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极了,大一点的孩子于是就“呜呜呜”地学狼叫,听得人毛骨悚然,于是就听见压抑的孩子哭声,接着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想来白秀也吓破了胆。听大人说她小时候跟几个孩子围在一起玩,狼突然把中间最小的一个叼走了,后来她一听人说狼就尿裤子。
月亮越爬越高,孩子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梦中还在嘻嘻地笑。
福来家就住在老槐树下。每年夏天,老槐树像撑开一把巨伞盖住半个庭院,弯弯的槐树虫一扭一扭地在细细的丝线上舞蹈,猛不丁落在脖子上,冰凉。豆花与邻里的几个媳妇坐在树下,围着槐荫说长道短。斑驳的阳光挤过叶隙落在一张张生动的脸上,她们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哈哈大笑。白秀永远是她们谈论的话题。她的男人回来了,她们会窃窃私议,晚上有人听见白秀的啜泣声,一定是男人打她了。如果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回来,她们便怀疑男人一定在外面有了相好,不要她了。白秀的婆婆很厉害,她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做工后被留了下来,成为村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婆婆很骄傲,整天一副青青的寡面孔,媳妇从来不敢正眼看她。
白秀的男人很少回来,回来也不多待,亲亲孩子,看看老娘就走,甚至不过夜,这就给村里的妇人们无限遐想的空间。眼见得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白秀男人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是啥模样,大家甚至记不起来了。
秋天的时候,老槐树便伸展开无数只手臂,密密麻麻的叶片间开满簇簇槐花,黄中泛白,郁郁香香地弥漫庭院。一帮孩子立于树下,站成排,然后听一声喊,大家争先恐后往上爬。茂生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爬到最高处,然后俯瞰整个村落,看家家炊烟缭绕,玉米金黄一片。槐籽是一种中药,茂生于是大把大把地折了下来,晾于院中,待晾干后拿到医药公司,总能凑够下半学期的学费。槐花还没熟的时候有孩子就上去摘了,被福来一顿臭骂,连滚带爬地从树上下来。有一次,茂生为了摘一朵枝梢的槐籽,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树下是瓷实的路面,他双目紧闭,耳边生风,觉得下坠了好长时间,却落在一团绵软的东西上。原来白秀正好路过,她一个箭步上前就将他揽在怀里,自己同时也被砸得倒在地上,好长时间不能下地。想起自己对她的恶作剧,茂生脸红心跳,从此远远看见她就躲了起来。

  老槐树(2)

  茂生有一次跟大家捉迷藏,一个人跑出来后躲在树洞里,不觉就睡着了。朦胧中,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母亲带着哭音喊着他的名字,全村的人都起来了。茂生匆忙应了一声,借着月光从树洞里走了出去。他们大吃一惊,说树里什么也没有呀,你在什么地方藏着?!茂生知道他们找不着,便谎说藏在树上,他们不信,说一定是老槐树成精了,上次你从上面掉下来不死,现在又把你藏了起来。第二天,母亲弄了二尺红布挂在树杈上,父亲对着老槐树磕了三个头,烧了一柱香,然后把茂生“系活”在树上。
树下有口井,深不见底,有时仅能在上面看见一小块镜片似的东西在晃。井索有一百多米长,盘在那里厚厚一圈,光溜溜的冒着热气。每天天还没亮,小鸟便开始唱歌,闹哄哄的能把老槐树抬起来。天放亮后井台上就热闹起来。男人们排着队绞水,木桶撞在井壁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这是一天最轻松的时刻,大家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说着小孩听不懂的浑话。白秀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走又不能走,大家便嘻嘻哈哈地给她添满了水,看她扭着细腰一闪一闪地晃。福来没有儿子,看见男孩便要摸“雀娃”,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东跑西窜,最后还是让他摸了。福来很高兴,这一天在地里大家便能听到他的笑声。有一次茂生跑到井沿上,他要摸“雀娃”,茂生不让,说咋不让人摸你的“雀娃”?关福来看了一眼身后的白秀,脸涨得紫红,半天没说出话来。白秀说:“憨娃子,你咋跟大叔说话哩?大人跟你开玩笑——你一满憨着哩!”
