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已无大碍。
七天过去他在他的寝宫询问我的伤势,我除了欢喜,已没有多余的表达。我说,谢皇上关心。话音刚落他便已经站到我面前,右手搁在我的左肩,眼神炽烈而笑容温和,那暖流就像一根梨花针扎入我的身体,我倏地退开,心跳得厉害。
我说,皇上,民女入宫是有任务在身,并非真正的宫女嫔妃,这一点我想您也应该清楚。
他仍是抓着我的肩膀不放,用力更大了,伤口也隐隐作痛。他用一种挑衅的眼神望我,反问,如果朕就是想让你成为真正的宫女嫔妃,又如何?
我咬着牙,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始终舍不得说出拒绝的决绝的话。
心里清楚,我早一心都向着他。
秋近,他领着一干武将,到宜春苑射猎。他要我一同前去,还特意给我换上御林军的装束,像上次去金明池一样。他甚至故意涂黑了我的脸,然后兀自得意地笑。有时我会觉得,这男子俨然失去了一国之君的威仪,反倒像个六七岁的顽童。但正是这样,他待我温和平静,也让我日渐沉迷。
猎场的草木已枯萎过半,风一吹,还有绵绵的树叶飘落下来。他一声令下,众多的武将便驱赶各自的坐骑,驰骋起来。
马蹄声,呼喝声,喧嚣震天。
我混在他的随行卫队当中,贴身跟着他,四下望时,正对上杨言绍犀利的目光。微微又是一颤。
弓箭若然拉开,猎场也就变得混乱。突然之间,林中飞出一只利箭,却望不到是何人所射。我心中一凛,只当刺客又企图对他不利,飞身扑过去,将他从马上拽下来。谁知,那箭竟不偏不倚,插在我的坐骑上。马儿凄厉的惨叫惊吓了众人,四周忽然乱作一团。
惟有杨言绍,气定神闲。
我便不得不想到,杀人灭口。他大约是怕我揭穿他的吧。
【四】
要引蛇出动,惟有先发制人。
我蒙面,换上夜行衣,在杨言绍当值的时候,故意让自己的行踪败露。然后佯装不知,蹑手蹑脚的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料想杨言绍心中已然明朗,汴梁的西北,软禁着的,便是那亡国的君主,李煜。当我的剑刺向他,在离胸口还剩一寸的地方,杨言绍便是看穿了我的计谋,也不得不出手相救。
同时飘落地上的,还有一张题字的绢: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软眉温目,举态惊惶。这李煜,果真人如其诗。我第一次见他,却因他的惊惧和措手不及生出些同情来。但杨言绍步步紧逼,我来不及细想,一招一招抵挡住他凌厉的攻势。眼看渐渐退至墙角,力有不敌。我只得用暗器。掏出怀里的暴雨梨花针向他洒去。趁他闪躲之际,以左脚踏右脚的脚背,再以右脚踏左脚的脚背,彼此借力,轻巧而迅捷地跃上了房顶。
我以为杨言绍必定紧追不放,他却忽然在园中站定了,仰面看我,有很明显的犹疑和僵硬。我转身逃了。
数天之后。依旧是在御花园,杨言绍独自一人,施施然从桥上走过来。我尚未将他的身份揭发,是因为我想要顺藤摸瓜,查出宫里是否还有别的奸细。
但那一天,晴光潋滟,碧空如洗,我竟然迟疑。
杨言绍对我说,希望我不要再插手此事,他不想伤害我。
既然彼此都洞悉了对方的身份,我便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我说如今盛世安平,南唐气数已尽,你们势孤力弱,又何必死死的挣扎。
奇怪的是,杨言绍的眼神软下来,没有了往日的凛冽气焰,他依旧是那样说,你可以向赵光义揭发我,但你我各为其主,想必你也明白当中的无奈,我只是要告诉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加害于你。
为什么?我急急的问。
杨言绍又看我一眼,带着欲说还休的惆怅,以及焦虑,关切。我看不明白当中的意思,但那一刻,我犹豫了。
仅仅是朦胧的一个眼神,我便沉溺。我贪慕其中的温柔,那是赵光义从来不曾给予的。我更徘徊于眼神中隐匿的话语,猜不透,杨言绍会否有一些难启齿的秘密。
【五】
寂寞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李煜的那阙新词。一路低低地吟下去,寂寞更添惆怅。他没有活过来年的七夕,死讯传开的时候,我在赵光义身边,背着他,轻幽幽的叹息了一阵。
好似无限的愁,果真如满江东流的春水了。
然后,我想到杨言绍。这段日子宫里风平浪静,我在暗处监视他,他亦窥探着我,我们各自都摆出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像两颗对峙的石头。
但如今李煜死了。他是否就可以卸下他死士的身份,安心效命于当今大宋的天子,享和乐安平呢。而我,又是否即将要离开繁华的京城,回到苍凉的江南去。
可有谁,会用真心挽留我。
想到这些,我失神。赵光义问我,宛儿你今日为何总心不在焉。我据实以告,问他,李煜死了,我是不是也该离开了?他意味深长地看我,问,你又知不知道,我何以在这个时候赐给李煜牵机毒药?
