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待一会儿吧。”“雨大了。”“那就走吧。”他们默默地送他到工厂大门口那条黄色的界线前。按规定,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到此线前,就得下车。大伙儿习惯地称它为“厂界”。
“再站一会儿吧。”有一位老工人突然提议。当时一条腿已经迈出这条黄线了的章恒猛一下没听明白:再站一会儿?干吗?
站规L?他疑惑地抬起头来打量着那几位工人代表。只见他们一字排开都站在那条黄线里边,极恳切地、极眷恋地望着他。
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些老工人是要他在这条黄线上再多站一会儿。他的心一下酸涩涩的,忙收回自己的脚,眼泪居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位老工人掏出一瓶酒,不好意思地走到章恒面前,说道:“不是好酒。”从来不喝酒的章恒居然接过酒瓶二话没说,咬开瓶盖,咕略咕略一口气差不多喝了有五六两。后来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再也想不起来了……
是的,人民,对于章恒来说,绝对地百分之一百地不是政治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一个虚泛概念,更不是理论上的一个幌子,对于他,这两个字眼绝对是一江春水,日月星辰,是心跳的震颤,血肉的呼喊,是一个魂牵梦亲无法解脱的终生情结……直到现在,他到大学校园和一些优秀的青年知识分子座谈,听他们慷慨激昂地谈科技、谈改革、谈自身价值、谈世界发展趋势、谈民主自由,以至于谈到祖国,却始终谈不到“人民”这两个字,他心里总有一些隐忧。他总会怀疑地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老了……思想停滞了?过时了?
陆天明--大雪无痕--九
九三辆奥迪车由机场直接去了省委大院。飞机起飞前,章恒就打回电话说:“我想见一见我们的同志,跟他们吹吹风。”
顾友才问:“您要见哪些同志,我去替您张罗。”章恒便让秘书立即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份名单传真给了顾友才。这时候,这些同志已经在省委常委会议室里等着了。顾友才原本还想请章书记先到办公室去小想一会儿,再让大夫(第三辆奥迪车里坐的就是他特地从省人民医院请来的专家)大致地为章书记做一下常规检查。如果大夫认为章书记可以去会议室了,再去也不迟。但章恒却只在办公室里稍稍地歇了会儿,喝了一口他喜欢喝的乌龙茶,又让秘书把签到的名单拿来,看一下哪些负责同志到了,哪些负责同志请了假,问清了请假的原因,并在那个负责同志的名字上做了个特别的记号,便站起来说道:“走吧,别让大伙儿等不耐烦了。”
也许,因为事先都听说了一些什么,省委常委会议室里的气氛虽然仍保持着往常那种平和从容,但只要是熟悉这种层次的政治生活的人,还是可以从这貌似的平和从容中觉出一种少有的拘谨和紧张。
章恒首先没有去找公安刑侦方面的同志,并不是对破案不重视。他已经做了安排,他要亲自去听这方面的汇报。但他认为“12.18‘枪杀案的严重性在于它直接表明,省市权力机构中”可能“有人已经卷入了东钢股票案。作为省委的一把手,他必须要先从政治上掂量这个事件的分量,先把住政治这道关。
“在座各位都是我们省市两级五大班子的主要领导。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各位大概已经有所耳闻。省反腐领导小组访承了中央,决定向各位通报刚发生的这两起案子的情况。现在事情非常清楚,市政府的那位张秘书是被人谋杀的。杀张秘书的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掩盖东钢股票案的真相。因为只有张秘书和熊复平知道东钢30万份内部职工股流到了什么人手里。
