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二十五六岁了的冯开岭,在阳城师专中文系担任助教兼管理员,由于老家在农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兄弟姐妹又多,再加上本人相貌土气、性格内向,见了生人爱脸红,即便肚子里读了不少书,可总不能把学问挂在嘴上或贴在脸上吧,因此,找对象就成了个不小的问题。

偏偏小伙子个人条件不行,自我要求还不低,找对象的第一标准是长得漂亮,其次必须是城市姑娘,再有就是文化水平不能低于中专。这些条件一来,好多原本热心的介绍人,纷纷摇头叹息而去,非但从此不再多事,而且背后还私下串通,结成了没有言明的某种同盟。

正如哲人所言:上帝在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往往会同时敞开另外一扇窗。婚姻恋爱问题不顺,冯开岭干脆一门心思读书写作,在阳城日报副刊上连连发表,连连获奖,一时弄得风生水起,在阳城业余作者圈子里有“获奖专业户”的美誉。

小伙子的才能,迅速得到一个关键人物的赏识,这个人便是冯开岭日后的泰山大人、当时阳城日报副刊部朱主任。

所有在阳城日报副刊上发表的稿件,统统由朱主任把关。冯开岭的第一篇稿子就在他手上编发。

一个在大学里学过整整四年古典文学的高材生,同时又读了很多文艺评论方面的书籍,给一张地市级报纸副刊写些千儿八百字的小文章,岂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朱主任做报纸副刊编辑多年,每天桌上的来稿无数,打开一看,多是错别字连篇、大话空话成串,不要说直接发表,连修改意见都没法提。因此,偶然读到冯开岭文笔优美、思路清晰、观点鲜明的来稿,顿时如食甘饴,如饮佳酿,心里只一个字能形容与概括:爽!

好的报纸编辑,对优秀作者的培养与爱护,那是非常倾情、非常无私的。连续发表了冯开岭的几篇来稿,朱主任马上认定孺子可教,于是当即电话约见。

等到在报社办公室里见了面,几句话一交流,冯开岭身上透出的那种质朴、诚实、灵气、聪明,更是让朱主任欣喜异常。

联想到自己当年也是从农村孤身一人出来,由于家境贫寒,业余时间拼命打工,挣足学费后才敢坐到教室。后来在船上做水手,闲来无事给航运局的报纸写稿子,从火柴盒子大的文章开始,一路才写出今天的结局。如此一来,竟然从冯开岭身上找到若干当年自己的影子。

次交谈,朱主任对冯开岭的好感顿时大增。

作者和编者一旦相互有了好感,马上就会热络起来,而热络的一个重要媒介或表现,就是作者的写稿积极性空前高涨,编者对作者的稿子也是钟爱有加,有时甚至到了偏爱的程度。这种偏爱,往往又不单纯体现在用稿或得奖频率的提高,而是相互间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有时,本来一个电话三五分钟就能说清楚的事,朱主任非得约了冯开岭过来面谈;又有时,本来把稿子往信箱里一投,或者往传真机里一塞,很方便就把稿子传到,可作者冯开岭也非得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大老远从东郊的师专赶到城市中心的报社。

当然,有时正好赶上饭档口儿,两人也在报社附近小酒馆,点几只小菜,要一壶小烧或一扎生啤,慢斟细饮一番。再后来,赶上那年中秋节,朱主任干脆发出邀请,让冯开岭到他家里吃团圆饭赏明月。

第一次走进朱主任家里,前来开门的恰好就是朱洁。虽然过去快二十年了,可当时见到朱洁的情景和感觉,冯开岭至今仍清晰如昨。

大概是晚上六点左右,天色将黑未黑,朦胧门灯下,但见立在面前的美人高挑身材,椭圆脸形,鼻梁高挺,一双大眼睛盯紧人看令你如电击一般,白嫩光洁的皮肤于微暗中更加耀眼。

从发型到服饰,完全是那种高雅、时尚的城市女孩中的佼佼者。那一瞬间,冯开岭甚至有些后悔和犹豫了,他希望是走错了人家,更希望能有个合适的理由赶紧逃离。

当然,直到结婚之后细想起来,他才知道那种心态完全是自卑心理作祟。

中秋的晚饭吃得毫无味觉,平常的谈笑自如也忽然没了踪影。一边是朱主任夫妇热情的声音,一边是朱洁高傲、清冷的表情,冯开岭如同遭遇了两股强大敌人的夹击,完全乱了方寸,失去了招架与防守之力。

