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傍晚时分倏然从美梦中醒来,看到郝青坐在床边。
郝青正对着一个镜子往脸上抹粉,郝青的神色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高文懵懂了,高文不知道郝青的泰然自若之中包藏着怎样的祸心。高文多想刚才的梦多拖延一会,面对郝青,就像面对恶梦。
“你醒啦?”郝青瞥了眼高文。
“嗯,”高文惊恐万状地坐起来,问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你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嗅,你是说刚才……”郝青放下镜子,把粉刷收起来,“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在大街上干喊几声心情就好多了。”
高文依然不能释然。
“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高文说。
“我怀疑你,是因为害怕失去你呀。你是搞文学的,你难道这都不懂?”
郝青的表情不是在装假,高文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心头的那根毒刺一下子飞走了。
高文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郝青对高文的喘气自然做出了文不对题的理解:
“请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让你出丑。实际上,出丑的是我,不是你”
“知道就好。”高文说。
“你说知道什么就好?”
“知道是你自己出自己的丑就好。”
高文奇怪,施大爷既然都去了那儿,怎么没有从她的哭诉或别人的劝说中察觉她就是他所要查找的他的“另一个妻子”,难道施大爷在察觉了之后没有直说,替他留了一手?
后一种判断不太可能。施大爷只要稍微一问,就会引起郝青的警觉。郝青知道他的房东是一个老头。
而郝青现在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心里存着施大爷给她留有疑问的样子,高文知道她没有这种城府,捕风捉影都会让她炸窝,何况是有了迹象?
“高文,晚上我请你上饭店,算是我赔礼,好吗?”
“你怎么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
“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一半是人,一半是鬼?”
郝青笑了笑,又更正道:“应该说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天使?”高文诧然之中流露的讥讽显而易见。“天才的想象力。”
“我的好脾气是有限度的。别不把你老婆当人。走吧,出去吃饭。”
他们来到离珍宝旅馆不远的一家小餐厅。正是用餐时间,但这家餐厅却冷冷清清,郝青想要另找一家,高文已跨进来了。高文不敢跟她在附近过多地抛头露面。
《北京往事》第十三章(2)
郝青只好跟了进来。
郝青进这家饭店的时候噘着嘴,嘴角的温怒之色很明显,高文知道这是因为他违抗了她的意愿。
坐下之后,高文涎着脸,说:“别生气,我请客,我主要太累了,不愿跑了。”
服务员拿来菜单的时候,高文递给郝青:“你点吧。你尽管点。”
郝青点的菜尽是猪身上的,有红油猪肝、火爆猪肚、盐煎肉、麻辣腰花、叉烧肉、干炸里脊肉。都青不喜吃素菜,高文知道郝青为了增加体重,不放过任何一次多吃高脂肪食品的机会。
高文恰恰相反,他喜欢吃素菜。郝青点完菜之后,高文原本想补一两个素菜,他看了看郝青,便懒得开口了。
吃饭的时候,高文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其实高文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却一次又一次忍住了。根据高文的经验.跟郝青在一起只能就事论事,不能挑起新话头,任何一个新的话题都意味着冒险。但高文对憋在心中的这个问题还是问出了。
高文说:“我来北京好几年了,你一直说要来却一直没有成行,这次怎么突然来啦?”
“我说了,我是专门来‘捉奸’的。”
“为什么恰恰是这时候来?”
“这时候怎么啦?你说的‘这时候’是什么意思?你希望我什么时候来?”
郝青把准备送到嘴里的一块叉烧肉放在小碟里,神经质地望着高文:“你说呀!”
“说什么?”
“你为什么说恰恰是这时候来?”郝青把筷子也放下了,“啊?”
高文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过失。高文为了抢占制高点,先发制人地提高嗓门说:“随便说说,你又紧张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来得大突然了。这有什么?我说什么啦?难道我不能说话了?”
显然高文这一招平息了她的紧张。
“声音轻点。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说我应该什么时候来?”
“‘好了,不谈这个问题。”
“我们那个厂子要倒了,上班不上班无所谓,”都青嚼着叉烧肉,说,“所以我就来了。”
高文心想,时间充裕了,不正好给你跟那个瘸子提供了更多机会吗?干吗跑到我这儿来讨没趣。
高文也只是心里嘀咕而已,高文知道这类话提及半句就会激起狂涛恶浪。
高文又想试探试探施大爷的情况,却不知如何说,高文担心不慎而露出蛛丝马迹。
正在高文斟酌犹豫的时候,郝青说:“今天早晨那个驼背老头儿真可笑!”