继张秘书被杀后,熊复平突发大面积心肌梗死,抢救无效,也于昨天死去。昨天晚上,公安检察部门派人去熊张两人家中搞了一次突击搜查,搜查同样一无所获。现在可以这么说,跟东钢股票案有关的线索,全部被掐断了,我们的对手非常有经验,干得也非常漂亮。但中央领导指示,不管情况多么复杂,多么艰难,一定要把这起谋杀案,连同它们背后的东钢股票案彻底搞清楚。“说到这里,章恒稍停顿了一下。他说话语音清晰,语调平缓,用词洗练准确,绝不随意发挥,更不随意表态。他要表态,一定是经过自己深思熟虑,决定付之实行的。
轻易不会改口,更不会不认账。所以他说话,虽然不像有些领导那样幽默风趣,但听的人都十分认真,都挺把他说的话当一回事的。“现在外面风传,东钢的这部分内部职工股票送到了我们这两级班子的个别什么人手中。中央领导同志说,希望这只是个风传。但也希望我在今天这个会上吹吹风,打个招呼。
假如确有这样个别的同志,当时没能把握住自己,做了某些违背党性原则的事,拿了这些股票,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主动向组织说清楚,党的原则仍然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给这些同志两天考虑时间。两天之内,可以跟省反腐领导小组的任何一位同志谈,也可以往医院打电话跟我谈。甚至直接到医院来找我。我已经跟医院打了招呼,在这两天里,只要有省市领导同志来找找,他们不得挡驾。如果觉得不方便,还可以直接去北京找中纪委谈。为了今后工作的方便,我和老顾同志先表个态。我,章恒,用党性保证,没有拿过东钢一分内部职工股。“说着,他象征性地举起了右手。
留着络腮胡子的顾友才接着也举起了右手,大声说道:“我保证,我没拿。”
全场肃静了一两秒钟。
主持会议的省纪委孙书记刚要宣布散会,市委的秦书记举起了手,大声说道:“我没拿。”然后接着第四个、第五个……都举起手表态,不一会儿工夫,所有与会的领导同志都举起了右手,他们全都保证自己没有拿东钢的内部职工股,和张秘书被杀案没有任何关联。那么……那30万份职工股究竟哪去了?张秘书的被杀和这30万份职工股难道没有一点关系?章恒书记千里迢迢带病从海南赶回来,开这么个吹风会,完全没有必要?完全是“神经过敏”、“庸人自扰”?
……会场上一下安静下来,安静得似乎马上就要发生大爆炸似的。主持会议的省纪委孙书记看了一下章书记,他想知道他现在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章恒书记拿起自己的保温茶杯,不紧不慢地只说了两个字:“散会。”
陆天明--大雪无痕--十
十傍晚时分,方雨珠带着方雨林急匆匆地走进那家中低档饭店,并推开一间雅座间的门时,那里居然已经有五六个年龄和方雨林相仿的男女青年在等着他俩了。白天,方雨珠到区劳动局职业介绍所去找活儿,居然遇见方雨林中学时的一个老同学在那个介绍所里当工作人员。那个老同学兴奋地说,他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到方雨林了,他们一帮老同学也都特别想念方雨林。于是约了他俩到这个小饭店来见面。据说这个小饭店也是他们的一个老同学开的。但一走进雅座间,确让方雨珠愣了一楞:因为那五六个男女都在一本正经地看报,并且全都背对着他俩,挺不是味儿的。
“不是这儿吧?”方雨珠疑惑地打量了一眼那个穿着皱巴巴旧绸子旗袍的领座小姐,问道。历来机敏的方雨林四下里蜇摸了一下,也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刚想撤身,从门后闪出两位壮汉,一把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大叫一声:“方雨林,你还想溜?”随着这声吼,那几个装着在看报的男女立刻放下报纸,转过身来冲着“被擒”的方雨林笑道:“哈哈,方雨林,你总算自投罗网了!”
方雨珠完全被吓傻了,只知道慌急慌乱地叫喊:“你们干啥?你们干啥?”两位女青年悄悄地笑着把方雨珠拉到门外,低声地对她说:“没事,你就安安生生地在一边待着。没事的。”
几位25中的老同学因为当年他们的“领头人”方雨林自打离开母校后,再没跟他们联络,以为他戴了大盖帽,忙着在“吃了被告吃原告”,瞧不上哥儿几个了,早就窝着一肚子火,正急着没机会收拾他哩。
“你小子牛掰了,是不?当了个狗屎副大队长,就找不着北了,是不?”
