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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成不了事,但他能坏事。”
“小人得志便猖狂。”
“自古如此。”
又喝了两杯,王绰话题一转:“你可要看好‘定时炸弹’啊!”
元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有些愕然。
王绰掂了掂取出的磁带:“我的政治命运可掌握在你手里了。”
元狐明白了,王绰说的“定时炸弹”指的是他们给他建了黑档案的事,连忙推卸责任说:“这都是雷云龙的主意,你放心,我不会让它爆炸的。”
王绰又拍拍元狐的肩膀,意味深长:“我相信你,来,干杯!”
元狐有句临别赠言,王绰要么是忘了,要么是忽视了,总之他没将那句话放在心上。元狐说:“别因小失大。”
王绰心想:“我比你懂得多。”
王绰站在窗前看着元狐走向大门,元狐的身子轻飘飘的,好像是一套衣服在移动,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吹上天。这个瘦猴!
他真的是刚好经过这儿吗?王绰想,他该不会是完全掌握着我的行踪吧?这个念头让王绰很不舒服,他又想起了黑档案,他不知道他们在自己的黑档案里都放了些什么内容,那是一个定时炸弹,毫无疑问,他想,这简直是造反!
晚上,他约那“两个笨蛋”在郊外垃圾场旁见面。他已经付给那“两个笨蛋”10万块钱了,而刘树根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至少还没死。他们曾经自称是职业杀手,杀人无数,从未失过手,可是怎么就结果不了刘树根呢?
“两个笨蛋”,大个子叫“半寸”,小个子叫“毒眼”,显然都是绰号:“半寸”的意思是他枪法很准,误差从来不会超过半寸;“毒眼”的意思是他只要瞄上谁,谁就必死无疑。他们向王绰夸过海口,说他们会干得不留任何痕迹,就好像他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陨石砸死的——没人会怀疑,甚至他自己也不会怀疑,他做了鬼也不会找人报复的,只怪自己倒霉。
我的邪恶 我的苍白(5)
第一次“半寸”和“毒眼”将刘树根门前的小巷的窨井盖揭开,又将路灯砸坏。结果刘树根没掉进去,一个被人追赶的小偷掉进去了——小偷没摔死,但是把腿摔瘸了。
第二次他们夜里将刘家的煤气打开,由于刘树根的房子四面漏风没有引起爆炸,也没有引起火灾,只是让刘树根多掏一些煤气费。
第三次他们在刘家的面缸里倒进了总量足以毒死10头牛的耗子药,结果刘树根一家只是拉了3天肚子而已,没想到耗子药会是假的。
第四次他们在刘树根经过时从6层楼上推下一个盛满水的大油桶,油桶落在刘树根身后,迸溅出来的水只是将刘树根的鞋弄湿了,而刘树根毫发无损。
这次——
“半寸”和“毒眼”来了后,说:“昨天夜里我们制造了一起车祸,我们将他撞飞了,多半是撞死了。”
“我不要多半,我要的是百分百!”王绰没想到垃圾场这儿这么泥泞,他的每只鞋上足足沾有两公斤的泥,挪一步都很困难,他试图减少鞋上的泥,可无论怎样抖动都效果甚小——这泥也让他更加恼火。
他们说:“即使没撞死,他八成也会淹死的,我们把他撞到沟里了,沟里肯定有水,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沟里不会没水……”
“我不要八成,我要百分百!”
“要不是后边有车,我们会下去看看的。”
“我不管这些,我只要结果!”这儿四下没人,周围只有虫唱蛙鸣,王绰几乎吼起来了。
“如果不是要弄得像个事故,我们会用枪的,那样就不存在……”
“那就用枪吧,干脆一点!”
“能不能再给我们点儿……”
“有结果了再说钱的事,现在甭提!记住,我要的是百分百!”
