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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今晚很难再能入睡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似乎在告诉他,想安然入睡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少了。
刘石贝今年64岁,曾在嶝江市市委书记的位置上干了整整七年,快62岁时才离开市委书记的位置。现为昊州市政协副主席,省政协常委,嶝江市经济开发区主任。由于省政协常委这种特殊的身份,他可以顺顺当当地一直干到65周岁退休甚至更久。
嶝江市经济开发区是省级开发区,所以这个开发区同嶝江市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它遥控着嶝江的经济命脉,又置身于嶝江的权力范围之外。处于这样的位置和环境,实在是太美妙,感觉也太好了。相对来说,在开发区当主任,有时候甚至会比刘石贝在嶝江当市委书记的时候都更有影响力,也更具权威性。
这些年来的遭遇和感受,让刘石贝不止一次地为自己能占有这个位置而深感庆幸。如若没有这个位置,那他在嶝江的局势和地位也许早已是岌岌可危,难以自保。特别是这几年他在同夏中民他们的较量中,如果不是这个位置,他绝不会这样一次次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刘石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背景,照他的话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正儿八经地干出来,拼上来的。33岁从邻县调到嶝江,从一个公社副书记一直到后来的市委书记,在嶝江市整整干了三十年。科长、所长、局长、主任,公、检、法,工、青、妇,党委、政府,几乎所有的部门他都干过、主管过,没有一个地方他不熟悉、不清楚。所以他说了,不论是当市长,还是当市委书记,他都是中国最称职的市长、市委书记。下面汇报工作,从来都不会有什么人敢瞒着实情给他瞎说八道。只要他沉下脸来往那儿一坐,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只能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因为只要你一开口,他立刻就明白你在想什么,盘算什么,立刻就明白哪些是实情,哪些是假话。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在这儿干了三十年,一直到62岁离开市委书记一职时,手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就几乎没有一个不是经他的定夺拍板才提拔起来的。他看待经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领导干部,就好像是看待自己的晚辈一样。即使是到了今天,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到了他跟前,也不知不觉地就像儿子见了父亲一样。
其实刘石贝的儿子女儿很多,前后共生了七个孩子:四个儿子,三个姑娘。只要一提起他的这些孩子,顿时就会让他神采飞扬、满面生辉。尽管是一副谦恭的口气,但任何人听了都能感觉得到他的骄傲和自豪。尤其是这几年,他经常会主动地在人们面前提起他的这些孩子。他说了,咱这一辈子,也就出息了这几个孩子,一个个的都还算争气,都还给他这个当芝麻官的父亲长脸。
千万别以为他这是在谦虚,只要你清楚了他这些孩子在嶝江和昊州的位置身份,你立刻就会一脸肃然,不能不被其中的利害所深深打动。
刘石贝的四个儿子,一个在昊州市检察院任副检察长,一个在昊州市计划委员会任主任,一个在嶝江市法院任院长,一个在嶝江市城关镇当镇长;四个儿媳妇,除了大儿媳几年前病退外,一个是嶝江市财政局局长,一个是昊州市建设银行副行长,一个是嶝江市计生委副主任;三个女儿,一个任嶝江市委副秘书长,一个任昊州市市直工委书记,一个任嶝江市工商局办公室主任;三个女婿,一个现任嶝江市江北区区委书记,一个现任昊州税务局副局长,一个现任昊州市纪检委副书记。
除了这十几个直系亲属,刘石贝还有六个外甥、四个外甥女、五个侄子、八个侄女。大外甥现为嶝江市上市公司中最具竞争力的永华科技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二外甥现为嶝江市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三外甥现为嶝江市广电局副局长兼嶝江市有线电视台台长,四外甥现为嶝江市城建局规划院办公室主任,五外甥现为嶝江市卫生局党委副书记兼纪检组长;二侄子现为嶝江市交警队队长;大外甥女现为嶝江市交通局副局长,二外甥女现为嶝江市团委书记,三外甥女现为嶝江市工商银行营业部主任,四外甥女现为嶝江市江阴区副区长;大侄女现为嶝江市《嶝江日报》编委兼《嶝江晚报》副总编辑,二侄女现为嶝江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三侄女现为昊州市宣传部新闻处处长,五侄女现为嶝江市自来水公司副总工程师……
在他所在的高新技术开发区,财务处处长和总会计师,还有商贸区主任,便是他的二外甥女婿、四侄女和大侄子。
