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遇》肖仁福著
市委组织部部常务副部长冯国富正是权力日炽的时候,却突然安排去政协做了副主席,成了有名无实的二线领导。失去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后,冯国富的人生境遇随之改变,周围的人渐渐疏远了他,甚至嘲笑、欺骗他。冯国富的心态也由志得意满走向烦恼、愤懑,但最终还是归于宁静,真正落到地面上来,重新审视现实和权力,找到了真实的自我。小说以冯国富的人生境遇为主线,穿插了官场中人各色人等的表现,刻画了他们隐秘的心灵,对其种种龉龃、虚伪的行径展开了辛辣的讽刺。这是作者继《官运》、《位置》、《心腹》之后推出的又一部官场小说力作。

  自序:文心如茶
多年来,我每天都要经过两个地方,一家幼儿园,一所重点小学。我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视力却还算不错,经常能在接送孩子的大人里发现一些特殊人物,那就是已退位的老领导,或刚从实职位置挪到虚职岗位的二线领导。表面看去,这些前领导与常人已没什么两样,可你睁眼细瞧,就会发现他们面色颓丧,神情木然,若有所失的样子,不像吾等草民老是左顾右盼,仿佛树上有钞票会往下掉似的。我还有一个习惯,在电脑前坐累了,喜欢随处乱转,偶尔也会与这些前领导遭遇。过去他们工作繁忙,出车入辇的,自然不肯将自己混同于
普通老百姓,随便在街首巷尾抛头露面。偏偏我做了十多年秘书和主任,为领导服务惯了,一见领导,也顾不得是前领导还是现领导,忍不住要低头哈腰,步点莲花,趋附而前,看领导有没有用得着咱的地方,或有什么指示精神要坚决贯彻到单位和基层,落实到企业和个人。岂料人家神色灰暗,目光散淡,见山不是山,我只得知趣而退。想当初他们高居台上时,何等的气宇轩昂,神采飞扬!谁知眨眼之间,已是明日黄花,风光不再。我不免心生感慨,不时冒出写写这些前领导的想法。有想法也就有写法,不知不觉便写成这个二十余万字的小说。
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享受副师级待遇的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冯国富正当盛年,本来是要再往上走的,却突然被安排去政协做了副主席,成为名符其实的二线领导。位置的挪动,失去的不仅仅是炙手可热的权力,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种种待遇。冯国富心里失衡了,老是适应不过来。原来从权力的宝座上下来后,他怎么也没法真正回落到地上,而是一直在空中悬浮着。这有点像美国登月宇航员,登上月球,在上面行走的时候,心醉神迷,灵魂出窍,仿佛到了天国,不知今夕何夕。待到返回地球,已不可能从那种奇妙的感觉里走出来了,就像被鸦片涂改过的生命,一辈子饱受折磨,根本没法再做纯粹的地球人。也许人就是这样,到过高处,想再降落低处,总是不那么容易。好在冯国富比美国登月宇航员幸运,最后还是逐渐觉醒过来,重新回归到地上。
与我过去的作品稍有不同,这个小说不再以谋权和用权为主要叙述对象,而重在叙写权力旁落后的人生况味。正在上演的戏剧,自然倍受关注,一旦曲终人散,又有谁还会想起那不声不响走向后台的演员呢?只怪我这人好奇心强,看多了台上的表演还不够,忍不住要跑到后台,去看正在卸装或已卸装的演员。台上的戏总是精彩的,只是戏终归是戏,演技再精,做功再巧,也是演出来,做出来的,不是真实本身。而后台却不同,已没有观众,没有追光灯追着,再怎么演,怎么做,也赢不来掌声和鲜花,一切已归于平淡。平淡才是真,真实的东西可信,让人难以释怀。
