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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大家都把衣服脱了下来,晾在灌木丛上。因为都是男人,几个年龄大的便脱得一丝不挂,像三峡的纤夫一样,赤条条地在那里干活。阳光暴晒在他们的身体上,肌肉结实的人体像米开朗基罗刀下的雕塑,成了山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满山遍野的马茹子花金灿灿一片,与洁白的山楂花相映成趣,引来无数狂蜂浪蝶。中午的时候起风了,凉凉的很舒服,让人在瞬间忘记疲劳。突然,“嗡”的一声,一群马蜂飞了过来,劈头盖脸对着茂生就是一阵狂蛰,吓得其他人扔下镢头就跑。顷刻间,茂生的脸便肿得肥肥胖胖,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也难怪,马蜂好好地在它的窝里,人为什么要去招惹它们?可怜的茂生只有自作自受了。
几天下来后,他已经渐渐地适应这种劳动,每天也基本能够完成任务了,不争气的是他的牙在那一段时间频频发炎,疼得连饭也吃不成。眼看着同伙们风卷残云,把送来的糜子馍都吃完了,茂生脸肿得老高,口都张不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何况他每天还要受那样的苦。坚持了几天后,茂生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近百里的山路回到家里。
秀兰闻讯后赶了下来。茂生的一边脸肿得很高,眼睛都变形了,人却瘦得不成样子。眼泪充盈了秀兰的双眼,她轻轻地用手摸着,责怪他为什么要去挣那个钱?茂生苦笑了一下,说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秀兰坚持要让他休息,她把茂生接到她家,找来医生给他消炎,然后蒸了嫩嫩的鸡蛋糕,一勺一勺地喂他,边喂边说:“乖乖听话,好好吃,过几天就好了。”
看着秀兰把自己当婴儿一样地伺候,茂生眼里溢满了泪水。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突然来了。茂生吓了一跳,以为是茂强出了什么事情。走林场的那天,父亲送他到大路上,欲言又止的样子。父亲平时很少说话,干什么事情从来不支配人。白秀在路壕拣树叶,问茂强来信了没有?父亲摇摇头,竟哽咽不能语……啊啊,父亲落泪了!几十年的痛苦日月,很少看父亲落泪,即使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也很少见他这样。父亲看娃很重,长这么大,茂生没有挨过父亲的打,即使做错了什么事,也很少骂他。小时候父亲去沟里砍柴,茂生便骑在他的脖子上,到了地方才把他放下来,回来的时候他在前面走,父亲背着沉重的柴捆跟在后面,茂生很高兴。为此,母亲曾经跟他吵过几次,说他不会干活。去县城赶集的时候父亲也喜欢带着茂生。赶集的时候要经过洛河,父亲挽了裤腿,背着他去趟河水。河水打乱了他的脚步,父亲一个趔趄差点倒在河里,咬紧牙站稳了,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儿子某一件事情成功了,他会高兴得睡不着觉,并将这件事说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还重要;儿子失败了,他便会对所失败的事情表示不屑一顾,以解儿子眼前之恨。茂生高考通过预选,他高兴得见人就笑,老槐树下给大家说儿子多么不易;茂生高考落榜了,父亲显得很轻松,说其实考不上也好,考上的人出去后连父母都忘了,村里人一茬哩,咱不稀罕这个!夜里却听见老人的啜泣声,父亲压抑着声音跟母亲低声嘀咕。茂民出事后,父亲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月,像大病了一场。后来在村人的劝说下才缓了过来;茂强参军了,父亲恍惚了好一段时间,整天像丢了魂似的盼儿子来信,前线的一点消息都能让他一晚上失眠。父亲一辈子没啥能耐,光景过得凄凄惶惶,遭人白眼,可在茂生的心中,他依然是个好父亲。常言道:“前三十年看父,后三十年看子。”作为儿子,茂生觉得自己应该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父亲的突然到来让茂生心里发慌。茂强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紧紧地牵着一家人的心,颤悠悠地跟着他晃动。
父亲的表情好像很轻松,脸上分明是笑嘻嘻的,好像有什么值得喜庆的事情。
父亲说地区工艺美术公司的孙老师捎来话,说榆城工艺厂招聘美工,让茂生去试一下。
孙老师是茂生的美术老师。茂生上初中的时候经常去县文化馆学画画,孙老师对他很好。逢年过节的时候茂生经常拿着母亲蒸的油馍馍去看老师,每次去县城也去他那里看书。后来孙老师调到了地区工艺美术公司,便很少联系。几年过去了,孙老师并没有忘记他,茂生很感动。
榆城工艺厂是一家国营企业,有一定的历史和规模。
高考落榜后在农村干了几年,家里并没有脱贫,最让茂生难受的是房子也没修起来,白白地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如此下去,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窑塌之后,尽管秀兰一腔热情未减,对命运不愿意低头,但是茂生觉得自己已经很疲倦了,干什么活都提不起精神。看人家在外面工作的人个个衣锦还乡,给家里增添了不少光彩,村里人都很羡慕。父母嘴上不说,眼神是可以看出来的,他们强烈希望儿子能有个出头的日子,尽快摆脱这贫瘠的土地。可是茂强已经参军,茂生一走,父母年事已高,没人照顾。