人们说了,其实这也只能算是一条明线。围着这一条线,还有刘石贝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嫂嫂、妗子、姑姑、姨姨,还有那数不清的小姑子小舅小叔子小姨……还有那一溜亲家,还有那一溜亲家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嫂嫂、妗子、姑姑、姨姨……这一条线会连着无数条线,当你想把这一条线拽起来时,也许就会发现连你脚下的这块地盘也并不属于你自己。
刘石贝给人的印象,朴实、节俭、稳重、严厉。他不贪财不好色,没有任何业余爱好和不良嗜好。自47岁当市长后戒烟,54岁被任命市委书记后戒酒,一直到今天,基本上可以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玩牌不打麻将甚至也不进行任何体育活动。他的样子也始终给人一种饱经风霜、历经坎坷、备受压力的感觉。身板瘦削,面色黧黑,满脸皱纹,窄窄的腰总是深深地弯着。他的衣着也非常随便,夏天一件白衬衫,冬天一件军大衣,几十年如一日。一年四季大都是布鞋,从未见他穿过什么名牌。他的房子也不大,一个简简单单的二层小楼,一个平平实实的家庭小院。同附近那些精致而华丽的豪宅相比,它的简陋和朴素不能不令人对房主肃然起敬。
人们私下对刘石贝有个一致的评价和看法,对此刘石贝自己也承认,他这一生最大的嗜好和本事就是爱琢磨人,会琢磨人。他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基本上也是如此,那就是宽明仁恕,知人善任。
刘石贝从来也不掩盖自己的观点,在他当嶝江市委书记时,即使在全市的干部大会上也多次公开表示,嶝江最大的优势并不在经济,也不在科技,而是在人才。
在刘石贝任嶝江市主要领导期间,前前后后向昊州、其他市县乃至整个省里推出的干部数以百计。现在昊州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成员里,从嶝江出来的干部几乎占了将近三分之一。省里的主要领导成员里,有4个都是嶝江人:省政府的马副省长,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财政厅副厅长,交通厅副厅长。还有在金融、经贸、工商税务、公检法司系统,也都有为数不少的嶝江人。而这些人中,差不多有将近四分之一是在刘石贝任职期间提拔起来推出去的。而其他的那些领导,尽管并不是在刘石贝任职期间直接从嶝江起用起来的,但这些人刘石贝都以同乡人同他们保持着密切和良好的关系。不论逢年过节,还是红白喜事,或者是邀请他们来做报告,进行实地考察,刘石贝都会以地主的身份,给他们以最周到的服务和最满意的安排,让他们在省心省力省时省钱的同时,还会给他们最大的心理满足,让他们始终都会有一种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强烈感受。所以这些人都会以嶝江人为荣耀,也都对能为嶝江的发展做贡献而怀有一种深深的使命感和责任意识。
刘石贝在嶝江还有很得人心的一点,那就是他每年都会给嶝江争取到更多的干部职位,包括处级科级干部的名额和指标,在他任嶝江主要领导的十几年里,他争取回来的处级科级名额和职位,数以百计!
刘石贝还有一个最让人钦佩、也最让人瞩目的行为,那就是他自始至终对那种买官卖官、急功近利的套现行为,可以说是不屑一顾,甚至是深恶痛绝。凡此类事情,一旦发现,他都会严加惩处,从不手软。只这一点,就几乎让所有已经被他起用和有望被他起用的干部慨叹不已、感激涕零。刘石贝要的其实也就是这种效果:在这一片由衷的赞扬声中和愈加残酷的竞争氛围里,不仅可以极大地增强他这个市委书记的权威性和威慑力,同时也可以极大地扩展他自己的势力范围和关系网络。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他不断地“无私无偿、不求回报、不计恩怨、宽宏大量”地推出和提拔起一批批干部时,他的直系亲属包括亲朋好友的起用和安排,也就大而化之、听之任之,随着潮涨潮落,云起霞飞,这夹杂在大江大河、大风大浪里的东西,在人们眼中自然就变小了,变淡了,消失了,看不到了。
其实,许多年后人们才清楚,在起用干部的问题上,刘石贝那种无形的要求和回报会更大更多。当他全力举荐了你,提升了你,而且你没齿不忘地接受了,然后再由你来安排和起用他的人时,陷在这种怪圈里的人往往很难开口或者用什么理由和借口回绝他。一切都显得很自然,很顺畅,很平和,入情入理,水到渠成。然而正是在这一次次的不经意之间,等你再放眼四顾,刘石贝的势力竟已是虎踞龙盘了。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会真正意识到刘石贝所说的源远流长和财富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石贝常常会不厌其烦地对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儿子姑娘们进行训导:在咱们这个社会,最容易干的是领导干部,最容易犯错的是领导干部,最不容易提拔的是领导干部,最容易下台最不容易下台的也是领导干部。所以你们不管占了哪个位子,都一定要珍惜这个位子。因为这些位子不管大小,每一个位子时时都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在盼着。每一个位子其实都既危如累卵,又来之不易。