“不是不是,真不是……”
哥儿几个哪信这个,早准备了一根绳子,一会儿工夫便七手八脚地把他拥了个结结实实。
“哥们儿……哥们儿……”
“操!找你多少回,你不答理!你这个臭警察!”
“各位……各位……请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呀!走,扔狗目的大松江里去。”
方雨林敬意挣扎着,大声叫嚷:“扔不得……扔不得……兄弟还没讨老婆哩,这就打发了,实在冤得慌……这两年不是兄弟不答理各位,实在也是有难言之隐哪……各位……各位……
再说,我今天就是犯了‘死罪’,你们也得允许我做最后的陈述啊!”
“行,听他说。”松了绑,哥们儿姐们儿团团把方雨林围住,一心想听他解释。方雨林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慢慢抬起头问道:“我说的。你们信吗?”
“那得看你说什么了,是实话,当然信。”
“好,那我说。其实也简单,就一个理由:我就是当警察没当出名堂来,觉得没脸见各位。”说完后,方雨林便再不做声了。
老同学们互相打量了一下,也沉默了起来。听得出,方雨林说的是实话。当年方雨林是他们中间功课最好、脑袋瓜儿最灵的一个,拿班主任老师的话,他应该进北大清华。最不济,也得去哈军工或国防科大那样的重点。可这小子偏偏要考法学院,要搞刑侦。大伙儿实在想不通,还以为是丁洁闹的,是她暗中影响了方雨林的择校方向。几个人还正经找丁洁掰开了揉碎了、从国内外大好形势一直分析到弗洛伊德性心理,好好地谈了两三个小时。最后,丁洁只说了一句话,就把他们问傻了。丁洁说:“你们这个方雨林是受人影响的人吗?告诉你们,我考法学院,还是他影响的哩!”几位认真一想,是啊,从来没听说过丁洁喜欢法学,她怎么可能再拉着方雨林去“跳这火坑”呢?出学校门这些年,这几位老同学中,就那个在区劳动局职业介绍所工作的老同学惨点儿,还戴着个马笼头在吃皇粮,跟方雨林差不离儿,饿不死,也好不到哪去。其余的都有了自己的那一摊儿,甭管大小吧,干好干赖都是自己的,房子车子孩子基本都置齐了。
“雨林,你还是换一个行当干干吧,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老同学们沉静下来,感慨万分地劝慰道。
“跟你实说了吧。今天约你来,哥儿几个就是想给你换换脑子,上我这儿来干吧。”其中的一位说道。“我在我的公司里给你今没个保安部经理的位置。雨珠要愿意的话,可以上我的门市部当个出纳什么的。一年我给你俩这个数。”说着伸出五个手指晃了晃。
方雨珠大着胆向:“5000?”
那位老同学撇微嘴道:“你存心寒碜我呢?”
方雨珠迟迟疑疑地倒吸一口气,一狠心问道:“5……
5……5万?”
老同学说道:“不好意思。”
他的话音刚一落地,在场所有的老同学都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来。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马路上空无一人。方雨林和方雨珠默默地走着。方雨珠不时地偷偷膘一眼方雨林,总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方雨林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完全没有觉察方雨珠的这点微妙心态。走了没多远,突然一辆扫雪车“隆隆”地拐过十字路口,向他们照直开来。方雨林好像也没觉察似的,依然照直走他的路。方雨珠忙拉了他一把,扫雪车与他擦肩而过。扫雪车司机探出头来狠狠地骂了一句:“活腻歪了?”方雨珠追着扫雪车,也骂道:“你才活腻歪了!”