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秀兰首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她坚决支持茂生走出去,到外面闯一闯。秀兰认为茂生呆在家里一辈子很难有出息,最多把光景过成她家那样,又能怎么样?农村人苦呀,办什么事都不容易,处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负。在乡上缴烟就是很好的例子。同样的烟,茂莲只要出面就可以多卖几百块,茂生去了连缴都缴不上,还差点跟人打起来。还有,茂生有文化知识,能写会画,走到哪里都会有出息的。前些年凭着招工出去的那些人现在都过得很好,相信只要给茂生机会,他肯定会有所作为的。
父母都同意秀兰的观点。父亲说你走吧,我身体好着哩,再干几年没问题。你出去了也给家里人长了精神,你妈心里肯定会好受不少。母亲说我娃你就走吧,不要牵挂家里。辛辛苦苦上了十几年学的目的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你去了要好好干,干出名堂再把茂强也弄出去,我跟你大就是死了也心安了!等你工作有了钱就给咱盖房子,呆在农村什么时候才能把地方弄起来呀!
茂生还在犹豫。
秀兰说你就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一切有我呢!我负责把咱大咱妈照看好。茂生说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家是国营企业招聘美工,应聘的人肯定不少,我还不一定能被人家看上哩。
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八七年的五月二十七日,茂生来到了地区所在地的城市——榆城,跨出了他人生道路上最为关键的一步。
关怀(1)
茂强来信了。他们最近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信写得很长,详细地介绍了他们在前线的情况。茂生被深深地感动了,一遍遍地看,其中的一些内容他甚至³在了笔记本上。
一路颠簸,把茂生摇得昏昏欲睡,仿佛觉得有隆隆的炮声在耳边回响。炮声中战士们在冲杀着,硝烟弥漫,笼罩了整个天际。
天阴沉沉的,又闷又热。好不容易找到了工艺美术公司,孙老师却不在。茂生一个人在街上溜达。
城市的变化真快。几年前茂生曾经来过这里,感觉跟县城没什么区别,灰土土的,没什么意思。现在高楼鳞次栉比,马路宽敞,车流不息,商场里琳琅满目,灯火辉煌。想着自己将有可能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心里便隐约有一种自豪感。
凭着曾经在黑陶厂的工作经验,茂生顺利地通过了测试,被工艺厂录用为临时工。厂长答应有机会就可以转正。跟他一起应聘的还有几个年轻人,都没有被看上。茂生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伤。那时候临时工还不是很多,城镇户口的工作两年就可以招工,农村户口就比较麻烦。茂生不知道这里面水的深浅,觉得这是一个国营大企业,能给自己提供一个施展的平台就够了。袁玫家的厂子毕竟是个体形式,干到啥时候都没有前途的。混上几年,厂子一解散,什么也没有了,这也是他决定不在那里干的主要原因。
孙老师介绍了茂生的情况,厂长很满意,带着他们参观了整个厂区和生产车间。厂子很大,占地约几十亩,有一千名工人。厂房都很陈旧,机器轰隆隆地转着,嘈杂而凌乱。工人们肆意地开着玩笑,见厂长来了,嘘地一声都静了下来。厂区的大门外有一片玉米地,后来建造了一排销售门市,把原来曲曲弯弯的地方都改造直了,并修起了气派的大门,请省城著名的书法家题词。大门前面是一座巍峨的天主教堂,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整个路面,成了这个地方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带着一路的好消息,茂生回到了家里。正好碰上县民政局和乡上的领导来慰问,慰问金五十元。同时收到茂强寄回来的毛巾被、床单、影集、皮夹等,全是云南一些地区给他们的慰问品,上面印着麻栗坡等政府单位的名字。因为在前线,茂强一直没有寄照片回来,母亲睹物思人,抱着这些东西就哭了起来,连那五十元钱也不让动。
一家人很激动。
村里的人也知道了这件事,纷纷前来贺喜。白秀拿出两元钱要茂生带着,说在路上饿了可以买饭,她再也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茂生坚决不要,她就生气了,说茂生看不起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怜的人没有来钱的路,两元钱不知攒了多长时间!大妈来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去了好好干,不要让家里人失望。姐姐们要他去了多给家里人写信,其实榆城离黄泥村才一百多公里,坐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宝栓拿来了十元钱,这是茂生没有想到的。两家人因为房子曾经结怨很深,后来红军与茂强都上了前线,共同的命运又把两家人连在了一起。燕娥泪眼婆娑地说:“茂生你走了,谁给我们红军写信呀!”冬有拿来了一些苹果,让茂生带上。豆花闻讯也赶了过来,硬塞给茂生十斤粮票……这个场面让茂生想起了茂强走时的情景,心里一时酸酸的,什么滋味都有。
就要离开父母了,茂生得想办法把家安顿一下。身上仅有的钱去了一趟榆城就完了,乡亲们给的钱勉强可作路费,他于是便去几十里外的同学家借钱。
