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女牙医有手术耽搁了,迟到了一刻钟,这一刻钟里,方登月想了六七种开场白,务求简单明了,热情真诚又含蓄得体。
好容易像等仙女下凡似的把人家等来,预先想好的词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的女牙医面目全非,一双漂亮的眼睛也好像是拼图拼上去的,跟其他的五官磕磕碰碰,没有一点顺溜的感觉。
方登月一下子傻了眼,自己这么绝顶聪明的人居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实际上,拔牙那天,女牙医自始自终就没摘过口罩,从来看女人不走眼的方登月弱智了一回,光凭一双露在口罩外头的眼睛就把人家想成是绝世美女。
既然邀了人家,总不能太怠慢,出于礼节,方登月陪女牙医聊了一个多小时,谈话的内容不外乎镶牙、拔牙、口腔卫生。
这当子事,实在是方登月桃色外交史上最臭的败笔之作,不足与外人道,只对铁皮烟盒说了,铁皮烟盒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说:“不错,不错,看来你还没什么大毛病,只要心不死,就有救!”
说着话,还送了方登月两盒子强身补肾的藏药,方登月嘴上连说多谢,却压根儿没敢试用。一拿回去就扔到了阳台上。
⑻方登月不相信自己从此就成了废人,抱着一丝幻想,和张雪一重温了一次风流旧梦,结果一败涂地。
事后,方登月像具僵尸般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眼珠子一动不动。忽然想起一位朋友的话,那位朋友到阿联酋做过援外医生,他说,中东的男人真有意思,不怕战争、不怕瘟疫、不怕癌症、不怕公司破产,不怕股票崩盘,就怕那东西不中用。
感同身受,方登月才知道这种不痒不痛的内伤,真的比死了还要命。
见方登月沮丧得像一团泥,张雪一一半劝哄一半嘲弄地说:“针尖大的事,别弄得像世界末日,走,出去兜兜风,然后去棋盘街吃加州烤肉。”
方登月不理不睬,让张雪一的耐心一下子全没了,哗啦一下子把方登月盖在身上的单子拉到地下,棱起了眼睛说:“你可别敬酒不吹吃罚酒!又不是我把你整成这样!整天挂着一张死鱼脸,给谁看?”
方登月心里恼恼的,脸上却嘿嘿地冷笑,从容地爬了起来,穿好了衣裳往外走。
张雪一见方登月真的要走,又一把拉住了他,撒娇说:“回来!你这个不识好孬的东西!看不出我是替你着急吗?”
张雪一这套软硬兼施、一张一弛的攻略,方登月早就摸透了,他木木呆呆地坐回沙发里,点起一支烟,还是不说话。
张雪一软软地偎了过来,娇声娇气地说:“嗷,好容易见一面,高兴点吧!算我求你了。”说着话,又趴在他的肩膀上,讨好地说:“要不然,你去试试异性按摩?或许对你的病有好处。”
这一回方登月真的是从心底里笑了出来,调侃说:“你可真让我感动,我要真是你的老公,你还会如此的慈悲为怀吗?”
张雪一马上就把球踢了回来,紧跟着说:“我慈悲为怀,就是想让这个人做我的老公,怕只怕命中没这个福份。”
“我饿了!”方登月突然岔开了话题,他不想跟张雪一谈婚论嫁,但张雪一说想做他的老婆,还是让方登月从心底里感动了一阵。
⑼那一晚,方登月喝了过量的酒,直喝得酩酊大醉,不得不留宿在张雪一那儿。
半夜,方登月翻身坐了起来,迷迷噔噔地说:“有水吗?”