“哪儿的驼背老头儿?”高文掩饰住自己的恐慌,故作轻松问道。
“就是我在哭闹那一会儿,来了一个老头儿,他以为我被男人甩了,大骂男人,他说‘男人都坏透了’、‘男人狗屎不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都是色鬼’、‘男人都该杀”,你说那老头说的对不对?”
没等高文回答,郝青接着说:“老头儿说不值得为男人哭。”
“他自己不就是男人吗?”高文知道这老头就是施大爷,高文拿筷子的手颤抖不已,幸好郝青没有注意到他的手。
“是呀!他走了之后,我心里纳闷,他不也是在骂自己吗?”
“老头儿……”高文欲言又止。
“老头儿骂完掉头就走。老头儿不是疯子,就是大圣人。”
“你是不是在老头儿面前瞎说我啦?”
“没有。我一句话也没说。”
高文悬在空中的心回到了实处,高文知道施大爷有时候是非常粗疏的,这次老头儿的粗疏拯救了他。
高文在心里对老头儿感激不已。
其实高文的判断不尽准确,老头儿不是粗疏。郝青外貌丑陋帮了他的忙,施大爷根本没有把郝青跟高文联系在一起。
吃完晚饭回到旅馆的时候,高文再次说:“我们心平气和谈一谈,好吗?”
“谈什么?”郝青用火柴棒剔着塞在牙缝里的肉屑,吐了出来,“谈离婚?告诉你,没门儿。如果你执意跟我离婚,我不会手软的。我会让全国各大报纸都刊登你的抄袭丑闻。标题我都想好了。《获国际大奖的电影原著原来是一篇抄袭之作》,怎么样,标题够吸引人的吧?”
高文原来想跟郝着谈的是租不租房子的事,如果她呆的时间长,只得租房子;时间短,高文打算就住旅馆了,等她走了高文再搬到施大爷那儿住。
高文没想到她又神经过敏。高文强作锐气,说:“这样只会搞臭你自己。那能算是抄袭吗?美国阿肯色州一名妇女状告克林顿总统对她性骚扰,结果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靠骂名人出名已经不行了,到头来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哟,”郝青拉长语调,“你还有这一手?跟谁学的?你是克林顿总统吗?啊?”
“我不是克林顿总统。但也是一位名作家。”
“在中国阿猫阿狗都能当名人。想当初我也是名人。否则我们一个在新疆,一个在湖北,怎么搞到一块儿的?”
“你是阿猫阿狗式的名人。可我不同,我是堂堂正正的名人。”高文意味深常地补充一句,“而且抱负远大!”
郝青不知道高文心中的“诺奖之作”,因为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更不会对郝青说。他的准备素材一直是随意的,暗地的,这到不是因为害怕别的,而是心理学范畴的事,最能安慰自己的事最不愿跟别人说。道理很简单:没法说!折磨的理由有多么隐秘荒诞,安慰的理由就有多么隐秘荒诞。所以没法说。
《北京往事》第十三章(3)
“好意思说!”郝青恶声恶气地说,“你还能自我标榜堂堂正正?你是为什么跟我结的婚?你不清楚吗?”
“当初我因为爱你才跟你结的婚……”
“见你的鬼吧。别把我当三岁的小孩。你因为爱我……”倏然,郝青暴发一阵令人毛骨惊然的大笑,“因为爱我……爱我?我俩站在大街上,你说你爱我,看看别人会不会相信?你会爱我?爱我这么多年不跟我同一次房?连孩子都是向别人借的种才有的。你说……你爱我?”
