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
辛太太大概已经猜到,指证玉簪的,是文物馆的一个老干事。城里虽然有不少的人都听说辛家小姐摔断了腿,但玉簪因为极少出门,能认得她的人并不多,老干事以前常来找辛老爷下棋,见过玉簪多次,辛太太也知道他为人迂腐木讷,不识拐弯,闷闷地气了一阵,也就抛开了,只当他老眼昏花,将偷文物的窃贼错看成玉簪,才误导了警察。
而玉簪想着,忍不住笑起来。彼时倪若谦正在教她弹小夜曲,看她分神,又痴痴地笑,板着脸问她笑什么。玉簪吐了吐舌头,倪先生,你说我要是真像窃匪那样,能够飞檐走壁的,多好。
倪若谦无奈,不但面孔板不起来了,还跟着玉簪笑不停。他说你这姑娘的脑袋真奇怪。玉簪歪着嘴反驳他,你这先生的眼神才不好使呢,我的脑袋不跟你一样是圆的吗。
疏凉的关系,经此一役,彻底热络起来。
那以后倪若谦都管玉簪叫姑娘,或者玉簪姑娘。玉簪也不示弱,倪老先生,若谦老先生,老花眼先生,变着法儿回敬他。到最后,就成了大大咧咧的一声,若谦。
亲密倍增。
[ 六 ]
有天夜里,玉簪辗转难以入睡,似有一面鼓围着她轰鸣,她气短心慌。倏而又觉得门口有谁在喊她。她害怕,但又是难受又是好奇,终于忍不住,坐到轮椅上,慢慢地出了房间。
那声音消失了。整幢别墅安静得可以听到玉簪的心跳。而此时玉簪气不短了,胸不闷了,只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进入父亲的书房。那房间,自父亲去世以后便被荒弃着,虽然辛太太着令下人每天必须打扫,但她自己倒是不常过问的。
玉簪进房间以后,熟练地打开灯,然后掀起右面墙壁上的一副画,画的背后是一块暗格,里面有一个金属的密码箱,跟这屋子一样,也是荒弃多时,玉簪转动着生锈的密码圈,箱子轻而易举地开了。
这个过程让玉簪冒出一身冷汗,她总觉得,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好象是一种重复,她觉得自己好象在不久前才来过这里,做过同样的事情。而更令她失色的是,她发现在密码箱里,赫然放着的,是一件轻薄的纱衣,跟她大半个月前在报纸上看见的,五彩霞衣,仿佛一模一样。
[ 七 ]
玉簪看到倪若谦,心神不宁,还在犹豫要不要将事情告诉她,手指就按错了琴键,发出不雅的杂音。倪若谦问她,玉簪姑娘今日又是何事烦心。玉簪盯着他,没了笑容,这让倪若谦感到不安。后来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带倪若谦进了书房。
那是倪若谦第一次看到玉簪哭,颤抖的,惊惶的。他蹲下来,她便将头埋在他颈窝里。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很怕,若谦,我觉得这里一直都有一个人在看着我,缠着我。若谦,若谦,怎么办?要是警察再来,搜出这件霞衣,怎么办?
倪若谦被玉簪说得脊背发凉,他双手环抱着她,他说你不用害怕,霞衣我们可以偷偷地还回去,这么珍贵的文物,不能扔,不能毁,但也不能因此背负莫须有的罪名。玉簪,相信我。
玉簪抬起脸,泪眼婆娑地望着倪若谦,问,你去?
倪若谦笃定地点头。
[ 八 ]
那天之后,玉簪失去了倪若谦。她挂念着他,每天都在报纸上搜寻,没有一则新闻是关于五彩霞衣或者文物窃匪的。
玉簪开始揣测各种倪若谦失踪的可能,越是想,就越是钻牛角尖。有天夜里玉簪恍惚觉得自己到了码头。她是走着去的,她的腿修长而有力。她看到倪若谦,在一艘即将起锚的货船上。她呼喊着,船却渐渐离岸。玉簪心急,恨不得飞身扑过去,却怎么知道,她的身子竟真的轻飘飘飞起来了,落在甲板上,倪若谦面孔煞白地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玉簪醒转时,已经记不起来。她只觉得难过,似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包裹着她。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忘了他,忘了他,他不会再回来了。
[ 九 ]
清晨。傍晚。
玉簪因这一个梦,眼泪流了整天。月已上柳梢,她还在琴室,光线幽暗。突然,门被风吹开了。玉簪转头,倒抽一口凉气。她看到倪若谦赫然就站在门口。
他走近她,整个轮廓有点模糊,还有点哀怨。玉簪伸出手,若谦,你去哪里了?倪若谦抚着玉簪的头,他说我虽然只是一个教书的穷先生,但我也曾真心待你。