不过,事后的情况证明,那个晚饭的作用和效果非常之大。原来,朱主任从冯开岭的文章开始,渐渐喜欢上了他的才能,又通过几个月频繁的接触,逐步喜欢上了他这个人,自然就想起家里那个捧在手心怕跌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女儿,心想女儿要是能和这样优秀的青年结成秦晋之好,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回家后便把想法和夫人说了。朱夫人在家里是决策性人物,本意是希望女儿找个城里门当户对的人家,免得像自己这样,找个农村出身、家境贫穷的丈夫,一辈子跟着受穷受苦。

可是,经不住朱主任老是在家里鼓吹,又经常把冯开岭的作品带回来给她欣赏,朱夫人也就勉强同意先见一面再说,于是约定中秋节让小伙子顺便来吃个便饭,成或不成彼此都不尴尬。

哪里知道,一顿饭吃下来,朱夫人立即就喜欢上了冯开岭,因为在整个吃饭交流的过程中,这个有些腼腆的小伙子,言行举止非常大方得体,说话也很诚实,一点不回避和掩饰自己的农村出身和贫寒家境,甚至说起小时候过中秋节,父母把整块月饼让给子女,自己只舍得捡食掉落的屑儿,冯开岭竟然哽咽住了。

自从那次中秋节晚宴之后,冯开岭就成了朱家的常客,频繁给他打电话的,不再是朱主任,而是朱夫人。

到了朱家,冯开岭也很勤快,拖地、洗碗、抹桌子、搬煤气之类的力气活基本全包,一有空就陪准岳母聊天,有时还陪她上街买买东西。不消一个月,朱夫人就向女儿下达最高指示:这个女婿找定了,同意不同意都是他。

朱洁在看到冯开岭的第一眼,确实没有把他当回事,只当是敲错了门的陌生客,或者是众多专程来给朱主任送礼的普通通讯员。

吃饭的时候,看着父母和他聊得非常投机、热络,妈妈又时不时向自己投来有些暧昧的目光,朱洁才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儿。

再用眼睛余光认真打量对方,发觉这个阳城师专的老师身高、长相大体也还说得过去,一口普通话也听着顺耳,就是眉眼、骨子里总有股说不来的乡土气,一眼就能看出来自某个偏僻乡村的普通农家。

而当时的朱洁,刚刚中专毕业不久,正在省属重点学校的阳城中学做会计,年龄比冯开岭小三岁。

刚开始,朱洁死命不肯和冯开岭谈,主要理由是土气,带不出去,再说如果像爸爸那样,家里总有一帮七大姑八大姨的上门,怎么受得了!可是,朱主任夫妇却不依。

关于土气带不出去的问题,主要由朱主任出面化解,老人家亲自帮冯开岭把所有作品全部剪贴成册,摊放在女儿面前一一点评给她听,那些文章如何精彩耐读。“这样有才气的人肯定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现在的土气以后会随着地位变化而彻底改变,到那时带不出去的恐怕不是对方,而是你自己喽。”

对乡下七大姑八大姨的担忧,则由朱夫人亲自出马。她收起以前抱怨丈夫的那些陈词,反过来劝说女儿:“乡下人怎么啦,乡下人纯朴善良,你有什么大事小情,他们保准第一个上门帮忙,你偶尔下趟乡,他们像接财神一样热情迎着你,哪像周围这些势利的城里人呢?”――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架不住父母如此轮番攻击,更主要的是,朱洁毕竟也是个中专生,又在阳中那样的重点学校工作,自然对冯开岭的那些文章并不真的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她也从中看出对方是个爱读书、勤思考、有学问、有志向的人。