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树下凉快极了,成了孩子的乐园。躲在树洞里捉迷藏已经不再稀奇,顺着树洞爬上去看书,才是一件最惬意的事。茂生常常在上面忘了吃饭,从艳阳高照看到月明星稀。晚风习习地吹过,槐虫不经意地就落在脖子上,凉凉地蠕动着。知了声声,小鸟悄悄地躲在树阴里休息,四周静极了。远处的喇叭声时隐时现,很悦耳。于是他们就趴在树杈上数小卧车,一辆,两辆……惊诧于那么高的一点空间,人在里面怎样坐?里面又坐些什么样的人呢?老槐树成了孩子们对外望的窗口。
有时,歌声袅袅地就飘了过来,凄婉而哀楚:正月格里正月正,正月十五挂上红灯,红灯挂在哎大来门外,单等我五哥他上工来。
六月里二十三,五哥放羊在草滩,身披蓑衣他手里拿着伞,怀来中又抱着放羊的铲。
九月格里秋风凉,五哥放羊没有衣裳,小妹妹我有件哎小来袄袄,改来一改领口,你里边儿穿上。
太阳很好的午后,暖暖的日头便肆无忌惮地落下来,角角落落都明亮起来。
这时,远远的玉米地里忽然一阵乱动,细看时,一个男人正对女人动手,女的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抵抗一阵就倒下了,消失在稠密的青纱帐里。孩子们很吃惊,以为是有人在偷生产队的玉米,于是溜下槐树,直奔玉米地。走到跟前的时候大家都傻眼了:愿来是白秀和关福来“打架”,两个人滚在地上难解难分。福来很费力地´息着,白秀的衣服都被扯开了,发出好像很痛苦的呻吟。孩子们赶快往家里跑,告诉父亲自己看见的事,被父亲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不让乱说。小孩就委屈得直哭,为白秀愤愤不平。

  茂民之死(1)

  茂民的房子没盖起来,却并不妨碍他跟麦娥的爱情。
春日的山野,上工歇晌了,他们躲在树林里说话;夏日的沟渠里,他们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冬日的黄昏,他们一起依偎在瓦窑里,麦娥看着他那张日渐消瘦的脸心疼得流泪,泪水流进了那张干燥饥渴的嘴唇。麦娥把那双粗糙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闭上了眼睛……
茂民变得异常紧张,一双手在麦娥的那里颤抖得不行,呼吸越来越急促。那双手痒酥酥地在她的身上游走,变得越来越不老实起来。麦娥脸涨得通红,紧紧地抓住了它,不让再往下走……麦娥说哥呀,我要留给你在那天晚上的,现在做了怕对你不好。茂民说我难受呀!麦娥说我也难受呀,可是哥,我们现在不能。麦娥说着都哭了,茂民看得心软,就把手取出来了。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直到听见凤娥喊吃饭,方才分开。
豆花其实也知道自己男人在外面的事情。多年来,别看她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其实一年过不了几次夫妻生活。男人需要这个,自己又不能经常给,他是村里的红人,以前曾当过会计,深得女人喜欢。有女人愿意跟他,说明他有能力。只要不带回家来,豆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信?换个男人试试,看人家不剥你的皮!再说自己的肚子也太不争气,居然一连生了十几个丫头!她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豆花不能容忍福来跟白秀在一起鬼混。白秀是什么东西?她配得上自己的男人吗?呸!于是,她跑到白秀家把她的锅台砸了,白秀的脸被弄了个稀巴烂,老槐树下就成了她们经常打架的地方,围了一群观战的娘们。豆花边骂白秀是臭婊子,不要脸,边骂着关福来家的祖宗八代,把福来的脸也弄了个满堂彩。她说福来先人如果不亏人,就不会在这一代断了香火,尽生十个丫头!看来是要绝门绝户了!关福来恼羞成怒,抡起膀子就打,与婆娘疯了似的缠在一起。
“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睡的一个枕头!”豆花与福来打架刚开始还有人劝,等事情过去了,人家夫妻还是好夫妻,劝架的人却要遭殃了!豆花会找当时劝架的女人算账,说偏向了自己的男人,是不是跟他睡过觉?因此后来他们斗阵,围观的依然很多,却很少有人再上前劝阻。两个人打得没精打采的时候,就被闻风出来的女儿们拉回去了。