一路上,茂生在编织着各种借钱的理由,给自己鼓足勇气。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又犹豫了,觉得见了同学的父母还是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在心里期盼他们不在家,自己也就避免了那份尴尬。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像是一个就要做贼的人似的,心情难以名状。果然,同学家没人,邻居说去了县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茂生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仿佛也落了地。可是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顶着烈日走这么远的路,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于是一股巨大的失望感又袭上心头,他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那里。来的时候他骑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很旧了,一路上叮叮咣咣直响。往回返的时候刚走了几里路,车子的链条突然断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路上也没有修理的地方,茂生只好推着车子往回走。
太阳像发了疯似的燃烧,喷放着毒焰,还不到六月,却好像七月的天气。滚烫的柏油马路把脚烫得生疼。上坡的时候感觉很疲惫,很想在路边的槐树下睡上一觉再走。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九点,秀兰早就来了,把他的被褥拆洗了,衣服也全洗了,就等着他回来。
茂生的褥子已经补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子也很单薄,秀兰从娘家拿来了父亲的毛毯,还有一床新做的被子。茂强的毛巾被母亲谁也不让动,整齐地叠在那里接受人们的观摩。秀兰把五十元钱偷偷地塞给了他,要他给父亲留下。茂生不想要这钱,可是明天就要走,上哪里再借钱去?攥了钱的手都是汗,又紧紧地攥住了秀兰的手。秀兰深情地望着他,像刚刚认识他一样。茂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秀兰说茂生你去了好好工作,不要老想家里的事情,家里有我哩!说完甜甜地笑了。
秀兰是一个坚强而又乐观的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很少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即使遇到再大的挫折,她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调整过来。心爱的人多灾多难,她心里也不好受,有几次背过人悄悄地哭了。但在茂生的面前她表现出来的永远是坚强和乐观的一面,更多的是给他以勇气和信心。订婚三年来,这个还没过门的媳妇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汗水,几经风雨,跟着茂生经历了她从来没有受过的磨难。三年来,她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满腔热情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做到了结婚几年的媳妇都不曾做到的一切。面对一次次失败,她虽然也很伤心,默默流泪,但从不气馁。她坚信在哪里跌倒就能在哪里爬起来,不相信命运对一个人会一辈子不公平。
茂生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了来,然后看着秀兰默默地点了点头。秀兰的脸像一朵绽放的玫瑰,红彤彤地映衬着他,给了他无穷的勇气和信心。
关怀(2)
去榆城的路上,车上正在播放邓丽君的歌曲《我和你》:我衷心地谢谢你让我忘却烦恼和忧郁如果没有你给我鼓励和勇气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仲夏夜里绵绵细语聆听那秋虫它轻轻在呢喃任雪花飘满地我的平凡岁月里有了一个你显得充满活力……
这首歌茂生听了好多遍了,百听不厌。不知为了什么,他一听这首歌就特别伤感,有时竟热泪盈眶。
啊,亲爱的秀兰,我要谢谢你,我的生命里如果没有你的关怀,是否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茂生在东关车站下车以后,一个人背着行李往工艺厂走。工艺厂离市区有十多里,那时还没有通公交车。六月的骄阳火辣辣地照着,茂生满头是汗地来到厂里,被安排在一个三人的宿舍里。宿舍很小,放两张床还凑合,再增加一个人就显得很拥挤,那两个人对他很冷漠。其中个头小的那个叫柳诚明,一米五十多的样子,满脸圈脸胡,黝黑的皮肤,显得很敦实。茂生支好床后用了一下他的笤帚,柳诚明便勃然大怒,拿了笤帚就扔了出去。茂生很尴尬,不知道城里人咋这么皮薄,农村人借锅借碗还用呢,用一下笤帚咋就发这么大的脾气!高个的那个看不顺眼,说柳诚明你他妈的有本事给厂长发火去,冲着人家新来的发什么神经?茂生说对不起,我明天就去买笤帚,买回了你也可以用我的。柳诚明说我才不用你的东西,你们以后也不要用我的东西!说完气哼哼地出去了。高个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蒋路,从新疆刚调回来,没想到来这么个破地方。工人没宿舍,家属没有家属区。蒋路文质彬彬,个头有一米八,梳着大背头,要不是那天见到厂长,茂生还以为他就是厂长呢。蒋路说你从哪调来的,赶快给你办事的人打个招呼,不要到这个破地方来了,到时候连对象都谈不上。茂生说我刚来,啥也不懂,还望你以后能多加指导。蒋路说指导谈不上,不过我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你如果有甚事办不了,尽管找我好了,我绝对给你摆平!柳诚明这小子是个二球,吃硬不吃软的家伙,以后对他不要客气。别怕,出甚事有我呢!