在郝青歇斯底里痛哭声中,高文颓然无语。
这时候,我们知道了另一个事实,高文的女儿高婷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更隐秘的事实是:高婷是郝青跟那个瘸子的结晶。
高文奇怪的是,这并没有妨碍他对婷婷父性的情感。
而且还多了一层深刻而秘不可宣、难以诉说的同情。
父亲对女儿的同情是一种什么滋味,局外人是无法知道的。
在郝青哭喊的时候,婷婷的形象又一次浮现在高文的脑际。高文感到眼睛发潮……
《北京往事》第十四章(1)
夜色降临的时候,高文突然想起寻呼机已关了一天。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寻呼机类似现在的手机,是交流通讯的至高无上的工具。高文此时正在大街上游荡。和妻子争吵了一天,斗智斗勇了一天,担惊受怕了一天,高文借故出来时浑身松坦多了,在晚风的轻拂下,高文甚至有了一种悠哉悠哉的感觉,高文已经忘了多长日子没有这种感觉了,高文刚要意识到要好好珍惜、体味这种感觉的时候,这种感觉戛然而止,取代的依然是郁结在心的沉云乱絮。就在这时候,高文想到盛珠今天可能呼他了。
高文打开寻呼机,嘀——嘀——嘀声在高文听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高文知道这是开机的信号,不是有人呼他。
高文想到盛珠在等一个公用电话亭呼他而久久不见回音的情景,心里产生一种酸涩。在关机的时候,当然接不到她的寻呼信号,但盛珠肯定没有想到他关机,盛珠一定以为他遇上什么麻烦了,盛珠在猜测他遇上麻烦的时候心里一定不好受。盛珠当然不会想到别的麻烦,盛珠想到的肯定是他妻子察觉了什么,所以他才没有回话。
高文决定到那家饭店找她。高文听盛珠说过那家餐厅的名字,文化餐厅这一名称还曾遭到他的暗暗讥笑。高文知道那餐厅在小庄那一块,便乘车去了小庄。
很快找到了“文化餐厅”。板寸在高文询问盛珠在不在这儿上班的时候,脸上有一种莫测高深的古怪表情。
“你是这儿的经理?”高文问
“这还有假吗?”板寸扬了扬头。
油滑的京腔令高文生厌,但高文说话的语气依然平和:
“能不能告诉我,盛珠到底在不在这儿上班?”
“被我解雇了。”
“什么时候解雇的?”
“昨晚。”
高文意识到盛珠被解雇与昨晚她陪这位老板和他的朋友上歌厅有关,高文问:
“昨晚……她不是陪你们上歌厅了吗?”
“看来你对她的行踪还挺了解。你是她什么人?”
“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
“你知道她现在上哪儿了吗?”
“无可奉告。”
“我有点急事找她,请告诉我,好吗?”
“我没有这个义务,再说,我哪知道她上哪儿了?”
高文不知为何,对这个经理突然感到深恶痛绝,但高文离开餐厅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高文的内心活动永远不能变成外部力量,这不能不说是高文性格中的一个重要的悲剧性因素。
高文猜想盛珠可能会去施大爷那儿,于是他又跑到施大爷家。施大爷在高文进屋之前正在卫生间“出恭”,高文在施大爷拉开门的时候发现他脸涨得通红,高文知道这种脸色是施大爷“出恭”之后的正常脸色。
“盛珠在不在?”高文单刀直入地问。
“我正要问你呢,你把她气跑到哪儿去了?我下午去餐厅找她了,那里的服务员说她不在那儿上班了。”
“她没回来过吗?”
“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没回来。”施大爷说。
“你到底稿的什么名堂?今天我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劲,你妻子在新疆有好好的工作,干吗要在北京的小饭店打工?”
“当然是为了跟我在一起了。我让她先找个工作干着,以后想办法把她调到北京。”
“不,不,”施大爷煞有介事地摇着头,说,“我寻思了一个下午,觉得你小子是在耍花招,盛珠……可能不是你妻子。给你拍电报的那个女人才是你的妻子,你在骗盛珠。盛珠本来肯定不知道你有妻子,现在你露了马脚,盛珠这才气跑了。我寻思的没错吧?”
高文想否定,但一刹那间止住了。高文觉得既然施大爷发神经对他的这种事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那迟早会被他查出实情的,何不现在顺水推舟告诉他实情?
高文递给施大爷一支烟,并替他点燃,自己也燃了一支,然后拉着施大爷在沙发上坐下了。
“施大爷,”高文神情恳切,语气低缓,“你寻思的没错,是这样的,盛珠不是我妻子,拍电报的那个女人是我妻子……”
“真的?这么说是真的了?”老头的反应之激烈出乎高文意料,他站起身,大张着那张又瘪又皱的嘴,像要随时吞掉高文似的。
高文被吓懵了。但既然都承认了,说服老头儿是他唯一的选择。
“施大爷,你听我慢慢说……”
“不,不,我不听,我要找盛珠去,我要告诉她你是个骗子。”
施大爷走到门口的时候,高文强行拉住了他。高文把他按坐在沙发上。
“这一切盛珠早就知道了。”高文说,“我什么也没骗她。”
高文蹊跷的是,荒唐可笑而又固执己见的施大爷对他的这句话却信了,高文以为让老头儿相信他说的话需要花费很大精力,高文从施大爷茫然的眼神中判断施大爷没有怀疑他。
“我妻子拍电报的内容,我也告诉盛珠了。盛珠知道我妻子来了北京。”
“这么说,盛珠……也在骗我?她怎么说是传达室的李大爷看错了?她说没有的事,替你搪塞得干干净净。盛珠会这样傻吗?”