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儿披着一件薄纱睡衣,迈着悄无声息的猫步,给他端来一杯白开水,方登月一口气喝了,又睡倒在床上。
朦胧中,女孩儿朝他挤了过来,从背后把他抱得很紧。
酒精的力量让方登月半睡半醒,他睡意惺忪地翻过身,借着窗帘缝隙中的微光,依稀看见一张青春佼好的脸,五官精致细巧,微闭的双眼长长的,被弯弯的睫毛覆盖。
女孩儿轻微的鼻息像一缕杨柳细风,直拂方登月的脸,他用灼热的嘴唇去追逐那股如兰如馨的气息,女孩却灵巧地闪开了,随即把尖尖细细,嫩嫩滑滑的手指横在了他的齿间。他把那只小手拉在自己的手里,就像掐了一把沾着露滴的芦笋。
黑暗中,他朝着那片陌生的田野徜徉,尖尖巧巧的乳房让他突然想起了那间满是竹子青气的小屋和那个结结实实的广西女孩儿余立儿。方登月被这感觉吓了一跳,酒又醒了几分,不,分明不是余立儿,不是张雪一,也不是彭赛赛……
清亮的溪泉发出了叮咚的水声不绝于耳,莺声燕语般的呻吟里带着一点稚嫩的娇羞和躲闪。方登月被陌生的欲望牵拉着走近那片温湿的沼泽地,纵然想反身逃脱,也已经身不由已。一片巨大的洪潮把他淹没在疾风暴雨里。
第二天,方登月被刺眼的阳光戳醒,张雪一正站在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一缕和暖的阳光夹着晨风扑了进来,融进方登月格外舒畅的呼吸里。
张雪一站在窗前,大有深意地笑,笑得有点诡秘。
方登月用双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惊问:“我怎么睡在这儿?昨晚你在哪儿?”
“隔壁的客房里。”
方登月陷入了模糊不清的回忆。
“她是谁?” 方登月的心上飘过一丝恐惧。分明记起了梦中的情景。
“你的秘书,李晴。”
张雪一又给他设了个圈套!
方登月恍惚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羞忿让他咆哮如雷、气急败坏。
“什么意思!你疯了吗?你是有意害我!”
张雪一不急不慌:“我是为你好。”
“混账!你是在有意设置陷阱!”
“随你怎么说吧。我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原则。随你说我下流无耻我也不管。只要你的病好了,就算从此不理我我也不悔。”
方登月一下子泄了气。坐在床沿上,垂着头,低低自语:“你就不想想?我是她的上司,你让我从此怎么面对她?”
张雪一胸有城府地一笑:“这个嘛?你放心,我早就给她安排了另外的工作,只要你真的不想再见她,她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方登月松了口气,心上淌过一阵灼流,又冒起一阵凉气。
⑽每一次情感的断裂,都是一次死亡与再生的演练。
十多天来,彭赛赛独守着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份空旷。扯去了初恋的那些藤藤蔓蔓,彭赛赛好像平生第一次看清了男欢女爱的本质,心里的勇气也逐渐积蓄得很厚实,厚实到足以能用平常心等待着婚姻这根鸡肋彻底折断。
关于和方登月离婚的打算,彭赛赛对关自云说过,关自云的回答依然像是在做学术讨论,这位老同学虽然三十岁还没结婚,却对围城内外的男男女女说得头头是道。
关自云发表了三点意见。
婚姻是以爱情做基础的,但婚姻不可能让爱情保鲜。
女人百分百容不得爱情入侵者,却有百分之五十的已婚女人为了避免家庭的破裂,容忍丈夫的不忠。
从根本上说,爱情与婚姻是两码事。很多人没了爱情还会拼命维持婚姻,是因为她们不愿意左手受了伤,再把右手也搭上。
这种没有温度的空谈对彭赛赛毫无指导意义。她现在需要的是有人直接告诉她离婚会怎么样,不离又怎么样。
早晨起来,彭赛赛习惯地把房里彻底扫除了一遍,顺便整理了一些旧物,彭赛赛明白她是在为最后的大迁徙做准备。
彭赛赛翻出了几本中学时代读过的旧书和一本纸已发黄的读书笔记,这些东西本来没有多大的收藏意义,但此刻,它们却变成了彭赛赛告别青春走进婚姻,又带着伤疼离开这个家的一份见证。
翻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彭赛赛自嘲地摇了摇头,文字间不乏青春的激情却充满了年少时的幼稚。那些曾经让她心驰神往的幻影,并没能使彭赛赛彻底超凡脱俗,斗转星移之间,她已经和所有的人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心灰意冷的痛苦和柴米油盐的平庸,这样的局面,不知是悲哀还是解脱?