我也弄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对后台发生兴趣。也许跟我的年龄有些关系吧。我是1960年生人,今年整整四十五岁。有人说四十五还是青年,要翻过这个坎才算中年,我对此说法一直持有怀疑态度。俗话说,人过三十是半世。圣人也有言,四十而不惑。一石米已吃完一头,人都不惑了,还属于青年,实在说不过去。我因此不太敢搞笑,还将自己看作是所谓的青年,觉得已走过人生的正午,到了斜阳西向的午后。人生有不同的阶段,少儿是早晨的牛奶,鲜嫩;青年是上午的咖啡,浪漫;壮年是正午的酒,浓烈;中年是午后的茶,醇和。我一辈子没有什么嗜好,与烟酒无缘,牛奶咖啡可有可无,却特别喜欢喝茶,尤其是四十岁之后。可巧我最重要的小说,都是人到中年,喝着我喜欢的茶写出来的。茶为草中英,喝茶能喝出佳味,喝出妙趣和品位,还能喝出禅意,叫茶禅。可谓空山人不见,想见品泉心。所以世上有戒烟戒酒的,甚至有戒色的,却从没听说有戒茶的。茶可当牛奶,当咖啡,当烟酒,甚至当色,牛奶咖啡和烟酒色,却不可当茶。原来茶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茶自有茶性,茶性温馨绵远,苦涩不失芬芳,高洁不失平和,可酽可淡,可温可热。因此茶性最与文心相近,茶品最与文品相合。我这里说的当然是真文心真文品,跟以文为敲门砖,沽名钓誉,走捷径者无涉。有人发表几篇文章,印一两个本子,便又长职称,又长级别,又长待遇,我却是扔下既得利益和看得见的仕途,退居书斋,写我的小说的。文学早已边缘化,甚至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我肖某人竟然不识时务,干起文学的勾当来,实在是神经搭错了地方。我也知道文学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学让我坦然自在,就如我钟爱着的茶一样。视文心为茶心,当文品为茶品,那么品尝着杯中佳茗,或读书,或写作,在众人皆为名利所累的今天,的确是件很奢侈的事。
我这里酸劲大发,谬谈文道和茶道,其实最要说的是人到中年,喝着人生的下午茶,心态无意间已发生某些变化。你也许对过去亟亟以求的名利和权色,不再那么热衷,却恍然明白了诗佛王维,为什么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卷云舒,去留无意,一切终会随风而逝。物质不灭定律认为,逝者逝矣,却并没消失,只不过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三界和五行之外,是不是有一个我们看不见,却心向往之的彼岸?多少年来,我们对彼岸好像不再在乎,而沉迷此岸太深,急功近利,现买现卖,误以为种瓜必得瓜,种豆终得豆,不曾想往往栽下西瓜,结出芝麻,播下龙种,长出跳蚤。
文心如茶,茶再浓也会淡,再热也会冷。浓淡是茶,冷热是茶,就如世情有冷暖,世态有炎凉,世道有深浅。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尝过品过领悟过,才解其中真味。真味入文,文亦可入眼,甚或可入心也。

第一章
市委副书记杨家山在省里开完会,刚回楚南,就给冯国富透露了一个最新消息。
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冯国富满心失落,虽然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表情还是显得有些不太自然,碰上有人跟他打招呼,嘴角的肌肉怎么也调整不过来。
市委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冯国富是杨家山的人。当年杨家山在楚宁做县委书记,冯国富
就是他手下的组织部长。不久杨家山荣升市委副书记,虽然暂时只是分管意识形态和农业,冯国富还是在他的作用下,调市委组织部做了副部长。没到两年,杨家山雄居党群副书记宝座,冯国富也做上常务副部长。常务副部长是个什么角色,官场中人都心里有数。一个地方的组织部长都是异地为官,做上两三年,地方上的干部还没认全,便会调走,或荣升副书记。常务副部长却不一定是外地人,如果像冯国富那样,还在一般副部长任上干过,后面又有党群副书记撑着,自然一言九鼎,说话是话。楚南官场就曾流传着这么一句戏言:要进步,找国富。戏言不戏,事实是谁想在楚南官场有所作为,只要他冯国富点了头,杨家山一般都会首肯,组织部长更不会有异议。
