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上级发布通知,说我们的卫星可能在今夜二十点二十九分自西北向东南方向飞经渤海上空。于是,彩车、锣鼓和游行的队伍都停止了,刚才还是热烈欢庆载歌载舞的城市一下子陷入了停顿和沉静——那是一座城市巨大的静穆啊,而且是喜滋滋乐颠颠美乎乎慢悠悠的静穆,广大人民群众齐刷刷地扬起头——面向西北,像广阔天地上成熟挺拔的高粱,瞪大着眼睛,在祖国星光灿烂的夜空里搜寻着稍纵即逝的目标……但是,小六子既无心观赏这些“大玩具”,也无意搜寻大人们头上的目标了。他就像秋夜庄稼地里的一只的小老鼠,在寂静人群里蹿来蹿去,东寻西找地搜索着大斌的踪影。

  老街里空荡荡的,游行的群众还没回来。小六子搜索了小伙伴们平日玩耍和游戏的所有地方,甚至连街角的防空洞和更远的大斌姥姥家都找过了,却始终没有侦察到大斌的影子。小六子决定潜伏起来,于是一猫腰躲进路灯后面的阴影里,在暗处盯着大斌家的门口。很快,小六子发现了大斌家屋顶上有一个蠕动的黑影——这小子一定躲在烟囱后面了。

  小六子个子矮,上不去屋顶,于是便静静地埋伏在阴影里。

  不知什么时候了,阴影外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找孩子和骂孩子的声音,老街在浓重的夜色里开始安静起来了。于主任站在门口喊叫大斌。小六子注意到大斌探头探脑地侦察了几下,然后像螃蟹一样,几下子就从房顶上扭动下来了……就在这时,小六子从灯下的暗影里“嗖”地蹿了出来,双手叉着腰,横在大斌和他爸爸中间。

  看见父亲和小六子,大斌突然“哇”地一下子哭了。

  于主任看见小六子横在门口,皱起了眉头,说:“又是你,为什么总欺负我家大斌啊?!”

  小六子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平日总是侦察兵和老鹰的大斌怎么会突然大哭。他隐约感觉到大斌一哭,“大中华”也就够呛了。这样想来,小六子也不由得“哇哇”地开哭了,声音比大斌更大,眼泪比大斌更多。

  “怪不得今天这么老实,是你闯祸了?!”于主任转向儿子——自己的儿子比眼前这个孩子又高又壮啊。

  于是两个孩子——一个哇哇大哭,一个眼泪横飞,在鼻涕眼泪之间,嘟嘟囔囔地向爸爸或于主任陈述各自的理由。大斌强调了小六子说的是敌机而实际上是U-2侦察机,大斌又强调了小六子说的是石头而实际上是人造地球卫星,再说小六子说了石头能唱歌但是他没说唱的是《东方红》啊……

  小六子的申述还没有开始呢,于主任便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然后定定地看着小六子,嗓子哑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小六子有点害怕了,怯怯地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叔叔问你话呢。”于主任清了清嗓子,和蔼地拍拍小六子。小六子闻到于主任嘴里有一股清凉的牙膏味。

  “我……梦见的。”小六子说。

 

 

 
《国家机密》陈昌平                



于主任中等身材,腰板挺直,头发略微稀疏,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像一本永远学而不 厌的书。居民们印象里的于主任,脸上总是笑呵呵的,目光里充满了热情与活力,手里永远 拿着工作的家把什——或是讲话的喇叭,或是灭蝇的拍子,或是开会的本子……浑身上下散 发着乐此不疲的忙碌与辛劳。公社主任是政府的基层干部,可是对王师傅一家来说,却是登 门的最大的领导,所以于主任的来访,顿时让王师傅一家忙乱起来。

  家里没有茶叶,只能倒一杯开水。可是暖壶里没有开水,桂珍忙着去烧水。王师傅从锁 着的抽屉里取出了大半包的“混叶”,双手敬给于主任,自己则卷了一根“大炮”。王师傅 一边卷烟,一边综合着孩子们最近的日常表现,重点是小六子有无什么过失。

  于主任随随便便地坐在炕沿儿上,刚吸了一口,便猛烈地咳嗽起来——“混叶”放的时 间太长了。

  王师傅马上张罗着去买烟。于主任连忙阻止,并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包“红烂漫”,自己 叼上一根,又递给王师傅一根。王师傅两手外推,可于主任依然直直地擎着,不收手,直到 王师傅双手接过烟。