她叹了口气,把那些褪色的记忆装进了一只蓝色的手提包里。
门开了,方登月走了进来。一对十多天没有见面的夫妻,相对无言,各自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对方。
彭赛赛犹豫了片刻,提起了那个只装了几本书的手提包。
“怎么?又去旅行?去哪儿?和谁同行?”方登月步步紧逼地问。
“不干你的事。”彭赛赛尽量镇定着情绪,可声音已经有几分发颤。
方登月一脸的冷笑,他已经准确无误地从妻子的话语和表情里证实了一切。一般女人在没有情感外援的情况下,不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强大的离心力。他朝彭赛赛冷笑着,缓缓地一声声鼓起掌来。
“你……什么意思?”彭赛赛被激怒了。
“庆贺本世纪最后一个淑女冲破樊笼,走进风月,哈,这真是时代的进步!”
彭赛赛紧咬着嘴唇向大门走去,冷不防被方登月搂进怀里。方登月近距离扫描妻子的脸,那张脸因愤怒有些潮红,眼睛里却只有平淡的厌倦。
方登月发现三十岁的妻子仍然算得上年轻漂亮,但他受不了漂亮中的那丝厌倦,那里边包裹着彭赛赛对丈夫的蔑视。
彭赛赛没有挣扎,冷冷地说:“放开。”
方登月缓缓地松开手,半仰着脸,又露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微笑。那样子就像一只刁钻的老猫有恃无恐地调戏无处可逃的小小猎物。
彭赛赛的嘴嗡动了几下,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离婚吧”三个字,声音有点单薄,有点干燥。一如平时每天都说“吃饭吧”一样。
方登月愣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笑够了说:“是不是我的听力出了毛病?彭赛赛同志,说话是容易的,可说话要负责任。”
“离婚吧。”彭赛赛把话重复了一遍。
“你真的想好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不是二八少女,不是青春美眉,你还想怎么样?你还能怎么样?哦,你大概很久都没仔细地照过镜子了。”
方登月的话让彭赛赛的脸骤然变得苍白,就像半夜走黑道儿,被人迎面撒了一脸的石灰一样。
“离婚吧。”彭赛赛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语调不高,听起来不卑不亢却理直气壮。
方登月心上那块最最脆弱的地方被重重砸了一下。
彭赛赛竟然真的如此绝情,不但没有丝毫的悔过和哀求,反而坚定不移地要一脚把男人踢了出去,踢得毫不心软,毫不含糊。
方登月真想把拳头抡到彭赛赛的脸上,可他忍住了。他围着彭赛赛转来转去,上看下看,呵呵地冷笑说:“好!那就试试看。看看还有谁对你感兴趣?问题是,子宫都没了,拿什么去风花雪月?!”