豆花平日里待人很好,不管谁去她家都热情招待。因为喜欢男孩子,茂生从小在她家就受到不一般的待遇。为了让他多在自己家呆一会,豆花有时会把他藏起来,让茂生的母亲疯了似的四处寻找。过年的时候豆花家弄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也不会忘记给茂生吃,他们会把茂生留在家里过年,任茂生母亲多么不情愿。晚上睡觉的时候豆花要搂茂生,茂生不让,豆花于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悄抱进被窝,一对大奶子把他堵得´不过气来。
豆花是个直肠子,刀子嘴豆腐心,跟人好弄事,过后却不计较。有一次她去队里偷庄稼,被人发现了紧紧追赶,便一蹦子跑到茂生家,让茂生妈把她藏起来。茂生妈不答应,两个人便吵了起来。追来的人问她为什么偷庄稼?她说是茂生妈让她偷的!茂生妈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豆花弃了偷来的庄稼,嘻嘻哈哈地走了。第二天茂生妈看见她还一肚子气,她却嬉皮笑脸地上来打招呼。
靠卖药材盖房子不行,茂民便在冬日的夜里去后山里砍木材。那时林子看得不紧,只要肯吃苦,几十里山路把一根根杨木扛回来,木材便是你的了。但毕竟是偷偷摸摸,没有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的。茂民通常会在人们睡觉前拿了绳子,一个人沿着曲折的小路上山,回来后天就快要放亮了。第二天还得下地,队里在平整土地,搞冬日大会战。茂霞有一次也要跟着去,弄了一根半路上扔了,茂民回来后又去扛那根椽子,上坡时饿得发昏,回来后人们都吃早饭了。关队长找到家里,要他注意影响,否则全部没收。
茂民有一段时间再没有去。
其实准备的椽子已经差不多了,就缺几根檩子。瓦是队里拆旧房便宜处理给他的,只要打上几面墙就可以把房盖起来。是啊,辛辛苦苦准备三年了,茂民都二十三岁了,因为房子的问题一直没有结婚。豆花都等得不耐烦了,说茂民再不盖房子,过完年便把女儿嫁出去!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北风夹着沙尘,把能卷走的都带走了,地上光秃秃一片惨白。
一冬没下雪,空气干得能点着火。茂民感冒了,咳嗽得很厉害。母亲给他熬了姜汤,喝后感觉嗓子舒服多了。麦娥让他这几天不要出去,好好休息,等过了年再作打算。麦娥说别在乎我妈的话,她有口无心,说过就忘了,不会当真的。茂民却不这样认为,看着麦娥日渐憔悴的脸他就心疼。茂民知道,麦娥其实也很难受。订婚都三年了,还没结果,村里人早就说闲话了。可是没房子,什么时候才能与心爱的人住在一起呀!
麦娥用自己攒的钱为茂民扯了一身的卡料子,找人裁了,做好后拿来让茂民试。茂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衣服,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麦娥围着心爱的人左看右看,好像不认识他了。茂民被他看的都不好意思了。麦娥说,你把这身衣服穿出去,一定是全村最俊的小伙子!茂民说留给我们结婚的那天穿吧,麦娥看着他只是笑,美滋滋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够。
临近年关的日子天一直阴着,看来要下雪了。
腊月二十三日的那天,零星点点地飘起了雪花。天还没亮,茂民怎么也睡不着,早早就起来了。大雪封山最少要几个月才能开路,檩子还缺两根。茂民觉得不能再等了,于是拿了绳子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便辨不清路了。

  茂民之死(2)

  小时候经常走这条路砍柴,不知道走过几百回,因此茂民是不会迷路的。进山后茂民有些后悔,满山遍野一片苍白。这样的天气,砍了又怎能扛回去呢?可是既然来了,就不能空着手回去。茂民瞅准了一根直溜的白桦树,不费什么事就将它砍断了。大树夹着雪块倒了下来,携一股凌厉的寒风把茂民推了出去,借着树枝的力量,可怜的茂民被高高地抛了起来,落下几十米高的山崖……
一天没见到大儿子,母亲有些坐不住了。天擦黑的时候父亲也开始着急了。雪下得这么大,人们都呆在家里,他能去哪里呢?茂霞跑去问麦娥,麦娥也急了,说一整天没见茂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这孩子平日里不串门,村里相好的几个伙伴都成家了,已很少来往,然而父亲还是挨门挨户去问,都说没见。
