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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他也不想这样,可是没有办法,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时而感到甜蜜,时而感到痛苦,更多的时候是甜蜜和痛苦掺杂在一起。他认定她就是他要找的女人,是他的知音,是他的精神伴侣。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是一个连通器,他能感知她的喜悦和痛苦,她也能感知他的兴奋和忧伤。他谈论财富时,她说财富有4种功能:给人巨大的勇气,造成无止境的贪婪,炫耀虚假的创造,变得极端的利己。他谈论围棋时,她说吴清源是百年之才,曹薰铉是20年之才,李昌镐是50年之才。他谈论尼采时,她讲了莎乐美的故事,一是圣经中莎乐美的故事,二是与尼采、里尔克、弗洛伊德交往密切、影响深远的莎乐美的故事。他谈论卡夫卡时,她说在卡夫卡看来,官吏的世界和父亲的世界是一模一样的……
她话语不多,却总令他吃惊,他叹服于她的广博和机智。在他感兴趣的领域她都有发言权,但她却说她一无所知,并且很快缄默下来,这让他想起苏格拉底那句名言“我知道什么”……她是可怕的……她使这个冬天变得无比寒冷,不仅天气寒冷,而且心里寒冷,他踽踽独行,常常到他们曾经呆过的地方消磨时间;往往是环境依旧,光彩不再,他长时间发呆,然后离开,就这样,一日又一日。她失踪了两个月,她失踪的时候是严冬,她重新出现已经是春节过后了。
在那些灾难性的日子里,他活得充实而坚定,他知道他活着为了什么,他知道他等待的是什么,他知道他要珍惜什么,他知道……他对穆子敖说他体验到了爱情,在失去的时候。
“忘掉她吧,”穆子敖说,“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不断喃喃地说着,“我怎么能忘掉她呢?”
“爱情就像高手过招,谁先动情谁先死。”
“那么,我死定了!”
“你会复活的。”
果然,春天来了,柳树发芽了,爱情复活了。
他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心脏承受不了意外的喜悦,像被一根针刺穿了一般痉挛起来。
她来了。她亲吻了他,她的口中开满鲜花,芬芳无比,一条活鱼从她口中跳入他的口中,泼剌剌地游起来……然而没有任何解释。不过,已经不需要解释了。要什么解释呢?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的眼中也充满了泪水,这是幸福的泪水。
那时候他们的距离那么近。在江堤上,她躺在他的怀里,头枕着他的大腿,早春的太阳暖暖地晒着他们,江水平静地流淌,小草怯生生地拱出嫩芽,两三只鸟从头顶飞过,风儿还有些凉意,但吹到身上很舒服。他高兴地看到麦婧脸上有些小小的雀斑,这些雀斑不但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使她的面孔显得更加生动和可爱。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由于这一发现,他感到她是真实的,是可触摸的,是可亲近的。那些光辉灿烂的雀斑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般来说,爱情是一种热病,但对鲁宾来说则是忽冷忽热的伤寒。一个神秘的电话,麦婧就消失了。
她接电话时从他身边走开十多米,显然是不愿让他听到通话内容。几分钟后她回到他身边,满脸不快,眼中充满忧伤和愤怒。
他问她怎么啦,她说没什么。她从不解释,这是她的性格。她只说了声“我有事,先走啦”,就飘然而去,头也不回。
他本来还以为她会给他一个吻,并向他说声抱歉的,可是没有。他在身后说我开车送你,她说不用。她走下江堤拦了一辆的士,钻进去,消失了。
他的情绪坏到极点,事后他激愤地对穆子敖说:“你说得对,我们不适合做恋人,一点都不适合!”
“你们是两类人,就像大象和长颈鹿是两种动物一样。”
他打算向她提出分手,否则他会病入膏肓的;可是一见到她,他的勇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看上去是那样单纯,是那样无辜,是那样楚楚可怜,他怎么能忍心伤害她呢?也许她有难言之隐,要不她清澈的眸子里怎么会有阴影呢?他要好好爱她,理解她,包容她,拯救她。他要驱散她眼中的阴影,让爱的光芒放射出来。可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他说出冷酷无情的话,一下子将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她说:“我不爱你,我们的关系结束啦!”
她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大块冰,寒气逼人。
没有记性的雾(5)
完了。他的世界向内坍塌了,他成了受害者。他很可能就此万劫不复。
但两滴晶莹的液体拯救了他。麦婧转身而去时,从眼角飞出两滴闪亮的东西,在空中划出神秘的弧线。
鲁宾悟到了什么,冲上去拉住她,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告诉我,你说的不是心里话。”
“别纠缠我!”