  “邻邻居居的,早想来拜访拜访。”于主任一边说,一边四下打量着。

  这是渤海市最常见的老式中国房——俗称“一担挑”,左右两间住屋,中间是两家合用 的厨房。王师傅和商老师各居左右,厨房里挤满了两家准备过冬的白菜、萝卜和煤坯。

  一进王师傅家,最突出的感觉就是拥挤与杂乱,不足二十平方米的一间屋子,住着一家 八口。靠窗户的一边,是一面大炕,而在屋子的另一面上空,则打了一个既能睡觉又可储物 的吊铺。吊铺的下面,是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了,摆放着一个常见的矮柜。矮柜的上面摆放着 一个三五牌座钟和一个半新的收音机。收音机上罩着一块红色的平绒,平绒的上面摆放着一 座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后面贴着两张宣传画,一张是毛主席去安源,一张是毛主席 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

  “最近工作太忙了,要不早来了。”于主任说,又跟了一句,“确实太忙啦。”

  深入开展“一打三反”运动,进一步清查“五一六”分子,学习《人民日报》的“破除 旧风俗,树立新风尚”,在全公社开展“忆苦思甜”活动……新运动来得猛,新精神来得快 。每天上班,于主任都不知道上面又会来什么新的精神,而不领会新的精神,也就无法在四 海翻腾的运动中把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这一年,年方四十的于主任经常感到力不从心,常 常感到自己就是一条身处惊涛骇浪中的小船,而且是一条既无帆又无桨的小船。小船需要什 么?帆、桨、罗盘……不知怎么,于主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个会做梦的小六子。

  “什么牌子的收音机啊?”于主任一边问,一边从炕沿儿上直起身,撩起罩着收音机的 平绒。

  “第一茬子的‘红灯’……年初坏了,一直没工夫修理。”

  “你是哪一年来渤海的?”

  “五一年。”

  “你老家是——”

  “老家是牟平的。”

  “还有没有什么亲人?”

  “老家还有五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

  “在北京没有亲戚啊?”于主任打断王师傅的话,问道。

  “……北京?”虽然墙上有天安门城楼,但是王师傅迷茫的表情却显示出北京对他来说 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谁家出身地主富农谁家有海外关系,哪家入党提干哪家立功受奖了……就像熟悉自己的 街道一样,于主任对自己辖区居民的社会关系了如指掌,所以置身于拥挤杂乱的王家,于主任又一次纳闷了,王什么两口子都是普通群众啊,不应该也没有可能比自己更快更早地聆听 中央的精神和声音啊。

  “对门的商老师经常回来吗?”于主任问。

  “有几个月没来了吧?”王师傅觉得这是今天的正题了,“商老师下乡了,已经有一段 时间了。”  “孩子呢?”

  “嘿,商老师没孩子呢。”

  “不是,我问的是你家的孩子。”

  “哪个……”王师傅不知于主任说的是哪一个孩子。

 

 

 
《国家机密》陈昌平                



于主任不知道小六子是老几,用手比画了一下,“就是长得挺那个……那个的。”

  “噢,爱娇呀,我家小六儿……在外面玩吧。”王师傅心下不悦,但又不知是怨于主任 没礼貌,还是怪小六子不争气。

  “听说——你家小六子会做梦呢。”

  “小孩丫丫的,胡说八道咧。”收音机、北京、商老师和小六子……东一榔头西一锤子 ,王师傅不知道于主任的来意,但是于主任递烟的坚决,让王师傅心下略安。

  “说说,他都做过什么梦?”于主任两腿一拿,盘腿上炕了,一副深入基层促膝谈心的样子。

  “说出来让人笑话。”王师傅抽烟如同吃烟,而且勤俭节约,一直抽到烟蒂捏不住了才掐掉。于主任掏出那包“红烂漫”,又递过一根。

  “说给我听听。”于主任朝王师傅凑了凑身子,诚恳地说。

  “什么毛猴子大老虎啦、小兔子跟乌龟赛跑啦……”

  于主任晃晃头,直接把话题挑开了:“这孩子能梦见第二天的事情啊。”

  “哼,他还说过有人在月亮上溜达呢。”王师傅一脸的不屑,他的表情显示,在月亮上 溜达是比毛猴子大灰狼更荒诞更离奇的事情。

  于主任心里猛然一沉——他看过《参考消息》,知道美帝国主义确实登上了月球,只是 现在记不准日期。于主任不动声色,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唔——是去年7月21日的事儿。”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于主任疑问道,心里默记了一遍这个日期。