我摇头。
赵光义说,因为有你,我可以连睡觉也无须担心被人行刺。
我面上一红,低头说,但我却不能每夜都陪着你。
赵光义虽然擅用甜言蜜语,但他总要自己揭穿自己那些夸大的言辞,我其实宁可他顺承着我的话,对我说是,说他愿意让我夜夜服侍他。但他没有。他说,宫外有探子回报,说身份已暴露的死士当中,多数人效忠南唐之心已溃散,并且供出了所有死士的名单,如今对李煜,我已无甚顾忌。况且,我大宋的江山如今可以说是固若金汤,谁还能动摇我半分。
他的坦诚嚣张,只让我觉得,对他来讲,我已经无甚意义了。像一块失去光泽的牌匾,理应卸下,毁之弃之。
事实正如我所料想,赵光义对我,逐渐冷淡。他宁可沉迷于一个成日都哭哭啼啼的女子,宁可背负骂名去强占人家的妻子,他也只是寡淡的看过我几眼。
这些,都是后话。
当我听赵光义说,有人供出了所有死士的名单,我便想到杨言绍。他的处境,已岌岌可危。我于是偷偷地去找他,告诉他,要尽快离开皇宫。
他问我,为何要来通风报信。我支吾着,答不上来。或许是因为他并非奸邪之辈,又心疼他一身出众的武艺吧。
杨言绍但笑不语,卷起左手的袖管,上臂内侧,露出一个菱花模样的刺青图案。我猛然一颤。却听他说,这在南唐的宫廷,曾经一度颇为盛行。古人常以菱花代镜,所谓心如明镜,可昭日月,男子刺这样的图案,表示对国家对民族的效忠,女子刺之,则多数表示对所爱之人的坚定。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问他,为何告诉我这些。
杨言绍淡然一笑,说,刺上这样的图案,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捐躯赴国难,视死乎如归,我又何惧那姓赵的皇帝。倒是你,万一被他发现了,只怕他会将你也当成死士看待。
我跌跌撞撞跑回寝宫,遣开所有的宫女,褪下层层衣衫,回头看铜镜中的女子,后背上,赫然就是一朵菱花。
【六】
没多久,赵光义巧立名目,削了杨言绍的官,又给他强加了一系列的罪名,定于秋后将其问斩。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哭了。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有对他讲,譬如,他的眼神里究竟藏着些什么,是我想要读懂,却又迟迟不能明白的。而他又能不能告诉我,我的身上,为何也有那样一朵菱花。师父说我是她从庙里捡回来的,对我的身世,我们都一无所知。除了杨言绍,或许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解开我心底的谜团。
可是,他即将临刑。
刽子手的大刀落下之前,我在人群里,看见杨言绍的一颗眼泪,像饱经沧桑一般,缓缓的,在他年轻的麦色的肌肤上,划出一道永不可痊愈的伤痕。
但他又仿佛是在对我笑。
我转身,没入人潮。不愿去看那血淋淋的一幕。
那天以后,我没有再回皇宫。赵光义或许是顾念往日之情,没有追究,也没有派人来找寻我。宫中佳丽众多,少了区区一个才人,我想他一样很快活。
每每这时,心忍不住疼。
至于杨言绍,他的笑容或许是世间最温暖的了,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个深夜,我想到他,裹紧了棉被也觉得冷。
眼泪流下来。
我不知道哪一个是爱情。不知道,我还能否再有爱情。
【七】
在南唐的宫廷之中,曾经有一位能歌善舞的女子,窅娘,李煜宠她,像爱戴夜空中的明月繁星。而窅娘也因此得来周后的嫉妒,被设计,赶出皇宫。
彼时,窅娘的腹中已有了三月大的胎儿。
女婴出世不久,窅娘患病。弥留之际,以满腔的痴情怨念,在女婴的后背刺菱花图案。最终,含恨而逝。
:【嫣然作品】裂(原名"羡月惊天")
一.