刘石贝就非常珍惜自己的位子,但珍惜并不是害怕。他不怕任何威胁,也不怕任何挑战,因为他明白,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不管你个人的能量有多强,本事有多大,那都没用。最终还是得靠实力说话,得靠势力说话,得靠集体和整体的力量说话。
刘石贝如今惟一感到担心的,其实还是这个夏中民。因为他明白,能让嶝江翻天,敢打破他经营了几十年格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夏中民。而阻止夏中民的惟一办法,那就是决不能让夏中民在嶝江当市长,更不能让夏中民在嶝江当书记。
刘石贝并不是有意要跟夏中民作对,他实在是事出无奈,他没办法。因为他明白,夏中民不会顺着前任书记铺下的这条路规规矩矩地往前走。一旦夏中民当了市长书记,立刻就能把整个嶝江搞得天翻地覆。就在夏中民当常务副市长的半年时间里,只一个全市政府机关的竞聘上岗,就几乎把他以前安置下去的位子折去三分之一!三分之一,这绝不是一个小数字!像这样的数字,在他任职时,至少要费他三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按他的意愿安置下去。而这个夏中民,这么多干部位子,他不到一个月就给你全掀了。
对刘石贝来说,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
这次联合调查组的突然到来,就是一个明证。最早知道情况的夏中民事先既没有告诉市委书记陈正祥,更没有告诉常务副书记汪思继,而是直接告诉了主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王敬东,而后让夏中民最放心的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协助办案,这一手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望而生畏。尽管他清楚夏中民此时还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一旦由他主导了,局面将完全会是另一个样子。
他一定要阻止他,即使是不择手段,也不能在嶝江这样一个地方让夏中民这样的一个人进入权力的核心!



看到市委常务副书记汪思继满面笑容地等在宾馆里,考察组组长于阳泰一时怔在了那里。夜里快11点了,这个一天都没露面的汪书记怎么会等在这里?而且是亲自等在这里,是不是有了特别的或者非常紧急的情况?
于阳泰今年51岁,现任昊州市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先后在各级组织部门工作了将近三十年,一个地地道道的老组织工作者。这次作为考察组长,是今天一早来到嶝江的。从早到晚,几乎整整一天都没有看到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汪思继。主管书记不在,市委书记陈正祥也不在嶝江,这就等于说,本应早上就开始的考察工作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汪思继对这次考察有意见,不满意,对此于阳泰心里很清楚。嶝江又是一个对人事安排极其敏感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干部层引发地震般的摇撼。何况这一次的考察基本上属于突击考察,考察对象就一个夏中民,这对整个嶝江班子的影响可想而知。其实对这种情况于阳泰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些年每一次下来考察,都会遇到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事情。阳奉阴违,明堵暗抗,请吃的、告状的、悄悄送礼的、偷偷塞黑材料的,这在过去几乎是没有过的事情,而在现在几乎是家常便饭。
那些年,下来考察干部时,被考察的对象常常是一脸的茫然和吃惊,不仅他本人事先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和心理准备,即使是党委班子里的主要领导也很少有人事先知道。领导只负责推荐和汇报情况,具体提拔谁考察谁那就是上一级组织的事情了,就算知道了,也绝不会透露出任何信息。那些被提拔者即使明天就要被任命了,今天在领导谈话前,他本人也往往毫不知情。而现在,这种情形几乎见不到了。每一次考察,没等考察组下来,就早已满城风雨,吵得沸沸扬扬了。进行考察时,被考察的对象往往都是出奇地冷静和少有地胸有成竹。见不到以往的那种吃惊和感奋,更见不到那种紧张和激动。似乎这种考察仅仅只是一种摆设、一种表演、一种例行的毫无意义的程序。
还有最要命的一点,既然大家都知道了,你事先有了准备,别人事先也一样有了准备。拥护你的好话准备了一箩筐,反对你的坏话也准备了一麻袋。如今的领导哪个又没有几个两肋插刀的、站在船沿上挡箭的?我拿青春赌明天,拥护哪一个,反对哪一个,谁上谁下,反正至少也百分之五十的胜算。何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次挺身而出,得到的是一辈子的回报,而且还会得到满堂的喝彩,即使是对方上来了,说不定也会对你敬仰三分,畏惧三分。万一为了稳定,再对你来个安抚使用,岂不是一举两得?于是,每一次考察,每一次提拔,往往都会变成一个昏天黑地的战场。