玉簪不知道倪若谦为什么说这样奇怪的话,她虽然暗自欢喜,但又惶惑不安。她问他,五彩霞衣是不是已经送回文物馆。话音落,只觉得胸口冰凉,剧烈的疼痛倏地蔓延。她低头,看见一把匕首插在心脏的位置。
风穿堂而过,弥漫的血腥里,玉簪闻到夹杂的几丝海水的味道。她的神经像受被针刺,豁地炸开,她问倪若谦为什么会是这样。
倪若谦原本心狠气壮,此刻,却突然僵在那里,惊恐的眼神,落在玉簪背后。
[ 十 ]
玉簪的背后,幽幽的,站着一个跟玉簪宛如双生的女子。她的胸口也破了一个洞,似乎没有血流出来。当月光照进琴室,地面,只有三个影子。
钢琴。轮椅。和轮椅上的玉簪。
僵立的女子,声音凄惶。她是玉簪的衍生,是玉簪顽强的毅力和执著的痴念造就了她。长久以来她都住在玉簪身体的某个角落里,玉簪无法感受到,她却能清楚的了解,玉簪想什么,想做什么。五彩霞衣是她偷回来的,并且,她杀了倪若谦。
当玉簪将五彩霞衣交给倪若谦,他的确动了贪念。他已贫穷太久,他曾受尽屈辱,尤其,他最开心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和玉簪之间的悬殊,他的自卑像魔鬼,他越是爱,就越是痛。所以,当他感到已无力再承受,他以为,可以带着五彩霞衣去到海外。
玉簪不是普通的女子,她浑然不知也能造就出一个超自然的生命。像神,像鬼,像幽灵。倪若谦的行踪,她轻易便掌握到。梦是真的。倪若谦坐船离开的那个晚上,他被她找到。最后,她恼羞成怒,推他跌入大海。倪若谦只当是玉簪杀了他,便结了一口气,要复仇。
等到彼此都快灰飞烟灭了,才知,是误会一场。
[ 十一 ]
僵立的女子,胸口的洞越裂越大,声音更加凄惶。她呓语般的呢喃,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以为,我的存在是要填补玉簪的遗憾,无论什么我都会尽力帮她实现。我以为,倪若谦这样虚伪的男子,要惩戒,要泄愤,要对玉簪有所交代,杀了他并不为过。
但是玉簪,你的心好痛。
你为什么,还要为他这样的男子而心痛?
玉簪从轮椅上跌下来,扑倒在地,她挥舞着双手,她以为这样可以留住缓慢蒸发的倪若谦的轮廓。
琴室凝固了,死一般寂静。
后来,在辛家的别墅里,地板都带着浅浅的暗红的色泽。而附近的海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会突然泛出五彩的霞光,并且,在同时出现的海市蜃楼里,还有一对男女相偎依的背影。
看见的人,总会莫名地流出眼泪来。
:【嫣然作品】红娘
人间四月,芳菲桃李。在天庭亦是百花齐放的锦绣时光。姻缘镜中,玉阳西峰的清都观外,清烟缭绕的,赫然是一张男子的脸,眉目俊朗,面色凄怆。
阻挡不及,眼角竟又滑出泪来。我怅然叹息,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潸然泣下。
[ 姻缘一线 ]
我记住他,因为一首《无题》。从玉阳山上下来,他喝得酩酊,然后将自己关进密闭的房间,再出来,双目是红肿的,身体微微发颤,右手抓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瘦削的字,蜿蜒缠绵,我忍不住轻轻念了起来: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如巨石豁然撞在心上,我抽了一口气,只觉难受。月老在背后唤我,红娘,你又走神了。我水袖一挥,慌忙关了姻缘镜。
心里却还是挂念着。
世间的姻缘,都是几生修就,一线牵成。
月老司掌姻缘簿,指点鸳鸯谱。而我,只是捉笔带刀。穿针引线,都必须听从他的吩咐。纵使玉环飞燕皆尘土,亦不见他稍有动容。
我问他,他只说相爱未必相守,相守也未必白头,缘深缘浅,情续情断,冥冥中自有主宰,若要尽看世间的男欢女爱,切忌穷根究底耿耿于怀。
我似懂非懂。
这五百年我促成了无数的姻缘,亦拆散了不少的有情人,我不知道月老为何会那样安排,我只是照做。
直到他。
他是第一个让我心生疼痛的男子。
当我剪断了他与宋华阳之间的红线。
[ 欢喜一场 ]
斯时,太和九年,华阳随公主出家修道,侍奉起居,称女冠。
玉阳山有东西对峙的两座山峰,他在东,她在西,原本隔了山林云海,偏还是遇到。
一见倾心。
钟磬梵歌道乐玄理忽而都成了等闲,他只一心沉迷于她。
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月老告诉我,他二人虽是情深,缘分却浅薄得很。他说,红娘,你记得半年之后便要断了他俩的姻缘线。
我应声。这样的事,我已驾轻就熟。
半年后,华阳被人发现怀有身孕,遣返宫中,而他,则被赶出了玉阳山。就此天各一方。