她从他手里挣脱,一溜烟地跑了。
“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他怅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个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感到嘴里像被塞了一把盐。
鲁宾表面上是个很随和的人,骨子里却非常固执,他认定的事一定要去做,九头牛也休想将他拉回来。他有一种不自觉的逆反心理,往往是别人越反对,他越坚持;他不认为这是性格使然,而觉得是其独立意识的必然结果。他既然已经爱上麦婧,就不会轻易放弃,尽管她反复无常,尽管她难以捉摸,尽管她来历不明。原本应该成为爱情障碍的东西,在他这儿化为了追求的动力。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鲁宾对穆子敖说,“她明明爱我,却要离开我。”
“一切都是错觉。”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懂得爱的眼神,也知道眼泪的成分。”他停了下来,他感到头脑中“当”的一声,灵感迸发出来:我们陷入了泥潭之中,但泥潭不是她挖的。顺着这个思路他想到了许多不幸和可怕的事,他本能地意识到在她背后有一双黑手,这双手紧紧地攥着她的命运。
“她是善良的,她处在一片阴影中,说不定有个什么人在背后控制着她……”
穆子敖吃了一惊,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这真是个大胆的设想,不过——”
“不过什么?”
“未免太大胆啦!”穆子敖镇定下来,恢复了他一贯的嘲讽语调,“你了解女人吗?你知道女人是什么动物吗?她们是狐狸,明白吗?狐狸!她们诱惑你,欺骗你,伤害你,甚至要吃了你,而你至死也不能看清她们的真面目。”
穆子敖也许说得没错,但鲁宾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甚至能回忆起麦婧身边那些莫名其妙的影子,某个没有面孔的男人像幽灵一般若隐若现,有时是一个模糊的背景,有时是一道锐利的目光,有时是一串神秘的脚步声,有时是一缕清爽的气味,有时则仅仅是一种无意识的联想……
他说:“女人是要爱的,不是要了解的。”
穆子敖大笑起来。
“多么难以捉摸啊!”鲁宾想,“他笑什么呢?是什么东西这么可笑?多么虚假啊,他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笑这么牵强,这么不合时宜,这么难听!笑去吧,这笑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
麦婧,你在哪里?
最近在麦婧那里他体会到了冰火九重天的滋味。一会儿地狱,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冰,一会儿火。他注定还要继续体会下去。他们的缘分还没结束。
即使他对麦婧恨之入骨的时候,只要麦婧一个电话、一串眼泪、一个幽怨的眼神、一副求助的神情,他马上就回心转意,重新接纳她,毫无保留。
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也就是一周前的3月14日,麦婧给他讲了一个梦。这天是麦婧主动约的他,她向他道歉,请他原谅——那楚楚可怜的腔调,顽石也会点头的,他还能说什么呢?再说,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麦婧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到你非常生气,你的脸像一块铁板那样僵硬冰冷,你指责我,数落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没有我插话的余地,你越说越气,越气越说,你的身体随着你滔滔不绝的话迅速膨胀,一会儿工夫就像一座大山那样屹立在我面前。我吓坏了,哆哆嗦嗦说不出话。你命令我摸摸自己的心,我把手插进衣服里面,摸到了一块很硬的东西,我把它掏出来:哪里是心,分明是一块石头!我惊呆了。你严厉地说:看看,好好看看,看看你长的是一颗什么样的心,然后你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大哭起来,喊着你的名字,求你别扔下我,可你像风一样消失了……”
麦婧拉过鲁宾的手,让他摸她的心:“你摸摸,看这儿是不是一块石头?”
鲁宾摸到一坨柔软。他的心狂跳起来,不知道是该把手拿出来,还是继续向里摸去。麦婧看出了他的尴尬,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地按在她的胸脯上。她问他摸到的是不是一块石头,他回答说:“千真万确,一块石头!”
麦婧惊愕地看着他,好像要质问什么,他用自己的嘴把她的嘴封住,不让她说。
“嫁给我吧,嫁给我吧!”他抓着她饱满的乳房喃喃地说,像是梦呓。
“不!”她的声音像母鸽一样。
“让我把这块石头暖热吧!”他按了按她的胸脯。
没有记性的雾(6)
“不怕它硌着你?”