出门在外刚刚开始,能遇到这么个好心肠的人,茂生心里热乎乎的。
晚上的时候便开始写信。
第一封是写给茂强的,茂生说他已经找到了工作,准备在这里大干一番。家里父母均好,让他不要操心;第二封是写给省城同学的,茂生感谢他多年来对自己的帮助,现在终于走了出来,肯定不会辜负他的一片苦心;第三封是写给父母的,这封信很简单,主要是自己到这里的基本情况介绍,要父母多注意身体,不要想他。然后大姐、二姐每人都写了,茂生知道,她们收到信后一定会很高兴。
最后一封是写给秀兰的。
关怀(3)
说实话,订婚三年来,秀兰爱他胜过爱自己,按村里人的话说:这女子完了,把心都交给人家了,离了茂生都活不成了。想想自己这几年一事无成,除了郁闷,哀叹命运不济外,整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憎恨。秀兰给这个家带来了生气与欢乐,却不能使他开心。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想:除了感动,自己究竟爱秀兰吗?三年了,她在茂生家呆的比娘家多,里里外外什么活都干。茂生心情不好,几天不愿意说话,她就陪着他嘻嘻哈哈地开玩笑,逗他乐。茂生身体不舒服,她就会想办法给他做好吃的东西,自己却舍不得吃;茂生心烦不想下地,她就一个人下地干活,回来后一身汗,洗完手就做饭,从来不抱怨什么。遇到不高兴的事,她也会蹙眉苦脸噘嘴巴,但是一会就没事了,该干啥还干啥……茂生一口气写了十几页,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跟她说了。信的末页,他引用了一首题目为《船》的诗,赠与秀兰:我知道,你爱船你喜欢静静地坐在礁石上抱着双膝看那一叶轻舟飘向天边我相信,我会成为船的踏着细浪走进你的双眼啊,假如我真的是条小船你不会是那沉重的锚吧你真爱这飘忽的生命就做一片洁白的帆吧让蓝蓝的风吹着我们漂过大海再飘上蓝天写完这封浪漫的信,茂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省城的同学很快就回信了。他狠狠地批评了茂生,说他没远大理想,到这么一个工厂当临时工。人家给了一根稻草,茂生便当成了拐杖,准备靠它爬上自己的理想之巅。同学说你想错了!农村户口将限制你永远是临时工,不可能有大的发展。他建议茂生还是拿起书本考试,通过正规的渠道找到工作。同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在学校代课。他跟茂生的关系是最好的,两人无话不谈。他说的都是实话,可在当时的情况下,茂生有选择的余地吗?
没有。
茂生没有退路。
去学校复读不现实,家里没钱供他,已经订婚的人了,上有老,下有牵挂,他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教室上课的。去袁玫那里没前途,家里人不同意,自己也不愿意在那样的地方浪费青春。一年漂泊,三年劳动,农村的残酷现实茂生是领教过了,他不敢想象自己一辈子呆在农村将怎样生活!秀兰很贤惠,也很勤劳,只要好好劳动,他们的光景将不会差到哪里。也许结婚后就能有孩子问世——“老婆孩子热炕头”,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不,不是!