一种不祥的预感冲上心头。
都说父母不给儿女操好心,遇到什么事情总往坏处想。茂民的父母也是这样。父亲在雪地上不停地徘徊,一院的积雪没心情打扫。母亲开始小声啜泣,眼睛红红的,谁劝也不听。麦娥与茂霞跑到村头等了半晌,还是没有音信。
父亲决定带人去找。
茂民在一瞬间被抛到了天上,随着雪花在天上飘……
雪花多美呀,随风而舞,无忧无虑。雪花有家吗?雪花没有,大地母亲便是她最终的家。雪花是不需要房子的,走到哪住到哪。我们的茂民也不需要房子了,他要回到大地的怀抱,回到人类最终的家。
茂民被树枝弹起的时候他的梦想便在这一瞬间得到实现。茂民看见沟畔上有一个老人在对自己呼唤,他知道那是爷爷。爷爷当年也是从沟畔上下去的,抱着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爷爷说孩子,我苦命的孩子,不要再造房子了,为什么一定要花那个精力?人类一开始不是也没屋子吗?几十万年的时间就住在洞穴里,一代代还不是传了下来?爷爷曾经造了很多很多的房子,造那些房子的时候耗费了我毕生精力,最后你们居然连一间也住不上。“大厦千间,夜眠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唉,人哪,其实都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一辈子争来争去的东西,眼睛一闭都不是你的了,要那做什么?爷爷的身后站着奶奶,奶奶一脸慈祥,笑眯眯地向他伸出了双手。奶奶跟爷爷一辈子没受过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佣人把什么都做好了,用不着她操心。爷爷死后,奶奶被押上了高高的戏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三寸金莲的奶奶如何站得了那么长时间?一天没下来就昏倒在台子上,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才醒了过来。第二天奶奶又站在戏台上,满头的银发在寒风里飘舞。奶奶在台子上站了三天后被人从上面抬了下来,两个不孝的儿子跪在旁边不能过去。奶奶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奶奶死得很干脆,没给人留下什么话柄……奶奶说,孩子呀,别费那么大的事情造房子了,那房子造好了你不一定能住得上。我们那么多的房子现在不都被旁人住着吗,你还造房干啥?
在爷爷奶奶的指引下,茂民向着那个方向飘了过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雪花在悬崖上空飘舞,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仙境。
雪雾随着树枝的舞动而蔓延开来,遮住了茂民的视线,爷爷奶奶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这时,茂民突然听见母亲的呼唤声。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衣服,睡了一觉醒来,她还在那里忙针线活,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见她在锅台上的身影。母亲一年四季都在忙,永远有做不完的活……母亲说茂民呀,我娃快回来,就要过年了,房子先不要盖了——都是你大没本事,害得我娃遭这样的罪!作孽呀作孽……这时麦娥的身影也出现了,麦娥敞开胸襟,露出一对丰满而诱人的乳房……麦娥泪流满面地说:“茂民哥,你不要走,我现在就给你吧!”茂民正想说话,旁边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怪面人,手里拿一根铁链,往他的脖子上一套就拉走了。茂民拼命地呼喊着:“麦娥,麦娥,救我!”麦娥的身影也不见了,身子随着沉重的铁链向无底的深渊坠去……
天亮的时候人们在扇子崖下面发现了已经僵硬的茂民。茂民的嘴里塞满了泥,七窍流血。根据地上的迹象,人摔下来后作了挣扎,一直爬到沟底的小河边,河边有一滩血迹。
“我苦命的儿呀!”母亲长啸一声,昏了过去。

  大地苏醒了(1)

