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必聪认为世界上能以钱来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
除了因他富有之外,也因为世界上的钱,多的是,总有办法找回来。
心,只有一个。
一旦分之为二,就出事了。
他自认为从来没有做对不起女人的事。
跟他有过交往的女人,总是满载满意而归的。
可是,今夜之后,他怕要对一个女人不起了。
离奇的是,坊间也会在明朝开始,窃窃私语,认为荣必聪要对一个女人的死,负上相当的责任。
荣必聪呆望着床上正值弥留的妻子,忽而看到她那双已然下陷在眼眶内的眼珠在竭力蠕动。
荣必聪冲上前去,喊:
“钰茹!”
庄钰茹缓缓地半睁着眼睛,望了丈夫一眼,最后的一口气就在此刻再接不上了。
荣必聪伸手轻轻地把那半睁着的眼皮抹下,让它盖着已经放大了的瞳孔。
“再见了,钰如。”
三十年,如此一晃眼就过。
荣必聪脑海里不期然翻起了一段又一段的往事。
平生第一次见庄家的一双姊妹花是在三十多年前一个盛夏的下午。
那时的荣必聪刚自美国留学回来,考进庄氏集团去,表现得极为出色,很快就成了甚得集团主席庄经世注意且重用的行政人员。
庄经世跟其他本城富豪一样,都喜欢跟在身边的职员,贡献他们的全部时间,为公司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时,每周上八天的班。
于是,星期日把职员召集到家里来,名为同事聊谊,实则榨取劳方休息时间,实在不足为奇,司空见惯。
这个星期天,荣必聪跟一两位庄氏要员蒙“主”宠召,到南湾庄家的庄园去。
老板要凑足人一起陪他打双打网球,下属焉敢不从。
其中,荣必聪最无怨言,因为他还没有娶妻,并无家室,星期天不至于是家庭日。
第一次来老板府邸,豪门架势,尽入眼帘。
庄家的每个星期日都异常热闹,庄氏妻妾的孩子都济济一堂地聚到大堂来。
荣必聪就是在庄园的网球场上遇上庄家的大小姐庄钰萍与二小姐庄钰茹的。
钰萍比钰茹年长两岁,长得都一样明艳可人。
姐姐胜在有一头光可鉴人、引人遐想的黑发,束成一根马尾,放在脑后,走动起来时,像有节奏般微微跳跃,平添活泼生气,煞是吸引。
妹妹最诱人的是那脸稚气,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青春气息,自紧绷着的深色皮肤渗透出来,令人目眩心跳,不愿掉开眼神。
当庄氏姊妹花于球赛结束后,走进花园的一头,坐在太阳伞下休息时,她们的父亲替荣必聪介绍:
“你还没有见过我的两个女儿吧?”
荣必聪跟庄钰萍握手时,整个人就呆住了。
但见她满头乌亮的秀发,发鬓尽是湿濡,活脱脱一朵出水芙蓉似的,令荣必聪心头有一阵不住的牵动。这种牵动教血气方刚的他觉得舒服得刻骨铭心。
还是庄钰萍轻轻地把手抽离,答一句:
“你好。”
这才把荣必聪从迷惘中唤醒过来,不期然地自觉尴尬,因为尴尬,就更自觉着迷了。
他当然也见着了庄钰茹,但只认为她是幼嫩的一位小姑娘,可爱可亲,却不能令他动心。
荣必聪并不知道庄钰茹初见他面时,心上的牵动一如他见乃姊时一模一样。
这是缘分。
情缘的来去,挡不住,留不了。
像天要下雨,天要放晴,活着的人控制不来,只能顺时依势,教自己从努力适应中免祸祈福,避忧取乐。
荣必聪与庄钰萍的缘分有如一阵豪雨,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洒落大地,遮掩不住。
荣必聪对庄钰萍的迷恋热情,完完全全盖过了他的男儿自尊,他宁愿不理人言,不避嫌疑,不顾结果,都要争取跟庄钰萍在一起。
月色微明之夜,在庄园后花园那个秋千架上,坐着美丽而高傲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庄钰萍,她背后站着年轻而朝气勃勃的荣必聪,一边轻轻地为她推着秋千,一边跟她绵绵情活,喁喁细语。
庄钰萍那头黑发被晚风微微吹着,她昂起头,笑着问荣必聪:
“爸爸对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荣必聪答:
“没有。他会跟我说什么话?”
“当然不是公事。”
“是我和你的事?”
“还有新的事要他来关心和处理吗?”
“他怎么说了?”
“他会直接跟你谈。”
荣必聪坐到秋千架的藤椅上去把庄钰萍的身子扳过来,紧张地问:
“告诉我,你爸爸是怎么个意思?”