他感到冷飕飕的。垃圾场旁边那一个个小土包是什么,是坟墓吗?也许,要不看上去怎么会那么阴森。“两个笨蛋”转眼间就不见了,仿佛钻进了墓穴中。他们不怕泥泞吗?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真不该找这么个地方,尽管这里僻静,但过于僻静了,如同地狱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天上有一颗不算明亮的星星,但很快又没了;天空一致起来,成为一个灰暗的大石板。没什么风,但空气是流动的,像刺骨的河水,他感到骨头都是冷的。
泥,到处是泥,泥里像是和了胶水,黏得不得了,脚踩下去马上被黏住,如同被饿狼咬住一般。脚步太沉重了,几乎走不动,每迈一步都很困难,仿佛被鬼拖着或者是被罪孽拖着。这双皮鞋大概要报废了,裤腿上也沾了很多泥。他能听到远处汉江低沉的流水声,他能想像出那一江黑黝黝的水在黑暗中运动,河面泛着冷铁的光芒……
他又想起了刘树根,刘树根其实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危害,10年来倒是他自己变得越来越倒霉了。事情到后来已经不是危害不危害的问题了,它成了一种较量,他们是在比拼意志。而让他无法容忍的是,他将这家伙弄得倾家荡产像个乞丐似的,甚至还弄进了监狱,可他并没打垮他的意志。他竟然打不垮这个叫花子的意志,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他其实更想打垮他,而不是更想杀他。从肉体上将其消失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因为他再也容忍不了他了,再也不!他以前并非没有动过杀死刘树根的念头,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不是心慈手软,而是他想尽可能地羞辱他,让他看着自己平步青云,让他难受,让他受苦,肉体和心灵都备受折磨。他刘树根既然把告状当成了人生,他就要让他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并让他感受到这种无意义,让他生不如死。他为什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把自己前途毁了,把家毁了,他为什么不自杀呢?
他感到恐惧,这都是刘树根给他造成的。
“他是自找的。”他说。
第七章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1)
刘树根被扔进牢房时已经衰弱不堪奄奄一息了。一个人能承受的折磨他全承受了,一个人不能承受的折磨他也承受了,而且他还要承受更多,如果他碰巧还能活着的话。
牢房里的狱友早就听说要进来一个人,他们不能不表示欢迎,当然是用他们的方式——也就是说要给新来的人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知道谁是老大,让他给大家舔脚趾头或者舔屁股。秩序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们已经准备停当,已经积蓄了力量,也发挥了邪恶的想像力……他们该好好乐一乐了,他们很久没释放身上的能量了。在监狱里只能靠折磨同类来取乐,别无他法,条件所限嘛。他们希望进来的是一头野牛,他的不驯服、他的强壮、他的反抗、他的喷血的眼睛、他的充满弹性的肌肉、他的吼叫、他的坚硬的拳头……会让他们血脉贲张,会唤醒他们血液中古老的力量和野蛮,会让他们的筋骨在挑战中获得刺激,在征服中获得舒展,会让他们体会虐待的快感……
可他们失望了,进来的不但不是野牛,而且连绵羊都不是,只是一具没有反抗能力的肉体而已。他们愤愤不平,有人过分地开发了这个肉体,这剥夺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乐趣。难道让他们在这具肉体上施暴吗?
他躺在地上,他感到大地的温暖和慈悲;这儿尽管肮脏不堪、气味难闻、跳蚤猖獗,还有几双随时准备把他面孔踢烂的脚,但对他来说仍然是温暖和慈悲的。大地正在吸收他身体的疼痛,正在唤醒他的神志,正在给他力量,他依恋着大地就像小时候依恋着母亲一样……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牢房里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了几双脚,其中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蠕动一下,他没力气喊叫,又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抽搐一下,又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没动,他没一丝力气了,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心跳也感到困难,他把脸贴着地——让他们去踢吧,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不甘心……
“起来,伙计!”有人在叫,他起不来。“爬起来,你这个蠢货!”一只脚把他的脸撬起来,“别他妈的像个死猪一样。”“但愿他能活下去。”另一个人说。“操,太没劲了。”又一个人说,他为没能好好乐一乐而遗憾……他们回到了各自床铺上,牢骚着,抱怨着,咒骂着,憎恨着。监狱是一个把人变成野兽的地方,他们发出的声音具有野兽的气息……即使在这种地方,人性也没有完全泯灭,有人抱一床被子扔他身上,怕他冻死。被子有一股浓烈的气味,熏得他直想呕吐,尽管如此,他仍然往被子里边缩了缩,他需要温暖……后来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两个人将他抬到床上,他心里很感激。他想,我必须活着必须活着必须活着……我不能死,我还要告状……
睡梦中他说:“……我要告他,我还要告他……告不倒也要告,除非我死了……我死了还有我老婆,她会接着告……”
“你要告谁?”有人问他。
他从梦中答道:“你们知道我告谁,整个临江市都知道我告谁……”
“到底是谁?”