  麦娥疯了!麦娥在见到茂民后,狂喊了一声茂民的名字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就嘻嘻哈哈的,又哭又笑。麦娥把衣服都烧了,光着身子跑出来,谁也追不上。春娥说你把衣服穿上,这样多丢人呀!麦娥说你个不要脸的,留着身子给谁呀!给茂民吗?茂民死了!死了!茂民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呜呜呜……
茂民下葬的时候穿了那套新衣服。父亲开始不同意,说人已经死了,穿这么好的衣服糟蹋了,不如给茂生留着,母亲坚决不同意。活了二十三年,茂民没穿过一件新衣服,现在终于穿上了。茂民的肩膀被椽子压烂了,结了黑黑一层痂;嘴里填满了泥,手里抓着一把衰草。茂生想把泥抠出来,却怎么也弄不净。茂民的脸色很平静,除了没血色,像睡着了一样,一点也不怕人。茂生抱着哥哥的尸体放声大哭。
一个月前,哥哥同他一起砍柴,一路上还给他讲了许多道理。哥哥说我们家成份不好,父亲一辈子也没做成什么,我们住在那样的破地方,受村里人白眼。现在他已经老了,我们不能靠他了。我们一定要把房子盖起来,让父母享几天清福。茂生知道,母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住上窗明几净的房子,哪怕一间也行,只要能遮风挡雨,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哥哥说我们一定要满足母亲的这个心愿,尽快把房子盖起来。
哥哥从来没跟他说过那么多的话,那天却说了一路。
“哥哥呀,你是不是有什么预感?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围观的人都落泪了,妇人们甚至哭出了声音。黄泥村在一片悲凄的气氛中,迎接新年的来到。
过完新年,村里照例是要弄秧歌的。往年的秧歌,都是茂民起的头,麦娥、茂民在前面领舞,后面是春娥、秀娥和红卫、二胖他们。老一辈的秧歌头关福来随着女儿的长大,早就让出了这个位置,秧歌是年轻人的舞台,充满着无尽的激情与活力。
一到正月,村村都要闹秧歌的。劳苦了一年,唯有这几天才是他们真正的节日。爱热闹的人早早就承了头,收拾锣鼓家具,抬到老槐树下咚咚锵锵地敲,不出一袋烟功夫,打牌的、喝酒的、剪窗花的、纳鞋垫的便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到老槐树下集合。平日里不爱热闹的人也唱了起来,把正月吵得红红火火。
秧歌在村里转几圈就成形了,只要秧歌头带队,后面的人跟上就行了。成形后的秧歌一般先在老槐树下打场子,全村的父老乡亲都出来看热闹。紧接着就能听到邻村的锣鼓声,掌伞的一声喊,大家便敲锣打鼓,先给他们送去了请帖,然后秧歌进村,挨门挨户地送。接秧歌的一般都是村干部,先在村里比较宽敞的地方打个官场,生产队按礼节送上大洋拾元、香烟两条,水果糖二斤不等,收贺礼的一声唱,大家喝一声彩:“好!”秧歌便按着帖子到各家各户去了。
因为离得都不远,平日里大多认识,因此进了家门也不陌生。院子大点的大家就使劲扭,户主的赏头也重,通常都是半斤水果糖、两元大洋并一包香烟,大家同样喊一声“好”!户主很高兴。遇到院子狭隘的人家,年轻人便不好好扭,唱曲的也不好好唱,主家的赏头也少得可怜,通常就是大洋壹圆或香烟一包。
外村转完了才回到本村送秧歌,程序是一样的。有时还没送完,邻村的秧歌也到了,队干部就得出门迎接。一个正月下来,如果没有四五个村子互送,这年就算没过好。
送完各村送政府。第一站当然是北塬公社。公社干部每天都留守在院子里等各村的秧歌,边观摩边选定能够代表北塬去县城参加正月十五的秧歌大汇演。黄泥村的秧歌除了锣鼓喧天,更有能够代表鹿县特色的飞锣。——五个年轻人头扎英雄结,身穿羊皮袄,脚扎软黑靴,五人“嗬”地一声吼,旱地拔葱就跳了起来,在空中同时击响手中的铜锣,舞姿飘逸,令人眼花缭乱。鉴于此,改革开放以后,政府对民间娱乐更加重视,黄泥村曾多次代表鹿县参加地区举办的十五秧歌大汇演,同著名的安塞腰鼓、洛川蹩鼓、宜川胸鼓一起登台亮相,赢得阵阵掌声。
每年的秧歌大汇演在地区所在地榆城市进行。各路诸侯汇集于此,锣鼓喧天,旌旗猎猎,大家各显神通!安塞腰鼓气势雄壮,豪迈粗犷似雄鹰展翅;洛川蹩鼓东蹦西跳,左冲右扑,如古代士卒拼搏冲杀;黄龙猎鼓气势宏大,威武壮观;宜川胸鼓生气勃勃,英姿潇洒……此外,还有那深沉豪放的志丹扇鼓,热情奔放的子长唢呐,铿锵有力的黄陵霸王鞭,温柔娇媚的延长梆子,刚柔并济的吴旗铁鞭舞,文雅秀丽的甘泉莲花灯……等等,纯朴大方的动作里无不透出陕北人的聪明才智和憨厚耿直!