一阵飓风,把彭赛赛抛向半空,污辱和歧视砸碎了最后的情感底线,眼泪刚要旋上眼角又被生压了回去。彭赛赛下意识地扬起手臂,把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摔在了方登月那张微笑着却扭曲变形的脸上。
彭赛赛走了。
方登月脸上火辣辣,心底却冷飕飕的,那感觉真像一个人登上了月亮。
第九章 离婚是死亡与再生的演练
离婚是死亡与再生的演练(1)
⑴入夏,骄阳似火,尤其是午后。
方登月从公司的办公大楼走出来,大步走向停车场。
爆热的阳光让他有点睁不开眼,影子被压得很短。他停了下来,想从手包里拿他的太阳镜,摸索了半天没找着,正心急,一只小号的玩具足球飞了过来,射中了他的左肩膀。雪白的鳄鱼牌T恤衫上,立刻被印上一个黑乎乎的大泥点。
一个瘦小的男孩儿跑了过来,拣起了球,瞪着一双惊愕无措的眼睛望着一脸怒气的方登月。
方登月一眼看见孩子身上穿的那身浅蓝色的中式衣裤。那种不很纯正的蓝色让方登月想起了家乡手染的土布,方登月当年离开小镇的时候,穿的也是这样的衣裳。真土气。
“谁家的小孩儿?懂不懂规矩?这里是踢球的地方吗?”方登月以他习惯的语式训斥那孩子。
孩子把球紧紧地抱在胸前,眼睛一眨不眨,细长的眼睛里只有慌张没有恐惧。
那双眼睛也让方登月似曾相识。
不远处花坛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苍老的女人,同样穿着那种手染土布缝制的衣裳,同样显得非常土气。她朝着方登月和孩子望了一会儿,便撑着膝盖,从石阶上站起,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
衣服过于宽大厚重,把老女人遮盖得看不出一点形体和线条儿,远远看着,像是一个充气不足的气球,正瘪瘪塌塌、柔弱无力地滚动过来。
女人走了过来,扶着孩子的肩膀,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方登月。
“这是你的孩子?”方登月问。
女人点点头。
“这里可不是乡下的野地,带他到别处去玩吧。”方登月没好气地说着,用手掸了掸肩上的泥点子,泥土洇了开来,变成一片更大的污迹。
“我想找一个人。”女人嗡动着嘴唇,声音嘤嘤的,微弱得像只蚊子叫。
方登月朝女人黑灰黯淡的脸上瞥了一眼,那张脸上密布的皱纹又深又长,仅凭这一点,方登月就能断定这是一个长年在田野上耕作的农妇,也许是第一次进城,第一次来到让她眼花缭乱的大都会。他没心思再和她们纠缠,转身走向了停车场。
“阿月……”
那声音就像是夜晚里一声微弱的虫鸣,飘飘忽忽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模糊、无力、虚空而苍凉,却如同晴天一声霹雳,炸响在方登月的心上。
一时间,那间狭小的房间、那片昏弱的灯光、那股浓浓的青竹气息、那张吱喳作响的席梦思全都伴着青春的苦涩和狂欢,拥堵在方登月的面前。
半个小时之后,方登月把余立儿母子带到自己的家中。自从彭赛赛搬出去之后,这套房子已经空置了多日,家俱上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方登月在经历了内心突如其来的惊惧和意外之后,为如何安置这母子俩费了一番心思。
他最先想到的是把她们安置进一家小旅馆,丢下一千块钱,嗯,至多两千,然后各不相干。面对这个面目全非的老女人,方登月已经无法把她和旧日的云欢雨稠联系在一起了。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余立儿依然年轻漂亮,也很难让方登月重理曾经沧海的情丝。
昨天的故事没有结尾,那就算了,岁月的流逝,经历的不同,情感的变化,地位的悬殊,已经把曾经难舍难分的一对男女悬挂到千差万别的两极上,形同陌路。
方登月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焦躁,他甚至憎恶余立儿的再次出现。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分手多年之后,突然以这样的面目重新出现,实在有点荒唐,有点自作多情。
但余立儿一张苍老得让人害怕的脸和说话时气喘吁吁的样子,又让方登月不忍心一下子把她拒之千里之外。她或许是得了什么重病,或者是遇到了什么重大的麻烦,总之,她一定是有无数的不得已,才会千山万水、千方百计地来找自己。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没办法回避这个现实,没办法把事情做得过于决绝。可她到底想要什么?