“王绰,我要告王绰,谁都知道我在告他……”
“你胆大包天啊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不怕死,我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第二天醒来后,牢里的5个人对他产生了兴趣。这5个人是:一个杀人犯、两个抢劫犯、一个强奸犯、一个小偷。
他们听了他的故事,七嘴八舌地数落起他来了。
“你脑子有毛病啊,你一个平民百姓去告市长,你告得赢吗?”
“球货,你这是活该!市长也是你告的?”
“傻吧你,现在有几个官不贪,有几个官不黑,他们贪他们的、黑他们的,管你什么事,要你去告?”
“他又没把你娃子抱了扔井里,你下那么大本儿?10年啊,老兄,我真服了你了。”
“伙计,你是我见过后最可笑的人!以前我不知道‘一根筋’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你就是‘一根筋’!如果能出去你还会告的是吧?就是明知道永远告不赢你也还会告的是吧?……告吧告吧,把那狗日的告下台,让他也来这里,也来尝尝这里边的滋味,让他来给我舔屁股,哈哈哈哈……可是他妈的,这可能吗?”
“癞蛤蟆爬到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
“鸡蛋碰石头也要碰他一身黄汤子。”
“别告球了,有种你去把他女人日了,让鸡巴过过瘾算球了。”
他们说归说,终究还是佩服他的;毕竟他敢告市长,而且一告就是10年,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为此他们网开一面,决定不在他身上使用暴力,也就是说,不逼他喝尿,不逼他给大家舔屁股,不逼他钻裤裆了。他是一条汉子,他们不能侮辱他。他们将他排除在牢房秩序之外。他们甚至帮助他,照顾他,护理他,希望他早日出去继续他伟大的事业:告那龟孙的!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2)
他活了下来,生命在卑微者身上总是表现得特别坚忍。
监狱(其实是看守所)里有的是时间,反思也好,胡思乱想也好,发呆也好,都足够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往往能很真切地意识到生命,甚至会思考生命的意义——当然,免不了会伤感和悲观,有时还会感到人生彻骨的寒冷。他曾经在梦中流过眼泪,醒来时他恨自己软弱,他对着惨白的月亮起誓,以后再也不流泪了。果真他后来再也没流过眼泪,眼睛连潮也没潮过。
有一次他看着窗外的雨发呆:已经是秋天了,正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日子,雨水溅湿了墙根,风也一阵阵灌进牢房里,他想起10年来的生活,感到这是一条泥泞的下行的路,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到哪里,他相信前边会有光亮,可总也看不到,不但看不到,而且越走越黑暗,越走越黑暗,难道这条路会一直通到地狱里不成?
“后悔吗?”老大问他。老大是杀人犯,杀的是他妹夫,因为他妹夫虐待起他妹子来极其残忍,不止一次将酒瓶的碎玻璃塞进他妹子的阴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从来不知道。”他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样好。”
“他曾经托人来找我,要和我和解:只要我不再告他,他愿意给我恢复公职,甚至还让我当副乡长,我没答应——你说我能答应吗?人活一口气,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不相信这世道就惩治不了恶人……”
“我相信。”
“什么?”
“看看这世道……也就抓抓小偷小摸的,那些真的大盗贼不还依然逍遥吗?能有什么办法,啊……”
“不会总是这样的,不会总是这样的……”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
“那我就等着出现奇迹,等着,直到我两眼一闭两腿一蹬……”
刘树根自从被扔进这个牢房,就再没被提审过,好像他们把他给忘了。家人也没来看过他,他猜想肯定是不让探监,如果让探监,妻子不会不来看他的,妻子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雪花飘落下来了,可是奇迹却没飘落下来,他还在监狱里……外边,王绰却越来越风光,经常上报纸(监狱管理者为他们订了一份《临江日报》),刘树根从报纸上看到王绰主持全面工作一手遮天……刘树根把报纸撕碎,用脚狠狠地踩,狠狠地跺,狠狠地蹭……嘴里咒骂着,唾沫四溅……
他渐渐习惯了监狱里井然有序的生活,他们经常工作,不是糊纸盒就是组装收音机,总之接到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他们不讨厌干活,有事干总比没事干强,再说了,干活让他们充实,让他们忘却,这没什么不好。看守对他不算凶恶,有时甚至还相当照顾他,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敢反对的人他敢反对的缘故吧。
干活中他还认识了一些新朋友,这些新朋友都好像是清白的,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所以都滞留在这儿。只有老大的案子没什么异议,他承认自己杀了人,从不讳言,他很快被判了无期徒刑。他不上诉,判决书下达后他被转到了别处,大概是劳改农场吧。
临走时,他对刘树根说:“你是好样的,关键时刻要挺住,记住,一定要挺住!”