然而茂生家的这个正月却是在伤心与绝望中度过的。整整一个正月,母亲都没有走出家门。父亲佝偻着身子不停地转出转里,魂不守舍的样子。茂生兄妹也很少出去,村里的锣鼓喧天与他们一家人无缘。
送秧歌的时候,福来拿了一把伞在前面领路,二胖与春娥带着秧歌在后面扭动。福来边转动雨伞边即兴编唱,到什么地方唱什么歌。当初豆花就是被他的那副嗓子征服了。
秧歌到了茂生家的时候,大家心情很沉重,茂生的父母坐在窑里没出来。母亲脸上垂泪,难过地睡在炕上,茂霞坐在母亲的身边不说话。
福来边走边唱:
羊肚子(那个)手巾(哟)水上漂,
唱上(那个)小曲解心焦。
一根(那个)甘草(哟)顶不上个门,
好娃娃走了(呀)人心疼!
大红(那个)果子(哟)二人尝,
你把妹妹(呀)搁在了半路上……
整个冬季好像都阴着天,初春的阳光扫去了人们心头的阴霾。大地苏醒了,人们又开始了一年的劳作。
生产队给茂生家批了一院宅地,宅地坐落在一片坟地前面,与关宝栓家相邻。茂生的父亲周崇德不谙农事,却有一手漂亮的泥水活。不管Ë家修地方,他都去给帮忙。一把泥页在他的手上左挥右撇,一晌午便把一面大墙泥好了,又快又光。好的泥水匠干活干净利落,泥坯抹得又薄又匀,泥一点也不会浪费,活干完了身上干干净净。不会干活的人手忙脚乱,泥用了很多,墙还没有泥完,自己浑身都是泥巴。这就好像一个茶饭好的女人在和面,面和好了手上干干净净,盆里干干净净,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利索人;不会和面的人手上和盆上粘的面比和起来的面还多!周崇德一辈子不知帮过人家多少忙,这回修地方了,村里自然帮忙的不少。茂民准备下的木料足足可以盖三间厦子,没檩子也不要紧。
地基动工后的第一天便出了问题。

  大地苏醒了(2)

  宝栓的老子躺在地上不起来,谁说也不听。后来,他索性抱了床铺盖睡在那里了。谁要动土,便让先把他埋了。
宝栓老子八十岁了,人老就糊涂了,他硬说茂生家的地方修在他家祖坟前,坏了他家风水。老汉主意很倔,谁劝也不听,工程就这样停了下来。
福来说宝栓狗日的你是队干部,应该给村里带好头,咋就仗势欺人哩?宝栓于是就给父亲做工作,父亲不理他。宝栓说你要是还睡这里我就不管了,让人家把你埋了算了。宝栓老子说埋就埋吧,早就活腻了。宝栓说那我把你的棺材现在抬来,让人家埋,省得我再费心!说完就拿起一把铁锨,让儿子们抬棺材。老人一看儿子跟他来真的,有些睡不住了。毕竟,他还不想死。如果宝栓都同意埋,人家肯定是敢动手的。老人说日你妈!你就盼我死哩!说完便自己爬了起来。
地基开挖后才发现下面是空的,有一些陶陶罐罐的东西,并挖出一些人的骨骸。崇德把骨骸用布包了,然后烧了香,送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去了。厦子只用了一个月就盖起来了。搬家的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