到晚念叨着买车买车,可就我们家这模样……”她环视着屋子,苦笑道:“不知道把我们全家撮堆儿卖了,换不换得来人家一个汽车轮子。”

  说完她就告诉莫大可,他们已联系好,等季小兵一拿到本,就跟车到山西拉煤去,人家管吃管住,一月还额外给三百块零花钱。莫大可以为自己听错了,说:“是三千吧?”章小红说:“倒想呢,也得人乐意。就这三百,还是人家看在过去都是同事的份儿上,磨不开面子,应承的。”说着,喟然长叹。莫大可见她神情郁闷,忙抚慰地说:“季小兵刚出驾校,还没经验,少赚点儿就少赚点儿吧,回头等他技术练好了,自己想办法贷款买个车,有赚大钱的时候。”章小红垂着头,声音低低地说:“谢谢你喝的好彩。”莫大可想起刚才来章小红家里时,从公共汽车上看见章小红他们从前的工厂的烟囱在冒烟,就说:“刚才我过来时,看见你们厂子的烟囱在冒烟呢,好像你们厂子又开工了。”章小红说:“开工了倒好了,人有个落脚,就不用像现在,成天慌得跟只没脚蟹似的了。那是怕机器锈了,隔两天就要烧一烧的。”莫太可笑道:“原来如此,我见你们厂子烟囱冒烟,还以为你们厂子又开工了呢。我好像记得你说过,季小兵以前是你们的车间主任吧?”章小红笑道:“你曾经是车间主任,就把谁都当成车间主任了。季小兵不是车间主任,是副厂长。”说话间,不由自主地有些骄傲。莫太可笑道:“那他比我牛。”章小红说:“不过我倒是听说我们厂子正在跟一个香港老板谈判合资的事。其实我们厂子原来挺好的,工人都挺勤谨,产品也有销路,都是让那些当官的又吃又喝,买高级轿车,还贪污,才坏了事的,害得我们现在倒像丧了家的狗,见人人不待见。”莫太可笑道:“季小兵当年可也是当官的。”章小红撇着嘴说:“他是搞技术的,好事且轮不到他呢。”莫太可笑道:“就算这样,要是你们厂子跟香港老板谈判成功,重新开起工来,你肯定可以第一批上岗了?”章小红望着他说:“何以见得?”莫太可笑道:“你好歹是个副厂长夫人嘛。”章小红嗬嗬地笑了起来,说:“好个副厂长夫人,我脸上真有光。”叹了一口气又说:“换了别人或许是这样,季小兵不行,那是个老实坨子,窝囊废,成天就知道埋头干活,要不然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我们厂子原来一共有五个厂长,一正四副,除了他,人家谁现在不照样吃香喝辣、昂首阔步的。人家都像蛆,逮着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喂肥了自己再说,在厂子里时,就都早发了。只有他,只会拿几个死工资。”

  莫大可见她神气间有些愤世嫉俗的意思,忙说:“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至少你在家不用担惊受怕,不必像某些人那样,天天害怕半夜里公检法会找上门来。”章小红说:“那会儿不害怕,现在一样害怕。想起来,还不如那会儿害点儿怕得好。”莫大可诧异地说:“你现在害怕什么?”章小红笑道:“工商、市容,个个都像活阎王,我谁不怕?”莫大可也笑了,说:“不但你怕,我也怕。”

  说着,看看坐的时间不短了,就起身告辞。章小红想下床送他,莫大可拦住了不让她送,嘱咐她安心养伤。章小红便想喊婆婆代送一下,莫大可忙说不必,没准越送越忙。章小红一想也是,就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再次感谢他来看望自己,并且送了那么多东西。莫太可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假里吧叽的。”章小红听了,也笑了。

  莫大可离开了章小红家,一路上很发愁,不知怎么从工商局赖所长那儿把章小红的东西要回来。他有些后悔自己那天太冲动,才得罪了赖所长,要不然,赔上几句好话,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

  思来想去,想得脑子都痛了,也没想出办法来,最后一跺脚,心想干脆,我就说我己替她卖了得了。好在她那些打火机不是真紫铜,而只是镀铜的,进价一个十五块,卖二十五块一个,讲讲价十八九块也就卖了,就算卖二十块钱一个,一百个就是二千,她自己卖了七个,剩下九十三个,给她一千八百六十块就行了。这么想着,他心里感到轻松了一些。可转念一想,又不由发起愁来:他一下哪来这么多的钱给章小红呢,就算去卖血,这几天也不能卖,刚刚抽了600CC给章小红,这会儿再去卖血,不是存心找死么。想得心里烦,就不再想了,搭上公共汽车,谁知下车一看,不由就愣了一下,心想,自己怎么顺脚走到厂里来了?

  只见他们从前的工厂如今已变成了欧洲花园,他想进去看看,门卫不让进,向他要出入证,他没有,只好隔着铁栅栏往里望。只见原来管道纵横、机声隆隆的工厂,现在变得花团锦簇,安静得像一座庙宇。他绕到后面,站在一个高坡上,望见自己从前当过主任的车间上盖了一座欧式二层别墅,红顶白墙,富贵逼人,又望见两个男女躺在别墅阳台上,一边喝饮料一边静静地进行日光浴。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返身走下来,只见一个老头牵着一条黄颜色的本地土狗踽踽过来。走到身边,他才认出原来是自己从前工厂的党委书记,姓骆。他喊了一声骆书记。骆书记瞪着眼睛瞅了半天,才认出他来。骆书记在位时廉洁奉公,多次把厂里分给他的房子让给别人,自己一家五六口子一直住在两间平房里,现在他仍住在那两间平房里,正为儿子结婚没房发愁呢。骆书记为欧洲花园规划着却没把他的两间平房也规划在内,使他失去了拆迁机会而遗憾。

  骆书记请莫大可到家中坐坐,莫大可发现骆书记的两间平房离欧洲花园不到二十米。两人站在骆书记的破平房前,像两个逃亡难民一般,望着自己的故国,发了好一阵儿呆。莫大可无话可说,轻轻与骆书记握了握手,就低头走开了。

  莫大可伤感的同时,藏西贵的日子也不太好过,虽然他比莫大可有钱得多。他的烦恼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钱多。

  藏西贵现在的感觉:自己就是一粒油菜籽,而何舍之就是那架榨油机。

  何舍之的文集出来了,一共四大本,一百二十余万字。为了这套文集,何舍之拉了藏西贵整整十万元赞助。毕竟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路上拣的,藏西贵很有些肉痛,又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怪自己多嘴多舌,如果不是酒后嘴巴漏风,赶着问何舍之想不想跟时下那些大小作家们学习,也出一套文集风光风光,说自己愿意赞助呀,这不就省下来十来万吗。何舍之听见他这话,立马像苍蝇见了血,岂是肯放过的。藏西贵说出的话收不回,只得忍痛割“爱”。

  由于是赞助性出版,出版社稳坐钓鱼台,包赚不赔,所以听从了何舍之的建议,将文集定在一个较低价位,印刷质量却是上乘。加之何舍之文笔确实不错,人又在报社,在传播界有众多朋友,大家帮着一起煽呼,天时地利人和,所以,《舍之文集》在全国卖得相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