羡月忘了,是何时发现,原来惊天的心里容不下她。
她的肌肤白皙,光洁,只缠着一片透明的薄纱。玲珑曲线,水晶骨头,盈盈的眸子,盛着迷恋与挑逗,唇齿间细微的呻吟,像等待喂食的雏鸟。
然而在惊天的眼里,那变成了一座冰凉的雕像。
他轻轻推开了她,“你忘了,杀手最不可沾染的,便是七情六欲。”
羡月的额头发烫,酒意未消,可她清醒地接收到惊天从肢体到言语的讯号,接收到,他不爱她的事实。
已经十六年。
他和她在一起十六年。
从八岁开始。
那个时候,羡月掉进影子湖,少年石惊天将她打捞上来,望过去的第一眼,忽然知道,这男子,注定她来爱。
然而男欢女爱,未必对等。
羡月这样的女子,只可远观,惊天一早就明白。他见惯了血腥和杀戮,知道江湖中人的伪善与残暴,他连做梦都渴望一个神仙般的女子,与他痴缠。而羡月太俗。这是他不接受她的原因。他顶多将她当成姐姐,听从她每一次交代的任务,拿不同的人头,交换不同价额的赏银。这十六年他们一直都做着这种杀人的买卖,到如今,江湖上无人不知冷香阁,一个敢与血滴子媲美的杀手组织。传言中翁羡月是美貌与智慧兼备的女子,强势且心狠手辣,而石惊天,则是她的王牌。但传言不知,她和他曾有过无数次的欢好。她的初夜,在他汗涔涔的身体底下如蓓蕾绽放。她以为红色的印记是爱情的花开了,到后来渐渐明白那只是各取所需。可她迷恋惊天,甘愿拥着一具无心的躯壳入梦。
她能预感失去他是早晚的事。
但是这一天终于来到,他却说,“你忘了,杀手最不可沾染的,便是七情六欲。”
如此冠冕堂皇。
羡月一拂手,风推倒了烛台,屋子里漆黑一片,她说,“你走。”惊天默然退了出去。两个人都是头一回强烈地感受到,彼此的关系,那么岌岌可危。
二.
后来,小赵死了。成为江湖中第三百零一个死于百花门的曼佗罗花阵下的人。
小赵是羡月手下并不太出色的一名杀手。也是惊天最好的朋友。
惊天问羡月,“明知任务有多危险,你居然派他一个人去执行。”
羡月答,“再危险的任务,总要有人去完成。”
“你可以不接这笔买卖。”
“对方出价很高。”
“这些年你存下的银两,够你挥霍一生的了。”
“我看却未必。”羡月懒洋洋地拨弄着手指,丢给旁边的水仙一个轻蔑的眼神。
“那是你贪心。”惊天恨恨说道。
羡月却轻描淡写,“身为女子,总是贪心的。”
惊天不再与她争辩,转身走了,那背影透着一股冷漠,仿佛十六年的熟悉,都要在某一个瞬间变得陌生。羡月叹一口气,“惊天,我所有的一切,都让你不可接受么?”
万籁俱寂。
那天惊天的情绪很低落,先到小赵的坟头喝了酒,又在怡红院消磨了大半夜的时光,蹒跚着往回家的路上走,经过大牌坊,他看到一名女子,靠着石墩蜷成一团。他上前问她,“姑娘…”刚说了两个字,女子哇地哭起来,挥着手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惊天去拉她,却被她尖利的指甲抓破了脸,他索性一掌打晕了她,然后像扛沙袋一样,将那女子扛回了家。
女子喝了定惊的茶,面上渐渐有了血色,望着惊天的眼神也不再充满敌意。后来她终于肯给惊天讲她的姓名来历。她叫洛凝凝,随父经商,道遇山贼,银两和货物都被洗劫一空,父亲失足滚落悬崖,而她被山贼囚禁了个把月,受尽侮辱,总算逃出来。
凝凝说得满脸是泪,惊天却面无表情。毕竟江湖险恶,谁也难看穿谁的心思是单纯还是怀有鬼胎。如此恶俗的遭遇,又如此巧合遇见了对方,只是惊天想不透,会有谁,这么处心积虑安排一个美人来自己身边,她的目的是什么?
这疑惑让惊天故意把凝凝留下来。原本女子执意要走,住了三日以后,却开始替惊天做家务,洗衣裳做饭,俨然是他的小媳妇。惊天觉得好笑,心想不知道她要玩什么花样,可有的时候看见凝凝那专著的表情,还有她被冻得发红的手,他心里却有绵绵的暖流升腾起来,这是他二十多年也未曾经历过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惊天慌乱,甚至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那一瞬间让惊天落了下风,被对方逼得还手乏力,虽然最终也拿下了人头,自己却也受伤不轻,以至于刚回到冷香阁便一头载倒在后院。
羡月看见惊天血肉模糊的伤口,心疼不已。她问他发生了什么,凭他的武功,不应该伤成这样。惊天却轻描淡写,说,一时轻敌。羡月隐约察觉到,那眼神的闪烁,该是另有别情的。
三.
跟羡月不一样,凝凝看到惊天,焦灼的目光里,还有乞怜和无助,仿佛在说,你若有了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惊天捂着伤口,虚弱地对她笑,说,“别担心,我没事。”
泪珠子在眼眶里滚了两圈,啪嗒而下。凝凝抓着惊天的手,颤声道,“你要记得,千万不要扔下我一个人。你要记得。”
惊天郑重地点头。在那一瞬,他的心,已彻底变柔软。
他想,自己是再难胜任杀手一职了。
伤愈之后,惊天便去找羡月,跟她说,想退出冷香阁,甚至退出整个江湖。羡月僵硬地望着他,问,“为什么决定得这样仓促?”
“不仓促了。”惊天幽幽地说,“其实早已有了厌倦之心。”
“厌倦了杀手的日子,还是,厌倦了我?”
惊天默然,垂下头去。
羡月从匣子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他,“有需要的话,随时找我。”惊天抬眼望她,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