扫雪车没再答理她,“隆隆”地走远了。方雨林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呆站在马路中间,眼睛直瞪瞪的注视着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小饭店。
小饭店里的灯大部分都灭了,只剩下大门门楣上那几个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字还在寂寞地闪烁着。5万的年收入,也许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城市里,在众多白领阶层中,只能算是个低廉得完全不能加以考虑的数目了,但对于北方一个中等城市的中低级警官来说,对一个仍有心坚守着大盖帽上那一枚国徽的圣洁的警察来说,能合法地得到5万元的年收入,依然是一件难以想像的事情。这么些年来,谁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干吧,我给你5万。5万哪!有这样一笔年收入,不用几年,眼下所有那些解决不了的实际问题,都能解决了。真的,他没有更大的奢望了,5万元,足够了……
这一夜方雨林又失眠了。黑暗中,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在布幔的部一边,方雨珠也“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方雨林低声地问:“你干吗?”
方雨珠也低声地问:“你干吗?”
从里间小屋里传来一阵父亲的干咳声。
方雨林赶紧悄悄地又躺了下去。方雨珠也悄悄地躺了下去。
陆天明--大雪无痕--十一
十一假如是一个从未到过此地的人晚上独自走过团结路北口,猛然一抬头,他会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市区,走进一个幽静的疗养区了。大树连片高耸,树丛中分布着一幢幢虽说不算奢华,但却十分精致的小楼。林间的柏油马路窄窄的,那么平整,悄然地延伸到各幢小楼院门前,又悄然地离去……其实,这儿仍处在市区的一个闹市口,“只因稍稍地偏北了一点。几十年来不管市区如何发展变化,不管谁在主管市政建设,都没有触动过它的这份幽静和深造。48年前,这儿是军管会所在地。48年后的今天,这个城市的老人仍然习惯地称它”军管会那疙瘩“。一般市民则习惯称它”军区大院“。实际上军区各大机关从来也没有设在这儿过,只因它森严和幽静,一度这些小楼的主人多为戴领章帽徽的军人,多年里,在它的四周又耸立着”军事禁区禁止停车“的大木牌,便造成了这样的”印象“。
现如今,这儿居住的多是前任省长或前任省委书记或前任的部长、将军们。
丁洁就住在这个住宅区这样的一幢小楼里。
那天晚上,丁洁正吵吵着让老妈替她找她那金粉底霜。那是一个英国女记者送给她的。妈妈真是拿这个老闺女一点办法也没有,快30的人了,找什么都还喜欢叫“老妈”。“粉底霜、润肤霜、眼影膏、眉笔、睫毛夹,还有法国香水、美国口红、日本嗜喱水……还要啥?看你这个乱劲儿,还当什么新闻部主任!我真替你们台长担心。”妈妈笑着叹了口气。
丁洁却赖兮兮地说道:“哼、我这新闻部主任呀,干得好着哩。我们台长直夸我哩!”她一边说,一边拉开化妆台的一个抽屉,却发现抽屉里放着那个装钱的信封。她一惊,忙问:“方雨林来送钱了?您没把这钱还给老爸?”
丁母一把在下信封,将它重又塞回抽屉,并嗔怪道:“你嚷嚷个啥呀!”
丁洁说:“这钱是爸让我给方家送去的……”
丁母说:“送过了,又退回来了,还要怎么的?别再拿这点事儿去烦你爸了!他最近血压又有点偏高,都得留点神。”
这时,丁司令员走了过来,敲了敲门框。丁母忙关上抽屉。
“女同胞,还打算往自己脸上抹多少化学原料?行了吧?
人家周副市长可是已经打过电话来了,5分钟后,他的车就到了。“丁司令员温和地笑道。
丁洁一楞:“周副市长?咱们市里哪来什么周副市长?”