“他呀!他说你攀龙附凤,要当庄家的姑爷,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庄钰萍笑眯眯地说。
她的轻松俏皮与荣必聪的仓皇紧张,成了个相当滑稽的强烈对比。
荣必聪的脸色转白,抿着嘴没有回话。
庄钰萍笑出声来,—头伏到荣必聪的怀里去,嗔道:
“你看你,怎么一不合心意,就拉下了脸来,不是说,为了我,你不再避嫌疑,宁可委屈自己。”
“委屈也有一定的程度。”
“那就是说,爱我只到一定的程度而已。”
庄钰萍坐直了身子,面对面凝望着荣必聪,像个庄严的女判官,要在下一刻钟就宣判荣必聪的重罪。
荣必聪心软,也心急起来,他紧紧握住庄钰萍的双臂,道:
“如果我不是全心全意地爱你,我不会坐在这儿。钰萍,爱你,请求跟你过一辈子的生活,是自上枷锁。我以后的事业再辉煌,我的才具再耀目,也把一个可观的折扣双手奉送给你了。你明白吗?”
庄钰萍当然明白。
跟她成其美眷的活,不论荣必聪是否靠庄经世发迹发展,世间所有人都会认定庄家的显赫家势,是荣必聪的后盾与阶梯。
甚至乎连荣必聪本人都会在日后难以把自己的才华自庄经世的庇荫中抽离,予以独立的评价。
裙带尊荣对于一个原本满腔热诚、满怀信心、满脑才智的男人,是阻碍,是屈曲,是难堪。
天下的女人如果不是没有人能在荣必聪心上取代庄钰萍,他绝不会冒此英名折损的危险。
越是挣扎在爱情与事业之中,荣必聪越觉得自己对庄钰萍的爱恋,已至无可自拔的地步。
庄钰萍呢,不是不爱荣必聪的,条件委实是太理想了。
环顾本城内跟庄氏家族一般架势的世家,没有好几个,其中有什么乘龙快婿的人选,心知肚明。
有本事,有风貌,有学识,兼有爱心,且还要年龄匹配者,就并不多了。
就算有,庄钰萍不见得没有对手。豪门之内,嫁得不如理想的千金总比娶得不合心水的少爷多。即使争赢,又如何?在半斤八两的条件之下,自己先就矮掉一截。
哪儿去找像荣必聪如此才貌双全,且真心诚意称臣于石榴裙下的人。至于身家不算丰厚,那更不算一回事,只要庄经世肯提携,三朝两日就能在商场上称王称帝。
这一阵子,少女情怀被撩动得活泼温馨,真有点想跟荣必聪谈一辈子的事,于是就急急通过母亲,探听父亲的心意。
真是父女同心,都觉得在选婿上,荣必聪出身并不富有的这一点遗憾,其实未尝不是好处。
庄经世觉得把女儿嫁进门当户对的豪门去,未必掏得到什么利益,反先要贴补一笔为数不能太少的嫁妆,是划不来的事。
女儿嫁入豪门,是姻亲家得了个媳妇。
跟荣必聪成婚呢,是自己捡了个有用的商场助手,价廉物美,何乐不为。
一段豪门婚姻,真是各有心机,各怀鬼胎。
庄钰萍戏弄完荣必聪之后,就说:
“我的话怎么算数,爸爸的主意才是主意,我们都要听他的。”
庄经世对荣必聪的信任付诸行动,他嘱咐荣必聪准备随他到大陆公干。
庄经世对荣必聪说:
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随我到广州去,你是适合的人选。以后你跟在我身边办事的机会多,你要好好地训练自己,要担得惊,捱得苦,吃得亏。”庄经世热情地拍拍荣必聪的肩膊,“我女儿认为你是个人才,我想你是的,我们不会看走了眼。”
荣必聪听了这番话,心在卜卜乱跳,有着无比的兴奋,他认为这已是相当露骨的一种暗示。
故而荣必聪跟在他身边任事,格外地卖力。
对庄经世的信任与尊重,到了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地步。
人,尤其在商场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对谁都应该如是。
一旦感情用事,削弱智慧,就会受害。因为过多的感情,会令耳目不灵,只会义无返顾地鞠躬尽瘁。若遇上了对方为求自保的情况,就更易成为牺牲者。
广州之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庄经世带着荣必聪去察看海沙的挖掘与运港过程,三天之内,拜会了当地的有关部门与领导层,忙得团团转。荣必聪下意识地认定庄经世把他带在身边,把他介绍给这么多国内的商务关键人物,跟他有心成全自己与钰萍的婚姻是关系极密切的一回事。
三天过后,他们回香港去。
从酒店出来,庄经世手里提着一个皮箱子,交给运送行李的侍役,然后回身对荣必聪说:
“你先把行李带到火车站去,托运的托运,手提的手提,总之都由你好好照顾,我等会自己上车去会你。”
“庄先生还有地方要去?”荣必聪问。


第一部分第4节 这句话千万保密

庄经世拍拍荣必聪的肩膊,且向他眨一眨眼,道:
“须到一处不方便跟你同去的地方报到,这句话千万保密,别跟我那宝贝女儿提起,你知道的,女孩儿家思想保守,站在她母亲的一边居多,别给我添麻烦。”
荣必聪笑笑,点头承诺。
他当然明白庄经世所指,在大陆另置—头家的香港商人实在多,见怪不怪。
于是,荣必聪与庄经世分道扬镳,约好在火车上会合。
可是,两人并没有碰着面,因为一件极之震惊的事发生了。
在过关检查时,车站的搬运工把荣必聪与庄经世的行李箱抬到关卡人员的检查桌上,打开来让他们查验。关卡搜查人员问:
“都是你的行李?”