于是,慢慢同意和冯开岭接触。男女恋爱之事,最难便是开头,一旦起了头,后边就是男人们的天下了,彻底由不得女孩了。何况,冯开岭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凭他过人的心计,拿下美人指日可待。

如今,每每看着女婿步步高升如此长进,朱主任就要在女儿面前居功:“你看看,要不是老爸我报纸上慧眼识英雄,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朱夫人也不甘示弱:“都是我一锤定音嘛!”


12.选题的诀窍

杨副秘书长前脚离开阳城,冯开岭和黄一平马上就着手研究文章方面的事情。

大凡懂些写作之道的人都清楚,文章之首要,在于主题与立意。

“这篇文章不同于以往的那些东西。发表出来是一回事,主要是要有影响,收到奇效,而其中最关键之处是要引起省委龚书记的注意。这种注意,又不是一般的注意,而必须是高度关注。”冯开岭进一步为文章的立意奠定基调。

按照冯市长的这个基调,黄一平已经做了些前期准备工作。他先是从网上下载了一大堆相关信息,又到图书馆找了许多参考资料,多是各种各样的论文,有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有报纸理论版的,也有专门的论文集。

而后,根据杨副秘书长餐桌上的点拨,拟定了几个题目,比如:新农村建设方面,阳城市的农村居民集中居住、劳动力转移与培训、农业规模化经营等,都走在全省前列,其中有的在大型会议上作过典型介绍,有的则是省里在阳城开过现场会。

现代制造业、新兴服务业、传统产业升级换代方面,阳城虽然在面上未必有很大优势,但在某些点上却也相当突出――阳北县以船舶为主体的现代制造业,占到全省的将近四分之一;阳东区的纺织企业升级,已经走到全国同行业的前列。此外,文化建设、环境保护、城市化进程等方面,也都能找出很多亮点出来。

冯开岭虽说是由文章步入政坛,在官员里面也确是写作高手,可写文章也与唱歌、打拳一般,讲究个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常练常熟。自从当上常务副市长之后,客观上事情多了,工作繁忙了,主观上也因为有了黄一平这个满意的“替身”,很多文稿就不再亲自动手了。

因此,按照平常写作讲话、材料的套路,一般是由黄一平提出几个题目和大体思路,交由冯开岭斟酌确定下来,就算万事大吉了。可对于这篇文章的选题,冯开岭却是慎之又慎,不肯轻易认可。

“你说的那几个题目好是好,但是,有一样你可能没有考虑到,而且是犯了大忌。”冯市长连连摇头,却又卖了个关子。

黄一平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惊恐之色,等待市长下言。

“这篇文章取得龚书记注意、重视当然非常重要,可也不能因此而得罪了另外一些人,产生太大的副作用。”冯开岭说。

“副作用?你是说别人会忌妒?”黄一平不解。

“同僚之间眼红忌妒那只是小事,若是被人家抓住明显破绽当成攻击的武器,那就可能得不偿失了。”冯市长的关子还没卖完。

“哦?”黄一平更加迷惑。

“你想过没有,就我现在的身份而言,虽说有市委常委和常务两个挡箭牌,可说到底还只是一个副市长,上边有洪书记、丁市长,市委那边有副书记张大龙也排在我前边,周围还有若干常委与副市长。

按照市委、市府分工,新农村建设是市委洪书记的政绩工程,工业经济由丁市长主抓,现代服务业在张大龙手里,农业一块又归秦众。如果照你说的这几个题目做下来,他们会怎么想?实际效果或后果又会如何?”冯开岭终于点到问题的要害。

原来如此!