作为新闻部主任,即便干的时间不算很长,市里那几位正副职领导,她还是非常熟悉的。
丁司令员笑道:“我说你这位新闻部主任真该改行当旧闻部主任了。你那位研究生导师,周密,周秘书长,提起来当副市长了。”
丁洁一愣,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周密有可能提副市长一事,早有舆论。但几上几下。最近一段时间不再听说了。致使丁洁这样的内幕人士都认为已经希望不大了。
“今天下午。准确点儿说,两个小时前。组织上刚跟他谈了话。”丁母笑道。
“是正式谈话?”丁治仍有些不相信。
“当然是正式谈话,只不过还没向外界宣布。”丁司令员补充道。
“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变化不如电话。今天不是说让我们跟您去参加您一个老朋友的生日Party?周老师他也跟我们一块儿去?”丁治问。
丁母笑道:“这个Party就是你这位周老师组织的,很小一个范围,三四个人,庆贺一下……”
“喂喂喂,庆贺什么?庆贺他荣任副市长?你们也真是的,像爸这样身份的人,去给一个‘年轻接班人’凑这种热闹?你们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一个很小的范围,也就是三四个熟人……”丁母解释道。
“哎呀,你就跟小洁直说了吧。”丁司令员笑道,“就我们一家跟小周自己,完全是家庭式的聊聊天,小聚一下……”
平时在某些事情上大大咧咧的丁洁一时间真的越听越糊涂了:“家庭式的?怎么了?你们收他当干儿子了?”
丁母有点不高兴了:“小洁!你是真糊涂,还是怎么的?
你这位周老师一直对你不错。当初你进电视台,他还帮了老大不小的忙。”
丁洁这时忽然有点明白了:“你们……你们不会是想管我跟他牵线搭桥吧?”
“小周这人不错,一个平民子弟,没有任何家庭和社会背景,只靠自己的刻苦和聪明,读完研究生,又考到英国去进修。他去年写的两篇关于国企改革的调查报告,受到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的重视,专程叫他去北京谈了一次话。”丁母感慨道。
“打住打住……周老师人是不错,可是……”
“我就看重这种苦出身,又能踏踏实实艰苦奋斗的年轻人。”母亲显然想趁热打铁。“今天下午,他刚得到这个任命,连自己家都没通知,第一个就想到了这儿。他说虽然挺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有一种说不清的难过。特别想找几个亲近的人随便坐一坐,说一说。完全是家庭式的,知己之间的。他想到了你爸,他最敬重的人,也想到了你……”
“我也挺敬重他的,但我们之间不可能发展成那种关系……”
“为什么不可能?就因为那个方雨林?”一提起方雨林,丁母心里总有一点不舒服。
“别什么事都扯到人家方雨林头上去,你们的情报也太差劲了。周老师有妻子,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知道不?你们说你们这是在干吗呀?!”
“他那个老婆几年前下海办公司就去了深圳。这些年,他实际上一直和她分居着……”
“喂喂喂,别摘错哦,分居也是老婆!而且我早跟你们说过一百遍了,我个人的事,你们别管那么多了!”
“你看你这孩子!我们不是要干预你个人生活。也不是一定要撮合你们俩。这个周密,当初是你研究生的导师,现在又是你当前工作所在地城市的第一副市长。他本人想把我们这个家的人当成他最亲近的人来对待,在我们这儿找一点家的感觉。论情论理,从哪一方面说,我们也不能把人家拒之于千里之外吧?”
丁司令员说了一句打圆场的话:“做个普通朋友怎么样?
像一般朋友那样往来总还是可以的嘛。”
这时,外面的门铃响了。小保姆忙去开门。丁洁估计是周密,忙拿起自己的外衣和皮包,一边向自己的房间走,一边对母亲说:“对不起,我收拾一下,还要去电视台赶节目……”
丁母一听,真来气了,便喝斥:“丁洁!”
这时,周密走了进来。十分敏感的他,马上感觉出气氛有一点不那么融洽,可能跟他还有直接的关系,于是便微笑着说道:“我是不是来早了?对不起……”丁洁忙缓和一下神情,落落大方地走到周密面前,伸出手对他说:“祝贺您,周老师,您又高升了!”