后来有一个县出了事,县委书记被降职使用,留下一个肥缺,冯国富觉得机会难得,特意找杨家山汇报思想。杨家山不同意,说按照楚南市的惯例,一般要在两个地方做过县委书记,才有机会进市里班子,还不如先就地解决副师级待遇,等有了相应位置,再见机而作。冯国富知道杨家山的意思,他是不想让别人到组织部来做这个常务副部长,要留住他这个老部下。同时也是替冯国富着想,当时他已四十大几,到县里转上十年八载的,年过五十五,升官没有谱,进市委市政府班子哪还有你的戏?最好的安排也就是人大或政协的副职了。冯国富也就听话地留了下来。第二年杨家山便给他解决了市委助理巡视员的待遇,当然常务副部长的职务还继续兼着。助理巡视员虽然不是什么实职,却也有职数管着,一般是用来安抚那些在重要位置上熬够了年头即将下去的正处的,安排给正当盛年的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这种情况确实不多。不过官场中个个都是明白人,大家知道冯国富跟别人不同,他肯定不会将这个助理巡视员的帽子戴到退休那天,过不了两年,就会有副师的实职等着他,不是市委常委,至少也是政府副市长位置。省里早已传来风声,杨家山要接市委书记的班。水涨船高,到时杨家山上去了,谁也没本事拦住冯国富不上。
可这次省委班子临时异动,新的省委敲定的楚南人事盘子里,市委书记换了一位姓吴的,杨家山将被安排到人大去做主任。按照杨家山原来的设想,他做了市委书记,冯国富虽是楚南人,做不了市委组织部长,进常委做市委宣传部长,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不想风云突变,人事上杨家山说话不再算话,只得退而求其次,向省委推荐冯国富做政府副市长。一朝天子一朝臣,吴书记当然不愿用杨家山的人,省委有关领导找他研究楚南市人事盘子时,他不仅不让冯国富进市政府班子,还觉得他再呆在组织部,碍手碍脚的,定了他去市政协做在职副主席。
市政协在职副主席是正儿八经的副师级,属于政协班子成员,比助理巡视员的副师待遇名正言顺。不过名正言顺并不等于名正言重,政协究竟是个参政议政部门,不是主政部门,跟掌管帽子权的组织部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去了那个地方,自己这辈子的政治生涯也就船到码头车到站,走到尽处了。
当然人生就像一道抛物线,升得再高,也会有个顶点,过了这个顶点,谁都会往下回落。冯国富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过了人生的顶点。按杨家山原来给他设计的,自己的顶点不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也是政府副市长。若在这样的实职上干上几年,退二线前即使做不了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享受巡视员待遇是绝对没话说的。现在就去政协做副主席,不用说只能这么副师级下去,直到哪天去见马克思,堂而皇之将副师几个字写进悼词。
人事问题放在哪里都是非常敏感的,冯国富要离开组织部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楚南市官场中传扬开去。有人替他抱不平,他才五十出头,就安排到政协去养老,实在有些委屈。有人则认为他在组织部呼风唤雨多年,也该挪挪屁股,让别人去风光风光了。还有人猜测冯国富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被人揪住尾巴,才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然而当大家将他与杨家山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便觉得这是再也合理不过的事情了。杨家山的党群副书记都做不成了,他冯国富还在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坐得牢靠么?