“呵呵,我还真没想到这些。毕竟您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否则我就会好心办坏事、帮了您倒忙了。”黄一平说的是心里话。

“那么到底该从哪里切入,才能既避开矛盾又收到奇效呢?”冯开岭这一发问,说*里有底了。

黄一平非常熟悉冯市长的这种思维方式,在不断的设问、否定中,思路越来越清楚,离最终需要的那个结论或答案也越来越近。

果然,冯开岭提出,不要触碰那些事关全局性的选题,以免让洪书记、丁市长们感觉你有越位、擅权之嫌,也避免其他同僚、竞争对手觉得你是提前篡权、迫不及待了。

更不要涉及别的常委、副市长分管的范围,包括自己过去分管过的农业口,否则人家会说你手伸得太长,有贪天功为己有的意思,或者说现在分管农业口的秦众副市长不如你冯开岭当年管得好,云云。

总之,阳城官场与中国所有官场一样,显也好、潜也罢,规矩很大水很深,千万不要触碰了不该触碰的雷区,不要趟那些不该乱趟的浑水与深潭,否则,到断气了你都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听着冯市长一番分析,黄一平立马感觉根根毫毛直立,腋下冷汗如流。

冯开岭顺着刚才的思路进一步往下分析,这下情况就简单多了,最终确定就在目前自己分管的范围内筛选题目。

作为常务副市长,除了协助市长丁松处理一些日常性事务,冯开岭的具体分管范围主要包括交通、城建、国土、规划、房管等。总体上讲,他管的都是很有实权的一些建设部门,所做工作与业绩大都立竿见影看得见摸得着,从中选择几个亮点应该不难。

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也都是双刃剑,毕竟文章是为竞争市长而做,又要取得省委主要领导的充分首肯,这就要保证既有足够的力度,又不能让另一面的刃口伤着自身。

譬如交通这一块,这几年,高速路、沿江路、国道、省道纷纷建成,城乡公路四通八达,村村通工程也是全省领先,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可是每一个重大工程建设时,又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栽进去,内部有人戏说交通局在监狱里面的人都快组成一个加强班了。

谁能保证万一文章出来,不会有人拿这个问题大做文章,或者还有更大的问题被捅破呢?城建、房管这两块,也都存在着同样的隐患。

而且,市政建设投入量大,资金缺口也大,做了很多好事实事,群众不满意的地方也不少,还是尽量避开为好。至于国土部门,人事财务及主要业务已经划归省上管理,市里只是业务协管加党务管理,写成文章不太好放开讲。说来说去,好象也就剩下规划了。

“对,就写规划!”冯开岭思路打通,一锤定音。

“阳城市区护城河沿岸规划得到省里充分肯定,中央来的领导也专门表扬过,全国政协副主席还专门写过诗呢。”黄一平也兴奋起来。

“哈哈!对了,终于说到正题啦!”冯开岭很得意自己的这种诱“敌”深入式思维。

“可是,护城河沿岸规划,又不能光写规划。如果实打实地就规划写规划,洪书记、丁市长的理念之争怎么处理?”冯市长提醒道。

“是啊,就是。”黄一平其实已经想到一个好的角度,但他不能马上道破。做秘书多年,他早已掌握一个诀窍:在和领导讨论问题时,越是接近真理越不能轻易多嘴快舌,最后的正确结论永远要让领导做,标准答案永远要由领导口里出,你的任务就是提出一个又一个接近真理的谬误,引导对方慢慢道出真谛。

当然喽,这种戏法又要玩得恰如其分,否则,玩过头了,就难免露出蠢相,或让领导感觉受到愚弄。因此,黄一平就一再提醒自己,纵使眼下是在帮冯市长出谋划策,也还是要悠着点儿,让领导最终点题,绝不可图一时高兴喧宾夺主。

“想想看,杨副秘书长报的那些选题,还有什么没有考虑进来?”冯市长明知故问。

“他好像提到,龚书记对文化大省建设很感兴趣。”黄一平假装努力回忆,还是只在鼓边轻轻用劲。

“你终于把我的想法吃透了!对,就在规划和文化的结合上做这篇文章。还记得天津那个著名的冯作家吗?前年他来阳城时和我有过一番长谈,其中就说到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问题。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入手,把触及很多具体矛盾的护城河规划来个避实就虚,同时又通过文化这个载体使之得以体现与提升。”冯开岭说到兴奋处,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黄一平马上乘势在电脑上敲打出一行字:城市建设中的文化记忆――兼谈城市规划在建设文化大省中的功能与作用。

冯市长看了很满意,说:“好,就是它!”