我看他放肆的哭放肆的笑,看他心神恍惚烂醉如泥,我以为多促成几宗美满的姻缘便能够冲淡心里的歉疚。和从前一样。
但偏偏是他。
像一个魔咒让我分不开心。
偷偷地想着,偷偷地看着,终于沉迷进去,所有的冰冷的无动于衷,轰然倒塌。我方才醒悟,原来我也可以跟凡间的女子一样,尝情试爱。
但我却也只能在暗处看他。
一月,一年,他的孤寂不减,我倒越发憔悴。
再后来,他辗转去到洛阳。在西郊的翠湖畔,丁香树下,他看见柳枝。容貌清秀体态婀娜的女子,眉心一颗朱砂痣,像极了当初的华阳。
我乍喜,暗暗祈祷着柳枝能填补他心里的空缺。只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他身边的,永远不会是我。心底就仿佛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嘲笑我的枉然。
我查了柳枝的身世背景,她父亲在洛阳经商,家底颇为殷实,家中长者对她亦是宠爱,再加上她模样生得出众,时时都有男子的追求与吹捧,难免心高气傲了。
像他这般寒微的书生,柳枝转眼便忘记了。
第二天,他又去了翠湖。一边在湖岸的长堤上踱步,一边神思恍惚地张望。柳枝没有再来。丁香树黯然地立在那里,似是与他形影相吊。
洛阳城热闹喧哗的大街,惟独那一张背影,孤独冷清。他神态虚弱,我亦随他一步走一步便踏出荒凉。我听他絮絮地念: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恰好经过一间笔墨行,他向老板买了宣纸和毛笔,然后在柜台上飞快地将诗题在折扇上。跨出门槛的时候,不留神,竟然一个趔趄绊倒在地。
崭新的扇子便破了。
我终于能够明白,原来世间情爱如此磨人,却又如此叫人欲罢不能。
他已经失去华阳,不能再错过柳枝。我于是趁着月老赴蟠桃会之际,将他和柳枝的红线拴到了一起。我以为众生芸芸,月老宫中密密麻麻的红线,他不会轻易就发现多出的或者搭错的那条。我虽然惶恐,却又忍不住暗自欢喜。
总算,他在迎宾楼再次遇见了她。
彼时,他在一场即兴的诗赋比赛中胜出,施施然走下楼梯,却在撞上她的眼神的一刹,自鸣得意的笑容,忽而就谦卑起来。
相思之苦得以解除,他整个人也逐渐鲜活起来。但无论他怎样的文采风流潇洒倜傥,在柳枝面前,他总是谦虚谨慎,像一个马前卒。
我欢喜不得,也后悔不得。
[ 锦瑟一阙 ]
我私自篡改姻缘线一事,被月老发现。月老大为光火,没收了我的仙丹和所有的法力,将我逐落凡间。我成了邋遢的乞丐。
事已至此,更加叫我无奈的,是我竟然始终记挂着他,并且深深自责。我想他和柳枝的那条红线必定是被截断了。
而恰恰是我,再一次,给了他希望却终于失望。
稍后我赶到洛阳。
正好赶上牡丹花会。
那些姿色雍容的花朵,比天庭的牡丹还略胜几分。赏花的人亦是爽朗,一路大声地说笑。我衣衫褴褛,不敢靠近生人,心不在焉地蹲在街角,时而低头,时而张望。
我不知道我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会不会有收获,洛阳,长安,醴泉,宜禄,我痴痴地走,似乎总是浑浑噩噩。到陇州,我在花灯会上看见有人折扇题诗。那八个缠绵的句子,没来由地让我心惊: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人潮散尽以后我问字画摊的老板,诗的原作是谁。那样,我才知道他已然进士及第,声名雀起。他在泾原。
我自然就去了。
入城之前,在郊外的客栈,我悉心地梳洗,换了干净的衣裳,还刻意在眉心画上一朵赤色的梅花,绿豆一般大小,我几乎画了三个时辰,手心都是汗。
我知道他住在节度使王茂元的家中,便在王府大门外徘徊。几近黄昏的时候我总算等到他,从轿子里款款地下来,只看了我一眼,转身便走了。
我想出声叫他,却怕唐突,竟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仍是这样。
我反复跟自己说,我如此为他,不能全是徒劳。我擦干净额头的梅花妆,心想,明日,一定要告诉他我所有的委屈。
可是,第三个黄昏,就在我的手举到半空的时候,我看见王府里走出一名女子,笑盈盈地挽着他的手臂,姿色虽然平庸,气质却大方。
我终于没能喊出他的名字。
第四天,我知道那女子是王茂元的七女儿,玉锦。
第五天,我在客栈,不出房门半步。
第六天,我在夜市遇见他,诚惶诚恐的避开,他竟然拦住我,问,你是谁?为何总在节度使府外徘徊?可有莫大的冤情?
我怯生生地望着他,吞吐地说,我叫华阳。
他惊愕的表情就和我预期的一样。
我并非恶意欺骗他,但还是羞于自己的卑劣,红了面颊。