想来想去,方登月还是决定把余立儿安排住在自己的家里,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是可以避人耳目,不使更多的人知晓此事。二是彭赛赛不在,家里更方便些,没有重温旧梦的意思,只是为了能更从容地交谈,了解一下她此来的目的。第三还可以减少一点经济上的开支。但无论如何,方登月都会以速战速决的方式,结束这次不愉快的会面,尽快地把她们打发回去。
⑵回家的路上,方登月从超市买回一些食品和饮料。等那孩子洗过澡,狼吞虎咽地吃着方便面的时候,方登月把余立儿单独引到阳台上。
阳台上摆着一对藤编的休闲椅,余立儿坐了下来,方登月却没有坐,他和余立儿拉开了一点距离,倚着阳台的栏杆,站在了那儿。分别多年的陌生,让他不习惯和余立儿面对面地近在咫尺。
他本想问余立儿是如何找到他的,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除此而外,他还想知道她为何而来,要住多久。但刚一见面就问这些未免有点不近人情。
“你,还好吧?好像瘦了一点儿。”方登月的语气放得很和缓,可惜一点都找不回当年的柔情。
余立儿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没有回答。
“你们先住下,暂时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你们。”
余立儿点点头。
“哦,万一我老婆回来,你就说是我广西老家的亲戚。”
余立儿抬起头看了方登月一眼,仍然没说话。
“当年你走得那么匆忙,那么神秘,到底去了哪儿?这些年过得还好么?”方登月终于说出了一句和旧情人身份稍微吻合一点的话。却没有问及那个孩子,方登月对那个孩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出了点事,不然,我不会来这儿找你……”余立儿抛出了一个悬念,却不再说下去。
“你说什么?”方登月紧张了起来。
“阿月,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没有吸毒吧?”
方登月被余立儿没头没脑的话问得瞪大了眼睛,又气又笑地反问:“你说什么呢!怎么会冒出这么怪的念头?”
余立儿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说:“阿弥陀佛,这下我就放心了。”
半年前,方登月在吉格林特酒吧结识的牛哥死于过量吸毒。据一个在押的小毒贩子交待,牛哥的确只吸不卖,但很可能与某个境外的贩毒头子过从密切。于是所有和牛哥生前有过交往的人,就全都被深圳警方收入视线。
深圳警方根据吉林格特酒吧侍应生方登月帮助牛哥逃避公安检查这一线索追查方登月,但酒吧几易其主,当初做侍应生的人几乎全都风流云散。因此没人能说得出方登月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事情追查到余立儿那儿的时候,余立儿只说了她和方登月同居前后的一些琐事,却没能提供方登月的去向。
余立儿的确不知道方登月离开深圳之后的具体情况,但她知道方登月去了北京,知道他曾在北京读大学,但这些情况,都被余立儿有意隐瞒下来。
方登月的心咯噔一沉,时隔多年,竟成了与贩毒集团有关的嫌疑人,真是天大的冤枉。可他又的的确确认识牛哥,帮他藏过那东西。而今牛哥死了,事情就有可能永远说不清道不明了。
对一个国家企业的领导干部来说,如果莫名其妙地和贩毒团伙沾上了边儿,后果会是什么样?尽管只是嫌疑,也足够吃不了兜着走呀!想到这儿,方登月浑身上下顿时变得汗津津的。
见方登月紧锁双眉,余立儿追问:“阿月,你是不是……”
方登月打断余立儿的话:“别再瞎猜了,告诉你,全都是无中生有的事,我怎么可能会贩毒?简直是笑话!”
方登月的话说得生硬,心里却对余立儿多了几分感激,感激她千里迢迢地来为他送信。
感激归感激,方登月却还是一再嘀咕,不知余立儿是不是打算长住?可这样的话又不好过问。便说:“今天你们先好好休息休息,过两天我挤出点时间来陪你们逛逛北京,好容易来了一趟,总要各处走走,看看风景,尝尝北京的风味。”
余立儿低下头笑了一笑说:“我知道北京人管云吞叫馄饨。”
余立儿似不经心地说起当年,方登月一时不知如何应答,犹豫了片刻,走近了余立儿,把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上。
隔着粗糙的土布,方登月触到了余立儿瘦骨嶙峋的肩头,一刹那间,无名的恐惧混和着模糊的怜悯一齐涌上了心头,鼻子也不由自主地酸了起来,他俯下身,象征性地把余立儿搂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走回了屋中。
⑶彭赛赛住回了四合院,和方登月闹僵的事一点都不敢让母亲知道,为了掩饰自己的失魂落魄,她必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柳叔死了。
四川老板庞今河果然按照当初的许诺,为柳叔付清了全部医药费,还亲自送来一万块钱,给柳家补贴家用。柳四搏再三推让,庞今河却执意让他一定留下。临走的时候,庞今河叮嘱柳四搏说:“兄弟,要是拿我当个哥儿们,遇上什么沟沟坎坎的时候,别忘了找我庞今河。”
对于庞今河的所作所为,周围的人众说不一。
有人说这个四川人讲义气,做生意不忘人情。也有人说,他聘用的职工死在工作岗位上,只出了这么点医药费,便宜他了。更有好事者一再鼓动柳四搏打官司,让庞今河赔偿个十万八万。
不管别人说什么,柳四搏自有主张。他知道父亲去当陪酒员,无非是两个想头儿,活着不当累赘,死了也是解脱。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把账赖到人家庞老板的身上?