背后的议论不少,当着冯国富的面,却谁也不会提及此事,都冯部长长冯部长短的,亲亲热热跟他打招呼,仿佛他还是原来的常务副部长,手中仍握着大大小小的乌纱帽。可从众人的眼睛里,冯国富分明感觉出了别样意味。过去他们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那种不由自主的仰视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热情的敷衍,尽管这种敷衍不容易察觉,却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让冯国富刻骨铭心。
组织部内部的人更是讳莫如深,一个个都在装聋卖傻。做组织人事工作的人比谁都清楚,位置的挪动,职务的升降,于当事人究竟意味着什么。爱去组织部行走的人也许有些印象,组织部天天做的是组织人事工作,可组织部里面的人却是轻易不肯触及组织人事方面的话题的。至少公开场合,或有外人的时候,他们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目光旁视,语焉不详,完全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组织部的人嘴上没说什么,脚下却往冯国富那里跑得勤了。尤其是他分管科室里的科长副科长,有事没事,都要找了借口,去向他汇报两句。冯国富知道他们的意思,是不想冷落了他这个即将去任的常务副部长。这更让冯国富心生悲凉,官场就是这么回事,一旦权力旁落,也就只有被人同情的份了。

第一章(2)
当然表面上看去,冯国富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听汇报时,该摆的架子还得摆,该拿的腔
调还得拿。只是感觉有些不太对劲,说话不再像过去那样有底气。最要命的是老忍不住要在心里感激这些科长们,是他们给了自己摆架子拿腔调的机会。而过去冯国富是不知何为感激的。过去他能坐下来听科长们的汇报,是看得起他们,他们自然会心存感激,现在已经倒了过来,是他们看得起你,才来向你汇报。
这天连干部监督科科长严守一也进了冯国富办公室。平时严守一是很少到他办公室来的。干部监督科不在冯国富分管范围,严守一当然可来可不来。可来可不来的严守一来了,冯国富一时不知他是何来意,笑道:“严科今天认错门了吧?”
严守一也笑笑,说:“常务部长的门是这么容易认错的么?别说我在组织部混迹多年,对这道门再熟悉不过,就是外面那些想在官场有所作为的角色,也许会认错爹妈的门,也绝对不可能认错组织部常务部长的门。”
冯国富无心跟他饶舌,说:“严科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严守一说,“听说领导就要高升了,以后想看领导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特意来看看领导。”
这是谁都不愿挑明的话,竟从严守一口里说了出来。冯国富有些警觉,望着对方,否认道:“严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怎么一无所知呢?”严守一说:“冯部长别藏着掖着的,大院子里哪个不知道,您就要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了?”
冯国富说:“怎么个重要法?”
严守一说:“比助巡和常务部长更重要的位置,至少是市委常委呗。”
这已是在嘲讽冯国富了。人还没离开组织部,就敢这么跟你说话,这家伙实在有些可恶。冯国富咬牙切齿,真恨不得啐严守一一口,却还找不到啐他的正当理由。
冯国富当然不会忘记,那年他从楚宁调过来时,干部监督科归他分管。当时严守一已是监督科的副科长,照理得多向分管领导汇报,谁知他却老在当时的常务副部长屁股后面转,不太将冯国富放在眼里。严守一的努力很快见效,先是解决了正科待遇,接着又如愿调进干部二科做了副科长。二科是管县区领导干部考察和选任的,跟监督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加上二科属常务副部长分管范围,严守一跟他的关系也就更加铁了,不久常务副部长就在部务会上提出调开二科原来的科长,由严守一继任。这时杨家山开始接管党群,将那位常务副部长挪走,让冯国富取而代之。严守一慌了手脚,回头想往冯国富身上蹭,冯国富自然不买他的帐,做通新任的金部长工作,将严守一调回原来的监督科做了科长,表面上算是提拔,实际上是靠边而站。严守一也就对冯国富又恨又怕,天天盼着他离开组织部,自己好有出头之日。
果然三十河东四十西,这回该冯国富挪位了。虎落平川遭犬欺,挪了位,就像去势的虎,被小人欺侮,也就在所难免。

第二章
冯国富去政协之前,组织部给他开了欢送会。
会议由银副部长主持,金部长做重要讲话,大家客客气气,畅所欲言,说尽了冯国富的好话。尤其是金部长的主题发言,从党性原则到工作业绩再到做人处事等诸多方面,对冯国富做了充分肯定。冯国富却怎么听都是悼词的味道,一阵悲凉袭上心头。政治生涯已经走到尽头,也确实该盖棺论定了。
会后金部长又找冯国富进行个别谈话,问他有什么要求没有。金部长是从省里下派来的,干不上几年就会另有任用,冯国富又是楚南人,不可能去争他的组织部长,彼此之间没有太多利害冲突,一直相安无事。至于要求云云,不过是金部长对你表示关心而已,你已经不是组织部的人,就是再有要求,也要求不上了。冯国富也就只拿好听的话回答金部长,感谢他多年来的栽培和扶持。
不想金部长却是怀有诚意的,说:“你虽然离开了组织部,组织部还是你的娘家嘛,有空常回家看看,一起叙叙旧。另外政协那边条件有限,你又刚过去,肯定会有不少实际困难。比如小车问题,我做主了,红旗车和司机小曹跟随你多年,还算合得来,你就连人共车一起带过去吧。”
这倒是冯国富未曾想到过的,心里一阵温暖。却不敢贸然接受,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车是组织部的车,人是组织部的人,我有什么资格带走呢?”金部长说:“这不是资格不资格的问题,是组织部对你的一点小心意。据我所知,政协除了主席有台专车,副主席都是两三个共一台,而从你家到政协去,比上市委大院还远两公里,今天你离开组织部,明天就让你挤公共汽车上下班,组织上的面子往哪里搁?”