“盛珠怕您着急,所以才这么说的。”
《北京往事》第十四章(2)
接下来,高文把跟盛珠如何相识的事如实告诉了施大爷。
“盛珠是个好女人,她来北京是为了挣钱给丈夫治病。”高文最后说。
“原来是这样……”施大爷哺哺自语,好像一时还无法适应这一切。
“她是安徽人。但她在新疆呆过好长时间。”
高文后来所说的施大爷一句也没听清,施大爷的态度很暧昧,高文不知道施大爷下一步会做什么。
高文在离开施大爷这儿的时候,施大爷依旧神情叵测,高文是带着悬念离开的。
高文再次游荡在大街上的时候,知道郝青在旅馆一定疑神疑鬼,想入非非,但高文实在不想回旅馆,一想到她那张狞恶的脸高文就不寒而栗。
高文恍惚茫然地乘上了西去的小公共,高文乘上车之后才意识到此举全是被动和无意识的,小公共售票员的吆喝执著而又可怜巴巴。高文不知道他乘车要去哪儿。到了京广大厦的时候,高文下车了。
高文下车之后首先确定自己要做什么,想好了是要寻找盛珠的时候,心里又犯疑,夜色遮盖下的茫茫京都,上哪儿去找盛珠?
高文判断,盛珠今天一天可能都在找工作,或许现在已经找好工作正在上班了。
盛珠由于在家乡的时候在饭店干过活儿,高文判断盛珠找工作的目标可能还是饭店,尽管她已被那个令人生厌的“板寸”炒了一次鱿鱼,但盛珠初到北京,不会“改行”的。
高文想起了盛珠说的挨着家乡里板镇电影院的那家餐厅,盛珠就是从那开始步入后来的生活的,包括入狱坐牢,包括和那个名叫柯迪的小青年结婚。
直到这时,高文还没有产生以盛珠经历为蓝本创作小说的打算,因为还没有产生那种通常被人们称作“灵感”的东西。
高文在京广立交桥下的一家家小餐厅门前停留、观望,后来高文觉得这样盲目寻找无疑是大海捞针,便不再抱期望今晚能找到她了。
那位化工厂的脸上有疤痕的姑娘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他的,高文准备穿过立交桥底下的公路到京广大厦门口看看热闹,高文对出没于这类五星级大饭店的人很是歆羡,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高文对所谓“崇高的精神”已远远不像当初那么热衷并共鸣了,高文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在这类大饭店里包房间和一个个美女共度良宵。高文在立交桥下的公路中间被那位姑娘叫住了。
“哎,你去哪儿?怎么,不认识我了?”
姑娘嬉笑着脸,高文愣了半天才觉得似曾相识,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
“对不起,”高文说,“我一时……”
“真是贵人多忘事。刚才我在餐厅吃面条的时候就看到你了,我看你对餐厅望,我还以为你认出我来了呢。”姑娘在闪烁的车灯和京广大厦门前各色绚丽灯光的交映之中,充满鼓励和诱导意味地望着高文,“怎么,还想不起来?我们在分厂俱乐部跳舞……”
那家化工厂是北京化工企业的一家分厂,厂里的职工都简称为“分厂”,但高文差不多有半年没去跳舞了。高文一下子想起来了。高文还依稀记起了姑娘的名字。
“哩,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姓安?叫安……什么来着?”
“安蓉。”
“你怎么在这儿?”
姑娘没有回答高文的问题,急急地问:“你现在不去分厂跳舞啦?”
“是好久没去了。那儿每晚还开吗?”
“一直开着。”姑娘说,“你现在上哪儿?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玩的地方?”
“上哪儿玩?”
“最低消费100元。怎么样,有兴趣吗?”