荣必聪点头。
三只皮箱内都是男用衣服,以及一些文件,并无特别,关卡人员翻两翻,就嘱荣必聪盖上行李箱,准备让他过关。
可是,当荣必聪把其中一个庄经世的皮箱子抬起来,自检查桌上放到行李推车上时,他想不到箱子会如此沉重,便踉跄地向前扑跌了两步,才站稳下来。
这个始料不及的姿态,让关卡人员看在眼内,生了疑点。
“先生,你得重新把皮箱子抬上来再验。”
荣必聪一听,心上就着慌了。
他意识到皮箱内可能有什么古怪,如果只装男用衣服,没有理由有此重量,就为了他没有心理准备,才出现了这个连他都吃惊的破绽。
关卡人员把皮箱重新检查,竟发现了衣箱内有暗格,往暗格一摸,沉甸甸的一大袋东西,翻出来,吓得荣必聪的脸色立即煞白。
暗格内全是黄澄澄的金条。
后果如何,不言而喻。
荣必聪立即被收押,开始接受盘问。
当然的问不出个结果来,荣必聪据实情回报,要求公安局通知香港庄经世的律师与公司,为他做担保,可惜完完全全的没有回音,石沉大海。
只一点可以肯定,庄经世已经平安回港。
没有什么比被出卖的感觉更难受。
在被拘留期间,每一夜荣必聪都在做恶梦,向他穷追猛打的人正正是庄经世与庄钰萍。
庄钰萍!
天,这个名字,这个女人,究竟是爱、是恨、是恩、是怨,是他欠她,抑或是她欠他?
只一个问题萦绕心头,最叫荣必聪痛不欲生的是,他不知道究竟是庄经世一人的毒辣手段,拿他作挡箭牌,抑或庄钰萍也在跟父亲同流合污。
被人出卖的冤屈,远远不如被自己所爱、而又说过爱自己的人陷害那么痛苦。
不只有恶梦,多少个晚上,荣必聪的心痛得像一个末期癌症病患者,没有人为他注射止痛药,以致他剧痛得控制不住自己,整个人一下子坐直在床上,放声呼号。在萧索零落的半夜,凄厉得令听者毛骨耸然。
有生之年,荣必聪永不会忘记当年心头曾有过的惨痛。
当然,这是他的秘密。
男人有泪不轻弹,他站起来重新做人之后,未曾在任何人跟前提起过往事,尤其这段迂回曲折、荆棘丛生的心路历程。就是庄钰茹与郭慧文这两个女人,也不知他曾经为了如此刻骨铭心地深爱过庄钰萍而受着难以言宣的精神痛楚。
荣必聪一直被关起来,不断地盘问。惟一的生机就是香港方面肯做功夫。
显然,一次接着一次地审问,等于一天接着一天的失望。
荣必聪连跟外头接触通讯的机会都没有。
在很多个月的幽禁过去后,才争取到一个机会,写了一封信给他在香港的父亲。除了让家人知道自己的下落之外,既然庄家没有回应,只好期望自己的家人设法营救。
真是祸不单行,荣必聪竭心尽力地忍耐着等待回音,一个月之后才传来他老父不堪爱儿被困大陆的刺激,遽然病倒,且病情严重。
荣必聪知道家中乏人照顾父亲,年迈生病,其情更惨了。
在濒临绝境之际,荣必聪终于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病了。且病势如山倒,一种过滤性病毒入侵体内,令他四肢松软,整个人疲累得如一摊烂泥,瘫在床上,等着咽最后的一口气。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当局网开一面,终于宣布初步接受了荣必聪的解释,认为偷运黄金出口的人不是他,于是获得保释外出,再在外头听讯。
换言之,可以离开公安拘留所,却不可以离开大陆。
这个怕是最直接而有效的,不用再贴补服侍病重疑犯的方法。
凄凉的只是荣必聪。
他根本病得连站直身子走出拘留所的力量也没有。
荣必聪疲弱至极地对来释放他的人说:
“我宁愿死在这里头了,我实在走不动。”
其中一个公安道:
“就是怕你这句话成真,才让你出去。”
差不多是连拖带拉地把荣必聪赶出拘留所去。
不见天日近一整年的荣必聪,一接触到外头的太阳,就像一块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雪块,立时立刻融成一摊水。
荣必聪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再醒过来,再回到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了。
等他再睁开眼来,看到景物由模糊而至清晰时,荣必聪第一个念头就是已到了极乐世界、蓬莱仙境,否则,怎么会有张如此清丽脱俗、笑容可掬、绝对应该属于小仙女才会有的脸,活现眼前?