“不怕!”他笑着说。
麦婧让他慎重考虑考虑,她说她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她说她不会告诉他自己的过去,她说她是一剂毒药而且没有解药,她说她是危险的,她说她是蛇,她说她不相信爱情,等等,等等。她还说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离开她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她,男人都是这样,一旦得到就不再珍惜。她说她愿意把身体交给他,让他决定是鄙视她还是爱她。她说他可以糟蹋她的身体然后再离开她。她说她不是处女。她说他可以趁早离开她免得后悔都来不及。她说你要我吧无论是爱还是憎恨。你要我吧,她说你必须走这一步,只有这样你才知道你下一步该做什么,你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她说该结束了,我们之间。她说你别安慰我,也别相信我的眼泪,我不需要同情。她说我不是伤心,我也不是懊悔,我只是难过,心里难过,为胸腔里这块石头难过。她说我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主宰我生活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居住在我身体中,和我相对抗。她说我热爱生活热爱阳光也热爱雨水热爱云也热爱风。她说我许多时候是另一个人,一个戴面具的人。她说我还是第三个人……
麦婧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么多话,以前她是封闭的。现在她把自己撕碎了摆在他面前,他可以一片片翻来覆去地察看;如果他不忍心,她就自己动手挑起自己的碎片——精神的、肉体的——指给他看,强迫他看。这很残酷。他头脑中翻滚着无数互不关联的意象、破碎的画面、情感的泡沫、暧昧的气味、道德的毒素、肉体的光彩等等,在这片波翻浪涌的海洋上,理智的小船艰难地航行着,躲避礁石与暗流……
他怀着巨大的惊诧和巨大的喜悦拥抱真实,拥抱麦婧。在她忧伤和哭泣的时候,他更爱她了。他不想在她情绪波动很大的时候和她发生肉体的关系,他不想乘人之危,不想贬低性爱的意义……但身体自有其意志和逻辑,本能引导了行动,两个肉体像两块磁铁互相吸引着。
他们开了房间。
把肉体交给肉体,把激情奉献给激情……肉体的盛宴导致的直接后果是:他们决定一周后结婚。婚礼定在3月21日。
随后几天里,鲁宾忙着筹备婚礼,无暇反思仓促间做出的疯狂决定;他虽然心头有些许不安,但幸福的感觉像一股飓风,扫荡了一切。
鲁宾没有征求穆子敖的意见,他谁的意见也不需要征求。然而穆子敖还是要多管闲事,竟然在他婚礼的前一天打电话给他,劝他取消婚礼。
这家伙在搞什么鬼?他倒要看看。
东方鲍翅酒楼的装修风格是伪农家。斑驳的墙壁是用人造石刻意弄出来的,不过墙壁上挂的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却是真的,大厅迎门处植一丛假竹作为屏风,最为显眼的是大厅中央摆放的一个辘轳和4个木桶,还有一个假的井口。这些东西很占地方,但的确营造了一种氛围。房间里的装饰与之相类,也有一些农家的物什,比如小油灯、篮子、箩筐之类,简洁雅致,让人感到随意和舒服。服务员一色村姑打扮,腰里扎一小小的蓝碎花水裙。
鲁宾和穆子敖在这儿吃过多次,对这儿的一切都了然于胸。今天鲁宾觉得屋子里有点怪,一时却搞不清楚怪在哪儿。他的心没在这上边。但也没在菜品上,又白又嫩的雪鱼、美味的鲍汁茹片、色泽鲜艳的香辣蟹、浓如乳汁的老鸭煲汤、青青白白的西芹百合等都没勾起他的食欲,他只是随便吃几口。
他知道穆子敖有话要说,可他就是不问。穆子敖倒也沉得住气,只是劝他喝酒吃菜,一句也不提麦婧。两个人像斗法一样,东拉西扯,说了许多无用的话。鲁宾对此行已经后悔了,他打定主意,穆子敖不说,他绝不主动去问。
他已经经历了几次冰与火的洗礼,他有思想准备,他完全可以承受不好的消息。
但是,穆子敖不说也许更好,让一些话烂到肚里又有什么坏处呢?
他内心其实很矛盾:想知道,却又回避;渴望,却又拒斥;坦然,却又不安。
穆子敖对他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调那么诡异暧昧,神态那么捉摸不定。他不明所以,穆子敖自己大概也不明所以吧。
穆子敖说:“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的。”
穆子敖又说:“了解一个女人更难。”
穆子敖再说:“而了解一个刻意隐瞒过去的女人则难上加难。”
他又想起“女人是要爱的,不是要了解的”那句话,但他没说出来。穆子敖是有所指的。麦婧曾经问过他:你相信过去吗?他点点头。麦婧又问他:你相信现在吗?他点点头。麦婧再问他:你相信未来吗?他又点点头。麦婧最后问他:你更相信哪一个?他想了想,说:更相信未来。麦婧说她只相信现在,过去属于遗忘,未来属于虚无。她有自己的秘密,他想,那是她的隐私,或者是她的伤痛,应该尊重,而不是去探听。
没有记性的雾(7)
穆子敖看看表,让服务员把电视打开。
直到这时鲁宾才觉察到这个屋子“有点怪”怪在哪儿,原来是多了个电视机。他和穆子敖在这儿吃过无数次,从未发现哪个雅间里有电视机,因为电视机与农家情调的装修风格格格不入。
穆子敖点上一支烟出去了。
他从不看电视,穆子敖知道,麦婧也知道。记得麦婧曾经问过他看不看电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从来不看!