13.两个一把手:不怕办错事,就怕站错队

阳城市区的护城河改造工程,确是冯开岭在常务副市长任上的一个杰作。这个工程的成功,不仅激活了阳城这座千年古城,而且巧妙避开了市委、市府两个一把手之间的矛盾。

阳城是一座滨江小城,初建于宋代,成型于明朝,清代则达到鼎盛的程度。因为濒临长江的缘故,借助于周围四通八达的水运,阳城的转口贸易历来相当发达,常年流转着大江南北的棉花、粮食、油料、家禽等等,同时也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驻足定居,随之带来了各地丰富的民俗与文化。

加之,阳城当地人世代重视教育,历史上进士举人辈出,状元也有好几位,更是形成了非同一般的文化积淀。几千年绵延下来,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相互辉映,最直观的结果,便体现在城市建筑上,一条条从石板到青砖铺成的古街,一座座印记着城市年轮的建筑,无论是外观、线条、色彩还是内部架构,无不构成了阳城鲜明的城市个性,以及浓厚的地域文化特色。

选择冯开岭主持这样一座城市的规划建设,还是比较合适的。在冯开岭之前,洪书记和丁市长都曾经做过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后来又都做了市长,两人对城市建设的理念、风格却有着很大差异。

洪书记主持政府工作时,正值全国性的旧城改造风潮,一时大拆大建风起云涌,按照他的设想,阳城面貌要想天翻地覆,必须实施“城市更新”,设法把城市从破烂中解放出来。而解放的唯一途径,便是大面积拆旧建新。

丁松市长则强调“大城市”的概念,认为现代城市楼房唯高,马路唯宽,一切都应当讲究大气派大手笔,甚至提出建设国际大都市的口号。

好在阳城委、府两边的矛盾是个老问题,政府主官的想法一般很难兑现,因此,洪书记、丁市长的城建理念都未能顺利施行,否则,若是真的遵照执行起来,阳城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冯开岭担任分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以后,一方面需要设法解决城市规划无序、建设思路混乱的问题,一方面又要在洪、丁之间的矛盾夹缝中求得平衡与生存空间,委实吃了些苦头。

虽说没有专门接受过城市规划、建设方面的专业培训,过去在省市机关工作也从未涉足过城建领域,可冯开岭毕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善于吸收新知识的新生代,早在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期间,他就发现阳城城建的混乱,完全是因为党政主官各自为政、相互拆台造成。

在冯开岭看来,阳城的城市建设既不在一味求新,也不在片面求大,而是应当考虑城市的历史与现状,着眼于未来发展,充分体现城市的特色与个性。

阳城是江城、水城,也是一座有着丰厚历史的文化之城,如何把这两方面的特点既充分突显出来、又有机融为一体,应该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根本点。

于是,走马上任之初,他悄悄出去走了一遭,考察城市保护、开发的样板,问计国内知名专家,最终决定围绕眼前这条纵贯阳城市中心的十里护城河做文章。

具体说来,就是以这条城市内河为主线和媒介,把整座城市里星罗棋布且又相当分散的寺院、庙宇、塔楼、名人故居等等古建筑串接起来。

如此,原本松散的城市布局马上就紧凑了,貌似死寂的建筑物让流动的水给带活了,断隔的城市发展脉络也一下变得清楚而连贯,即使是那些在过去拆建中遭到破坏的东西,慢慢也可以得到恰当的修复。