于阳泰这次下来,其实就是一个考察任务,那就是对嶝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即将报考参加昊州地区县市长公开选拔的例行考察。于阳泰明白,对这一考察内容,只能是一个绝密消息,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组里的成员他也不能说,即使是嶝江市委的主要领导也不能说。因为在他下来以前,组织部长刘景芳就再三给他做了交代,这次县市长例行考察的范围很小,在全市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虽然是书记办公会定下来的,但并不算是正式考察,所以对任何人都不能乱讲。特别是对夏中民的考察,更要慎之又慎。首先嶝江的情况非常复杂,这次下去考察,考察的对象又只有夏中民一个人,很可能会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其次,这次昊州市县市长公开选拔,其实并没有任何内定的对象,即使是夏中民,也仅仅只是看好他,对此既没有任何内部研究,也没有任何内部决定,最终还得看他公开考核的情况。第三,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直到今天晚上11点为止,据于阳泰得到的可靠消息,夏中民竟然还没有报名参加这次公开选拔考试。这就是说,即使到现在,这次例行考察其实还不具备任何实质意义。还有一点,即使是这次公开选拔本身,最终会不会半途而废,至今也还是个未知数。对这次公开考核选拔县市长职务,反对的意见很多。有人说了,县市长职务本应经上一级党委组织部提名,常委会研究,然后由组织部进行广泛考察,最终由上一级党委推荐,经县市人代会选举产生。如果公开选拔考试就定了,那还要党委干什么?还要组织部干什么?还要人代会干什么?这合不合程序?又合不合法规?合不合组织原则?特别是对人代会,很可能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你公开选拔已经定下来了,还要我们人代会选举什么?我们不选了行不行?一旦形成一种情绪,那就难以控制了,天知道能选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所以这次考察,于阳泰就特别地谨慎小心,压力自然也特别地大。
没等汪思继把手伸过来,于阳泰早已伸出两只手迎了上去。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呀,汪书记?”于阳泰同汪思继认识多年了,熟人相见,自然显得就更亲热。
“你不是也还没睡么。”汪思继一只手握着于阳泰伸过来的两只手,用另一只手几乎像是拥抱似的拍了拍于阳泰的肩膀,“实在不知道你们过来,这几天儿媳妇早产,差点没闹出悬乎事来。今天整整一天都呆在医院里,儿子也不在,老伴吓得心脏病也犯了。唉,真的没办法,人老了,什么事情也来了。到晚上了,才知道你们来的消息。不好意思,不周之处,还请多多谅解。”
这时旁边一个人对于阳泰说:“汪书记晚饭也没吃,在这儿等了差不多四五个小时了。”
于阳泰愈发感动起来:“汪书记,儿媳妇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虽说出了点麻烦,但母子都安全。过去了,都过去了。”汪思继紧接着话题一转,“这么晚了,肯定都饿了,反正我也没吃,算我请客,大家赏个脸,一起去吃消夜。”
于阳泰几个面面相觑,有些不好意思地:“汪书记,又让你破费,我看就算了吧!你这么忙,今天时间也太晚了,就早点休息吧。”
“你看你这个老于,不给面子是吧?”汪思继瞪着于阳泰说,“你们这次下来,考察对象又不是我,还怕别人告你们不成?其实这算什么呀,不就是个消夜么,走吧走吧。”
“那好那好,既然汪书记这么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阳泰也不再推辞。
跟着的一个人说他还想回宾馆房间一趟,汪思继马上说:“还回哪儿?我已经替你们换地方了,你们的东西我已经让人放在嶝江大酒店了,那儿好歹也算个三星级,这个破新城宾馆,都老掉牙了,乡下来的老农民都不想住这儿,怎么能让你们住!刚才我已经批评他们了,市委组织部下来的考察组,怎么能安排在这样的地方?真是不像话……”
市委办公室副主任马韦谨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夏市长办公室和家里的灯一直没亮,他给夏市长的信也一直没有写出来。
看看表,已经11点了,得赶紧写出来,不能拖了,没时间了,真的不能再拖了。
他再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要写,一定要写!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都掏给夏市长,他只有靠夏市长了,因为只有夏市长会理解他,会给他说公道话!
他要写,一定要写!而且一定要写好,要写清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讲得清清楚楚。
他突然愣了一愣,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他眼下最不想见到、最不愿意见到,也是他最瞧不起、最腻味、最憎恶的人竟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正是那个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越级被提拔起来的、即将成为市委办公室主任、也就是即将成为他的顶头上司的齐晓昶!