而且,她还会说话:
“慢慢就会好过来了,今天你已经试着睁开眼睛三次了。放心,你一定会康复。”
康复?
那就是说,自己还未死。
荣必聪简直不能置信,这个喜讯刺激着他的大脑神经,他的眼睛再不打算闭合起来。
意识慢慢清醒之后,他察看周围的环境。怎么是个土房子,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却有着个如此叫人不忍把视线移开的小美人?
“你……”
“别怕,我们姓郭,我叫慧文,我爹叫郭愚,是他把你背回家来,要我好好地照顾你。”
“你爹……”
“他在城里的公安局内任事……”
故事原来是这样的,当荣必聪患病至垂危之际,上头决定他可以获释,只把他的身份证等文件扣留。可是,荣必聪实在病得不能走动,其中一个看管他的公安郭愚看他可怜,就把他背回家去。
郭愚把荣必聪带到农村自己的家,交给女儿慧文照顾。也真是姓荣的命不该绝,农村不见得有好医生,却有几服祖传的所谓能治百病的草药,慧文把药煎好了,悉心地灌下,竟在几天后使荣必聪有了起色。
在恢复清醒、逐步康复的过程中,最令荣必聪心神开朗、恢复信心的就是郭慧文对他的关顾。
慧文是个纯朴简洁得像农村那片青葱的田园,给人以原始的、无求的、乐观至听天由命的好印象、好感受。
跟慧文在一起,人像过滤出来的蒸馏水,健康正常得可以。
慧文在静听了荣必聪的故事之后,她热诚而又宽大地说:
“不要责怪你的钰萍小姐,可能她现在惦着你的心比你更热更切。她爹做的事,她要不就不清楚,要不就无能为力,我们做人家孩子的,总不能手指向外翻,叫人家笑话。这重压力,你要谅解才好。”
没有什么比帮着解去荣必聪心头的重结,更能令他火速恢复做人的斗志,以致精神和肉体都在短时间就重新纳入正轨。
郭愚每周都回农村看望女儿一次,他是个豁达的人,有一个如此胸襟的父亲,才能养育出像慧文这种心无城府、纯洁无邪的女儿。
郭愚跟荣必聪说:
“荣先生,你的病好了,等于解决了第一个问题,再下来,就是如何可以回到香港去。”
“郭伯伯,你帮我。”
郭愚沉思—会,抬眼看荣必聪:
“据我所知,若你那在香港的公司,肯为你到上头去活动奔跑,未必不可以从正途返回香港,否则……”郭愚拍拍荣必聪的肩膊,道,“再说吧!总之,做什么事想成功,都必须养好身体,你要明白这一点才好。”
这几句话,语重心长,荣必聪多多少少都能会意。
如果不能从正途回返香江,惟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旁门左路,逃回去。
那当然更需要上乘的精力。
要返回香江的意欲,热炽得令荣必聪浑身发烫。他一想到,返抵庄园,揪着庄经世来盘问个痛快;见着了庄钰萍,细谈别后的相思,整个人就硬朗起来,连饭都多吃两碗。
郭慧文有时看着他沉思之后就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笑得合不拢嘴。
她的笑容没有庄钰萍的娇艳,然而,却教人看着舒服得不会再打算移开视线,顺带使观赏她的人也轻松愉快起来。
荣必聪傻兮兮地问:
“慧文,你笑我?”