他又对狱友说:“刘树根是条汉子,你们别难为他。”他和每个人都拥抱一下,他还拍了拍刘树根的背。他走得很潇洒,看那样子他天生适应监狱这样的环境,他无所畏惧,他是热爱生活(包括监狱里的生活)的人,他不会消沉。
刘树根干活时还见到了马启明,他知道那轰动一时的案子,报纸上详细地报道过他杀害妻子和公安局副局长的经过。可马启明说他没杀人,他不会杀人,更不会杀害自己的妻子;不过他说他现在倒是想杀人来着,但他没说他现在想杀谁——也许他只是说说气话罢了。
马启明一审被判处死刑,上报到省高院,高院不批,提出几个疑点,发还重审。省高院提出的疑点如下:
一、被告当庭翻供,是否有刑讯逼供现象?
二、被告称无作案时间,且有证人,是否属实?
三、杀人的手枪一直未能找到,这是关键物证,怎么会找不到?
于是市法院二次开庭审理此案,并依据同样事实,再一次对马启明做出死刑判决,上报省高院称:
一、没有刑讯逼供现象。
二、被告称无作案时间缺少证据。
三、手枪被被告扔进了汉江,实难打捞。
目前马启明正在上诉,他看上去很平静,干活认真专注,目不斜视,从他脸上你看不出他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他说他并不怕死,甚至不怕被冤枉死,但他怕他一死真正的罪犯会逍遥法外。他又说,如果他出去他会当一个好警察,因为他知道罪犯也是人,应该尊重他们的人格和权利,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也是受害者。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3)
马启明最后这句话让刘树根感到吃惊,他无法理解,但一想到老大,他就豁然理解了。马启明给他的忠告与老大的如出一辙——
“记住,没干的事绝不能承认,否则你就完了。”
刘树根还认识了一个在看守所待了10年的人,他叫王荣勋,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关了起来,抓他的人可能已把他忘了,而看守所的人又找不到说法放他。他说:“我不知道还要待多久……当初我应该揽下点罪,让法院判我几年,这样说不定我期满早就出去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刘树根相信自己在关键时刻完全能够挺住,他有这样的意志,他绝不会下软蛋的;可王荣勋的话让他害怕,他想,他们完全会把他“忘”了,让他在这儿一直待下去,待到胡子白,待到牙齿脱落,待到走不动路,待到死。他们会的,他们会的,他们会的!他们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他们不是已经在这样干了吗?你看,自从他进来后,再没人提审过他,没人理他,亲人也没来看过他,夏天如此,秋天如此,冬天也如此……
过年时他在监狱里吃的饺子,还是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他感到自己彻底被“忘”了……春天来了,风带进来青草的气息,院子里飞来了蜜蜂和蝴蝶,银丝一样的小雨下了一场又一场,还是没人过问他……接着又是夏天……天气奇热无比,蚊虫成堆,牢房里的气味令人作呕,跳蚤好像比蚊虫还多,它们雨点一样落到人的皮肤上,咬一口,又跳走,灵活得惊人……没人理他,他几乎绝望了……就在这时候,他意外地被放了出来。
那是夏日最热的一天,他被看守叫出去,看守对他很和蔼,说:“你老婆来了。”
如果早几个月听到这个消息他会很激动的,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激动,他麻木了,不会激动了。他跟着看守跨出铁栅门,穿过一片灼热的阳光地带,来到一间办公室。
他老婆正在数钱,他不明白他老婆为什么数钱;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的食宿费,原来坐监也像住店一样需要交钱。
他看到老婆瘦多了,也老了许多,黑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了;她脸上汗津津的,显然用脏手抿过,东一道子西一道子的;头发虽然也有些乱,特别是鬓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但能看来曾经精心梳理过;她穿了一件花短袖,短袖被汗溻湿了,贴在身上,胸前两个软塌塌的奶子显出清晰的轮廓;她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汗和灰将脚和鞋弄得很脏……这时他才想到老婆这一年多的日子也不好过,甚至比他还不好过。他心中有一丝愧疚。
老婆看到了他,强忍着激动,没有哭,而是继续数钱;数完钱,把钱交给所长,所长给她打了收条。她把收条折起来装进口袋里。所长把刘树根叫过去,推给他一张纸,指着下方,让他签字。他看了看,在所长指定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