穆子敖干吗要把电视机打开呢?
几分钟后这个问题就不再成为问题了。当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时,他抬起头,盯着电视,眼睛瞪得老大。
麦婧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她作为主持人正在主持一个名为“智能闯关”的节目。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固定节目,每周一次。主持节目时麦婧与平常的麦婧判若两人,平常的麦婧神秘、高贵、忧郁,眼神中有一丝邪;电视中的麦婧则很阳光、很活泼、很洒脱,眼神像水晶一样透明。
麦婧从没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份,每次问她她都巧妙地将话题岔到别处,无法转寰时她就说自己无业,以画画自娱。她还送过他一幅油画呢。那幅油画画的是一个揽镜自照的女人,女人穿着睡衣,整个颈项都裸露在外,还有好大一块肩膀也裸露在外,皮肤白皙,上面有层柔和的光辉,女人的面容只能从镜子的反光中看到,与麦婧有点像。他问她这是不是自画像,她摇摇头,他觉得她的否定不是很坚决。他不明白麦婧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是考验爱情吗?(但愿如此。)或者是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但愿如此。)或者是她为了保持某种神秘感?(但愿如此。)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至少他想不出来。
他掏出手机,想给麦婧打个电话,拨了号码,却没有发射。他长出一口气,心里像被熨斗熨过一般舒坦。他不再担心她的过去了,而在此前他是隐隐有些担心的。他很希望有人来分享他的喜悦,可穆子敖却仿佛掉进了茅厕中不见踪影。
雅间里只有他和服务员,他问服务员:“认识她吗?”
服务员说认识。
他骄傲地说:“她明天就要嫁给我啦!”
服务员夸张地问他:“真的吗?”
他同样夸张地说:“那还能假!”
于是,服务员向他表示祝贺,说他真有福气。
他又喝了一大杯酒。
他平常不吸烟,这时却拿了穆子敖的一支烟,点上,兴奋地吸起来。他只在高兴和烦恼时吸烟。高兴时吸烟让他更加高兴,烦恼时吸烟让他更加烦恼。
他边喝酒边看麦婧的节目,不知不觉就有些醺醺然了。临江市他也不是来一回两回了,怎么就没发现这个秘密呢?说来好笑,连服务员都知道他未婚妻的秘密,而他却一直蒙在鼓里。他想问问穆子敖,他怎么会不知道麦婧的身份呢?或者他早已知道,只是没告诉他罢了。他弄不明白。
他问服务员:“她在你们这儿很有名吗?”
“不!”
他有些失望。
服务员说:“她在济州很有名。”
济州是一个地级市,也在江那边,与吴城、临江几乎成等边三角形。他因为在济州没有生意,所以很少去济州,只是和穆子敖一起慕名去济州的半步桥镇吃过一次手抓羊肉。他不明白他的未婚妻何以在济州很有名。
“怎么回事?”
服务员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幼稚,她说:“这不是明摆着吗?她是济州电视台的主持人,当然在济州有名啦!”
“济州电视台?”
“是啊!”
“天啊,我被搞糊涂了。”他一直以为麦婧是临江人,他说,“你怎么知道她是济州电视台的?”
“你没听出我的口音?我就是济州人啊,去年才来这儿打工。”
这时他才意识到服务员的口音,她说话时尾音尖细,果然不是临江人。
“你是济州人?”
“济州平川县人。”
“她真是济州电视台的?”
“怎么?”服务员很诧异,她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你作为她的未婚夫,竟然连这都不知道吗?
“没什么,可是……这儿怎么能收到济州台呢?”
“哦,这是放的DVD。”
电视机下边果然有一台DVD,指示灯正在亮着。
麦婧的节目刚放完,穆子敖就推门进来了。
“你早该告诉我的。”鲁宾兴奋地说。
“我也刚知道。”穆子敖喝了一口酒,掩饰着什么。
“你说,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对你隐瞒的大概不止这一件事吧?”
“不应该用‘隐瞒’这个词,她可能有她的打算。”
“哼,不会没打算的。”
没有记性的雾(8)
“你总是对她抱有敌意——”
“我承认。”
“她也许只是想保持神秘。”
“不会这么简单吧?”