你没有专车,连组织上的面子都没地方搁,金部长这是抬高你了。原本没有那么高,硬要将你往高处抬,难免让人心虚,冯国富还是不敢接受,说:“其他副主席没有专车,我带台专车过去,不是搞特殊化么?”
“你的情况本来就殊化嘛。”金部长说:“你在常务部长任上多年,而且早就解决了助巡待遇,配台专车不会有谁说什么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已跟小曹说好,他仍会像过去一样,继续由你调遣。”
冯国富已经听出金部长话后面的意思。按原来组织上的意图,冯国富是有重用的,如今不但没得到重用,连常务副部长的位置也保不住了,那么做个顺水人情,将组织部的小车送他,也算是对他的安慰。冯国富心头沉重起来,禁不住暗自嗟叹道,已经轮到要人来安慰了,看来你确实不中用了。
怕冯国富还有顾虑,金部长又说道:“为不增加政协那边的负担,人车归你用,开支仍由组织部负责。至于以后是不是将手续办过去,都由你来定。如果哪天你有了新车和更好的司机,将红旗和小曹退回来也无妨。”
金部长将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冯国富不好再推辞,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做人的工作是组织部长的特长,金部长又将小曹喊到冯国富面前,说:“小曹我已跟你打过招呼,这几年你跟冯部长跑得多,彼此非常合手,现在他要去政协高就了,那边领导多小车少,组织上安排你继续给他开车,你要精心为老领导服好务,就当他还是咱们部里的常务部长。”
小曹点头如鸡啄米,说:“请金部长放心,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不辜负组织期望。”
说得金部长笑起来,望着冯国富道:“看到了吧,小曹多么有组织观念。”冯国富也笑道:“看来我也得学学小曹,人离开了组织部,组织观念不可丢。”
小曹确实已跟随冯国富多年。当年在楚宁县做组织部长时,给冯国富开车的是一个姓吴的年轻司机,很合冯国富心意。冯国富调到市里后,一度想将小吴带过来,只是担心影响不好,才改变了初衷。刚好市军分区政委的司机小曹转业,政委参加常委会议时,托杨家山帮忙落实单位,杨家山顺便推荐给了冯国富。部队首长的司机综合素质都挺不错,小曹跟了一段,冯国富觉得他不比县里的小吴差,很快就喜欢上了他。做领导的都一样,喜欢谁,谁就会走好运,两年多时间,冯国富就将小曹转了干。最近又在酝酿他提副科的事。让冯国富感到后悔的是,小曹的事还没来得及办妥,自己就要离开组织部了,只怪自己动作慢了半拍。
不过让小曹继续给自己开车是金部长的意思,金部长自然会考虑小曹的职务问题,这才让冯国富稍稍心安了些。
彼此有层这样的关系,又是金部长做的决定,小曹的服务也就仍像从前一样,尽心尽力。早上七点四十五左右,小曹就将车开进冯国富夫人单位水电局楼下坪里,按上两声喇叭,告诉领导,车已到达。然后掉好头,扯下车钥匙,准备下车。这也是多年的习惯了,每次小曹都会跑到楼道口去迎候领导,帮忙拿提包,开车门。
可这天早上,小曹才停稳红旗,冯国富便已出现在车旁。小曹有些紧张,忙去看车头的时间,说:“冯部长,今天我没迟到吧?”