“时代使然。完全是时代使然。”周密沉稳地笑道。
陆天明--大雪无痕--十二
十二两天来,方雨林一直心乱如麻。吃过早饭,他收了碗筷准备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去洗。因为小妹不在家,洗碗涮锅这样的粗杂活儿,就得由他来干。小妹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天天一早围上她那个大红围脖儿就出门走了,说是去医院照顾妈了,但也不知道到底在外头瞎张罗啥。父亲见方雨林手上包着绷带,就说:“你手坏了,搁着,我洗吧。”昨天下午他在交警中队又跟中队长闹了一档子不大不小的事儿,一不留神还把手弄流血了。一点小伤,当然不能让父亲洗碗。方雨林随手抄了个短木棍,把洗碗布绑在木棍的一头,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碗洗了,受伤的手还一点没沾水。
父亲递了一块擦手的毛巾给儿子,并接过洗净的碗,把它们—一放进碗柜,然后又擦了擦手,望着儿子,欲言又止。方雨林虽然急着要出去打几个重要的电话,但还是忍住了,一边掏烟给父亲,一边问:“雨珠说,您要找我谈谈?”
“雨珠说,你也有话要跟我说?”父亲反问。
“……”方雨林一时没答话。两个人便默默地吸了会儿烟。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你妈那边,大夫给话了,说还得治两个疗程,起码还要往里扔个两三万才能把她的病情基本稳定住。眼前,家里是一分存款都没了。我这儿还揣着个大药罐……听雨珠说,你有个25中的老同学,这两年发了,想招你去给他当保安,每个月能给你开四五千,还能解决雨珠的工作问题?”
方雨林默默地点了点头,只是没吱声。这两天他正烦着这档子事。昨天他在交警中队那个小屋里瞅着墙上挂着的那面市局颁发的“优秀刑事侦察员方雨林同志”的奖状发呆,25中的那个老同学打电话来催问他的最后决定:“嗨,咋整的,还没想妥呀?不就是让你脱个警服吗?我这儿的保安也发制服……”方雨林轻轻地叹了口气答道:“操,你那什么鸟制服!”那老同学一听哈哈笑了:“穿我这鸟制服,一个月拿四五千。穿你那制服,拿多少?兄弟,这年代,这岁月,你不赶紧趁年轻力壮能跑能颠挣一点儿,你还指个啥?穿你那制服是神气,大盖帽一扣,吃完被告吃原告。就算一年吃到头,又能怎么的?闹得不好,折你个跟头,还让你倒人辈子邪霉!我说你真是死脑筋,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钱!操!谁他妈的一个月净给我5万,穿裤叉我都替他干!什么制服!兄弟,你睁大了眼睛瞧瞧,那些开着大奔小爽、坐在老板台后面吆五喝六、出出进进大蜜小蜜偎着的主儿,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论智商他们哪一个比得上你?这灯红酒绿的好日子,干吗非得全让他们过了?刚才你们单位的那个人叫你什么来着?老方。你都成了老方了,还不觉悟?非得成了方老再开始脑筋急转弯……你还犹豫什么呢?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你父母小妹想想,别再犹豫了。喂……喂喂……干吗不吭气?”这时,外头出了情况,院子里的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中队长冲出办公室一个劲儿地嚷嚷:“紧急集合!快,铁路东货场报警!”其他警员纷纷冲出各自的办公室,跳进警车。警车上的警报器也即刻嚣响起来。方雨林却还在那间小屋里呆站着。中队长就是看不惯他这个劲儿,便直起嗓门叫了声:“方雨林!”没想到方雨林仍呆站在那儿。中队长火了,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吼道:“方雨林,紧急集合!”方雨林这才缓缓地转过身,瞪大了双眼,捏紧了拳头,用力向挂在墙上的那面镜框砸去。碎玻璃扎破了手背,手背上的血染红了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