所长将纸收起来,说:“你可以走了。可以回家了。”
“谢谢。”他说。
看守将他送出大门,老婆在后边紧跟着。
他们在一棵树阴里站了一会儿,这时已是中午,太阳很毒,仿佛在空中往下喷火,蝉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让人烦躁不安。开始他们好像有些陌生,谁也不说话。
站了一会儿,还是刘树根先开口,他说:“你受苦了。”
妻子咬住嘴唇不说话,眼泪却流下来了,把脸上的灰冲开两道口子,流到嘴角……
她把头扭过去,身子抖动了一下,说:“回家。”
她在前边走,不让他看到她的眼泪。他跟在后边,他看到白花花的阳光像雨水一样在地面蓄积着、流淌着,他走在阳光中,眼睛被刺得睁不开,脚步也飘飘忽忽的,身子打摆子般左右摇晃着,他走不动了……
妻子好像脑后长有眼睛,她站路边,拦了一个三轮,搀他坐上去。三轮跑起来,热风一阵阵地吹着他们,很快就将他们身上的汗吹干了。
回到家,用清水洗了洗手和脸,坐下来,喘口气,这时汗水才汹涌地从各个毛孔往外冒,很快就将衣服全部溻湿了。
妻子在去接他之前就已买了肉和菜,她钻进厨房一会儿工夫就弄出了几个菜,此外她还特意买了两瓶啤酒放在水桶里——丈夫回来了,她要破费一次。
他的妻子叫吴腊梅,长相一般,但很能干,走路虎虎生风,而且和他一样倔强,天不怕地不怕,天生不服输。
他们有个儿子,叫小虎,21岁。他反对父母告王绰,他说告不赢的,告了等于白告,人家还当人家的官,我们还得过我们的穷日子。3年前他去广州打工了,一直没回来过,但他时断时续地给家里寄钱,有时还真多亏了他寄的钱,才使他们免于挨饿。这次给刘树根交食宿费用的就是儿子寄回来的钱。儿子还不知道他被关进看守所。他想,现在敢告诉儿子了,儿子虽然不理解,但他是爱他们的,就像他们爱他一样。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4)
刘树根感慨万千,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无从说起。
喝了两杯啤酒后,妻子放下筷子,盯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问:“还告吗?”
他“啪”地将筷子拍到桌上,梗着脖子,一秒钟都没思索,冲口而出——
“告,为什么不告!”
妻子要的就是他这股劲儿,她无条件站在他这一边,也说:“好,继续告!”
他们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刘树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被突然放出来,妻子说多亏了包学正,他是政协主席。
你被关进去后,我就上访;他们不许我上访,要把我也关进去,我跑了……
上访没用,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找包学正,说他是清官,敢为老百姓说话。我就去找他,我一进门就给他跪下,大喊冤枉,看他管不管……他很生气,黑着脸说,起来,有话好好说,跪什么跪!我不起来,我说你要是不管我的事我就不起来。他说你还没说什么事让我怎么管?我就把你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他听几句,又让我起来;我不起来,我说你到底管不管,你要不管……他说你起来我就管,你不起来我就不管,又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我才起来,把你告王绰的事根根秧秧都说给他听……
他听后,脸黑着,眉头皱着,一句话也不说。我说你怕了,他不说话。我想他肯定是怕了,咱们市里的官儿哪一个不怕王绰呢?如果不是在他家里,我真想骂他,都是软蛋,都他妈的是软蛋!
停一会儿,他哼了一声,他说你先回去,写一个材料给我。我说我带着呢,我把材料交给他……这是上个月的事,当时省里的有个工作组在市里,他让我也给工作组一份材料,我照办了……
后来我又去找过他两次,他说快了,快了。有一次他还让我在他家吃饭,我哪能呢?昨天他让人通知我,说你今天出来……
他们决定去看望包学正,为此他们特意买了5斤苹果。下午刘树根还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服。
晚上,他们拎着苹果来到包学正家。一路上刘树根都觉得怪怪的,他没有送礼的习惯,更没有给大人物送礼的习惯。在这个小城市包学正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大人物。刘树根也曾见识过一些这个城市的大人物,他们一本正经,似乎每时每刻都有很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们去处理,他们没有时间听他刘树根诉苦诉冤,总是很快把他扔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