冯国富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反常。
其实这并非冯国富有意为之,完全是下意识行为。过去没听到喇叭叫,冯国富是绝对不会动身下楼的。世上从来只有车等领导,没有领导等车的理。领导总得有个领导的样子吧。可这天早上不知怎么的,才过七点,嘴里的早餐还没完全咽下喉咙,冯国富就有些坐立不安了,困兽般在屋里绕起圈子来。绕上几圈,便失去耐心,提包出了门。惹得夫人陈静如在后面笑道:“看你迫不及待的样子,是不是政协有老相好在等着了?原来在组织部上班,你好像从没这么积极过。”
来到楼下,见车没到,冯国富一看手表,还不到七点半,离两人遵守了多年的时间还差一刻多钟。冯国富摇摇头,无声地自嘲起来:你也太性急了点,好像有人会抢走你政协副主席交椅似的。
原来是人的位置不同了,心态跟着发生了变化。过去身为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小曹是手下职工,他开车接送你上下班,是他的工作,稍有怠慢,那是他工作失职。现在他已经不是
你手下人,彼此不再存在工作关系,他开车接送你,主要是金部长有吩咐,同时也是看在过去的情份上,你哪里还好意思摆领导架子?
坐个车子,还得别人施舍,并动用过去的感情,确实已是权威扫地。
冯国富真想转身上楼,像过去那样,听到小曹鸣响喇叭再下来。转而又自我批评道,这又何苦呢?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死要面子,是不是也太虚伪了?
好在小曹的车很快开了过来。
冯国富提醒自己,不要操之过急,等小曹下了车,走向楼道口,再喊住他,让他开了车门,你上车也不迟。可又有些担心,如果小曹不下车到楼道口去迎接你呢?或者说迎住你,不给你提包,或给你提了包,却不给你开车门呢?那你不是自讨其辱么?你已不是常务副部长,小曹还能开车来接你,够给你面子了,你有什么理由像过去那样要求小曹?

第二章(2)
冯国富这么想着,小曹的车已掉好头。可车还没完全停稳,冯国富就心存感激,几步奔过去,自己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赶到政协,时间尚早,院子里还没几个人。只有刘秘书长先到了,见冯国富坐的还是组织部的车,过意不去,忙走上前来,说:“政协条件太差,冯主席都是政协领导了,还让您坐组织部的车。”
“组织部的车和政协的车都是车嘛。”冯国富跟刘秘书长握握手,又低头对车里的小曹说:“组织部那边如果有事,你只管过去,我要出门,再打你电话。”
小曹说:“组织部那边不会给我派工的,我就在这里待命。”
“司机班里还有副多余的桌椅,就算是小曹的了,以后小曹就在那里休息,或跟你的哥们下棋打牌吹牛皮。”刘秘书长说着,刚好行政科长也上班来了,便把小曹交给了他。这才陪冯国富上了三楼,打开东头一间早就准备好的办公室,将他请进去。
办公室设施挺不错,老板桌椅,红木沙发,漆得光可鉴人的榉木地板,装修得豪华气派的墙壁,电脑和传真机等现代化办公设备也一应俱全,比组织部那边强多了。冯国富经常到单位去考察干部,发现没什么实权的部门,格外讲究门面,职工福利可以不给,办公场所却总是弄得富丽堂皇,倒是大权在握的单位,注意力不在门面上,办公条件能凑合就行。这有点像长相平平的女人,由于缺乏自信,热衷涂脂抹粉,天生丽质的女人相反可以不施粉黛,甚至素面朝天。这也许是人之常情吧,死要面子的人往往没什么里子,有里子的人则底气十足,并不在乎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