  “那天是孩子他爷的生日,阴历六月初八。”王师傅咧了咧嘴,猛吸一口烟。

  这时,小六子回家了,脸蛋红扑扑的,双手脏兮兮的,带着尘土的味道,透着一股玩耍 后的兴高采烈。

  “来,到叔叔这儿来。”于主任拍拍身边的炕沿儿,大声招呼道。

  小六子背着手,扭动着肩头。

  于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红纸,在小六子眼前一亮:“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大斌的“大中华”啊!小六子眼睛一亮,欲前又止。于主任把烟盒往炕上“啪”地 一拍,然后往小六子那里一推。小六子一把抓在手里,接着触电一样放下烟盒,把双手往衣 襟上蹭了蹭,这才小心地把“大中华”捧在手里……这就是大斌的“王牌”啊,火红火红的 烟纸上,一头是金光闪闪的天安门城楼,一头是庄严高大的华表。

  “大斌这个兔羔子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捏死他!”于主任用夸张的口气,愤愤 地拍着膝盖。

  总是侦察兵和老鹰的大斌如果被自己的爸爸——老侦察兵和老老鹰捏死了,会是什么样 子呢?小六子愉快地想,红彤彤的烟盒映着他兴奋的脸庞。

  “这两天又梦见什么了?”于主任轻声问。

  小六子心里已经春风荡漾了,肿眼泡儿后面的眼珠清澈明亮。“大中华”一下子激发了 他的记忆,小六子兴奋地盯着眼盒,说:“昨晚上,梦见毛主席生气了,在这个地方骂人了 。”说着,他指着烟盒上的天安门城楼。

  伟大领袖怎么会骂人呢?老人家生气了也不会骂人嘛……于主任本能地想驳斥和教育小 六子两句,但嘴上却禁不住问:“骂谁呢?”

  “骂外国的坏蛋!”小六子干脆地回答。

  坏蛋当然可以骂,于主任释然了。再问细节,小六子就开始摇头晃脑了。

  “小六子再做什么梦了,你就先告诉我。”于主任惦着回家核实美帝国主义登月的日期 ,临走时,一边叮嘱着王师傅,一边把大半包的“红烂漫”塞在王师傅手里。

  “别,别。”王师傅直往外推。

  “我睡眠不好,喜欢做梦,也乐意听别人讲梦。”于主任准确地把“红烂漫”塞进王师 傅的兜里,然后亲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因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所以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于主任就养成了看报纸听 广播的习惯。广播,他只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纸,他只看《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 》。每到月底,于主任都要把两份报纸按日期装订起来,然后按月份摞在一起。

  所以,于主任很麻利地翻出《参考消息》,马上就查出并印证了1969年7月21日到底发 生了什么。联系到儿子所说的敌机和卫星,于主任的脑子“嗡”地一片煞白,印象里又脏又 矮的小六子一下子变得奇特而又怪异了。于主任暗自惊叹——这小子不是一个膘子,就是神 仙下凡啊!但是不管是膘子还是神仙,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孩子肯定不是一个平常的孩子。膘 子是本地人对精神病的一种贬称。

  但是,即使于主任已经有了一点心理准备,即使于主任已经百分之八十以上地认为小六 子是神仙下凡了,第二天——1970年5月21日晚上,当他正点打开收音机,听到中央人民广 播电台的新闻里播出了毛主席发表《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 的声明以后,于主任浑身骤然颤抖起来,就像一列来历不明的火车轰轰隆隆地碾过他的身体 和经历,他甚至听到了身体里有一种嘎吱嘎吱的将欲断裂的声音。

  ——毛主席确实生气了。

  ——毛主席确实骂美国侵略者了。

  ——而且,毛主席确实是在“中华”上面的天安门城楼上。

 

 

 
《国家机密》陈昌平                



渤海市是渤海省的省会,虽地处关外,却享有“塞外江南”的美誉。在南方七月流火之 时,这里却凉风习习清爽宜人,所以,夏天的渤海一向是首长和领导们开会、休养的地方 。 同时,九月份,渤海造船厂建造的全国最大的两万五千吨的大舱口远洋货轮就要胜利下水了 。两个月前,渤海省革命委员会代表两千八百五十万渤海人民,邀请伟大领袖前来渤海主持 下水仪式。所以,即便是渤海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徐曰懋这样战争年代过来的高级领导,在听 到毛主席身边有坏人的消息后,心里也不由得揪紧了,更况且,他还刚刚接到北京打来的保 密电话。保密电话里,北京要求省委主要领导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原地待命不得外出……就在 这节骨眼上,徐主任听说了毛主席身边有坏人的消息。