“对,”慧文昂着她的脑袋,仍笑,道:“笑你。”
“因为我可笑。”
“也是因为你可爱。”
郭慧文说了这句话后,羞涩得面红耳赤的不是她,而是荣必聪。
或者,这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之故。
荣必聪康复之后,最大的毛病是失眠。睡在土房子内硬梆梆的床上,令他更具体而真切地想念香港,以及香港的一切。
这儿惟一令他留恋的怕只有一个郭慧文,以及她说过的那些话,尤其是那句:
“因为你可爱。”
这么一句直率而温馨的话浯,出自一个如此纯良明媚的小女子之口,是魅力四射的。
荣必聪忍不住坐起身来,往屋外去,想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冲淡体内已泛起的热潮。
他站在屋前空地之上,仰望着黑漆长空,点数着漫天的星斗,忽而地问自己,可否忘记过去,在这个贫乏的农村内跟一个纯朴的女子过掉此生,又如何?
“你还不睡?”
身后有人问,回转来,站在月色之下的郭慧文似是从天而降。
荣必聪有一阵难以自控的冲动,他上前握着郭慧文的的手,道:
“慧文,告诉我,你说过的话是否当真?”
他的紧张令慧文一怔,稍显迟疑,过了一阵子才答:
“是的,你可以相信,我从不讲假话。”
荣必聪的眼神充满火花,溅到郭慧文的脸上,使之泛着酡红。


第一部分第5节 两个紧贴着的身体

荣必聪没有再回话,他一把将郭慧文拥在怀内,两个紧贴着的身体,令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风流人物,荣必聪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长吻之后,荣必聪吁了一口气,轻声说:
“对不起。”
郭慧文没有答,她推开了荣必聪,走回屋子里去。
荣必聪像旧病复发似的,浑身有种软绵绵的、将要瘫痪的感觉。
他顺势跌坐下来,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忆往事至此,荣必聪必然暗笑自己,当年的那一个晚上,真不知是怎么搞的,没有跟着郭慧文走进屋子去,那并不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大丈夫所为。
若把这段情节独立地抽出来告诉别人,必然成为一个大笑话。
从前,人们是较纯情的,年轻人的色胆怕也较小,且更见于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关系上的决断,什么时候都比男人清晰坚强,不像男人般拖泥带水,得过且过。
那一夜之后,没多久,郭愚回家来就很凝重地对荣必聪说:
“局内的风声忽然又紧起来了,反正在国内,你是被软禁了,不易求得清白。荣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么办吧!我们就算不能帮你,也不会害你。”
话是说得既隐晦又明确,荣必聪心知肚明,他点头,问:
“哪儿的边防最有把握?”
“你考虑清楚了?”郭愚问。
“对。”
“信不信由你,深圳与罗湖的接境禁区大半都没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极的铁丝网。可是,荣先生,万一遇上巡逻军甚至边防解放军,他们必然一抬枪在胳膊上就扳动手掣,百发百中,根本是先斩而无须后奏的行动。”
单是这种形容,已叫荣必聪的心跳出口腔来。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须孤注一掷,免得日子一拖长下去,他反而变得坐以待毙。
他决定下来之后,就跟郭慧文说:
“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没有?”
“明天吧!”
慧文点点头,嫣然一笑道:“祝你顺风。”
几句淡如白开水的话,其实犹如无味的一服毒药,灌下去,教人在五脏六腑内产生剧痛,以至肝肠寸断。
这最后一夜,荣必聪没有想过会如此难受。
他过分地低估了在这段蒙尘日子内,这位红颜知己在自己心灵上所发生的作用。
原来,在庄钰萍之外,还有女人使他动心。
人才这么想,房门就在几声轻敲之后被推开了。
月色,一如那个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样柔美,从小小的窗口投射进来,正好教荣必聪看清楚站在房门口的慧文,活脱脱像一个下凡来人间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来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着她。
赤裸肌肤的接触为双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极度的亢奋,这种亢奋升华,成了一份浓郁得犹如玫瑰花般芬芳的情意,迷醉着两个人儿的赤裸心灵。
翌日,慧文送荣必聪出门。
他们手拉着手,走到村口。
分离在即,荣必聪面对着可爱可亲的郭慧文,连一句“我会回来”都出不了口。
他想过,自己应该说:
“我设法把你接到外头去。”
然而,对一个纯洁如羔羊,且在无条件之下奉献自己给他的女子,有十分之一成分的谎言,荣必聪都不忍讲出来。
他实实在在地不知道能不能回到香港去,就算回到了,前途也是茫茫。
可是,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不得不拼搏,走出一条血路,寻回他的公平与清白。
他不可以无缘无故、不明不白地就这样屈死在大陆上,放过了陷害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