高文开始很紧张,高文以为姑娘干上了那一行。北京人通常把这类人称为‘鸡婆’。高文进一步忆起了姑娘跟他在分厂的工人俱乐部跳舞的情形,安蓉的放荡和大胆曾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后来高文知道了,安蓉不是‘鸡婆’,她在附近给一家歌厅拉客,安蓉从工厂下班之后就来这里,给歌厅拉客是她的第二职业,每介绍一位额客人进歌厅她可得20元提成费。
高文来北京这么多年还从来未进过歌厅,高文靠稿费为生,高文听说过歌厅的消费水准,他是没有经济能力去歌厅消费的,因而高文对歌厅总是敬而远之,不敢问津。
高文好多天之后回忆起第一次进歌厅时的心情,依然认为当时处在一种滑稽可笑的冲动之中,而这种心情在高文决定跟名叫安蓉的女工尝试一下“最低消费一百元”的滋味时就产生了,进去之后高文恍若如梦,脸上有疤痕的姑娘把他介绍给经理之后就走了。高文注意到安蓉跟歌厅的合作是一种现炒现卖的生意关系,当时经理就给了她二十块钱。
高文在歌厅里呆了几个小时,高文离开歌厅的时候一分钱也没花,这家名叫金达莱的朝鲜歌厅的经理对高文的热情让他意外而又兴奋,经理叫千善子,是来自东北延边的一个丰满迷人的朝鲜族少妇。
高文不知道千善子对他的热情是缘于他本人的魅力,还是缘于作家的身份,离开歌厅的时候高文答应为她们歌厅写一篇文章。
高文不是空头许诺。高文的题目都想好了,叫做《朝鲜歌厅风靡京城》,高文准备在文章里重点介绍金达莱歌厅。
高文知道今晚又吃又唱又有小姐陪坐。若不是千善子经理开恩,他倾囊也不够如此奢侈的消费。
《北京往事》第十四章(3)
高文口袋里只有二百多块钱。
高文走出金达莱歌厅,已是深夜了。
高文立即按开寻呼机健钮,依次显示:
郝女士:请速回
郝女士:请速回电话
郝女士:你是不是被汽车撞死了
郝女士:请速回,我要自杀了
郝青寻呼的时间分别是晚上9点10分,10点零8分,凌晨点,凌晨1点11分。
高文之所以没听到寻呼信号,当然是由于歌厅的音乐歌舞旨的掩盖所致,高文把寻呼机重新别在裤带上。高文一下子傻了眼。萦绕在脑际的千善子形象也倏然逃遁。高文知道她说的自杀是恐吓,她不会自杀的。
换一句话说,她若真的就这么自杀了,高文会感到彻底解脱了。
高文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顿生一种恐慌与罪詈,仿佛他真的看到了郝青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自杀了。
高文乘上面的的时候,绞尽脑汁想对策,郝青的机敏他是知道的,所编的谎言稍有漏洞就会让她察觉。
可是下了车,来到珍宝旅馆门口的时候,依然没有想好怎么骗她。
而迷人的千善子形象却挥之不去。
《北京往事》第十五章(1)
那一夜——应该说是后半夜,在珍宝旅馆住宿的不少旅客都听到了101房间的吵闹声,茶杯被掼碎的剧烈声响更是惊天动地,从沉睡中惊醒的旅客有的敲击墙壁,有的直接来到101房叩门,以示抗议。直到旅馆值班人员起来制止,郝青和高文的争吵才逐步平息。
高文睡到中午十一点多钟起来时,郝青已不在房间了。
郝青在挨着高文的另一张床上睡。高文发觉床上的被子整齐地叠放着,郝青放在床头柜上的镜子、梳子、抹脸膏也都不在了,高文慌忙打开衣橱,郝青放在衣橱里的包也没有了,高文脑际的第一个闪念就是郝青去火车站了。
去乌鲁木齐的火车北京每天只发一趟,晚上九点多钟发车,如果高文现在去北京站肯定能见到她,她大概正在售票大厅买票。
高文不愿去北京站。即便是最后的送行,他也不愿去。
但高文又觉得不踏实,郝青会这么轻易走了?郝青是不会放过他的。高文心口又怦怦跳了。在高文的猜想里,郝青回到新疆就愤笔疾书,把他抄袭她歌词的丑闻复印无数份,投递到全国所有报刊。渐渐地,高文又感受到心口的那把尖刀。
高文顾不上刷牙、洗脸,套上衣服,打上面的直奔北京站。
高文意识到必须稳住她,不能让她走。
高文在北京站找遍了每一个大厅也没找到她。高文在臭烘烘的人群里挤来挤去,高文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了。高文后来重新挤到售票大厅,他看到由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的时间没有变,这就是说郝青此刻不可能离开北京。
高文来到车站广场东边的地铁出站口,买了一瓶冰汽水一气喝下去。这时候他猛然想到了首都机场。
郝青会不会乘飞机走?高文刚一产生这一想法就觉得不大可能。郝青不可能乘飞机的。她从未乘过飞机,根据她平常生活的节俭程度。她不仅不会乘飞机,也不会想到乘飞机。
高文决定在车站等。郝青说不定正在赶往车站的车上,她或许去采购什么东西没有直接来北京站。
高文看到郝青的时候已是下午1点多钟了。郝青背着包,气喘嘘嘘,目光涣散,高文飞步跑到她面前:“你要去哪儿?我在这儿等了一两个小时了。”
“你管我去哪儿?”
“你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