  见面地点安排在渤海省革命委员会信访办的接待室。

  渤海省革命委员会就坐落在人民广场旁边的南湖大院,号称渤海的“小中南海”。信访 办接待室位于南湖大院旁边的一栋小楼,门口常年都有几个衣着褴褛或者神经兮兮的人上访 或者告状。徐主任把见面地点安排在这里,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徐主任身材高大厚实,一头漆黑的短发像铁刷子一样直立粗硬,两道粗重的眉毛习惯地 往下压着,两只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有点眯缝,腮肉下垂,嘴角绷着两撇深深的“八”字。徐 主任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就像一辆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坦克,说话很少,但一开口,每一句 话都充满了力量。

  徐主任后面还跟着一个叫做李秘书的人。李秘书是单眼皮,白净而又细瘦,腋下夹着文 件,在高大的“坦克”后面露着半个身子,就像一个副官或者翻译。

  李秘书果然像副官或翻译一样,细着声音,把于主任介绍给徐主任,又把徐主任介绍给 于主任。徐主任伸出一只手,于主任连忙抓过来,两只手上下地摇着,连肩头都跟着摇动了 。

  徐主任是省里的大主任,于主任是公社的小主任,最大和最小的主任在一起,不仅大小 不一样,而且味道也不一样。于主任在你面前,你能闻得着他身上的烟味、汗味和嘴里的大 蒜大葱什么的,而徐主任身上,却只散发着干净衣服好闻的肥皂味。

  在小六子的眼里,没有烟味的大人,都挺高级的。

  徐主任几乎比于主任高出一个头,徐主任俯视着于主任,问了几句基层思想工作啦老百 姓生活啦什么的,这才低转过身子,乐呵呵地说:“你就是那个会做梦的小鬼啊!”说着, 用食指的骨节刮了小六子一鼻子。

  这一刮,小六子的鼻尖儿就像让坦克蹭了一下,有点疼,但是小六子知道这是大人喜欢 小孩子的动作,只有轻伤不下火线。

  “小鬼,几年级了?”徐主任和蔼地问。

  “嗯——一年级。”

  “叫什么名儿啊?”

  “嗯——一”徐主任站在小六子面前,就像一座山。小六子紧张得竟然想不起名字了。

  “王爱娇,爱江山的爱,娇娆的娇。”于主任赶紧说。

  徐主任坐了下来,然后冲周围人说了声坐吧坐吧,接着看了一眼于主任,说:“开始吧 。”

  椅子有点高,于主任把小六子抱了上去。小六子的两腿虚悬在半空,好奇地四下打量着 ,发现窗台上愣着一只家雀,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瞧。

  屋子里的目光都盯着小六子,于主任低声说:“开始了。”

  “毛主席身边发现了一个坏人啦。”小六子朗声道,“坏人整天跟在、跟在毛主席身边 ,毛主席还不知道呢。”

  小六子一开口,刚才亲切友好的气氛一下子没了,于主任和李秘书的身子都直挺挺地, 徐主任嘴角的两撇“八”字更大更深了。

  “详细点。”徐主任用食指叩叩茶几,声音低沉地命令道。

  “坏人瘦瘦的,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小六子伸直脖子,看着徐主任,眼光盯在徐主任 浓重的眉毛上,“坏人的眉毛好黑好黑,但是,是那种那种……”

  说着,小六子抬起手,用食指在半空里一撇一捺,写了个“八”字。

  屋子里的人屏气凝神,盯着小六子。

  小六子发现,一会儿的工夫,窗台上的家雀就没了。

  “这个……坏人,还有什么特征?”徐主任凑近小六子。小六子听得见他急促的喘息声 。

  小六子脑子里有着坏人的大致模样,但是一时又形容不出来,于是便四下观望……这时 他看到了墙角的报架。

  报架上摆放着许多报纸和杂志,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渤海日报》,还有 《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什么的。小六子的目光停留在报架上,一下子蹙起眉头,并 且慢慢地横过脑袋,盯着画报上的什么照片,脸上惊讶甚至惶恐的神情越来越多。

  众人都看出了小六子的异样神情,但是又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小六子如此紧张和不安。

  小六子身子一扭,蹭下椅子,轻手轻脚地走近报架,歪着头,盯着一份打开的杂志。小 六子盯的杂志,正是1971年7、8月合刊的《解放军画报》上的一张大幅彩色照片。

  小六子突然转过身,大喊一声:“就是这个人!”