有人把柳四搏的话传到了庞今河的耳朵里,这个四川汉子竟然激动得哭了出来,对柳四搏亮出底牌:“天下还是好人多呀!四搏,老哥我对不起你,这当子事,我的确是有私心呀!做生意的人,最怕打官司,赔钱事小,更怕赔时间,砸牌子。”随后又说:“四搏老弟,上我这儿来干吧。月薪两千,如果嫌少,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所有的人都说庞今河是个烧包货,两千块的月薪雇用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瘸子,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接着又都动员柳四搏快去上班,免得庞今河的发烧劲过去,转眼不认账。
柳四搏一言不发,只对彭赛赛说了心里话,他说自己是个又无能又不孝的儿子,才把老父亲逼得走投无路。庞今河是个好人,他不想利用人家的义气,去做一个白吃白喝白拿工钱的寄生虫。再说,要是成天生活在父亲卖命的地方,他会一刻也不得安宁。
彭赛赛找不出任何话安慰这位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只能对他说:“放心吧,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天下午临下班的时候,彭赛赛正要给一个病人扎点滴,张雪一突然出现。刘翠平见彭赛赛有客人,便把彭赛赛手里的活儿接了过来说:“你有事就先走吧,我来。”
彭赛赛匆匆换下白衣,和张雪一一前一后走出了医院。
刚刚入夏,张雪一已经换了一袭乔其纱的连衣长裙,浅灰的底色,散碎着暗红、暗黄、暗绿的枫叶。高挺的胸、丰硕的臀和细窄的腰身勾勒出大起大伏的曲线,成熟的女人气息也从那高高低低中杀气腾腾地泼洒出来。相形之下,彭赛赛的白上衣黑长裤就显得过于单调而平淡。
“赛赛,你越来越苗条了,真让人嫉妒。”张雪一说着,伸手要挽彭赛赛的胳膊。
彭赛赛闪开了,张雪一夸张的亲昵让她本能地排拒。
“找我什么事?”彭赛赛平板着一张脸,冷冷地问。
“许久不见,想跟你聊聊。”
“我们有什么可聊的?”
“怎么没有?比如,聊聊我们的方总。”张雪一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笑着,还挑衅似的朝彭赛赛飞来一个轻飘飘的媚眼。
一向待人温和的彭赛赛被张雪一的居高临下激恼了,她也笑了起来,把头发往后甩了甩说:“这个主意不错,走吧,我们去哪儿?”
张雪一开着她那辆皇家绿的蒙迪欧,把彭赛赛带回自己的家。
走进张雪一装修豪华的住室,彭赛赛一眼看见过厅衣帽架上那件藏青色西装上衣,西装里子靠胸口的部分,有用红丝线绣的两个英文字母——DY。
彭赛赛的心一阵刺痛——那件衣服是方登月的,那两个字母是登月二字的缩写。当初彭赛赛亲手把它们绣了上去,是为了避免送出去干洗时和别人的衣服混了。
此刻,彭赛赛终于确切地证实了张雪一就是那个发短信的女人。现在她如此猖厥,如此有恃无恐,说明方登月已经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彭赛赛有点悲哀,却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还是名正言顺的女一号,不能在这个抢镜头的女人面前露出太多的无助和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