茂生决定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在这里有一番大的作为。
亲爱的,你想我吗?(1)
茂生被安排在厂里的实验室工作。实验室共有五人,其实只有一个人是真正懂陶瓷的。这个人叫郑新,毕业于西北轻工业学院硅酸盐系,算是专业对口。郑新为人诚恳,业务精通,克己奉公,任劳任怨,就是得不到大家的认可,包括厂长在内。去省城开会,一千多里的路程他不坐汽车骑自行车去,每次都得提前三天才能到达。开会期间自带干粮,回来也从来没有报过差旅费。跟他一起出去的人都要受苦,后来就没人跟他一起出去了。
郑新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在实验室一呆就是一天,第二天早晨大家来上班了他还在那里,问大家现在是什么时间?周日的时候大家都休息了,郑新从来不休息。他骑了自行车跑一百多里山路采集原料,回来的时候浑身是泥,又渴又饿。别人加班几小时都要加班工资,他从来没向厂里要过。妻子因此经常跟他吵架,说他脑子有问题。郑新哈哈大笑,说,你说我有毛病就有毛病吧,谁让你找了个有毛病的丈夫?除了钻研业务技术,郑新跟厂里所有的人都没私下来往,谁家有红白喜事给他打招呼他也不去。自己的儿子过满月,他也不请任何人,于是大家都说他神经有问题。但是茂生去了他家他却很热情,招呼吃呀喝的,比平日里在面子上很有人情礼仪的人强多了。茂生初来乍到,一个人也不认识,郑新于是就让他跟自己回去吃饭。他们的生活很简朴,米饭就咸菜,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作为厂里的总工程师,他拿的工资比一般工人多不了多少,妻子在厂里做临时工,两个孩子还小,因此生活过得很拮据,但从来没向厂里提过什么条件。
因为他是工程师,大家都叫他郑工。郑工爱说好动,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实验室经常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因为好说话,厂里谁想使唤就使唤他,谁想给他发火就发火,他很少生气,哈哈一笑了之。茂生觉得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
另一个人是乔师。乔师是美术馆退休后聘请过来的,主要搞图案设计。乔师字写得很好,草隶楷样样都行,特别擅长木刻,有许多经典的作品。乔师为人敦厚,知识渊博,是一个慈祥的老人,看到茂生就喜欢上了他,要教给他书法。茂生很高兴,每天都练到很晚才睡。
还有两位都是女孩,天真活泼,两天后就跟茂生熟悉了。晚上到宿舍看茂生的画,激动得都瞪大了眼睛,第二天就请茂生吃凉粉,要跟着他学画画。茂生很不好意思。
五个人的实验室很热闹。
茂生一开始感觉什么都好奇,每天下班后就到厂区四处转悠。厂长看见他热情地打招呼,问他工作上是否适应,生活有什么困难?茂生说没有,一切都好着哩。车间里的工人还以为他是厂长的亲戚,一来就到了实验室,这可不是谁想进就能够进去的地方,何况农村来的一个临时工。茂生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每天除了练习写字,就是跟着郑工学配方,厂长对他很器重。
周日的时候茂生一个人到市里转悠,重点去了几个旅游胜地。榆城是一座旅游城市,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慕名而来,在这里流连忘返,因此这个城市的主要收入都来自旅游,有国内的团体,也有不远万里从异国赶来的青年。还有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都是当年在这里战斗和生活过的革命干部。
小城依山傍水,三山相峙成趣,遥相呼应。正对着大桥的塔山挺拔巍峨,松柏苍翠;东北的那座山上有大石窟、弥勒佛等遗址,成为来这里旅游的人必去的地方;南面的山最高,山势陡峭,绿阴苍苍。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小城尽收眼底,蔚为壮观,让人浮想联翩。
下午的时候茂生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腿回到厂里,大家都聚集在场院看电视,好像是《乌龙山剿匪记》。院子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像看电影一样热闹。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又爬起来给茂强写信。小个子的柳诚明生气了,说你天天这时候写信,烦不烦?茂生说我写信°你什么事了?柳诚明说影响我休息了。高个子的蒋路说你小子今天又碰壁了?柳诚明说狗日的女娃嫌我个子矮,扭头就走了。蒋路说这一个月你都看了几个了,没一个中意的?柳诚明说老子倒是中意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咱!要不就提出条件,要老子弄一间房子!——房子说弄就能弄到?真他妈的笑话!说完便蒙了被子,缩在里面不出来,不一会就发出了火车嘶吼般的鼻音,震得房子都快塌了!
茂强一直没有回信,真是急死人了!这几天看报纸,前线战事正酣,一个陕西籍的战士与敌人同归于尽。我军打了一个大胜仗,杀得敌人丢盔弃甲。茂生一天能到门房跑几趟,就是没有信。这些天,他干什么也没心思,整天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晚上在政办门口看了《¿旋在子夜》,被童川的英雄事迹感动得流泪。上午的时候听工房一个女工唱《血染的风采》,他又悄悄地流下了眼泪。这些天茂生的神经很敏感,不能听人说前线上的事,一听心就提到嗓子眼上了,半天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