  小六子指的正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手捧《毛泽东选集》认真看书学习的照片 。

  屋子里寂静无声,小六子又重复了一遍,说:“就是他。”

  “住口!”于主任大喝一声,“呼”地一下子蹿到小六子眼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让你胡说八道,兔崽子!”

  猝不及防,小六子被于主任一巴掌扇了个趔趄。小六子左脸一下子麻了,麻的后面就是 疼,而且是连脸带头全面的疼……他知道徐主任比于主任官大,马上转向徐主任,顽强而又 委屈地求援道:“不错,就是他嘛。”

  “住嘴!”于主任和李秘书几乎同时喊道。

  徐主任仰在椅子上,沉默不语,但是两只手却把扶手攥得“腾、腾”直响。倒是旁边的 李秘书瞪着单眼皮,狠狠地说:“你还敢放屁!”

  于主任赶忙从左兜里掏出汇报材料,双手呈给徐主任。徐主任理也没理,李秘书一伸手 抓了过去。

  “要文斗不要武斗嘛。”徐主任的脸上已经阴云翻滚山雨欲来了,接着他一锤定音,“ 你这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国家机密》陈昌平                



王师傅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家被抄了。

  在于主任的率领下,全家人被轰到了外面。两个手持钢枪的民兵在门口站岗,几个警察 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连被褥的里面、收音机背面和钟表的机心都翻过了,甚至连于主任给的 他还没舍得抽的大半包“红烂漫”都扯开了。而且,还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戴着《 英雄儿女》里王成一样的耳机,用一根长长的金属棍,一寸一寸地探测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像探测地雷一样……在王师傅的脑海里,这种只有针对“地富反坏右”的革命行动,竟然让 自己这个贫下中农出身的工人阶级也摊上了。

  根据徐主任的指示,由朝阳区牵头,向阳公社迅速抽调了几个革命骨干,组成了一个专 案小组。小组直接向徐主任汇报,并且自宣布成立之日起开始工作。专案小组以事发当日的 日期命名,简称“913专案小组”。于主任因为熟悉情况和积极请战,最后一个被批准加入 了“913”。

  专案小组撒下了天罗地网,不仅对小六子的亲属、邻居和同学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而且 连经常进入老街的邮递员、掌破鞋的、磨刀的和废品收购站收破烂儿的都进入了“913”的 调查视野。甚至,“913”还召回了已经下乡的商老师,刨根追底地讯问商老师跟小六子有 没有来往,给没给小六子讲过故事,讲过什么故事……为示公正,于主任毅然把儿子大斌也 列入了需要调查的名单。

  响鼓不怕重槌,真金不怕火炼,就算是组织考验咱们了。王师傅反复安慰自己和桂珍: “没事儿,咱们两家都是贫下中农啊,旧社会穷得穿不上裤子……天塌不下来!”

  “那么,老五的事儿怎么办呢?”桂珍小心地问。

  桂珍的话,把王师傅心里整整齐齐的“天”一下子戳了个窟窿。他的五弟——也就是小 六子的五叔,因为偷了生产队的四个地瓜,一下子成了“四类分子”了。王师傅一直捂着盖 着这件事,不论是车间还是左邻右舍都毫不知情。现在,因为小六子的事,专案小组必将顺 藤摸瓜,一旦他们掌握了这个情况,本着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原则和方法,根正 苗红的王师傅势必在劫难逃。

  王师傅上火了,先是头疼,接着是眼睛麦粒肿——长针眼了,再是扁桃体发炎,之后嘴 角烂起了一个大水泡,再之后痔疮发作……身体里的毒火东冲西撞左冲右突,王师傅一辈子 也没上这么大的火。

  就在抄家那天,于主任交代了,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王师傅都要到公社汇报小六子 的思想动态。于主任严正指出,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也是摆在你面前的一个机会。

  王师傅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他现在还是工人阶级,他有这个觉悟。所以,当天晚 上,当小六子被送回来时——同时送回来的,还有小六子肿胀的左边脸蛋和脸蛋上的两三个 清晰可见的巴掌印记——王师傅心里顿时升起了满腔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