冯开岭的这个城建理念,虽然得到上海同济、北京清华等著名高校几个建筑学泰斗的一致好评,在阳城却不敢冒昧端出。

此前相当长一个时期,阳城的实际情况是,凡是有关城市建设方面的议案,大到拆除一片建筑、新建一条马路,小至搭一座桥、造一块绿地,丁市长说东,洪书记偏说西,政府这边定下一横,市委那边非得改成一竖,因此,要想真正做成一件事非常难。

在夹缝中磨砺了一段时间,冯开岭慢慢也悟出了窍门。

护城河改造方案形成之后,他即以增强城市规划、建设的科学性为名,提出建立一个城市建设智囊团,借助省内外高等院校、科研院所、设计单位的知名专家,广泛为阳城的城市规划和建设出谋划策,甚至充当幕后决策都的角色。

为了平衡委、府两边的心态,在组建这个智囊团的时候,冯开岭把开列专家名单的权力基本上一分为二,主要交给洪书记和丁市长定夺。

这样,他的城建理念既可以得到智囊团的检验、论证与完善,又可以借助智囊团的名义来顺利推行,巧妙避开了委、府两边根深蒂固的矛盾。

事实证明,这是个非常充满智慧的决定。护城河改造方案一经提出,就得到智囊团的首肯,洪书记、丁市长自然也非常满意。

事实上,关于这条护城河的改造,早在冯开岭当年离开阳城到省里工作时就已列入规划,可直到他回来当了常务副市长还没见动静,其中主要原因就是洪书记主张沿河两岸搞高档商铺,建设十里商业步行街,而丁市长则主张建造超宽马路,形成新的城市中轴线。

而现在建成的这种沿河景观带,两边以绿化带、水上观光走廊为主体,严格控制岸上建筑的密度、样式、用途、层次,水面则修建或重建了一些不同朝代、不同风格的桥、亭、榭,一座城市因之而神韵漾动,流光溢彩。

如今的护城河,一改过去污物漂浮,臭气逼人的景况,碧波荡漾,垂柳依依,弯弯曲曲环护着大半片阳城市区,一头连着大运河,一头连着长江。

河的两岸,用花岗岩做了斜斜的护坡,两边是宽宽的花圃,临水搭了一条木质廊桥。一年四季,河面上都有水鸟蜂蝶嬉戏,花圃里有市民晨练夜舞,廊桥上依偎、流连着年轻的情侣。即使是晚上十一二点了,也还仍然可以见到三三两两游哉悠哉的市民在徜徉。


14.一步到位(一)

文章的主题确定下来,主要内容、结构也有了基本框架,底下就需要考虑求助方教授的事了。

“你和那个方教授,关系到底如何?”冯市长问。

“毕业之后一直没怎么见面,前些年逢年过节还寄张贺卡或打个电话,这几年工作忙渐渐断了联系。”这下,黄一平就不得不说实话了。

“这篇文章找到他,把握多大?如果求上门去,他会鼎力相助?”冯市长问。

“我想会的,毕竟当年关系不一般。”黄一平说。

“那好,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办。最近,我也从侧面打听了,那个方教授在省委龚书记面前果然说得上话,而且分量还相当重。既然龚书记相信他,那我们就在他身上下足功夫,请他帮助把文章打磨结实,实现效果最大化!他是你棋友、老师、忘年交不假,可这么大的事情找他,绝不是一般性叙叙旧就能解决问题,而且我估计如今这个方教授,已然不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方老师了。不论怎样,都要设法拿下他,可以不惜代价。有关事项,你直接找邝明达商办,不必向我汇报。还有杨秘书长家里,也要专门跑一下,文章的版面安排要确保。”多谋善虑的冯开岭,总是喜欢把事情往深一层处想,而且细节考虑得非常周密。

为官多年,他始终崇尚一句格言:细节决定成败。

“好的,我一定设法请出方老师!”黄一平虽然陡感肩头担子沉重,却也信心颇足,满口应承。

“这次换届成功了,你的问题也该解决啦!”冯开岭忽然说。

黄一平听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