“我也不知道。”他想,恐怕命运女神也捉摸不透女人的心。
停一会儿,穆子敖说:“你体验过‘冰火九重天’吗?”
“没有。”
“你会体验到的。”
鲁宾笑笑。他知道“冰火九重天”是一个色情术语,他虽然没体验过,但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穆子敖在此显然是借用来表达某种意思。如果指的是他与麦婧的交往,他早体验过“冰火九重天”的滋味了:麦婧忽冷忽热,忽远忽近,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让他时而喜悦时而沮丧,时而兴奋时而绝望,这不是“冰火九重天”是什么?他没有听出穆子敖的潜台词,半小时后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冰火九重天”……
饭后,鲁宾要回吴城,他已经忘了此行的动机了。也许穆子敖只是给他开个玩笑,故弄玄虚,目的是给他一个惊喜,让他知道麦婧是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穆子敖并没放弃劝他取消婚礼的努力。临别时,穆子敖交给他一个房卡,说有一件礼物放在房间里,让他自己去取。
“什么礼物,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你一去就知道了。”
“好吧,我先谢谢你。”
鲁宾拿了房卡,看看房间号,告别穆子敖,坐电梯上到7楼,顺利地打开了707房间。他将房卡插到节电板上,打开灯。单人房,双人床,干干净净,一目了然,并没什么礼物。正在诧异间,他看到桌上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礼物在DVD机里边。
客房一般是没有DVD机的,这儿却有一台。他打开DVD仓,里边有一碟片。他想:毫无疑问这就是礼物了。很难设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他知道碟片里是什么内容,他还会打开吗?这只能是一个假设,没有答案。当时,无论换上什么人,大概都会和他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毫不犹豫地打开DVD,先睹为快。
遥控器一按,潘多拉的匣子打开了。
刚开始,鲁宾还在心里骂穆子敖:“他妈的,给我送这东西,你以为……”
一句话没骂完,他僵住了,脊椎里仿佛被插进一根冰条。站了多长时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头脑像个熊熊燃烧的炉膛,充塞其间的是火焰的叫声、可怕的灼热和难以控制的疯狂。也许酒劲上来了,他感到房间像风浪中的船一样在颠簸。他闭上眼睛,感到地球在转动。他听到一只猫的叫声,不知是来自窗外还是来自电视。电视里的画面令他无法忍受、痛苦不堪。
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看完了。DVD只有20分钟,但这20分钟却比整个20世纪还要漫长。这是地狱中的20分钟!他不能相信画面上的女人是麦婧,可是理智告诉他:千真万确,就是她!他熟悉她的身体,尤其熟悉从前胸到右臂如北斗七星般地排列着的7个令人过目不忘的小黑点,那是她的痣,不会错的!还有她的像月光一样柔和的皮肤,以及像嫩玉米苗一样充满生气的肢体,曾经让他多么陶醉啊,不会错的!此外,她的无辜的能够欺骗人的目光,有时像从水底射出的车灯光一样迷离,也是他所熟悉的,不会错的!DVD拍的是她和一个男人做爱的过程,镜头是固定的,画面质量不太好,由此判断很可能是偷拍的。那个男人像个畜生一样蹂躏她,做出许多不堪的动作。她的表情扭曲变形,五官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着,要离开原来的位置,要飞了——可能因为痛苦,也可能因为快乐,或者两者兼有。看上去不像是被强暴,但也不像是情愿的样子。
鲁宾关了DVD,走出宾馆,来到大街上。他沿着七一路向东走200米,拐进一条小巷,向南大约又走500米,来到滨江大道。他横过滨江大道,爬上防波堤,在堤上梦游般地走着,像个孤魂野鬼。
他一直向前走,走向夜的深处。
没路时,他坐下来痛哭,把泪水洒进黑黝黝的江里。江水平静地流淌着,无视他的眼泪。江面泛着青光,像一条踩踏得很坚硬的大路。唉,这条江,这条路,他真想走上去,随它把他带到哪儿。
他自从父亲去年春天意外死亡后,就再没这样痛苦过。他常常觉得父亲并未离去,父亲只是出远差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归来。父亲是家族公司——汉江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父亲一去,这个担子自然而然落到了他的肩上,有一段时间他感到压力巨大,茶不思饭不想的,心思全用在公司上,但成效却不明显,那时他没这样痛苦过。后来和麦婧热病般的恋爱,经常遭受挫折,那时他也没这样痛苦过。现在这是怎么啦,他只觉得活着索然无味,一切都无意义,事业、爱情、友谊……都不值得他去珍惜去奋斗去追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