齐晓昶一脸笑意,满面谦和,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看不到一点儿得意,更看不到一丝儿狂傲。有的只是热情和急切。
“马主任,哎呀!我找了你一下午一晚上,没想到你会在办公室里。马主任,你家里我找过好几次,你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包括你孩子的学校我也找过了,真把我累坏了。你看你看,出租车票就这么一大把……”齐晓昶满脸的真挚和诚恳,从他一身的汗水和疲惫来看,他确确实实一直在找他。
马韦谨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已经将他取而代之的齐晓昶,此时此刻竟会来找他。愣了半天,才有些懵懵懂懂下意识地说:“有事?”
“你看你看,都到这份儿上了,咱们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今天说什么我也得找见你,我得找你谈谈,真的得找你谈谈!”齐晓昶直来直去,一点儿也不掩饰什么,“领导也有这个意思,不管怎样,我也得把话给你讲清楚。你的心情我知道,我的心情你也该知道知道。好了好了,废话就不说了,这么晚了,我也跑饿了,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随便到街上找个地方,一边吃咱们一边聊。你看,我还专门带来了一瓶好酒,极品五粮液,两千多块呢,我一直没舍得喝……”
考察组于阳泰几个人坐在了这个豪华包间时,才明白今天晚上的饭可不是什么消夜。
菜谱都没让看,一切早就安顿好了。只问大家想喝什么酒,都说随便随便。汪思继也笑笑说,那就随便吧。于是小姐就来了两瓶30年陈酿青花瓷汾酒,而且都是大瓶,一瓶一斤半。小姐也不问喝得了喝不了,三下两下,就打开了包装。两瓶青花瓷摆在那里,就像两个大个的葫芦娃娃。
“换换口味,咱们今天就喝点北方的酒,汾酒是清香型白酒中的极品,青花瓷可是汾酒中的极品。这酒好呀,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上头,口感真的不错。你们都尝尝,要是不喜欢咱们马上换了喝别的。”
于阳泰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好酒,一瓶七八百,比一般的茅台五粮液还贵。本来就他们几个人,没想到进了包间,汪思继让组织部的办公室主任拨了一阵子电话,没多久又来一个市委杨副书记,跟过来的还有组织部长、组织部副部长、市委秘书长和市委督察室主任,数数至少也在十个人以上。汪思继的酒量于阳泰清楚,喝半斤那样,喝一斤也那样,从来也没见他醉过。汪思继今晚叫来的这些人,酒量肯定一个比一个大。反正绝对不会比汪思继小。于阳泰一看这阵势,明白今天晚上这顿酒,肯定是场硬仗。瞧瞧来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明天考察组要找要谈话的对象。
酒过三巡,气氛便渐渐活跃起来,先是相互恭维,这感谢那不周;然后便是小道传闻,某某被双规了,某某被提拔了;接下来不经意间就成了荤段子,反正也没女的,就越说越放肆,一人一段,说不来的就罚酒。等到鱼翅钵碗撤下,鲍鱼瓷盘端上,第五瓶酒打开时,就已经没有主客之分、上下之分了,满桌上都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这时候一个组织部的副部长在给于阳泰敬酒时突然说道,于处长,我们都有意见,这次考察为什么就没有我们汪书记?我们汪书记怎么了?论贡献,论人品,论作风,论政绩,论水平,论口碑,论群众基础,哪样不比他夏中民强?注重提拔年轻干部,并不等于年轻干部绝对化。如果论年轻,我们在座的杨副书记,跟夏中民年龄也差不多,为什么几年了还一直原地踏步,没有动静?还有,上一次的考察,时间还不到一年,按组织规定,还应该算数的,为什么这次又单独来考察夏中民?这符合不符合组织程序?我们还讲不讲组织原则了?
于阳泰本来并不想说什么,他知道这场合最好是不说或少说。但听到后来,又觉得不说不行了。本来想等着汪思继出面说点什么,哪想到汪思继此时此刻正跟身旁的那个秘书长在咕叨什么,好像对这个副部长的话什么也没听见。而那个杨副书记也一样在装聋作傻,故意跟一旁的人嘻嘻哈哈。于是于阳泰只好笑笑说,说得对,说得对,我们回去一定如实反映。其实这次考察,跟上一次考察没有冲突,上次的考察没有听说过不算数了,对这个问题我们回去也会如实反映。于阳泰说到这里,那个副部长立刻一副大为感动的样子,说,于处长,只要有你这话,我们下面的干部也就一百个知足了。我代表我们嶝江市委组织部的中层干部,向你表示敬意!就这杯酒,所有的期盼、感谢和感情都在里面了。我干了,你随意!还没等于阳泰再说什么,早已一扬脖子咕咚一声全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